结婚十年,我包揽了所有家务。
婆婆挑剔饭菜太咸,小姑子嫌弃衣服没熨平。
丈夫瘫在沙发上打游戏:你除了干家务还能干什么
直到那天,我做的汤被丈夫倒进狗碗:喂狗都比这强。
当晚我摔碎所有碗碟,平静宣布:从今天起,家务谁爱干谁干。
第二天我失忆了,只做单人份早餐,衣服只洗自己的。
丈夫崩溃:你装什么疯
我微笑递上离婚协议:家务都干不好的人,留着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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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一点半,骨头汤在砂锅里翻滚着最后一点疲惫的气泡,温吞的香气裹挟着水汽,弥漫在狭小闷热的厨房里。我盯着那团混沌的白雾,手背上几点浅褐色的油斑,是傍晚煎鱼时留下的勋章,此刻隐隐发烫。窗外,对面楼零星亮着的灯火像瞌睡人的眼,而我脚下的廉价塑料拖鞋,鞋底被经年的油污和水渍泡得微微变形,沉默地承载着一具同样疲惫变形的躯体。
啪嗒,客厅的灯亮了,刺眼的光线刀子似的劈进厨房门口。陈明回来了,带着一身烟味和夜晚的凉气,公文包随手甩在餐椅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看也没看厨房一眼,径直把自己摔进沙发深处,陷进去,仿佛那是他唯一应许的归宿。手机屏幕冰冷的光立刻照亮了他松弛的下颌,游戏启动音效尖锐地穿透了骨头汤温吞的余韵。
饭在桌上,汤马上好。我的声音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
嗯。一个鼻音,敷衍得如同打发路边的乞丐。他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点戳滑动,虚拟战场上的厮杀远比眼前真实的、滚烫的生活更值得全神贯注。
骨头汤好了。我关了火,小心翼翼地端起滚烫的砂锅。指尖被灼痛,但我只是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这双手早已习惯。汤碗摆在他惯常的位置,旁边是温着的米饭和炒好的青菜。他总算放下手机,拿起勺子,搅了搅碗里奶白的汤汁,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入口中。
下一秒,他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像被什么极其恶劣的东西冒犯了。啧!他重重地把勺子磕在碗沿,发出刺耳的脆响,这汤怎么搞的淡得跟水一样!熬这么久,盐都舍不得放他嫌恶地推开碗,汤汁溅出几滴,落在干净的桌布上,迅速洇开一小片难看的污渍。
我的视线掠过那片污渍,落在冰箱门上层层叠叠的便利贴上。明哥爱喝稍咸的骨头汤、排骨焯水去腥、小火慢炖两小时、盐最后放,半勺……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勒得我喘不过气。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堵着一团棉花,最终只挤出几个字:可能…可能是我忘了。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
忘了十年如一日,我怎么会忘。我只是累了,累到连精准控制那半勺盐的力气,都被那一声声理所当然的挑剔榨干了。
周末的家庭聚餐,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捆稻草。婆婆带着小姑子陈莉,如同女王驾临般准时踏入这个我耗尽心力维持体面的家。婆婆那双精明的眼睛雷达似的扫过地板、桌面、窗台,任何一点可能存在的灰尘都难逃法眼。陈莉则像个挑剔的买手,手指划过沙发扶手,检查着布料的平整度。
餐桌上摆满杯盘。红烧肉色泽油亮,清蒸鱼火候正好,蒜蓉菜心青翠欲滴。每一道菜都耗费了我周末大半天的光阴,从清晨菜市场的拥挤喧嚣到厨房里的油烟蒸腾。
婆婆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嚼着,眉头渐渐聚拢。薇薇啊,她放下筷子,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这肉是不是炖得有点老了嚼着费劲。还有,盐是不是又手抖放多了跟你说了多少次,少盐才健康,明子血压可不能马虎。
陈莉立刻接腔,筷子戳着她碗里那块几乎一模一样的肉:就是就是!妈说得对!这肉又柴又咸,嫂子你是不是把卖盐的打死了还有这鱼,她挑剔地用筷子尖拨弄着鱼身,火候过了点,肉都散了,不够嫩滑。上次在‘海宴楼’吃的,那才叫一个鲜!
我捏着筷子的指节有些发白,脸上努力维持的笑容快要挂不住。陈明,我的丈夫,此刻正悠闲地剔着牙,仿佛置身事外。直到他母亲和妹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落在他身上,他才像是被点名发言的学生,清了清嗓子,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评判口吻:妈和莉莉说得……也有点道理。薇薇啊,做饭这活儿,确实还得再上点心,多学学。味道嘛,他顿了顿,眼神瞟向我,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公允,跟我妈的手艺比,还是差了点火候,慢慢来吧。
差点火候慢慢来十年!整整十年!我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精准地运转在陈太太的轨道上。他们挑剔的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手心粗糙,指节微微变形,是常年浸泡在洗洁精和冷水里的印记。手腕内侧,一道浅浅的白色疤痕,是半年前炸鱼时滚油飞溅留下的永恒记念。无名指上那个小小的金戒指,箍在指根,勒出的红痕比戒指本身更显眼。十年光阴,这双手洗过多少件衣服,擦过多少遍地,切过多少斤肉菜,熬过多少夜,最终被磨砺得只剩下实用主义的沧桑,再也寻不到半分属于林薇的柔润光泽。
心里的那根弦,就在那一刻,嘣地一声,断了。无声无息,却又震耳欲聋。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千钧之力。
那锅汤,我花了三个小时。选的是最新鲜的筒骨,冷水下锅,细细撇去每一滴浮沫,放了姜片、一小截党参、几颗饱满的红枣。文火慢煨,看着汤色一点点变得醇厚、奶白。我甚至记得陈明上次随口提了一句汤要是再浓郁点就好了,这次特意多熬了半个钟头。我把砂锅端上桌,满怀期待,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讨好。
陈明刚打完一局游戏,大概是输了,脸色不太好。他皱着眉走过来,拿起勺子,舀了半勺,吹了吹,抿了一口。
呸!他猛地将勺子砸回锅里,滚烫的汤汁溅出来,烫红了我放在桌边的手背。这他妈什么玩意儿一股子怪味!跟你说了多少次,别瞎放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党参红枣你当熬中药呢他越说越气,额角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仿佛这锅汤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他端起那锅还滚烫的汤,几步冲到厨房角落,那里放着一个给宠物狗豆豆准备的食盆。
哗啦——
奶白浓郁的汤汁,混合着我三个小时的守候、那一点点卑微的希冀,被粗暴地倾倒进那个沾着狗粮残渣的塑料盆里。热气蒸腾,模糊了我瞬间瞪大的眼睛。
喂狗都比这强!陈明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捅进我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搅动,林薇,我看你除了干家务,真的什么都不会!连个汤都做不好,你还能干点什么废物!
废物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厨房里。
我的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声音,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眼前的一切——陈明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地上那滩冒着热气的污渍,狗盆里那锅被彻底否定的汤——都开始剧烈地晃动、旋转,然后轰然碎裂。
没有尖叫,没有哭喊。极致的愤怒冲破了临界点,反而呈现出一种令人心寒的死寂。我像一尊被骤然解冻的冰雕,僵硬地、一步一步地走向碗柜。
哐当——!
我猛地拉开了柜门。里面,一摞摞洗得发亮、摆放整齐的碗碟,像一群沉默的士兵,见证着我十年来的鞠躬尽瘁。
我伸出手,不是去拿,而是去推。
哗啦啦——!
刺耳欲聋的破碎声骤然爆发!雪白的瓷片、青花的碎片、大大小小的碗碟,如同被引爆的炸弹碎片,以惊人的力量和速度喷射开来!它们撞在橱柜上、飞溅到墙壁上、砸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更加密集、更加绝望的碎裂声!奶白色的骨汤,混合着油污和残渣,在地面肆意横流,如同一条肮脏的、宣告终结的河。
飞溅的碎片擦过我的脸颊,留下一道细微却火辣辣的疼。我没有躲,甚至没有眨眼。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客厅的陈明,他冲过来,脸上交织着震惊和暴怒:林薇!你他妈疯了!
他站在厨房门口,被眼前的狼藉震慑住,一时忘了动作。
我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彻底的、冰冷的空白。碎瓷片在我脚边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像踩在雪地上。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同床共枕了十年的男人,用一种完全陌生的、仿佛来自遥远冰川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宣告:
陈明,你给我听好了。
从今天起,这个家里的家务——
谁、爱、干、谁、干。
老、娘、不、伺、候、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冰砖,砸在满地狼藉的碎片上,也砸在陈明那张由震惊迅速转为错愕和难以置信的脸上。
*
第二天清晨,六点整。生物钟像植入骨髓的指令,准时将我唤醒。窗外天色还是青灰的。
我坐起身,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下床冲向厨房。我环顾着这个卧室。墙上挂着大幅的婚纱照,照片里的我穿着洁白的纱裙,依偎在西装笔挺的陈明身边,笑容温婉羞涩,眼里盛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床头柜上摆着另一个相框,是去年过年在他父母家拍的全家福。照片里,公婆坐在正中的沙发上,我和陈明站在后面,陈莉亲昵地挽着她哥哥的手臂,笑得一脸灿烂。而我,站在陈明稍后的位置,嘴角努力向上弯着,眼神却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疏离,像个误入镜头的局外人。
我的目光在那张全家福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我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床头柜前,平静地拿起了那个相框。
哗啦——
玻璃碎裂的声音在清晨格外清晰。我用手指抠开相框背板,抽出那张照片。照片上,除了我,其他人都笑得那么和谐幸福。我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剪刀——那是昨晚收拾碎瓷片后顺手放在那里的。
咔嚓。咔嚓。咔嚓。
剪刀锋利地裁开相纸。婆婆刻薄的脸,陈莉挑剔的笑,陈明那理所当然的淡漠……一片片被干净利落地剪掉。最后,照片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个原本就不属于我的全家背景前,姿势僵硬,笑容空洞。
我把剪下来的、属于他们的碎片,随手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然后,把我自己的那张小小的人像,塞进了睡衣口袋。指尖触碰到口袋深处另一张叠得方方正正、有些硬挺的纸——那是昨天下午,我趁陈明还没回来,在小区门口的打印店里弄好的东西。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睡衣布料传来,像一枚蓄势待发的子弹。
做完这一切,我走向衣柜。打开柜门,目光掠过陈明那些熨烫得一丝不苟、按颜色深浅排列整齐的衬衫西裤,直接落在了最边上属于我的那几件衣物上。我拿出一套简单的家居服换上。
走进厨房,地上大片的碎瓷和污渍还在,像一个无声的战场遗迹。我平静地绕过它们,像绕过一堆无关紧要的垃圾。打开冰箱,里面塞满了各种食材,保鲜盒上贴着五颜六色的便利贴:明哥爱吃的牛腩、莉莉周末来备水果、婆婆要的土鸡蛋、豆豆狗粮补充……那些字迹曾经是我的圣旨。
我伸出手,毫不犹豫地,将那些花花绿绿的便利贴一张、一张、用力地撕了下来。揉成一团,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然后,从自己睡衣口袋里,摸出一张新的便利贴,用笔在上面写下几个字:林薇的早餐。把它贴在了冰箱门上唯一干净的一小块地方。
从冰箱里拿出一枚鸡蛋,一小盒鲜奶,一小块吐司面包。只够一个人吃的份量。
煎蛋的香气在安静的清晨弥漫开来。我熟练地翻面,关火,将煎得金黄的蛋放在烤好的吐司上,倒了一杯牛奶。全程动作流畅,神情专注,仿佛在执行一项与自己无关的程序。
当我端着这份只属于自己的早餐走向餐桌时,陈明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地从卧室晃了出来。他显然被厨房的狼藉和昨晚的宣言冲击得还没缓过神,此刻看到我居然在做早餐,而且只做了一份,脸上先是闪过一丝错愕的困惑,随即是习惯性的不满和命令。
我的呢他皱着眉,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不耐,理所当然地发问,眼睛瞟向我手里的盘子。
我拉开椅子坐下,拿起刀叉,慢条斯理地切下一小块煎蛋,仿佛没听见他的问话。
喂!跟你说话呢!我的早餐呢还有这地上怎么回事赶紧收拾了!看着就烦!他的音量提高了,带着被无视的恼怒,手指烦躁地指向满地狼藉的厨房。
我终于抬起头,看向他。眼神是空的,像蒙着一层擦不掉的雾。那里面没有任何熟悉的情绪——没有爱意,没有委屈,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厌恶。只有一片彻底的、茫然的陌生。
早餐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语气平板,带着一种真实的困惑,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什么早餐你是谁
陈明脸上的不耐瞬间冻结,像是被迎面泼了一盆冰水,错愕地瞪大了眼睛:林薇!你他妈少给我装疯卖傻!昨晚摔东西发疯还不够现在又搞什么鬼把戏
我微微歪了歪头,眼神依旧空茫地落在他脸上,像是在努力辨认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又像是在看一团模糊不清的空气。我低下头,继续专注地切割着盘子里的煎蛋,叉起一小块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值得关注的事情。对他所有的质问和怒火,彻底无视。
你……陈明被我这副样子噎得说不出话,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大概想发火,想摔东西,可看着眼前这个眼神空洞、行为怪异的妻子,以及厨房里那片无声控诉的狼藉,一种莫名的寒意和不确定感攫住了他。他死死盯着我看了几秒钟,最终像一头困兽般,烦躁地低咒了一声,猛地转身,带着一身未发泄的怒火和狼狈,冲回了卧室,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餐厅里只剩下我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渐渐苏醒的城市噪音。我咽下最后一口吐司,端起牛奶杯,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晨光熹微,楼下小区的花园里,已经有老人在慢慢踱步。我喝了一口温热的牛奶,目光平静地掠过楼下,不经意间扫过对面那栋楼某个熟悉的窗户——那里,窗帘紧闭。
我知道,窗帘后面,一台微型摄像机正无声地运作着,忠实地记录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冰冷的镜头,是我此刻唯一的观众和见证。
陈明的生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滑向了灾难性的混乱深渊。
早餐事件只是一个序幕。他愤怒地空着肚子出门,晚上回来,迎接他的是依旧一片狼藉的厨房和冷锅冷灶。他习惯性地走到阳台,却发现脏衣篮里塞满了他的衬衫、袜子、内裤,而我洗好的衣服,只晾晒着我自己的那几件,在微风中轻轻飘荡。
林薇!我的衣服呢他冲进客厅,对着正窝在沙发里看一本厚厚旧书的我吼道。那本书的封面,是他从未留意过的、我大学时的专业教材,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我从书页里抬起头,眼神依旧是那种茫然的、找不到焦点的空洞,像蒙着清晨未散的雾霭。衣服我轻声重复,语气带着纯粹的困惑,什么衣服要洗吗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那张因愤怒和饥饿而扭曲的脸,忽然露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算是安抚的笑容,洗衣机……在那边。我伸手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仿佛在给一个迷路的孩子指明方向,然后低下头,继续沉浸在发黄的书页里,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行行早已陌生的专业术语。
操!陈明气得一拳砸在沙发扶手上。他当然知道洗衣机在哪儿!他需要的是有人把他的脏衣服变成干净整洁、熨烫妥帖的样子,挂回他的衣柜里!
他只能自己动手。把一堆脏衣服胡乱塞进滚筒,倒了半袋洗衣液(他根本不知道用量),胡乱按了几个按钮。结果可想而知。第二天早上,他急需一件干净的、熨好的白衬衫去见一个重要客户。他在衣柜里疯狂翻找,只找到皱得像咸菜干一样的湿衣服——他忘了按烘干键,也没拿出来晾。
林薇!我的衬衫!!他拎着那件湿漉漉、皱巴巴的衬衫冲到客厅,头发凌乱,眼神狂躁,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快要迟到了。
我正坐在餐桌前,慢条斯理地涂着指甲油。鲜亮的红色,一点点覆盖着指甲上因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和细纹。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那抹红色上,刺眼又妖异。听到他的怒吼,我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睫,目光轻飘飘地掠过他手中那团糟糕的布料,然后,重新落回自己正在精心描绘的指甲上,唇角似乎还弯起了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衬衫我吹了吹未干的指甲,声音轻快得近乎残忍,带着一种天真的好奇,很重要吗
你他妈……陈明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扑上来,可看着我这副油盐不进、完全置身事外的样子,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终于压倒了他的愤怒。他猛地将湿衬衫摔在地上,像甩掉一个烫手山芋,抓起公文包和车钥匙,带着一身狼狈的怒气,穿着昨天那件没换的、带着隐约汗味的衬衫,摔门而去。门框都在震动。
这只是开始。
垃圾袋堆在门口散发出异味,他不得不捏着鼻子自己拎下去,好几次忘记,被物业敲门警告。地板蒙尘,他穿着袜子走过,脚底沾满灰絮。想喝口热水,发现热水壶是空的,自己烧水,差点烫到手。想找个常用药,翻箱倒柜也找不到,因为以前都是我从那个塞得满满当当的家庭药箱里精准地拿出来递给他。
这个家,正在以一种他从未预料到的方式报复他。每一个微小的不便,都像一根刺,扎在他习惯了被全方位伺候的神经上。他变得暴躁易怒,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西装革履也掩盖不住那份从内里透出的疲惫和邋遢。他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愤怒、命令,渐渐变成了恐惧、探究,最后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绝望。
他试过怒吼,试过摔东西,试过冷战,甚至试过笨拙地、带着施舍意味地帮忙收拾过一次碗碟(结果打碎了一只杯子,水流了一地)。但无论他做什么,我的回应永远只有那副空洞茫然的表情,和几句轻飘飘、能把人气疯的疑问句。
这是什么
要帮忙吗
哦,这样啊。
好麻烦。
像设定好的程序,屏蔽掉所有属于陈明的指令。我活在自己的茧房里,看书、涂指甲、做单人份的食物、清洗自己的衣物、对着窗外出神,仿佛他只是这间屋子里一个令人困扰的、会移动的背景噪音。
真正的崩溃发生在一个深夜。他应酬回来,喝得烂醉,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和呕吐物的酸腐味。他跌跌撞撞冲进卫生间,抱着马桶吐得昏天黑地。吐完了,他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头痛欲裂,浑身难受。他习惯性地哑着嗓子喊:林薇……水……给我倒杯水……
没有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喘息在空旷的卫生间里回荡。
他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墙走到客厅。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我蜷在沙发里,似乎已经睡着了,身上盖着一条薄毯。
水……他声音嘶哑,带着醉汉的执拗和委屈,伸手想去推我。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毯子的瞬间,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清醒,锐利得如同寒潭深处的冰锥,哪里还有半分白日的空洞茫然那里面翻涌着的东西,是极致的冰冷,是洞悉一切的嘲讽,是……恨。
陈明的手僵在半空,醉意瞬间被这眼神惊飞了大半,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像见了鬼一样踉跄后退,撞到了旁边的茶几,上面的东西哗啦作响。
你……你……他指着我的脸,嘴唇哆嗦着,巨大的震惊和恐惧让他语无伦次,你没睡……你装的!林薇!你他妈一直在装疯!是不是!
我没有动,依旧蜷在沙发里,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吓人,像锁定猎物的兽瞳,冰冷地注视着他狼狈惊恐的模样。嘴角,似乎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这无声的、冰冷的对峙只持续了几秒。然后,我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呼吸重新变得均匀绵长,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瞥,只是他醉眼昏花产生的幻觉。
陈明却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衬衫。他看着沙发上那个重新沉睡的身影,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愤怒交织着,几乎要将他撕裂。他不敢再靠近,甚至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只能像一滩烂泥般,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在黑暗和死寂中瑟瑟发抖。那眼神带来的寒意,比宿醉的头痛更让他肝胆俱裂。
***
几天后,一个沉闷的下午。陈明终于受不了了。连续的混乱、疲惫、恐惧和那种被无形绳索勒紧脖子的窒息感,彻底摧毁了他摇摇欲坠的神经。他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昂贵的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搭在椅背上,领带歪斜。他像个困兽一样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脚下的灰尘随着他的脚步扬起细小的旋涡。最终,他停在我面前。
我正坐在餐桌旁,面前摊开着一本崭新的素描本,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心不在焉地在纸上涂抹着毫无意义的线条。阳光透过窗户,照亮空气中飘浮的微尘。
林薇!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绝望和疯狂,够了!真的够了!我知道你没疯!你他妈就是在报复我!报复我那天倒了你的汤,说了那些话!是不是!他猛地俯身,双手重重拍在餐桌上,震得我的铅笔在纸上划出长长的一道扭曲痕迹。他的脸因为激动而涨红扭曲,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试图从我脸上找到一丝伪装的破绽。
你看看这个家!你看看我!他挥舞着手臂,指着堆满外卖盒的茶几、蒙尘的地板、阳台上堆积的脏衣服,这他妈还是人过的日子吗你赢了!行不行你赢了!你到底想怎么样!要我给你跪下道歉吗!啊!
他嘶吼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胸膛剧烈起伏,像破旧的风箱。连日积累的怨气、挫败感和被彻底颠覆掌控权的恐慌,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猛烈喷发。
我停下了手中的铅笔。笔尖悬在纸上那道突兀的划痕上方。
慢慢地,我抬起头。
这一次,我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雾霭,也不是深夜里的寒冰。它非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过后的深海,无波无澜,却深不见底,蕴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力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快意,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清醒。
在他的咆哮声中,我缓缓站起身。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嘎声,在这剑拔弩张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没有看他那张因失控而扭曲的脸,也没有理会他歇斯底里的质问。我平静地转过身,走向卧室。脚步不疾不徐。
陈明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惊疑不定地追随着我的背影,拳头捏得死紧,不知道我又要做什么。
很快,我走了出来。手里没有拿任何具有威胁性的东西,只有一张薄薄的、打印好的A4纸。我走回餐桌旁,将那张纸轻轻放在他刚才拍打过的桌面上,用指尖缓缓地推到他面前。
纸张的边缘,精准地对准了他。
陈明布满血丝的眼睛下意识地聚焦在那张纸上。
白纸黑字,最上方,是五个加粗的黑体字,像五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中了他的眉心:
离婚协议书。
空气仿佛被彻底抽干了。他所有的咆哮、愤怒、质问,都被这五个字硬生生堵回了喉咙里,噎得他无法呼吸。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濒死的灰败。他像是被冻住了,僵在原地,只有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着,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着那五个字。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像寒风中的枯叶。
时间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
然后,我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柔和,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精准地刺穿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家务都干不好的人,我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邋遢的衣着、憔悴的脸,扫过这狼藉一片、如同废墟般的客厅,最后落回他那双因极度震惊和恐惧而失焦的眼睛上,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完美的、冰冷的弧度。
留着有什么用
世界彻底失声。陈明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僵立在那里,连颤抖都停止了。只有那纸离婚协议,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像一道最终的、无可辩驳的审判。
阳光偏移,落在打印机刚吐出来不久的离婚协议书上,黑色的宋体字油墨似乎还未干透,微微反着光。
陈明与林薇两个名字并列其上,下方财产分割的条款清晰而冰冷。空气里漂浮着微尘,被这突如其来的死寂衬得格外清晰。陈明维持着那个僵硬的俯身姿势,双手还撑在桌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他死死盯着那五个字,眼球像是要从眼眶里凸出来,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脸上的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表情,混杂着极度的震惊、被彻底扒光的羞耻,以及一种大厦将倾、无处可逃的深重恐惧。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没有预想中的快意恩仇,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如同劫后余生的焦土。十年光阴,三千多个日夜的操劳、隐忍、被视作理所当然的付出,最终凝结成桌上这张轻飘飘的纸。它的重量,足以压垮一个习惯了高高在上的灵魂。
我转过身,不再看他一眼,径直走向门口。玄关处,我的挎包安静地挂在衣钩上。我取下包,动作利落,没有半分迟疑。手指搭在冰凉的金属门把手上,向下压。
等……等等!身后终于传来一声嘶哑破裂的喊叫,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带着垂死挣扎的意味,林薇!你……你不能这样!我们……我们十年夫妻!就为了这点家务事你至于吗!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试图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我的脚步顿住了。手依旧搭在门把手上,没有回头。
至于吗我轻声重复,声音在空旷的玄关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我微微侧过头,余光能瞥见他依旧僵在餐桌旁的狼狈身影。陈明,十年了。你告诉我,这个家里,除了‘家务事’,还有什么是我存在的意义
我……他被噎住,一时语塞。十年,他享受着她的付出如同呼吸空气般自然,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急于辩解,声音更加慌乱:我……我知道错了!我改!我以后改!家务……家务我们一起分担!我保证!我发誓!那汤……那天是我不对,我混蛋!我给你道歉!跪下都行!他语无伦次,试图靠近,脚步却虚浮踉跄。
不必了。我的声音毫无波澜,打断了他苍白无力的誓言和道歉。你的保证,晚了十年。我拉开门,外面走廊的光涌了进来,有些刺眼。房子归你,存款按协议分。我的东西,过两天会有人来取。
林薇!他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带着哭腔,猛地朝门口冲来,似乎想抓住我的胳膊。
我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的瞬间,侧身一步,利落地跨出了门槛。门在我身后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他伸出的手和那张惨白绝望的脸,也隔绝了门内那片狼藉陈腐的空气。
砰。
一声轻响,尘埃落定。
楼道里很安静,感应灯随着我的脚步声亮起。我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走向电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清脆,利落,像敲碎了一层无形的壳。
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明晃晃地照在身上,带着初秋特有的、微凉的暖意。我微微眯起眼,从包里拿出一个深红色的小本子——崭新的离婚证。指尖抚过那略有些粗糙的封面,感受着那三个凸起的烫金字体。然后,我翻开它。
内页照片上,是我。不同于结婚证上那个温婉羞涩、依偎在男人身边的女孩。这张照片里的女人,坐得笔直,眼神平静地直视镜头,唇角抿着一个极其细微、却异常坚毅的弧度。照片下方,姓名一栏,清晰地印着两个字:林薇。
没有前缀。不是陈明之妻。只是林薇。
我合上小本子,将它重新放回包的内层口袋,紧贴着那个旧钱夹。钱夹里层,藏着一张小小的、被剪裁过的照片——全家福上,那个被孤立出来的、笑容空洞的女人像。如今,它旁边多了一张新的单人照,眼神清亮。
电梯门无声地滑开。我走进去,按下1楼。
金属门缓缓合拢,映出我清晰的倒影。镜子里的女人,穿着简洁的米色风衣,长发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她自己的神采。电梯下行,轻微的失重感传来。
我知道,从今往后,我的生活里,再也不会响起凌晨五点的买菜闹钟,再也不会弥漫着油烟机的轰鸣,再也不会堆满不属于我的脏衣服,再也不会有人理所当然地问我:我的汤呢
电梯抵达一楼,发出清脆的提示音。门开了。
我抬起头,迎着门外涌入的、带着自由气息的阳光和微风,走了出去。脚步,从未有过的轻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