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手把剑捅进苍穹之眼那天。
神血如熔岩泼洒。
曾经随我斩碎星辰的本命剑灵哀鸣着消散。
仙骨寸寸断裂的脆响。
成了天道为我敲响的丧钟。
九霄云上的戮天仙尊
呵呵,如今不过是黄土垄中一具会喘气的残骸。
幸而有一个叫阿秀的傻女人。
用她凡俗的温暖焐热了我这具行尸走肉。
陋室烛光下。
女儿凤霞摆弄着捡来的石子施法。
儿子有庆举着木棍嚷着要保护爹娘……
这点微光竟让我这活死人。
重新尝到了活着的滋味。
直到那日仙门霞光降下。
强行掳走了凤霞……
命运的绞索。
已然无声勒紧。
我叫秦长生。
1
夕阳像个腌过了头的咸蛋黄。
软塌塌地挂在天边。
把秦长生拖着破犁牵着老黄牛归家的身影。
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拉得老长。
像一道丑陋的难以愈合的疤痕。
跨出每一步。
脚底板都像是踩在烧红的针毡上。
骨头缝里钻出像被蚂蚁啃噬的酸蚀感。
那是天道诅咒的恩赐。
每个日暮时分会准时发作。
终于走到了家门前。
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柴门。
一股混杂着劣质草药味和食物焦糊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虽然并不好闻。
却像一只解救的大手。
稍微松开了勒在秦长生心口的铁链。
2
爹!
一团小小的滚热的身影炮弹似的撞进他怀里。
这是儿子有庆。
八岁的小男孩仰着脏兮兮的小脸。
眼睛亮得像是落进了星星。
村头二狗他爹吹牛说他能一拳打死大虫!哼,我爹以前可是……
他挥舞着小拳头。
后面的话却被灶台边一声轻柔的咳嗽打断了。
有庆,别缠着你爹,他累。
阿秀转过身。
灶膛的火光在她清瘦的侧脸上跳跃。
她挽着袖子露出两截细瘦却有力的胳膊。
她的目光软软地落在秦长生的身上。
带着一种能穿透他所有疲惫的暖意。
回来了洗把手,吃饭。
她声音不大,却像一枚定海神针能让丈夫安心。
目光在他微微佝偻的腰背上停留了一瞬。
没有多问。
只有了然的心疼。
姐又在玩石头神仙!
有庆挣开秦长生的手跑向墙角。
三岁的凤霞正蹲在地上。
几颗捡来的彩色小石子在她面前排成歪扭的阵势。
她小脸绷得紧紧地伸出沾着泥巴的小手指。
煞有介事地对着其中一颗最大的乳白色石头点去。
小嘴里念念有词:
嗯……嗡嘛呢……亮亮!飞飞!
小手指用力戳着,石头却纹丝不动。
她困惑地歪着头,长长的睫毛扑闪着。
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这法术不灵。
3
秦长生看着这一幕。
胸腔深处某个早已结冰的角落。
被这稚拙的暖意撬开了一丝缝隙。
他走过去没说话。
只是伸出粗糙得像老树皮的大手。
轻轻揉了揉凤霞柔软的头发。
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让他喉咙发紧。
晚饭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和一小碟咸得发苦的菜梗。
一家四口围坐在破桌旁。
唯一的油灯芯噼啪爆出一点微弱的火花。
有庆还在兴奋地比划着白天听来的英雄事迹。
凤霞则努力地用小手抓着一截菜梗往嘴里送。
吃得满脸都是。
阿秀把自己碗里稍微稠一点的粥。
默不作声地拨到秦长生和孩子们的碗里。
吃你的。
秦长生皱着眉想把粥拨回去。
手却被阿秀冰凉坚定的手指按住。
你身子要紧。
她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
白天挑水,我看你肩膀又抖了。
她的手指在他布满厚茧和裂口的掌心轻轻摩挲了一下。
那粗糙的触感却带着来自泥土最朴实的力量。
就是这双女人的手。
在他像烂泥一样倒在村口时把他拖了回来。
为他擦拭脓血缝补破烂的衣衫。
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小窝。
阿秀的目光清澈。
没有一丝仙门中人的算计。
只有一个妻子对丈夫纯粹的担忧和心疼。
咱不怕。
她看着他眼底属于戮天仙尊的阴霾戾气。
声音轻得像是在叹息。
却又重得能够砸入他的灵魂。
有我和孩子们呢。
4
这句简单的话像一把带着倒刺的钩子。
猛地钩穿了秦长生强行筑起的麻木壁垒。
曾经他剑指苍穹视神魔如蝼蚁。
何曾需要谁的不怕
滔天的愤怒突如其来。
几乎将他快要溺毙的无力感瞬间冲上头顶。
他顿时感到眼前发黑。
握着破陶碗的手指骤然收紧。
指节捏得惨白。
碗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弑神那日的景象不受控制地瞬间撕裂了记忆。
那俯瞰万界漠然的苍穹之眼。
如熔岩般飞溅的神血喷了他满头满脸。
随之而来的是灵魂被生生切割的剧痛!
他清晰无比地听到。
伴随了他无数岁月心意相通的本命剑灵戮神。
在神血泼洒的瞬间发出直达灵魂深处的凄厉哀鸣!
那并非金属的碎裂声。
而是灵性被天道伟力强行抹除时。
发出的生命堙灭的悲号!
紧接着是他自己体内支撑寰宇的仙骨。
从脊柱开始被寸寸爆裂!
那声音清脆得令人牙酸。
密集如骤雨敲打玉盘。
宣告着一个绝顶仙尊的彻底陨落。
那是天道为他敲响的丧钟!
5
长生
阿秀担忧的声音将他从血色梦魇中猛地拽回。
冷汗已经浸透他单薄的里衣。
黏腻冰冷。
他剧烈地喘息着像一条离水的鱼。
对上妻子那双盛满忧虑和温柔的眸子。
眼波中映出自己此刻苍白扭曲沁满冷汗的脸。
那是一个彻头彻尾被碾入泥泞的失败者。
……没事。
秦长生猛地低下头。
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粒。
他几乎是粗暴地把碗里那点可怜的米粥倒进嘴里。
滚烫的粥水灼烧着他的喉咙。
带来一阵麻木的痛感。
他勉强压下了喉头的腥甜。
不敢再看阿秀。
不敢再看孩子们懵懂的眼睛。
那些眼神太干净。
干净得能照见他灵魂深处无法洗刷的罪孽。
还有滔天的恨意。
6
夜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破屋里。
有庆和凤霞挤在一张吱呀作响的小床上。
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阿秀也在疲惫中沉沉睡去。
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在秦长生冰凉的手臂上。
仿佛在确认他的存在。
秦长生却毫无睡意。
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
背靠着冰冷的土墙。
窗外。
一弯残月被浓厚的乌云吞噬。
大地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他伸出手。
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划过。
曾经足以撕裂空间的仙元。
如今连一丝微风都无法搅动。
他摸向腰间。
那里悬着一块冰冷沉重的凡铁。
那是戮神最后的残骸。
如今成了一把勉强磨出刃口的柴刀。
他指尖抚过粗糙寒凛的刀身。
感受不到丝毫灵性的回应。
只有无声的死寂。
这冰凉的触感。
比诅咒带来的万蚁噬骨之痛更让他窒息。
7
他转过头。
借着窗外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
看着黑暗中妻儿模糊的轮廓。
听着阿秀清浅的呼吸。
有庆偶尔发出的梦呓。
凤霞翻身时小床发出的微响……
这些声音。
是此刻将他锚定在这个绝望人间的唯一绳索。
但是这缕卑微的光。
又能在这天道的诅咒下燃烧多久呢
窗外风声呜咽。
如泣如诉。
灰沉沉的乌云像一只无形巨手。
彻底捂住了残月最后一丝光亮。
黑暗。
顿时浓稠得令人窒息。
8
日子在秦长生近乎自虐的劳作中慢慢向前走。
时光在阿秀精打细算的操持中像指缝里的砂粒。
无声又愉快地流泻着。
那份偷来的暂时平静薄得像一层秋霜。
这天晌午日头毒辣。
秦长生在那块贫瘠的坡地上挥汗如雨。
田间地里的石头和倔强的野草让他心头懊恼。
沉重的锄头每一次落下。
都牵扯着他脊背深处被天咒带来的钝痛。
汗水流进眼睛里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
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他直起腰用搭在脖子上的破汗巾胡乱抹了把脸。
习惯性地抬眼望向村口自家那间低矮的泥屋。
一缕极淡的炊烟袅袅升起。
阿秀该是在做午饭了。
有庆那小子大概又在屋后追那只瘸腿老母鸡。
凤霞……
想到小女儿。
秦长生满是泥垢和汗渍的脸上。
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凤霞喜欢安静地鼓捣她那些小石头……
就在这时。
广袤的天地间猛地静下来!
树上聒噪的蝉鸣和远处村中的狗吠……
甚至大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
所有万物发出的声音都在刹那间消失了。
一股难以言喻令人窒息的淬冰感笼罩下来。
9
空气顿时变得寒彻骨髓。
秦长生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一股熟稔早已被刻意遗忘的战栗感。
忽然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
这感觉……
比当年面对诸神围攻时更让他毛骨悚然!
是天道
不!
是……仙门!
他猛地抬头望向天空。
只见村子上方。
原本湛蓝的天幕被粗暴地撕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那不是乌云。
而是纯粹流淌着七彩霞光的裂隙!
霞光万丈,瑞气千条。
瞬间将整个破败的小村庄映照得如同梦境。
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胆俱寒的冰冷神性。
仙乐缥缈徐徐从裂隙中流淌而出。
空灵得不沾半点凡尘烟火。
仙……仙人下凡了!
老天爷开眼啊!
快!快跪下磕头!
整个村子顿时沸腾了。
紧接着是死寂般的匍匐朝拜。
村民们惊恐又狂热地从各自破败的茅屋里冲出。
如同被无形的皮鞭驱赶的蝼蚁。
一瞬间纷纷跪倒在尘土里。
额头紧贴着滚烫的地面。
身体因激动和敬畏而像筛糠般地颤抖。
连村里的鸡狗都变得噤若寒蝉。
秦长生却像被钉死在了原地。
手中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死死盯着那处霞光万丈的裂隙。
瞳孔深处那滔天的恨意。
如同被压抑了万年的火山岩浆疯狂地翻涌!
10
那七彩的霞光在他眼中。
比最污秽的魔血还要刺眼。
那是云岚仙宗!
这气息化成灰他也认得。
当年围剿他这个余孽的仙门中就有他们。
他们来做什么
裂隙中有三道身影踏着流动的霞光缓缓降临。
衣袂飘飘纤尘不染。
周身笼罩着淡淡的清辉。
为首的是一名中年模样的修士。
他面白无须眼神淡漠地俯瞰着尘埃。
只是随意地扫视着下方跪拜的村民。
他目光里没有悲悯。
只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审视。
秦长生强迫自己低下头。
用散乱的头发遮住眼中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
他混在跪倒的人群边缘。
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强行压制而剧烈颤抖。
指甲深深抠进掌心下的烂泥里。
留下一道道渗血的凹痕。
不能!绝不能暴露!
为了阿秀。
为了有庆和凤霞。
他必须卑微如一块腐烂的泥土!
11
为首的修士并未注意到他的异常。
神念如无形的潮水瞬间扫过整个村子。
当那神念掠过秦长生家那间破败泥屋的瞬间。
修士淡漠的眼中骤然爆射出一道精芒!
咦如此纯净的先天灵体竟在这等污浊之地
他低语着皱皱眉头。
那声音虽不算大。
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匍匐村民的耳中。
如同惊雷!
三道仙影瞬间化作流光。
径直地落在秦长生家用篱笆勉强围起来的小院里。
霞光将破旧的泥屋映照得一片通明。
更显示出家徒四壁的寒酸。
哐当!
屋内传来瓦罐摔碎的声音和阿秀压抑的惊呼。
秦长生心脏猛地一沉。
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瞬间攥紧!
他再也顾不得伪装。
猛地抬起头。
连滚带爬地朝着自家小院冲去。
不!
不要是凤霞!
可惜晚了……
12
那为首的修士目光像是精准的探针。
猛然穿透薄薄的泥墙。
瞬间锁定了躲在阿秀身后吓得小脸煞白的凤霞。
她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
那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的灵光。
在这污浊的凡间如同黑夜里的明月。
耀眼得让修士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此女,根骨天成,留在此地,明珠蒙尘。
修士的声音毫无波澜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
他根本没看如临大敌、将孩子死死护在身后的阿秀一眼。
只是随意地抬了抬手。
一股无形的沛然巨力瞬间涌出!
啊!
阿秀顿时如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整个人惨呼一声口喷鲜血。
像只断了线的风筝向后倒飞出去。
然后重重地撞在土墙上。
尘土簌簌落下来。
她瘫软在地挣扎着却爬不起来。
只能发出痛苦的呜咽。
绝望地看向女儿:
凤……霞……
13
娘!
凤霞看着母亲吐血倒地吓得哇哇大哭。
她本能地想要扑过去。
跟我走!修士冰冷的声音响起。
他五指朝着虚空一抓!
一只由纯粹霞光凝聚而成的大手凭空出现。
带着无法抗拒的巨大吸力。
朝着哭喊挣扎的凤霞当头抓下!
住手!!!
一声沙哑到撕裂的咆哮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
秦长生终于冲到了家院门口。
眼前的一幕让他目眦欲裂!
那是他的女儿!他的凤霞!
什么狗屁仙门!什么天道诅咒!去特么的!
极致的愤怒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理智。
滔天的杀意如猛涨的潮水喷涌而出。
他体内那早已枯竭的属于戮天仙尊的本能被彻底点燃!
他反手抽出腰间那把沉重冰冷的柴刀。
那是戮神最后的残骸!
他如今没有仙元,没有神通。
只有一具被诅咒侵蚀的凡胎肉体。
还有一股倾尽三江五海也洗刷不尽的恨意!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
榨干最后一丝气力。
高高地跃起!
手中的柴刀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朝着那霞光大手和其后冷漠的修士狠狠地劈去!
14
刀锋在撕裂的空气中发出呜咽般的破风声。
蝼蚁,也敢阻我仙缘
修士甚至没有正眼看他。
嘴角勾起一丝轻蔑到极致的弧度。
他随意地屈指一弹。
只见一道微不可察的霞光如同火星般飞出。
噗!
那道霞光看似微弱。
但在撞向秦长生胸膛的刹那。
却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力量!
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胸前肋骨断裂的刺耳脆响。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远比诅咒带来的痛苦更猛烈霸道!
他像一个被狂风卷起的破麻袋。
以惊人的速度倒飞出去。
口中顿时鲜血狂喷!
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血线。
砰!
他重重地摔在十几步开外坚硬的泥地上。
溅起一片尘土。
手中的柴刀脱手而出。
当啷!一声掉在远处。
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
他挣扎着。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他想要撑起身体。
每一次用力时。
那断裂的骨头都带来新一轮的剧痛和喷涌的鲜血。
15
爹爹!爹爹……
凤霞看着父亲像布娃娃般摔出去口吐鲜血。
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小小的身体在霞光大手中疯狂地扭动哭喊。
声音凄厉得刺破苍穹。
修士皱了皱眉。
似乎嫌弃这凡人的哀嚎太过吵闹。
他手指微动霞光大手瞬间收紧。
彻底禁锢住凤霞。
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
只剩下小丫头因窒息和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胸口。
此女命数已定,非尔等凡俗可觊觎。入我仙门,是她造化。
修士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
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他甚至懒得再看一眼。
在地上挣扎的秦长生和墙边奄奄一息的阿秀。
仿佛他们只是碍眼的垃圾。
霞光流转包裹着修士和被禁锢其中的凤霞。
缓缓升空。
16
不……不……凤霞……我的孩子……
阿秀挣扎着向前爬。
染血的手指在泥地上抓出长长的痕迹。
她声音破碎不堪。
血泪混着泥土糊了满脸。
秦长生目眦欲裂!
他看着那团升起的霞光。
看着光团中女儿那张因恐惧和窒息而扭曲的小脸。
看着她徒劳地向自己伸出的、不断抓挠的小手……
一股比死亡更冰冷更绝望的洪流瞬间将他淹没!
他用尽全身力气。
朝着那霞光的方向伸出手臂。
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呜咽和嘶吼。
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承载着他骨肉的七彩流光……
如同来时一样决绝地没入天际那道巨大的裂隙。
霞光敛去,裂隙弥合。
仙乐消散,威压褪去。
天地间一片死寂。
17
跪伏的村民们依旧匍匐在地。
大气都不敢出。
被禁锢的声音重新回到这片土地。
风声,远处几声迟疑的狗吠,还有……
阿秀如同受伤母兽般的哀泣断断续续撕扯人心。
秦长生伸出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仰面躺着胸口塌陷。
断裂的骨头刺穿了血肉。
温热的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
染红了他身下的泥土。
他死死瞪着那片刚刚撕裂过……
此刻已恢复如常、湛蓝得刺眼的天空。
泪水混着血水从他眼角汹涌滑落。
滚入肮脏的尘土。
仙门
天道
这操蛋的命运!
他喉结剧烈滚动。
猛地咳出一大口带着内脏碎块的黑血。
眼前彻底陷入一片绝望的黑暗。
18
秦长生在床上躺了三天。
断裂的骨头被阿秀用破布条和几根削直的树枝死死捆住。
他每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
每一次咳嗽都带出腥甜的血沫。
那仙门修士随意的一指。
几乎碾碎了他这具本就残破不堪的躯壳。
阿秀的眼睛肿得像桃子布满了血丝。
却透着一股近乎疯狂的执拗。
她沉默地喂他喝下苦涩难闻的草药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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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擦拭他额头的冷汗。
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但她那颤抖的手指和失去血色的嘴唇。
泄露出她内心翻江倒海的痛苦。
凤霞被夺走如同剜走了她的心肝。
我……去找……
秦长生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断裂的胸骨瞬间传来钻心的疼痛。
阿秀的手猛地一颤。
碗里的药汁洒出几滴。
她没有抬头。
只是用力咬着下唇。
良久之后才发出轻柔破碎的话音:
……嗯。
她知道拦不住他。
那是她的女儿。
也是他的骨血。
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是九幽地狱。
他就是爬也得爬去。
19
第四天。
天还没亮透。
秦长生硬撑着坐起身。
眩晕和剧痛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推开阿秀递过来的用破布包好的几个杂粮饼子。
只从其中拿了一个最小的塞进怀里。
他不敢看阿秀那双布满绝望和血丝的眼睛。
不敢看角落里凤霞遗落的那只小小的沾着泥点的旧布鞋。
看好……有庆……
他哑声交代。
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
他扶着冰冷的土墙一步一挪。
像一具随时会散架的骷髅。
艰难地挪出了家门。
有庆光着脚追出来。
被阿秀死死抱住。
孩子压抑的哭声像刀子一样扎在秦长生背上。
20
路漫长而绝望。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胸口的剧痛如万箭穿心。
诅咒带来的虚弱感更是如影随形。
烈日暴晒。
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
混合着伤口渗出的血水黏腻腥臭。
饥饿像一只贪婪的爪子。
不断掏空他本就所剩无几的气力。
他路过村庄试图讨口水喝。
换来的往往是紧闭的门扉、嫌恶的眼神和恶犬的狂吠。
滚远点!臭要饭的!
晦气!别死在我家门口!
哪来的痨病鬼快滚!
一只看家的大黄狗猛地扑来。
尖利的獠牙撕破了他本就破烂不堪的裤腿。
在小腿上留下几道深深的血痕。
秦长生踉跄着抓起一块石头。
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畜生砸开。
他靠着土墙喘息看着流血的伤口。
嘴角扯出一个麻木的弧度。
曾经的戮天仙尊
如今却连条土狗都能随意撕咬。
21
山路崎岖荆棘丛生。
他拄着一根随手捡来的枯枝。
如同行尸走肉般向上攀爬。
伤口在摩擦中再次崩裂。
鲜血瞬间染红了裤管。
他每往前走一步。
都会在身后的碎石路上留下殷红的印记。
体力耗尽时。
他就蜷缩在冰冷的岩石缝隙里。
啃一口硬得像石头的饼子。
混着冰凉的山泉囫囵咽下。
夜晚的山风寒彻骨髓。
冻得他牙齿不停打颤。
伤口的疼痛在低温下显得更加清晰。
仰望星空璀璨的星河。
那里曾是他仗剑遨游的庭院。
如今却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和嘲弄。
22
不知走了多少天。
翻过了多少座荒山。
当那座笼罩在氤氲的灵气之中。
殿宇嵯峨仙鹤翔集的巨大山门遥遥在望时。
秦长生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机。
他形容枯槁眼窝深陷。
嘴唇干裂出血口。
胸前的破布条被血和脓水浸透。
散发着腐败的气息。
一条腿瘸得厉害。
只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
还燃烧着最后一簇不肯熄灭的名为父亲的火焰。
23
云岚仙宗的山门巍峨如天门。
汉白玉的牌楼高耸入云。
雕梁画栋,祥云缭绕。
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威严。
几名身着月白道袍、腰悬长剑的守山弟子。
身姿挺拔神情桀骜如同俯瞰凡尘的雕塑。
秦长生拖着残躯。
一步一步挪到那巨大的山门前。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他抬头望着那高不可攀的牌楼。
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地喘息声。
仙……仙师……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微弱:
求……求见……管事……
我女儿凤霞……三岁……被带上山……
他的身影在空旷的山门前显得那样渺小。
瞬间被大风吹散。
守山弟子中一个最年轻的眉头一皱。
厌恶地瞥了他一眼。
像是看到一堆肮脏的垃圾:
哪来的疯乞丐滚滚滚!
仙家重地,岂容你这等污秽之物玷污!
他随手一挥。
一股不算强大却足以掀翻凡人的气流涌来。
秦长生本就虚弱不堪。
被这股汹涌的气流一冲。
他顿时站立不稳脚步凌乱。
噗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
多处伤口撞击地面疼得他眼前发黑。
他蜷缩着身体半天爬不起来。
24
啧,晦气。
另一个年长些的弟子嗤笑一声:
师兄别脏了手,看我的。
他走到旁边一处山泉引流的小水池旁。
随手拿起一个破旧的木瓢。
舀了满满一瓢冰冷的山泉水走到秦长生面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给你洗洗晦气!
话音未落。
那人手腕一翻。
哗啦……
冰冷刺骨的水流。
劈头盖脸地浇在秦长生的头上身上。
水流冲进他口鼻呛得他剧烈咳嗽。
满身伤口被冷水一激更是痛入骨髓。
水流混着血水和泥污。
在他身下汇成一滩污浊。
哈哈,看这落汤鸡!
快滚吧!再敢靠近,打断你的狗腿!
守山弟子们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嘲笑。
秦长生躺在冰冷的水洼里。
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
他艰难地抬起头。
水珠顺着他散乱的头发缓缓滴落。
那双憔悴深陷的眼睛里……
屈辱、愤怒、杀意如同岩浆般翻滚!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
指甲深深地抠进掌心。
身体因愤怒的情绪而剧烈颤抖。
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如果戮神剑在。
何须受此蝼蚁之辱
杀!
杀光他们!
25
然而。
目光触及那高耸入云、散发着无尽威严的仙门牌楼。
想到被禁锢其中的凤霞。
那焚天的怒火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他不能死在这里!
至少在见到女儿之前。
他必须像条狗一样活下去。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翻过身。
双膝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玉石地面上!
额头狠狠朝着那刻着云岚仙宗四个大字的巍峨牌楼……
磕了下去!
砰!
额头撞击石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瞬间红肿破皮渗出血丝。
求仙师开恩……让我见见女儿……求求你们……
嘶哑的声音混着血沫卑微到尘埃里。
砰砰砰……!!!
一下,一下,又一下!
每磕一次头都伴随着胸骨断裂处的剧痛。
都像是用钝刀凌迟他早已破碎不堪的尊严。
守山弟子的嘲笑声渐渐停了。
看着地上那个如同蠕虫般不断磕头。
额前已经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乞丐。
他们眼中除了鄙夷也添了一丝惊疑
这人,对自己也太狠了。
26
秦长生不知道自己磕了多少个头。
意识在剧痛中逐渐麻木模糊。
就在他快要彻底昏厥过去时。
一道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够了!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一个身着管事服饰、面皮白净眼神精明的中年修士。
从侧门踱步而出。
他皱眉看着地上的秦长生。
像在看一块碍眼的垃圾。
怎么回事
守山弟子连忙上前低声禀报。
管事听完眉头皱得更紧。
他目光扫过秦长生身上的血污。
厌恶地捂了捂鼻子。
他踱步到秦长生面前。
抬起脚尖踢了踢他的肩膀:
喂,老东西,你说你女儿叫什么被谁带上山的
凤……凤霞……
秦长生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他艰难地抬起头。
血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白影。
三岁……女娃……求管事开恩……
凤霞
管事摸着下巴似乎在回忆。
随即露出一丝恍然。
哦,你说那个小丫头啊
想起来了……资质是有点特别。
秦长生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27
管事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
狠狠地捅进了他刚刚燃起希望的心口!
可惜啊,命薄福浅。
管事的声音平淡如水。
带回来没几天,练气入门,引灵入体时岔了气儿……
啧啧,那先天灵体太纯粹,反倒成了催命符。
……根基不稳,当场就灵脉逆冲……没捱过当晚。
他咂咂嘴。
仿佛在惋惜一件物品的损毁。
而不是一条鲜活生命的逝去。
喏……
管事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从腰间一个不起眼的储物袋里摸索了一下。
随手丢出一件东西。
落在秦长生面前沾满血污的泥水里。
这是她身上掉下来的破烂玩意儿,看你可怜就拿去吧……
也算……留个念想。
那是一只小小的沾满了泥浆和不明暗褐色的旧布鞋。
正是凤霞被带走时脚上穿的那一只!
小小的软底布鞋上面用彩线绣着花朵。
如今被刺目的污渍覆盖。
像一团肮脏的破布。
静静地躺在血水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秦长生所有的动作声音和思维都停止了。
他像一尊瞬间被抽走灵魂的石像。
僵滞地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
眼睛死死地盯着泥水里那只小小的布鞋。
28
世界瞬间失去所有的颜色和声音。
仙门的巍峨牌楼。
管事的冷漠嘴脸。
守山弟子的鄙夷目光……
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最终化为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嗡鸣声。
灵脉逆冲……没捱过当晚……
这几个字如同时间最恶毒的诅咒。
在他空荡荡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撞击。
每一次都撞得他魂飞魄散!
凤……霞……
一个极其轻微如同梦呓般的气音。
从他干裂出血的嘴唇里溢出。
没有哭喊。
没有咆哮。
只有一种茫然到了极致的空洞。
他颤抖着伸出那只沾满血污、枯瘦如柴的手。
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朝着那只小小的布鞋伸去。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湿滑肮脏的鞋面时。
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
剧烈的痉挛瞬间传遍他全身!
他猛地一把将那只小鞋死死攥在掌心。
用尽全身的力气像是要把它揉碎。
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29
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的声音。
不是哭。
不是笑。
而是灵魂彻底被撕裂时发出的绝望到极致的呜咽。
他低下头。
额头死死抵在冰冷坚硬的玉石地面上。
身体蜷缩成可悲的一团。
剧烈地无声颤抖着。
那只攥着女儿鞋子的手。
因为用力过度而骨节惨白青筋暴起。
管事看着地上那团剧烈颤抖、散发着死气的垃圾。
他嫌恶地挥了挥手:
行了行了,念想也拿到了,赶紧滚!
别死在这儿污了仙门净地!
守山弟子们立刻上前。
粗暴地架起秦长生如同烂泥般瘫软的身体。
像拖一条死狗。
将他拖离了山门。
远远地扔在了下山的石阶旁。
身体撞击石阶的疼痛。
秦长生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
他蜷缩在冰冷的石阶旁。
怀里紧紧捂着那只沾满污秽的小布鞋。
山风呼啸着穿过他破碎的身体。
带来刺骨的寒冷。
却远不及他心底那片冰河的万分之一。
夕阳的余晖如同泼洒的鲜血。
染红了西天。
也染红了他身下寒凉的石阶。
一滴浑浊滚烫的液体。
终于挣脱了他干涸眼眶的束缚。
重重地砸落在怀中的小布鞋上。
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30
秦长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下那漫长冰冷的石阶。
又是怎么拖着这幅残躯,在无边的黑暗与死寂中。
一步步挪回那个如今只剩下绝望的破败泥屋
怀中的那只小布鞋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
烫得他灵魂都在滋滋作响。
每一次颠簸。
每一次踉跄。
都让那冰冷的鞋底摩擦着他早已麻木的皮肤。
提醒着他那无法承受的失去!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时。
天已黑透。
屋里没有点灯。
死寂得如同坟墓。
只有灶膛里残留的一点微弱余烬。
散发出暗红的光芒。
勉强勾勒出阿秀蜷缩在墙角石化般的身影。
她怀里紧紧抱着凤霞留下的另一只小布鞋。
脸孔深深地埋在膝盖里。
瘦弱的肩膀无声而剧烈地耸动着。
31
听到门响。
阿秀猛地抬起头。
借着那点微光。
秦长生看到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
那双曾经盛满温柔和希望的眼睛。
此刻只剩下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里面翻涌着无尽的悲恸和濒临破碎的光晕。
她的嘴唇翕动着。
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喉咙里压抑的像是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秦长生站在门口。
像一个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游魂。
他没有说话。
只是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
伸出那只紧握着还在微微颤抖的手。
然后缓缓摊开……
掌心里是那只沾满血污的小布鞋。
32
阿秀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只鞋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她眼中的最后一点光。
在那只孤零零的小鞋映入眼帘的瞬间。
像是被重锤击碎的琉璃。
啪!地一声彻底熄灭了。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
猛地从阿秀胸腔里爆发出来!
那声音尖锐的仿佛要刺破屋顶。
撕开着沉沉的夜幕!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
猛地从地上弹起。
一把夺过那只小鞋紧紧地攥在手里。
她指甲深深地抠进鞋面那粗糙的布料里。
凤霞!我的凤霞啊!
她抱着那只鞋。
如同抱着女儿冰冷的躯体。
身体剧烈地摇晃着。
她仰头对着空洞的黑暗发出泣血的哀嚎。
大颗大颗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在她枯槁的脸上肆意横流。
那泪水浑浊得近乎血色。
还我女儿!还我的凤霞啊!
她猛地转向秦长生。
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得几乎快要裂开。
眼里满是疯狂的绝望:
你去!长生!你去把她抢回来!你是神仙啊……
你去杀了他们,杀光他们……
她扑上来。
用尽全身力气捶打着秦长生塌陷的胸口。
指甲在他布满污垢伤痕的脖颈上抓出血痕。
33
秦长生如同木桩般站立着。
任由她捶打撕扯。
阿秀的拳头落在他断裂的胸骨上。
带来一阵阵钻心的剧痛。
他张了张嘴。
喉咙里如同塞满了滚烫的砂砾。
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神仙
他现在连条看门狗都打不过!
阿秀的力气很快耗尽。
身体软软地滑落在地。
额头抵着冰冷肮脏的地面。
肩膀剧烈地抽搐着。
发出压抑隐忍的抽泣。
那哭声断断续续。
如同钝刀在割据着灵魂。
怀里的两只小布鞋被她死死地搂在胸前。
仿佛那是她仅存的世界。
34
有庆被这巨大的变故吓傻了。
他缩在角落的阴影里。
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惊恐地看着崩溃的母亲和如同石像般沉默的父亲。
他开始无声地流泪。
这个家彻底沉入了冰冷的死水。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咸腥和草药腐烂的苦涩。
阿秀几乎不吃不喝。
终日抱着鞋子蜷缩在角落里。
她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
偶尔发出一两声梦呓般的呜咽。
秦长生则像个幽灵。
他拖着残破的身体沉默地劈柴挑水。
照顾着同样沉默的有庆。
时间在这里彻底失去了意义。
只剩下缓慢的凌迟。
35
几天后。
连这点死水般的寂静也被打破了。
秦瘸子!滚出来!
粗鲁的叫骂声伴随着砰砰地砸门声。
像破锣一样在院外响起。
打破了屋内的死寂。
秦长生打开门走了出去。
一看是村西头的赵癞子。
那人是村里有名的泼皮无赖。
带着两个同样流里流气的跟班。
赵癞子叉着腰,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贪婪。
他目光扫过破败的院子。
最后落在闻声走出来的秦长生身上。
哟,还没死呢命真硬!
赵癞子骂道:
老东西,欠老子的钱,该还了吧
秦长生眼神麻木地看着他。
他根本不记得欠过什么钱。
这不过是地痞敲诈惯用的由头。
没钱
赵癞子三角眼一翻。
目光越过秦长生。
落在他身后昏暗的屋门口。
听说你家婆娘,以前还有几分水灵虽然现在哭瞎了,啧啧……
他舔了舔唇,露出下流的笑容:
让你婆娘出来,给爷几个唱唱小曲儿……
伺候舒服了,那点钱……爷就当赏你的!
36
污言秽语像是淬毒的钢针。
狠狠地扎进秦长生麻木的神经!
一直蜷缩在角落抱着布鞋的阿秀。
这时候身体猛地一颤!
空洞无神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屈辱和愤怒。
她摸索着墙壁想要站起来。
却因为虚弱和绝望而踉跄着。
不准你们欺负我娘!
一声带着哭腔却异常倔强的童音猛地响起。
一直躲在门后紧紧攥着小拳头的有庆。
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
猛地冲了出来!
他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
一下子张开双臂死死地挡在了赵癞子和屋门之间!
他仰着头。
小脸因为愤怒涨得通红。
那双酷似阿秀的眼睛里。
燃烧着属于少年不顾一切的勇气。
他死死瞪着赵癞子:
滚开!不许欺负我爹和我娘!
赵癞子先是一愣。
随即被这半大孩子的挑衅彻底激怒了。
小兔崽子,找死!
他狞笑一声。
抬脚就朝着挡在面前的有庆狠狠地踹去!
这一脚带着成年男人的蛮力。
又狠又毒。
直奔有庆单薄的胸膛!
37
有庆!
阿秀发出一声凄厉地尖叫。
秦长生瞳孔骤缩。
他下意识地想要扑过去。
可胸骨断裂处的剧痛让他的动作慢了致命的一拍!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撞击声响起。
那一脚结结实实地揣在了有庆的心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有庆小小的身体猛地向后倒飞出去!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痛呼。
稚嫩的小脸上还凝固着保护家人的那份倔强。
他瘦弱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个凄凉的弧线。
然后噗的一声。
重重砸落在秦长生脚边坚硬的泥地上。
顿时尘土飞扬。
呃……
有庆的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
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
小脸瞬间由通红转为死灰般的惨白。
他猛地张开嘴。
一大口混合着泡沫的刺目鲜血像喷泉般狂涌而出!
鲜红的血液溅在冰冷的泥土上。
也溅在秦长生那双沾满泥泞的破草鞋上。
温热得烫人。
38
有庆!!!
秦长生目眦欲裂。
喉咙里再度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嘶吼。
他再也顾不得胸口的剧痛。
猛地扑倒在地伸出颤抖的手。
想要扶起儿子。
有庆小小的身体在他臂弯里剧烈地抽搐着。
每一次抽搐都带出更多的鲜血。
他努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那双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
艰难地聚焦在秦长生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上。
他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要说什么。
爹……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血沫的气音。
从他嘴角溢出。
轻得像一片羽毛飘落。
别……怕……爹……娘……
那沾满鲜血的小手似乎想抬起来碰一碰爹的脸。
却只抬到一半便无力地垂落下去。
那最后一丝光在他眼中彻底熄灭了。
那小小的身体停止了抽搐。
在秦长生的怀里迅速变得冰冷僵硬。
世界彻底安静了。
只有风呜咽着吹过破败的院落。
39
儿……我的儿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猛地从屋门口爆发。
瞎眼的阿秀不知何时已经摸索着冲到了近前!
她看不见却能感知到那最致命的痛楚。
她踉跄着扑倒在地。
双手在地面上疯狂地摸索着。
终于摸到了儿子那沾满鲜血的脸颊和已经冰冷的小小身体。
有庆!有庆!你应应娘啊!应应娘!
阿秀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如同杜鹃泣血。
她死死地将儿子冰冷僵硬的小身体搂进怀里。
用尽全身的力气摇晃着。
仿佛这样就能将他从死亡中唤醒。
泪水汹涌地从她失明的眼眶中奔流而出。
那不是清澈的泪水。
而是黏稠的带着绝望的血泪。
殷红的泪水顺着她枯槁的脸颊滚滚而下。
在她胸前破旧的衣衫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啊!老天爷!你不开眼啊……
阿秀仰起头。
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出最后的、最凄厉的控诉。
那双空洞的流着血泪的眼睛。
死死地瞪着苍穹。
眼里是倾尽九天之水也无法洗刷的怨毒。
还有无边无际的绝望!
40
随着这声泣血的控诉。
她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感也彻底消失了。
无边而绝对的黑暗像是冰冷的潮水。
瞬间将她彻底吞没。
瞎……瞎了……
一个村民惊恐地低语。
赵癞子和他那两个跟班也被这惨烈的一幕吓住了。
他们看着地上那具小小的躯体。
看着抱着儿子哭出血泪的疯婆子。
看着那个跪在地上浑身散发着滔天杀意的男人。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晦气!
赵癞子脸色发白再不敢停留。
他带着跟班们仓皇逃离了这个如同鬼蜮的院子。
秦长生抱着儿子渐渐冰冷的身体一动不动。
阿秀那泣血的哀嚎如同最锋利的锉刀。
一下下刮着他的骨头。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怀里有庆那张惨白的小脸。
看着他嘴角凝固的那一丝保护家人的倔强。
别怕……爹……
儿子最后的话语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他猛地抬起头。
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赵癞子仓皇逃离的方向。
那眼神不再是麻木和绝望。
而是从九幽寒狱深处燃起的足以焚尽一切的业火!
冰冷纯粹的杀意!
戮神!
他的剑呢!
他要杀了他们!杀光他们!
用他们的血祭奠他的凤霞!他的有庆!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早已沉寂的力量。
似乎在这滔天的恨意和杀念刺激下。
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激动。
41
然而下一瞬。
一股更庞大更冰冷更无情的意志——天道的诅咒。
如同无形的枷锁轰然落下!
将他那刚刚燃起的属于戮天仙尊的残暴杀念。
连同那丝微弱的力量悸动。
死死地毫不留情地碾碎镇压!
噗……
秦长生身体剧震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那血水溅在有庆冰冷的小脸上更显凄厉。
他抱着儿子的手。
因为那来自天道意志的镇压和极致的痛苦。
剧烈地颤抖着。
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松开那具小小的躯体。
力量!他需要力量!
可天道连他复仇的念头都要无情剥夺!
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嘶鸣。
身体随之佝偻下去。
额头重重地抵在儿子僵硬的额头上。
滚烫的泪水混着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
滴落在儿子毫无生气的脸上。
杀不了……
他连为儿子报仇的力量都被剥夺了!
院落里只剩下阿秀抱着儿子凄厉哀嚎的声音。
那血泪是她对这个不公天地最后的控诉。
42
有庆小小的身体被裹在家里唯一还算干净的破草席里。
埋在了屋后那片荒凉的坡地上。
没有棺木,没有仪式。
只有秦长生用那把沉重的柴刀刨开的黄土坑。
阿秀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她被秦长生搀扶着。
跪在新堆起来的小小的土包前。
她空洞的眼眶里已经流不出血泪。
只剩下干涸的深褐色的血痂。
凝固在她干瘪的脸孔上。
如同两道丑陋的伤疤。
她摸索着用枯瘦的手指。
一遍遍抚摸着那冰冷新鲜的泥土。
仿佛还能感受到儿子最后一点残留的温度。
她喉咙里只剩下游丝般的呜咽。
像一只被踩碎了喉咙的鸟儿。
43
家彻底变成了一座活着的坟墓。
死寂。
连空气都沉重得无法流动。
秦长生变得更加沉默。
如同一块被彻底风化的顽石。
他依旧每日拖着那副被诅咒和伤痛反复折磨的残躯。
勤劳地去贫瘠的坡地上劳作。
只是他动作迟缓而僵硬。
眼神空洞没有任何光芒。
只有望不到尽头的荒漠。
那把沉重的柴刀被他用来劈柴除草。
更像是一块毫无生气的铁块。
再也看不到昔日戮神剑的半点影子。
阿秀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谷底。
她不再哭泣不再言语。
只是整日整日地蜷缩在屋子最阴暗的角落里。
她怀里紧紧抱着凤霞的两只小布鞋。
有人靠近时。
她会如同受惊的动物般猛地缩紧身体。
空洞的眼眶茫然地望向声音的来源。
脸上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麻木。
她需要秦长生喂她喝水。
喂她吃下一点点糊糊。
像一个失去了所有生机的木偶。
44
村里关于秦长生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扫把星转世!
克父克母克妻克子!谁沾上谁倒霉!
你看他那双眼睛死气沉沉的,活脱脱一个讨债鬼!
村民们像躲瘟疫一样绕着他家走。
连顽童都不敢靠近那处被诅咒的破屋。
曾经还有人可怜阿秀。
偷偷地在门口放点食物。
自从有庆死后。
连这点微博的怜悯也彻底断绝了。
秦长生和瞎眼的阿秀。
成了这个村子里两具会喘气的被彻底遗弃的活尸。
日子在麻木中煎熬。
秦长生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抽去筋骨的皮囊。
在泥泞里艰难地蠕动着。
他每一次心跳。
都伴随着沉重的枷锁和刻骨的冰冷。
只有那头老黄牛成了他身边唯一的活物。
45
老黄牛更老了。
皮毛失去了光泽。
动作也愈发迟缓。
它总是默默地跟在秦长生身边。
无论是下地还是归家。
当秦长生因诅咒的剧痛而停下脚步时。
老牛便会用它粗糙温热的舌头。
轻轻舔舐他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背。
那温热的触感带着沉甸甸的陪伴。
是这片绝望死海里唯一熹微的暖意。
秦长生偶尔会抬起枯槁的手。
拍拍老牛同样布满褶皱的脖颈。
他动作僵硬眼神依旧空洞。
却少了几分刺骨的冰寒。
这是两个同样被漫长苦难磨砺至麻木的生命。
在末日边缘的相互慰藉。
46
这天夜里。
酝酿了许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破败的屋顶和窗棂上。
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
如同无数恶鬼敲打着鼓槌。
狂风从墙壁的缝隙和破洞中灌入。
发出凄厉的呜咽。
吹得屋里那盏仅存的油灯火苗疯狂地摇曳。
在墙壁上投下巨大扭曲的影子。
仿佛随时会被熄灭。
空气潮湿冰冷。
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令人窒息的压抑。
诅咒带来的蚀骨之痛。
在暴雨的寒夜里像是苏醒的毒蛇。
变本加厉地啃噬着秦长生的四肢百骸。
他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
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冷汗浸透了破旧的衣衫。
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
意识在剧痛和寒冷中沉沉浮浮。
仿佛随时会被拖入无底的深渊。
47
他在迷迷糊糊中。
似乎听到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是阿秀吗
她想喝水
他挣扎着想睁开沉重的眼皮。
想撑起像是灌了铅的身体。
但诅咒带来的虚弱和剧痛如同无形的巨手。
死死地将他按在冰冷的炕席上。
意识开始一点点沉沦。
黑暗中。
阿秀摸索着坐起身。
屋外狂暴的风雨声。
仿佛遥远天边传来的模糊不清的呼唤。
她空洞的眼眶茫然地望向四周。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永恒的黑暗。
这黑暗。
曾经有儿女稚嫩的笑声。
有丈夫沉重的呼吸。
有家的温暖。
如今只剩下冰冷的墙壁和无休止的死寂。
还有她怀中这两只冰冷的小布鞋。
她枯瘦的手指一遍遍地抚摸着鞋面。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儿女熟睡的脸庞。
嘴角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然后她动作异常缓慢地摸索着下了土炕。
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打了个寒颤。
扶着凹凸不平的土墙。
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门口挪去。
动作虽然僵硬。
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坚定。
48
她摸索着终于触到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冰冷的雨水被风席卷着。
从门缝里溅到她脸上。
带来刺骨的寒意。
她忽然停住了。
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
空洞的眼眶望向屋内秦长生蜷缩的方向。
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
但她能感知到丈夫那具残躯……
在寒夜里承受的剧烈痛苦和无声的绝望。
她慢慢地转过身朝着那个方向摸索着抬起手。
干枯的手指在冰冷的空气中。
仿佛怕惊醒什么似的在虚空中描摹了一下。
像是在抚摸一张痛苦的脸庞。
那古怪的近乎解脱的弧度。
再次在她嘴角浮现。
笑容好像更深了些。
然后她毫不犹豫地摸索着拉开了门闩。
吱呀……一声。
沉重的破门被狂风猛地撞开!
裹挟着暴雨的狂风瞬间灌满了整个屋子。
那盏本就摇曳欲灭的油灯。
火苗猛地一窜。
随即彻底熄灭!
无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门口那个瘦小佝偻的身影。
49
阿秀没有任何迟疑。
一步踏入了门外狂暴的雨幕中。
狂风瞬间撕扯着她单薄的衣衫。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让她瘦小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但是她很快稳住了。
就那样赤着脚。
一步一步走向村外那条奔涌的大河方向。
她脚步踉跄却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她的身影很快被狂暴的雨幕吞没。
彻底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
不知过了多久。
炕上的秦长生猛地一个激灵。
从剧痛和昏沉的深渊中挣脱出来!
一股令他心悸的不安瞬间攫住他的心脏。
阿秀!
他嘶哑地喊了一声。
没有回应。
只有屋外更加狂暴的风雨声。
秦长生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点!
他猛地从炕上翻滚下来。
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
冰冷的雨水和狂风瞬间将他浇透。
他睁大眼睛拼命地朝外望去。
门外只有倾盆的暴雨。
50
如注的雨帘吞噬了所有光线和声音。
黑暗浓稠得像是化不开的浓墨。
阿秀!
秦长生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
声音被暴风雨瞬间撕碎。
他像疯了一样冲进狂暴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抽打在他身上。
狂风几乎要将他吹倒。
他踉跄着。
在泥泞不堪的村道上奔跑呼喊着。
眼睛被雨水打得生疼。
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阿秀,你在哪阿秀!
回应他的只有震耳欲聋的雷鸣和无休止的暴雨声。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村外。
朝着那条在黑暗中咆哮着的大河走去。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
死死攥紧了他的心脏。
几乎让他窒息!
51
河岸在暴雨的冲刷下变得泥泞湿滑。
浑浊的河水暴涨。
像条愤怒的黑龙汹涌奔腾着。
发出巨大的轰鸣。
秦长生沿着河岸跌跌撞撞地奔跑寻找。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妻子的名字。
突然!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厚重的云层。
如同天神愤怒的鞭子。
瞬间劈亮了漆黑的河岸。
借着那转瞬即逝的刺目光芒。
秦长生的目光死死钉在了河岸边一处泥泞中。
52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只鞋。
一只破了洞沾满淤泥的阿秀常穿的旧布鞋!
闪电骤然熄灭。
世界重新陷入黑暗轰鸣的雨声中。
他踉跄着扑过去。
双膝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泥水里。
他颤抖着抓住那只湿透的旧布鞋。
鞋子冰冷像阿秀最后抚摸他脸颊的手指。
啊……!!!
一声声饱含痛苦愤怒和不甘的嘶吼。
猛地从他胸腔深处爆发出来!
那声音穿透狂暴的雨幕直冲云霄。
仿佛要将这无情的老天撕开一道口子!
阿秀!
他的阿秀!
最后一点微光……灭了!
家彻底空了。
只剩下他和屋外永不停歇的暴雨。
日子变成碾过灵魂的石磨。
沉重而单调地转动着。
破败的泥屋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人间的气息。
灶膛冰冷落满灰尘。
53
属于阿秀和孩子们的痕迹。
被秦长生用一种近乎自虐的麻木一点点收起封存。
他将凤霞的两只小布鞋和阿秀那只遗落的布鞋。
用一块干净的粗布仔细包好。
塞进炕洞的最深处。
仿佛这样。
就能将那些剜心刻骨的痛楚一同埋葬。
他的活动范围只剩下屋后那片贫瘠的坡地。
还有那拴着老黄牛的简陋牛棚。
那头老黄牛。
成了他与这个冰冷世界唯一的联系。
老牛愈发老了。
枯黄的毛发开始大片脱落。
露出底下松弛又布满褶皱的灰暗皮肤。
嶙峋的骨架清晰可见。
巨大的牛眼变得浑浊不堪。
眼皮沉重地耷拉着。
行动迟缓得像是在拖动一座山。
它依旧每日沉默地跟着秦长生下地。
但更多的时候只是安静地站在地头。
它巨大的头颅低垂着。
浑浊的眼睛望向主人佝偻着背。
在贫瘠的土地上缓慢劳作的身影。
秦长生和老黄牛。
这是两个同样被漫长苦难磨平了所有棱角。
榨干了所有生气的生命。
54
那片荒凉的坡地。
偶尔有村民远远路过。
他们看到那个在烈日下缓慢移动的佝偻身影。
还有旁边那头同样衰老沉默如石的老牛。
都会加快脚步嫌恶地低声议论着:
命硬克亲的扫把星!
离远点,别沾上晦气!
那牛也快老死了吧连畜生跟着他都倒霉!
流言蜚语再也刺不穿秦长生那层早已麻木的硬壳。
他像一块被遗弃在荒原的石头。
日复一日地承受着风吹雨打。
渐渐与这片绝望的土地融为一体。
这天午后。
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
沉闷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连蝉鸣都消失了。
只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
秦长生佝偻着背。
在坡地上缓慢地锄着稀疏的杂草。
那把沉重的柴刀被他随意地插在脚边的泥土里。
刀身黯淡无光沾满了泥垢。
诅咒带来的钝痛像无数细小的针。
在他骨头缝里反复穿刺。
他不得不停下劳作拄着锄头大口喘息着。
豆大的汗珠顺着他沟壑纵横、刻满风霜的脸颊滚落。
砸进干涸的泥土后瞬间消失不见。
老黄牛安静地站在不远处一棵枯死的老树桩旁。
它低垂着头颅。
浑浊的眼睛半睁半闭。
仿佛也在积蓄着对抗这沉闷天气的最后一丝气力。
就在这时。
毫无征兆地咔擦!一声。
一道刺目的紫色电蛇。
瞬间撕裂厚重的铅云!
55
没有雷声的酝酿。
那闪电出现得如此突兀。
带着一股令人战栗恐怖的气息。
自九天之上直直地劈落!
目标赫然正是坡地上那个佝偻的身影——秦长生。
速度太快。
快得超出了凡俗的认知。
秦长生只觉眼前被一片暴戾的紫光彻底淹没。
如同面对天道本源的巨大恐惧顿时攫住了他。
身体被浩瀚的毁灭意志锁定。
他瞬间僵硬得无法动弹。
连思维都陷入了刹那的空白!
死亡的气息冰冷刺骨。
就在他万念俱灰的时候。
哞……!!!
一声苍老浑浊却蕴含着某种决绝和力量的牛吼。
像是平地惊雷猛地炸响!
56
一直半睁半闭的巨大牛眼。
在紫色雷霆即将吞噬秦长生的瞬间骤然睁开!
竟射出两道仿佛穿透了万古沧桑的清明神光!
它庞大的身躯竟猛地横撞在秦长生僵立的身侧!
砰!
一股沛然巨力传来。
秦长生如同被巨浪拍中。
整个人狠狠地被撞飞出去。
摔倒在几丈开外的泥地里。
啃了一嘴的泥腥。
而就在他被撞开的下一瞬!
轰隆!!!
那道紫色天雷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鸣。
精准无比地劈在老黄牛刚刚站立的位置!
不!
是劈在了老黄牛那迎向雷霆的庞大身躯之上!
刺目的紫光瞬间吞噬了老牛的身影。
那声爆响让整个大地都在颤抖。
狂暴的气浪夹杂着烧焦皮肉的恶臭和草木灰烬。
猛地向四周炸开!
57
秦长生被气浪掀起翻滚了几圈。
耳朵里嗡嗡作响。
眼前白茫茫一片。
他挣扎着抬起头朝着雷光落下的方向望去。
紫光散尽,焦烟升腾。
枯死的老树桩被彻底劈成了焦黑的木炭。
冒着缕缕青烟。
而在树桩旁。
老黄牛庞大的身躯像是被烧焦的巨岩。
轰然侧倒在地!
它半边身体焦黑如碳,皮肉翻卷。
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和青烟。
巨大的牛角断裂了一截。
冒着缕缕白气。
生命的气息像退潮般从它身上飞速流逝。
58
老……老牛!
秦长生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呼喊。
他跪倒在老牛焦黑的身躯旁。
双手颤抖着却不敢触碰它可怕的伤口。
那曾经给予他最后慰藉的生命。
正在他眼前悄然消逝!
老牛!老牛!
秦长生嘶哑地喊着。
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眼眶。
这是他最后的陪伴!
老天连这最后的陪伴都要夺走吗!
就在这时。
老黄牛那颗硕大焦黑的头颅艰难而缓慢地动了一下。
它那双原本浑浊,此刻却异常清明的巨大牛眼。
竟穿透弥漫的黑烟定定地看向泪流满面的秦长生。
那眼神不再是牲畜的懵懂。
而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亘古的沧桑和洞悉一切的悲悯。
有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还有一种如同天道俯瞰众生的冰冷和漠然。
秦长生顿时如遭雷击!
这眼神……这眼神他见过!
在他弑神那日。
在哪苍穹之眼的漠然注视下。
59
紧接着。
一个苍老沙哑断断续续的声音。
从那颗焦黑的牛头中传出:
主……人……
秦长生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主人!
三……千年了……
老牛的声音越来越弱:
看尽了……生离……死别……爱恨……成灰……
这……以无尽苦难为薪柴……点燃的……活着的灯……
还要……继续……亮着吗
你还要……这样……活着吗
老牛那清明的牛眼死死盯着秦长生。
对他发出直抵灵魂最深处的拷问。
老牛最后那句:你还要这样活着吗
像游丝般飘散在焦糊的空气里。
老牛眼眸中最后一点神光像是风中残烛。
倏然熄灭。
它庞大的头颅无力地垂落在焦黑的泥土上。
彻底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只有缕缕青烟。
还在从它焦黑的躯体上袅袅升起。
带着生命最后消逝的余温。
60
主人
三千年
看尽生离死别,爱恨成灰
还要这样活着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道撕裂灵魂的紫色雷霆。
在秦长生的脑海里疯狂炸响。
将他那层用麻木和绝望筑起的硬壳彻底轰得粉碎!
嗬嗬……
秦长生跪在老牛尸体旁。
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先是发出如同破风箱般的笑声。
紧接着那笑声越来越大。
越来越癫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像是九幽厉鬼的哭嚎。
又像是绝望囚徒最后的咆哮。
在空旷死寂的坡地上疯狂地回荡。
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
混着他脸上的泥污和血痂汹涌而下!
笑中有泪,泪中有血!
61
活着
这算活着吗
这以至亲至爱之血泪尸骨为祭坛……
以自身永世沉沦苦海为代价的活着!
是天罚
还是最残酷的诅咒
还是他这位弑神者最后的一丝抗争
他笑着笑着声音渐渐嘶哑低沉。
最终化为一阵悲痛的呜咽。
他低下头看着老牛尚有余温的尸体。
耳边回荡着老牛死前的诘问。
还要……这样活着吗
瓢泼大雨终于再次倾盆而下。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泪痕。
也冲刷着老牛焦黑的躯体。
冲刷着这片浸透了血泪的苦难之地。
62
秦长生在雨中沉默着。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俯下身。
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
他伸出双臂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
插进老牛焦黑庞大的身躯之下。
雨水冰冷,牛尸沉重。
焦糊的气味刺鼻。
他断裂的胸骨在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诅咒的剧痛啃噬着他每一寸神经。
但他片刻之后仿佛感觉不到了。
他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
枯瘦的身体爆发出最后一丝气力。
他一点一点将老牛那沉重的尸体抱了起来。
63
老牛的尸体很沉。
压得他本就佝偻的脊背更加弯曲。
几乎快要折断。
冰冷的雨水顺着焦黑的牛毛和他散乱的花白头发流淌。
瞬间模糊了视线。
他踏着被雨水浸泡得泥泞不堪的土地。
抱着老牛的尸体。
一步一步朝着苍茫的远方走去。
步伐沉重而缓慢。
每一步都深深陷入泥泞。
留下一个混合着血水、泥浆和焦黑痕迹的脚印。
随即又被瓢泼大雨迅速冲刷抹平。
他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件破败的……
埋葬了他所有温暖和痛苦的泥屋。
也没有再看一眼这片给予他无尽苦难……
也承载了他卑微挣扎的土地。
他只是沉默地抱着他最后的家人。
朝着风雨更深处。
一步一步,艰难而坚定地走去。
他们的身影在滂沱的雨幕中越来越小。
越来越模糊……
最终彻底消失在天地相接的、灰蒙蒙的雨幕尽头。
唯有那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
仿佛还混合着悲怆的大笑和无声的诘问。
在无休无止的风雨声中隐隐回荡。
活着!
这长生劫,这活地狱……
路,还在脚下。
而他,依旧在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