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失忆的她
她忘了我的光
>高中被霸凌时,她是唯一站在我身边的人。
>我们挤在没有暖气的宿舍床上,她的呼吸是我对抗寒冬的勇气。
>可某天她毫无征兆地消失,留我独自熬过大学四年。
>八年后,我放弃所有回到故城,终于找到她。
>咖啡馆里,我颤抖着提起那些温暖过往。
>她却礼貌微笑:抱歉,你是哪位
>这时她手机亮起,屏保是她与陌生男人的亲密合影。
>我看着她涂着精致口红的唇,突然想起高中冬夜:
>你嘴巴冻紫了,我把热水分给她,像颗葡萄。
那通电话猝然降临,搅动了我死水般沉寂的八年。听筒里,一个陌生却带着某种微妙熟悉感的声音,客气又疏离:林晚哦,我是。明天下午三点,城南‘旧巷’咖啡馆,可以。
话筒在我汗湿的掌心滑了一下。林晚。舌尖轻轻抵着上颚,无声地滚过这个名字,像含着一枚早已失去甜味、却固执不肯融化的硬糖。是她。真的是她。电流的嘶嘶杂音里,这确认的回响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一种近乎晕眩的虚脱感攫住了我。挂了电话,狭小的出租屋里只剩下自己粗重得吓人的呼吸声,窗外城市的车流喧嚣被无限推远。我滑坐到冰凉的地砖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门板,蜷缩起来,额头抵住膝盖。找到她了。八年,两千多个日夜,无数个被模糊泪水浸透的清晨和黄昏,终于,找到了。
黑暗的潮水无声漫上来,瞬间将我吞没回八年前那个阴冷、带着铁锈和灰尘气味的高中宿舍。灰黑的水泥地,冰冷坚硬,仿佛永远也擦不干净。狭窄的空间被七张上下铺的铁架子粗暴地切割、填满,空气里永远浮动着廉价肥皂、汗水和食物隔夜后微微发馊的复杂气味。那是个没有暖气的冬天,寒意像无数细小的针,无孔不入地扎进骨头缝里。
哗啦——!
刺耳的撕裂声。一桶冰冷的脏水混合着浓黑的墨汁,兜头泼下,瞬间浸透我的校服外套。刺骨的寒冷激得我浑身剧颤,紧接着是黏腻、沉重的墨臭。周围爆发出尖锐的哄笑,快意而残忍。她们围着我,像观赏笼中困兽。我低着头,看着墨汁顺着发梢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滩一小滩绝望的污迹。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咸的铁锈味,喉咙被巨大的屈辱和恐惧堵死,发不出一点声音。世界只剩下冰冷的恶意和一片死寂的灰黑。
吵死了!让开!一个清亮、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声音劈开那令人窒息的哄笑。一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停在我模糊的视线里。我惊愕地抬头。是林晚。她皱着眉,眼神像淬了冰的小刀子,冷冷扫过那几个为首的女孩。她径直弯腰,一把拽下我身上那件湿透、散发着恶臭的校服外套,动作甚至带着点粗暴。然后,她把自己身上那件干净、带着淡淡皂荚清香的米白色外套脱了下来,不由分说地裹在我瑟瑟发抖的身上。
穿我的。她的语气依然硬邦邦的,没什么温度,看也没看我一眼,拎着我那件湿透的脏外套,像拎着一块肮脏的抹布,拨开人群走了出去。那件带着她体温的外套,像一个突如其来的、笨拙却滚烫的拥抱,瞬间包裹了我冻僵的身体。那一点微薄的暖意,却像黑暗中骤然擦亮的火柴,微弱,却足以让我看清脚下泥泞的路。
那个冬天,冷得刻骨铭心。宿舍像个巨大的冰窖。熄灯后,黑暗和寒冷统治了一切。我缩在冰冷的被子里,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黑暗中,旁边床铺传来窸窣的声响,接着,我的被子被掀开一角。林晚挤了进来,带来一股清冷的空气和她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气息。单人床窄得可怜,我们只能侧身紧紧贴在一起,像两片依偎着取暖的叶子。她的呼吸拂过我的后颈,温热而均匀,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小团一小团转瞬即逝的白雾。后背紧贴着她柔软温热的身体,那源源不断传递过来的体温,是我对抗整个寒冬的唯一武器。我僵直着身体,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脆弱又奢侈的暖意。黑暗中,她的声音很低,带着点模糊的睡意:别抖了,睡觉。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背后那令人安心的心跳和温度,眼眶却莫名地酸胀发热。那一刻,冰冷的宿舍仿佛拥有了抵御整个世界的暖意。
然后,毫无征兆。就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早自习后,我回到座位,她的课桌空了。桌面擦得异常干净,一丝痕迹也没留下,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书本、试卷、那个画着笨拙小太阳的笔袋……全都消失了。我疯了一样冲向宿舍。她的床铺同样空空荡荡,只剩光秃秃的床板,冷漠地反射着窗外惨白的天光。我站在那里,像被遗弃在冰原上的孤魂。惶惑、恐惧、巨大的失落瞬间将我淹没。为什么怎么会昨天她还分给我半块烤得焦黄的面包,抱怨食堂的粥越来越稀……没有任何告别,没有一句解释,她就那样决绝地抽身离开,像一滴水蒸腾在烈日下,无声无息。
大学四年,在陌生的城市,我像个游荡的影子。阳光落在身上,感觉不到暖意。喧闹的人群里,心是空的。毕业季,我拒绝了父母托关系在异地安排好的稳定工作,在电话里和母亲几乎吵翻。你疯了那个破地方有什么好为了一个消失那么多年、可能早就不记得你是谁的人母亲的声音尖锐又痛心。我握着话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声音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我得回去。她在那里。
我知道,只有回到那座刻满我们短暂交集的城市,回到那些残留着她气息的街巷,我才能呼吸。我像个拾荒者,固执地在城市的尘埃里翻找关于她的蛛丝马迹。问遍所有可能还有联系的老同学,一次次满怀希望地拨通辗转得来的号码,又一次次被冰冷的忙音或陌生的声音打回原形。时间一年年过去,希望像沙漏里的细沙,无声无息地流逝。直到那个下午,一个几乎被我遗忘的初中同学辗转联系上我:嘿,苏念你还在找林晚我好像……有她现在的联系方式了。
2
冰冷的重逢
旧巷咖啡馆。名字带着点刻意为之的怀旧气息。我选了最角落的位置,背对着门口。心跳得又重又急,擂鼓一样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指尖冰凉,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我盯着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水,水面映着天花板上暖黄的灯光,晃得我眼睛发涩。八年。两千多个日夜的思念、寻找、无数次的揣测和幻想,都压缩在这一刻近乎窒息的等待里。她会变成什么样她过得好吗她……还记得我吗记得那个寒冷的冬天,记得那件带着皂荚香的外套,记得那窄窄的木板床上依偎取暖的体温
门上的风铃清脆地响了一声。心脏猛地一缩。我几乎是屏住呼吸,僵硬地转过头。
是她。又不太像。
高挑的身影裹在一件剪裁利落的烟灰色大衣里,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微卷的长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垂落肩头。妆容精致,眉眼间褪尽了当年的青涩与锐利,只剩下一种得体却疏离的平静。她目光扫过略显局促的咖啡馆,然后精准地落在我脸上,没有一丝迟疑或探寻,只有确认目标后的从容。她径直走过来,高跟鞋敲击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绷紧的神经上。
苏念她在我对面坐下,将一只小巧的手袋放在旁边空椅上。声音清亮,语调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性询问。
林晚……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发不出完整的音节,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哽咽。巨大的酸楚和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堤防,视线迅速模糊。我慌忙低下头,手指用力攥紧膝盖上廉价的帆布裙,试图控制住汹涌的情绪,……好久不见。
她似乎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唇角弯起一个标准的、无懈可击的微笑弧度,像精心设计过的面具:嗯,是挺久的。
她招手向侍应生点了一杯美式,动作娴熟流畅。咖啡的香气弥漫开来,却冲不散空气里无形的隔膜。
我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的脸,试图在那精致的妆容下找到一丝熟悉的痕迹。她的眼睛依然漂亮,却像蒙了一层薄雾,再也映不出当年的光芒。那陌生的平静,像一堵无形的墙,将我隔在千里之外。酝酿了八年的话堵在喉咙口,翻腾灼烧。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卑微颤抖,小心翼翼地探问:你……这些年过得好吗当年……怎么突然就走了我……
那些深埋心底、日夜温习的片段,那些支撑我熬过漫长孤独的微光,此刻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带着孤注一掷的迫切,……我一直记得,那年冬天好冷,宿舍里没暖气,我们挤在你那张小床上……还有那次,我的校服被泼了墨,你……
我的声音哽住,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委屈,像一个终于找到大人的孩子,急切地诉说着被遗忘的委屈,你把自己的外套给了我……那件米白色的,洗得很干净,有皂荚的香味……
我满怀期待地、甚至是乞求地看着她,渴望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丝涟漪,一点被唤醒的熟悉光芒。
她安静地听着,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温热的杯壁。精致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像是在努力辨识某种模糊的、来自遥远时空的回响。那片刻的沉默,让我几乎要生出希望的火苗。然而,下一刻,她抬起眼,眼神里没有波澜,没有追忆,只有一种纯粹的、因无法回应对方期待而产生的、礼貌的困惑。她微微歪了歪头,唇角依然挂着那抹得体的微笑,声音清晰而平静:
抱歉……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轻轻地、却足以将我构筑八年的世界彻底击碎地,吐出后半句,你是……哪位
空气凝固了。
哪位
这两个字,像两把淬了冰的钝刀,缓慢而沉重地捅进我的心脏。没有痛感,只有一种瞬间被抽空所有血液、所有热度的麻木和冰冷。耳朵里嗡嗡作响,咖啡馆里舒缓的背景音乐、邻桌低低的谈笑声、咖啡机运作的蒸汽声……所有声音都像隔着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我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眼前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开始晃动、模糊,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八年。两千九百多个日夜的寻找、思念、所有在绝望边缘死死抓住的回忆碎片……在她一句轻飘飘的哪位面前,轰然坍塌,碎成齑粉,扬了我一头一脸。
荒谬。彻头彻尾的荒谬。我像个自作多情的小丑,捧着一颗滚烫的心,演了一场无人喝彩的独角戏。而唯一的观众,早已退场,甚至抹去了曾经存在的痕迹。
就在这时,她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不是电话,只是一条普通的通知信息。但那瞬间亮起的屏幕,像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了我眼前混沌的黑暗。屏保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一张亲密无间的合影。她依偎在一个西装革履、面容英俊的男人怀里,笑容灿烂而放松,那是面对我时从未有过的、卸下所有防备的明媚。背景是蔚蓝的海和洁白的沙滩,阳光刺眼。
我的目光像是被冻住,死死地黏在那张照片上。她的笑容,陌生又刺眼。视线不受控制地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她涂着精致口红的唇上。那是一种当下流行的、饱满的豆沙色,衬得她肤色莹白。颜色很漂亮,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记忆的闸门,却在这一刻被这抹陌生的红色猛地撞开。汹涌的浪潮瞬间淹没了我。
同样是冬天,同样是冷得让人牙齿打颤的夜晚。宿舍里黑漆漆的,只有窗外透进来一点惨淡的路灯光。我们挤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薄薄的被子根本挡不住寒气。她的呼吸就在我颈后,急促而带着细微的颤抖。
喂,
我摸索着,从被子里伸出手,拿起枕边那个印着卡通图案、瓶口已被磕碰得有些毛糙的旧塑料杯。杯子里是我睡前特意留下的、仅存的一点热水,温温的,已经不烫了。我把杯子小心地递到她蜷缩的身体前,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睡意的沙哑,……喝点水,暖和一下。
她没说话,只是窸窸窣窣地转过身,摸索着接过杯子。黑暗中,我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看到她捧着杯子小口地啜饮。水汽氤氲,模糊了她冻得发白的脸颊轮廓。喝完,她放下杯子,满足地轻轻舒了口气。
你嘴巴……
我看着她缩回被子里,小声地、带着一点笨拙的关切说,……冻紫了都。
顿了顿,我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孩子气的认真观察,……像颗葡萄。
那时觉得葡萄是甜的,紫色的,很好看。
黑暗中,她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发出很轻很轻的一声气音,像是被我这笨拙的比喻逗笑了。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说话,只是把身体又往我这边蜷缩了一下,冰冷的脚无意中碰到了我的小腿,冻得我一激灵。可紧接着,是她带着暖意的呼吸,重新拂过我的耳廓。
那一刻的暖意,真实得仿佛就在昨日,就在这冰冷的咖啡馆里重新燃起。
像颗葡萄……
记忆里那个笨拙关切的声音,与此刻眼前这张涂着精致豆沙色口红、带着礼貌疏离微笑的脸,在脑海中猛烈地碰撞、撕裂。
抱歉,你是哪位
像颗葡萄……
屏保上依偎在陌生男人怀里的灿烂笑容……
黑暗中那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过去与现在,记忆与现实,巨大的割裂感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了我的心脏,然后猛地撕开。剧痛,迟来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终于排山倒海般袭来。
嗬……
一声压抑的、破碎的抽气声从我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溢出。我猛地从冰冷的铁艺椅子上站起来,动作仓促得带倒了桌上的水杯。
哗啦——!
玻璃杯碎裂的声音尖锐地刺破咖啡馆的宁静。冰凉的液体泼溅开来,迅速在桌面蔓延,浸湿了我的裙角,冰冷刺骨。邻座的目光被惊动,好奇地投射过来。
我再也无法面对那双平静无波、写满陌生困惑的眼睛,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巨大的荒谬感。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也顾不上裙摆的狼狈,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高跟鞋踩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急促慌乱的声响。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深秋傍晚凛冽的寒风像无数冰针,瞬间扎透单薄的衣衫,刺进骨髓。我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一头扎进外面车水马龙、霓虹初上的陌生街巷。
身后,咖啡馆的门缓缓合拢,将那方温暖的光亮、那张精致的脸、那句冰冷的你是哪位,连同我燃烧了八年的全部念想,彻底关在了另一个世界。
3
心碎的逃离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泪水终于毫无阻碍地汹涌而出。我漫无目的地狂奔,街灯的光晕在泪眼中扭曲拉长,拖曳成一道道模糊的、流动的光河。城市巨大的轰鸣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城市的霓虹在泪水中扭曲成破碎的河流。我跑着,高跟鞋的硬跟敲打冰冷的人行道,发出急促而慌乱的声响,像一颗失控的心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每一次鞋跟与地面的撞击,都震得脚踝生疼,那痛感却奇异地将我从咖啡馆那令人窒息的、冰冷的荒谬感里短暂地拽离。冷风像无数把细小的冰刀,剐蹭着裸露的脖颈和脸颊,灌进单薄的衣衫,却奇异地让滚烫混乱的大脑有了一丝麻木的清明。
跑不动了。肺叶火烧火燎,喉咙里弥漫着血腥气。我猛地刹住脚步,手扶住路边冰凉的金属灯柱,弓着腰大口喘息。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掌心刺入神经,让我混乱的喘息稍微平复了一些。抬起头,视野里模糊晃动的光斑渐渐聚拢、清晰。马路对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灯火通明,里面陈列着昂贵的皮包和珠宝,光洁如镜的玻璃映出我此刻的狼狈:头发凌乱,双眼红肿,泪水冲花了脸颊,廉价的帆布裙下摆湿了一大片,深色的水渍在寒风中迅速变冷变硬,紧紧贴着小腿,像一层冰冷的铠甲。玻璃窗里那个失魂落魄的影子,陌生得像另一个人。
一个被彻底抛弃和否定的笑话。
你是哪位
那三个字又在脑海里炸开,带着林晚那张精致却陌生的脸上礼貌的困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搓,碾碎成齑粉,又被冰冷的绝望重新冻结。八年的寻找、两千多个日夜的思念、无数个靠着那些微薄回忆取暖的瞬间……原来,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自我感动,一场盛大而孤寂的幻梦。梦醒了,留下满地狼藉和一个被彻底掏空的躯壳。
她忘了。干干净净。连同那个冬天宿舍里依偎的体温,那件带着皂荚香的外套,那句像颗葡萄的笨拙关切……所有支撑我熬过漫长孤独的光,都被她亲手抹去,不留痕迹。
嗬……
又是一声破碎的抽气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我直起身,用力抹去脸上冰凉的泪水,指尖的皮肤被泪水蛰得微微发疼。目光茫然地扫过眼前川流不息的车灯、步履匆匆的行人、闪烁的霓虹招牌。世界如此喧嚣,又如此冰冷。这偌大的城市,竟没有一寸地方能容纳我此刻的崩塌。回那个狭小的出租屋那里只有更深的死寂和八年来积攒的、关于她的所有虚幻泡影,它们会像无形的针,扎得我体无完肤。
回家回到父母那里母亲痛心又带着我早就说过的眼神,会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我。不,我无处可去。
身体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控制地迈开了脚步。没有方向,只是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布满碎玻璃的冰面。眼泪无声地淌着,被风吹干,留下紧绷的痕迹,很快又被新的泪水覆盖。街边商店橱窗明亮的灯光、餐厅里飘出的食物香气、行人或轻松或疲惫的脸……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与我毫无关联。我只是一个被巨大的失落和荒诞感驱赶着的游魂。
不知走了多久,双腿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寒风吹透了衣衫,那湿冷的裙摆像蛇一样缠着小腿,带走最后一丝温度。我停在一个十字路口,巨大的广告牌闪烁着刺眼的光。绿灯亮起,人潮裹挟着我向前。穿过马路,对面街角,一家小小的24小时药店亮着惨白的灯。
身体里仅存的本能驱使着我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一股混合着消毒水、药片和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扑面而来,不算好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现实世界的稳定感。暖气开得很足,骤然包裹而来的暖意让我打了个寒噤。店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店员坐在柜台后,低头刷着手机。听到门响,他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
我需要一点东西。一点能让我暂时逃离这无边痛苦的东西。安眠药止痛片或者……随便什么能麻痹神经的东西都好。我走向柜台,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
买……买盒止痛片。
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成调子,带着浓重的鼻音。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店员放下手机,抬眼看向我。目光在我红肿不堪的眼睛、狼藉的脸颊和被水渍浸透的裙摆上停留了几秒,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了然他似乎对这种深夜闯入、失魂落魄的顾客并不陌生。
哪种布洛芬还是对乙酰氨基酚
他语气平淡,没什么情绪,只是例行公事地询问。
都……都行。
我垂下眼,盯着玻璃柜台下整齐码放的各种药盒,五颜六色的包装像一个个冰冷陌生的符号。
他转身从货架上拿下一盒最普通的白色药盒,放在柜台上。这个吧,见效快。
他扫了码,十五块八。
我慌乱地低头去翻找那个用了很久、边缘磨损的帆布挎包。手指因为寒冷和情绪的余波而僵硬得不听使唤,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个薄薄的钱包。里面只有几张零散的纸币。抽出一张二十块的递过去,指尖冰凉。
店员接过钱,拉开抽屉找零。硬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就在他低头数钱的时候,药店门口的风铃又清脆地响了一声。
一股熟悉的、极其淡雅却昂贵的香水味,混合着深秋夜晚的寒气,悄然飘了进来。那味道……在咖啡馆里,它就若有若无地萦绕在林晚身上!我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一种近乎窒息的预感攫住了我。不可能……怎么会……这里
我猛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门口站着的人,正是林晚。
烟灰色的大衣敞开着,露出里面剪裁考究的米白色羊绒衫。微卷的长发依旧一丝不苟。只是,她脸上那层精致的、无懈可击的妆容似乎被什么东西破坏了一点,眉头微蹙着,唇线抿得有些紧,透出一种极力压抑的烦躁和……疲惫她手里拿着车钥匙,目光匆匆扫过货架,径直走向柜台。她甚至没有朝我这个角落多看一眼,仿佛我只是空气。
……一盒解酒药,再拿一盒维生素B族,要最好的那种。
她的声音响起,依旧是清亮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沙哑,全然没有了咖啡馆里那种从容的平稳。那点疲惫感,从她微微塌陷的肩膀和略显急促的呼吸里透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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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稍等。
店员应着,转身去拿药。
空气仿佛凝固了。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店员拿取药盒的窸窣声。我僵在原地,手里捏着店员刚刚递过来的零钱和那盒小小的白色止痛片,像一个被钉在原地的拙劣雕像。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巨大的声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尴尬愤怒委屈还是更深、更冰冷的绝望无数种尖锐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绞缠上来,勒得我无法呼吸。我该做什么冲上去质问她还是像在咖啡馆一样,再次狼狈地逃开
就在我指尖的硬币因为剧烈的颤抖而几乎要掉落在地时,店员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林小姐,解酒药和维生素B,一共两百三十五。还是微信支付
林晚拿出手机,动作麻利地扫码。屏幕解锁的瞬间,那张刺目的屏保照片——蔚蓝海滩,依偎着西装男人的灿烂笑容——再次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叮的一声,支付成功。
店员将装好的小塑料袋递给她。她接过来,简短地道了声谢谢,转身就要离开。自始至终,她的目光都没有偏离过柜台和店员,仿佛站在柜台另一侧、狼狈不堪的我,是透明无形的尘埃。
就在她拉开玻璃门,一股更强的冷风灌入药店的瞬间,一个极其突兀、带着明显醉意和暴躁的男声,透过她尚未完全挂断的手机听筒,清晰地炸响在寂静的药店里:
林晚!你他妈死哪去了!买个药磨蹭到天亮!老子头疼得快炸了!赶紧给我滚回来!听见没有!
那声音粗鲁、蛮横,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掌控欲和戾气。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林晚握着门把手的动作猛地一僵。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挺直的脊背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捏着药袋的手指因为用力,指关节泛起青白。那背影在惨白的灯光下,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僵硬和……脆弱
时间仿佛停滞了零点一秒。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肩膀几不可察地向下塌陷了一瞬,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那声音彻底抽空了力气。然后,她猛地拉开厚重的玻璃门,更猛烈的寒风呼啸而入,卷起她大衣的一角。她快步走了出去,身影迅速融入门外沉沉的夜色和流动的车灯光影里。玻璃门在她身后沉重地、缓缓地合拢,将那刺耳的男声余韵、那股昂贵的香水味,以及她最后那个绷紧到极限又瞬间坍塌的背影,彻底隔绝在外。
药店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暖气机发出单调的嗡鸣。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水尾调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压抑。
小姐小姐你的药和零钱。
店员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将我的意识从冰封的深渊里勉强拉回。
我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一直死死攥着那几枚冰冷的硬币,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低头,掌心被硬币硌出了深深的印痕,边缘甚至渗出了点点血丝。那盒白色的止痛片,被我捏得变了形。
……哦。谢谢。
我几乎是抢一般地抓过那盒药和零钱,指尖冰凉僵硬得如同冻僵的树枝,转身就往外冲。动作太急,带倒了旁边一个摆放着维生素软糖的旋转货架。花花绿绿的瓶子哗啦啦滚落一地,发出刺耳的噪音。
哎!小心!
店员在后面惊呼。
我顾不上道歉,也顾不上弯腰去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立刻!马上!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间,逃离那刺耳吼叫的余音,逃离林晚最后那个僵硬的背影!那背影里蕴含的东西,比咖啡馆里那冰冷的你是哪位更让我心惊胆战,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缓慢地、更深地割裂着什么。
我踉跄着冲出药店大门。深秋的寒风像无数冰针,瞬间刺透单薄的衣衫,激得我浑身剧颤。街道上依旧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城市的巨大轰鸣声再次包裹了我。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比之前更加失魂落魄。药盒尖锐的棱角硌着掌心,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那个男人的吼叫声,林晚绷紧又瞬间塌陷的背影,像两幅狰狞的画面,不断在脑海里交替闪现、重叠。
她过得不好。
那个屏保照片上灿烂的笑容,那依偎的姿态,原来只是表象。华丽袍子下,爬满了怎样的虱子
那个在高中冬天把热水分给我、说我嘴唇像颗葡萄的女孩,那个眼神像淬了冰的小刀子、敢把脏外套甩在霸凌者脸上的女孩……她去哪里了
那个男人是谁她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吼叫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近乎尖锐的怜悯,像藤蔓一样缠绕上心脏,与之前被彻底否定的痛苦和愤怒绞缠在一起,形成一种更加复杂、更加苦涩、更加令人窒息的洪流。愤怒没有消失,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窥见的一角真实狠狠冲击,变得混乱而茫然。她遗忘了我,否定了我们共同的过去,这伤害是真实的,痛彻心扉。可她现在……似乎也困在某种令人窒息的泥沼里,被另一个声音粗暴地驱赶着,如同当年在高中被围困的我。
我走到一个公交站台。冰冷的金属长椅空无一人。广告灯箱惨白的光打在脸上。我终于支撑不住,脱力般地跌坐在长椅上。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剩下无尽的寒冷和疲惫。
摊开手心,那盒被捏得变形的白色止痛片静静躺在掌心,旁边是几枚沾着汗水和一点点血迹的冰冷硬币。我盯着它们,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撕开了药盒的包装。锡箔纸被剥开的声音在寂静的站台上显得格外刺耳。
取出一粒小小的、白色的药片。圆圆的,没有任何味道。
黑暗中,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再次翻涌上来。高中宿舍冰冷的冬夜,狭窄的木板床上紧贴着的温暖身体。她均匀的呼吸拂过我的后颈。我摸索着递过去那个印着卡通图案的旧塑料杯:喝点水,暖和一下。
黑暗中,她小口啜饮的声音。然后是我那句笨拙的、带着睡意的话:你嘴巴……冻紫了都……像颗葡萄。
记忆里那点微弱的暖意,与此刻手心里这粒冰冷的、麻痹神经的药片,药店门口林晚那僵硬的背影,还有手机里那个男人暴戾的吼叫……这些画面疯狂地交错、碰撞、撕裂。
我捏着那粒小小的药片,指尖冰凉。抬眼看着这座被霓虹点亮的城市,巨大的建筑阴影沉默矗立,像一头头冰冷的钢铁巨兽。无数窗口亮着或白或黄的灯光,每一盏灯下,或许都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一段被遗忘或正在被侵蚀的时光。
泪水又一次无声地滑落,滚烫地淌过冰凉的脸颊。不是为了自己那被彻底否定的八年,也不仅仅是为了林晚那令人心悸的陌生和此刻可能的困境。
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为了那个冬天,宿舍里曾真实存在过的、相互依偎的暖意。它确实存在过,像两颗孤独星球短暂交汇时擦出的微弱星火。只是那点星火,终究没能照亮各自漫长而冰冷的轨道,最终湮灭在时光和各自选择的洪流里。一个被遗忘,一个被磨损,面目全非。
光,熄灭了。以一种比想象中更残酷、更复杂的方式。
我将那粒白色的药片,缓缓放进了嘴里。舌尖触到一片苦涩的冰凉。
4
熄灭的光
光蚀·余烬
我留在了这座城市。像一粒固执的尘埃,沉落在有她的空气里。
旧巷咖啡馆那场冰冷的审判,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反复切割了无数个日夜。痛楚没有消失,只是从最初的尖锐灼痛,沉淀成一种沉甸甸的、带着锈迹的闷痛,盘踞在胸口最深处。她忘了。干干净净,彻彻底底。那曾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光源,被她亲手掐灭,不留一丝余温。可那光曾真实存在过,曾温暖过那个在泥泞里瑟瑟发抖的我。这成了我无法离开的锚点。即使那光已熄灭,即使承载那光的人已面目全非,这座城市,也因曾是她存在的证明,而有了某种荒诞的、无法割舍的意义。
我不再是那个失魂落魄、在城市街巷里游荡的幽魂。我找了份工作,在一家规模不大的图书公司做文字编辑,处理着别人的故事,校对着别人的悲欢离合。朝九晚五,按部就班。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用规律的忙碌填补着内心巨大的空洞。薪水勉强够租下城北一间小小的公寓,窗外能看到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和一片老旧居民楼的屋顶。生活被切割成清晰的两半:一半是维持生存所需的、不带任何温度的机械运转;另一半,则是我小心翼翼、近乎笨拙地,试图重新靠近那个名为林晚的陌生人。
我加了她的微信。头像是她自己,在一个阳光很好的咖啡厅角落,对着镜头微笑,妆容精致,眼神平静,却像是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不清真实的情绪。我盯着那个头像看了很久,指尖悬在屏幕上,迟迟不敢按下发送键。最终,我只是发过去一句极其简单、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话:我是苏念,昨天咖啡馆见过的。很高兴认识你。
很久,久到我以为这条信息会石沉大海,手机才震动了一下。
嗯,林晚。你好。
同样简洁,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认识的过程,像在布满荆棘的荒原上跋涉,每一步都带着试探和无声的疼痛。我像一个蹩脚的演员,努力扮演着一个对她过往一无所知、仅仅因为一次偶然咖啡馆会面而产生些许好奇的新朋友。话题生涩而刻意,围绕着这座城市的变化、天气、无关痛痒的新闻,甚至一本畅销书。我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关于过去的雷区,哪怕那些记忆碎片在我脑海里日夜翻涌,几乎要将我撕裂。
最近天气真冷,感觉比往年都冷。
我发过去一条消息,手指冰凉。记忆里那个没有暖气的宿舍,那狭窄木板床上依偎的体温,瞬间穿透时光的壁垒,灼烧着我的神经。
是啊,暖气费又涨了。
她回复得很快,附带了一个系统自带的、毫无温度的微笑表情。话题终结于此。她似乎对任何可能引发深层交流的契机都本能地关闭了通道。
我约她周末出来喝杯东西。地点刻意避开了旧巷,选了一个新开的、风格更明亮也更嘈杂的茶饮店。她答应了,穿着剪裁精良的米白色羊绒衫,外面是那件烟灰色的大衣,准时出现。她点了一杯热美式,我点了一杯焦糖玛奇朵。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奶香和咖啡因的焦苦。
工作还顺利吗
她端起咖啡杯,指尖圆润,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很衬她白皙的肤色。
还行,就是看稿子看得眼睛疼。
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
嗯,文字工作挺费神的。
她点点头,目光礼貌地落在我脸上,又很快移开,扫过店内喧闹的人群,带着一种习惯性的、置身事外的疏离。
沉默像冰冷的潮水,在我们之间蔓延。我搜肠刮肚,试图寻找一个安全的话题。你……好像对高中没什么印象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心脏猛地一缩。这太冒进了!这几乎是在赤裸裸地试探那道禁忌的边界。
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浓密卷翘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可能掠过的任何情绪。高中
她放下杯子,唇角弯起一个标准的、带着些许困惑的微笑,像戴着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太久了,记不清了。好像……就那样吧,没什么特别的。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昨天晚餐吃了什么。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对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
这句话像一句轻飘飘的判词,彻底宣判了那段对她而言或许从未存在过的时光的死刑。
我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涟漪,没有半分伪装的痕迹。她是真的忘了。忘得一干二净。那些曾支撑我度过漫长黑暗的温暖碎片,那些依偎的体温,那件带着皂荚香的外套,那句像颗葡萄的笨拙关切……在她浩瀚的记忆海洋里,连一颗微尘都不是。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荒谬感再次攫住了我,比在咖啡馆那次更甚。这一次,她是在清醒地、主动地告诉我:那一切,毫无价值,不值一提。
是啊……向前看。
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感觉喉咙被苦涩的棉花堵住。焦糖玛奇朵的甜腻在嘴里化开,却尝不出任何滋味,只余下一片黏稠的恶心。
我们之间的联系,就这样以一种极其脆弱和怪异的方式维系着。偶尔的微信问候,间隔一两个月的、气氛永远带着疏离感的短暂碰面。我像一个固执的考古学家,在已成荒漠的遗址上徒劳地挖掘,试图找到一丝属于林晚的痕迹。然而每一次靠近,都只是更清晰地确认那片废墟的彻底荒芜。
时间在按部就班的工作和这种徒劳的重新认识中无声流淌。城市的季节更迭,窗外的梧桐树叶绿了又黄,落了又生。三年,仿佛弹指一挥。
一个寻常的周末下午,我们又约在了一家安静的咖啡馆。这次,她来得稍晚,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即使精致的妆容也未能完全掩盖。她点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柚子茶,双手捧着杯子,指尖似乎比平时更显冰凉。
苏念,
她放下杯子,忽然开口,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长辈般的、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审视,你也……不小了吧有二十五六了
她的语气很自然,像在谈论天气,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了。女孩子,青春就那么几年。
我猝不及防,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了一下。她竟然在关心我的人生大事以一种如此客观、如此置身事外的姿态
呃……还没想好。
我含糊地回答,指尖无意识地搅动着杯子里早已冷掉的咖啡。
该想想了。
她微微前倾,语气带着点规劝的意味,却依旧平静,成个家,有个依靠,总归是好的。别像我……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像是意识到失言,端起柚子茶掩饰性地喝了一口,眼神飘向窗外。
那句未尽的别像我,像一根尖锐的刺,瞬间扎进我心里。她过得不好。那个在药店门口听到的暴戾男声,那个绷紧又瞬间塌陷的背影,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我看着眼前这个妆容精致、却难掩疲惫的林晚,看着她捧着杯子试图汲取暖意的手指,一种尖锐的酸楚混合着无能为力的愤怒猛地涌上喉头。我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你呢林晚你现在开心吗那个曾经像小太阳一样的女孩,现在开心吗
可话到嘴边,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提醒着我,我只是一个新朋友,一个无权过问她真实生活的局外人。我怕。怕听到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不快乐。更怕听到她用那种礼貌疏离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还好,那比直接承认不快乐更让我心碎。她的骄傲,或者说是她为自己筑起的那道坚硬外壳,不允许她在我这个陌生人面前示弱。
于是,一个荒诞的念头,在我那颗被失落、不甘和无处安放的担忧反复灼烧的心里,悄然滋生。既然她希望我成个家,既然她愿意以这种旁观者的姿态参与我的人生大事,那么,或许……这是我能抓住的、唯一能继续靠近她、甚至……试图窥见她真实生活的绳索
我开始相亲。笨拙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麻木。母亲得知后欣喜若狂,发动所有亲戚朋友,将形形色色的男人推到我面前。每一次相亲,无论对方是木讷寡言的程序员,还是夸夸其谈的销售经理,无论过程多么尴尬无趣,结束后,我都会在微信上,以一种朋友间闲聊分享的口吻,告诉林晚。
今天见了一个,在研究所工作的,话好少,一顿饭下来,他说了不到十句。
又见了一个,挺能说的,就是感觉有点……浮夸
这个人是中学老师,看着挺斯文,但好像有点大男子主义
每一次,她都会回复。不是敷衍的哦或嗯。她会很认真地分析,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又像一个经验丰富的顾问。
话少未必不好,要看是不是性格沉稳。但太沉闷,以后生活可能缺乏情趣。
能说是优点也是缺点,关键看他说什么,有没有实质内容。浮夸的人,责任心往往欠缺。
大男子主义要慎重。婚前小事可能忍,婚后涉及到家庭决策、育儿观念,矛盾会很大。你自己感觉最重要,问问自己的心,和他相处,你开心吗舒服吗
她分析得条理清晰,利弊分明,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最后,总会归结到那句:从心选择。自己开心最重要。
每当看到这句话——自己开心最重要——我的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搓。开心林晚,你现在告诉我开心最重要,可你自己呢你开心吗!这句话从她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巨大的讽刺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她像一个被困在荆棘丛中的人,却在劝慰别人要选择平坦大道。
我多想隔着屏幕,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把那句憋了无数个日夜的质问嘶吼出来。可最终,手指在屏幕上敲下的,只是一句软弱无力的:嗯,知道了,谢谢晚晚姐。
我甚至开始用这个带着距离感的称呼。
我开始格外留意她的身体状况。每一次见面,那双捧着热饮的手,指尖总是带着不正常的凉意,即使在暖气充足的室内。有一次,我们刚坐下没多久,她的脸色就骤然变得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手指用力按住了上腹部。
怎么了
我的心猛地揪紧。
没事,老毛病了。
她勉强笑了笑,从随身的精致手袋里拿出一个小药盒,倒出两粒白色的药片,就着温水吞了下去。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胃不太舒服,一会儿就好。
她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后来,我又发现她随身带着抗过敏的喷剂,在春秋季花粉肆虐时,会不受控制地打喷嚏,眼睛泛红。那个在高中寒冬里,和我挤在一张小床上,用身体温暖我的女孩,如今变得如此脆弱,手脚冰凉,胃病缠身,还有严重的过敏性鼻炎。这些身体的伤痕,像无声的控诉,诉说着她这些年经历的、我所不知的磨损与消耗。
每一次目睹这些,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就攫住我。我像一个隔着厚厚的防弹玻璃,看着自己珍视的宝物在内部逐渐碎裂的人,能清晰地看到每一道裂痕的蔓延,却连伸手触碰一下都做不到。我多想冲她大喊:把以前的林晚还给我!把那个眼神锐利、敢把脏外套甩在霸凌者脸上的林晚还给我!把那个在黑暗中会因为我一句像颗葡萄而轻笑出声的林晚还给我!可我知道,那个林晚,早已被她自己、被时间、被那些我所不知的风暴,彻底埋葬了。眼前这个精致却脆弱、礼貌却疏离、劝我开心最重要却自己深陷泥沼的女人,只是一个承载着林晚名字的空壳。
这种无力感和无处宣泄的痛苦,最终扭曲成一种更荒诞的执念。在一次相亲中,我遇到了陈默。一个普通的银行职员,家境小康,性格温和,甚至有点……过于温和,带着点没断奶的妈宝气息。他并不特别出众,甚至有些平庸。但当他对我笑的时候,嘴角弯起的弧度,眼睛微微眯起的样子,恍惚间,竟有一丝林晚高中时那种纯粹、不带阴霾的笑容的影子。
就是这一丝若有若无的相似,像黑暗中垂下的蛛丝,被我这个绝望的溺水者死死抓住。我告诉自己,就他了。至少,他笑起来,像记忆里那束短暂照亮过我的光。即使他不是她,即使他可能永远无法真正理解我内心的沟壑,即使他会在电话里事无巨细地向他妈妈汇报我们的约会细节……但那一瞬间的笑容,足以麻痹我内心巨大的空洞和痛苦,让我产生一种扭曲的慰藉:看,光还在,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
当我把陈默的照片发给林晚,告诉她我决定和他交往时,我紧紧地盯着手机屏幕,心脏狂跳,像等待一场宣判。
屏幕亮起。
恭喜。
她的回复很快,附带了一个系统自带的、绽放着礼花的喜庆表情。
他看起来性格挺温和的,笑容很有亲和力。
她又补充了一句。
嗯,他笑起来……挺好看的。
我艰难地回复,指尖冰凉。她看到了,她看到了那点相似!可她毫无反应。她甚至用了亲和力这种客套的评价。她只是像一个普通朋友那样,送上了礼貌的祝福。那个笑容对我的意义,她永远无法理解,也永远不会去理解。我和陈默的开始,源于一个替身的幻影,而这个替身存在的意义,在真正的主人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悲凉。
交往,见家长,谈婚论嫁。一切都按部就班,像一场被设定好的程序。陈默确实温和,甚至有些懦弱。他母亲的意见主导着我们婚礼的每一个细节——从酒店的选择到喜糖的品牌。我像一个提线木偶,麻木地配合着。内心深处,那片巨大的空洞并未被填满,反而因为这场基于幻影的婚姻,变得更加荒芜和冰冷。只有林晚偶尔在微信上问起准备得怎么样了时,我才会从麻木中短暂地抽离,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复杂心情,向她描述那些繁琐的、与我内心无关的婚礼筹备细节。她总是回复得简洁而客气:挺好的。辛苦了。恭喜。
像一个尽职尽责的观众。
婚礼前一个月,我精心挑选了一张最庄重也最喜庆的烫金请柬。深红色的底,勾勒着金色的缠枝花纹。我在收件人姓名那一栏,极其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林晚两个字。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写下这个名字的瞬间,高中宿舍的冰冷、那件带着皂荚香的外套、窄床上依偎的体温、那句像颗葡萄……无数画面汹涌而至,撞得我眼眶酸涩。这不仅仅是一张婚礼请柬,更像是我对自己那场盛大而孤寂的、持续了整整十一年的幻梦,发出的一张告别函。我要结婚了,和一个笑起来像你的男人。我要埋葬那个执着寻找光的苏念了。你来吗来看看这场荒诞剧的结局
我把请柬拍了张照片,发给她。
晚晚姐,下个月八号,我和陈默的婚礼。希望你能来。
后面附上了酒店的地址和时间。
这一次,她的回复隔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又会像处理其他无关紧要的信息一样,忽略过去。直到深夜,手机屏幕才幽幽亮起。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医院病房冰冷的白色墙壁。一只纤细的手腕伸着,上面插着留置针,透明的药液正通过细长的管子缓缓输入静脉。那手腕苍白得几乎透明,能清晰地看到淡青色的血管。背景虚化,但隐约能看到病床的轮廓,以及床头柜上散落的药盒和纸巾。没有露脸,但这只打着点滴的手,已经说明了一切。
紧接着,一行文字跳了出来:
恭喜你,念念。真心的。但那天……我可能去不了了。反应太大,吐得厉害,什么都吃不下,只能靠这个维持着。抱歉。
孕吐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我所有勉强维持的平静。她怀孕了!那个在药店被电话里男人粗暴吼叫的女人,那个身体冰凉、胃病缠身的女人,那个劝我开心最重要自己却深陷泥沼的女人,怀孕了!那个男人……那个声音暴戾的男人,是孩子的父亲!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我冲到洗手间,对着马桶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冰冷的瓷砖贴着额头,眼泪却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为她的遭遇
为这荒谬的命运还是为自己这场基于替身幻影、更像一场盛大自欺的婚礼
婚礼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透过酒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洒在光洁的地板和铺着洁白桌布的餐桌上。我穿着昂贵的定制婚纱,妆容精致得像个假人。陈默穿着笔挺的西装,笑容腼腆,在司仪煽情的引导下,给我戴上戒指。他低头亲吻我的时候,我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的,却是高中灰暗走廊里,林晚脱下那件米白色外套,带着皂荚清香裹住我的瞬间。那一点早已湮灭的微光,在此刻我人生最盛大的仪式上,成了唯一的真实。
宾客喧哗,祝福声此起彼伏。我像个设定好程序的完美新娘,微笑,敬酒,接受着四面八方或真诚或客套的祝福。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宴会厅的入口。每一次门被侍者拉开,我的心都会下意识地一紧,随即又沉沉落下。那个空位,始终空着。她没来。她躺在冰冷的医院里,靠着点滴维持着身体最基本的营养,孕育着一个在她并不快乐的婚姻里降临的生命。
婚礼结束后的喧嚣归于沉寂。我和陈默回到了那个布置得喜气洋洋、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的新房。卸下厚重的婚纱和繁复的妆容,镜子里的人影陌生而疲惫。手机里塞满了未读的祝福信息。我一条条机械地翻看,直到看到林晚的名字。她的信息躺在最下面,时间显示是婚礼仪式开始前。
念念,新婚快乐。要幸福。
只有这七个字。没有解释,没有更多的情绪。像一句最标准的、写在贺卡上的程式化祝福。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窗外城市的灯火璀璨,映在漆黑的手机屏幕上,像一片流动的星河。巨大的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嫁人了,嫁给了一个笑容像她的男人。而她,在城市的另一端,躺在病床上,为另一个男人孕育着孩子。我们都在各自的轨道上,朝着更深的、无法回头的方向滑去。那束光,彻底熄灭了,连余烬都冷透。
婚后的生活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陈默是个合格的丈夫,按时回家,工资上交,对我言听计从——或者说,对他母亲言听计从。家里大到家具电器,小到晚餐的菜式,往往一个电话,就能被婆婆的指示轻易改变。我像一个寄居在这个家里的房客,保持着表面的和谐,内心却是一片冰封的荒原。那个曾让我恍惚的笑容,在日复一日的平庸和无处不在的妈说……中,早已失去了最初那点虚幻的光晕,只剩下乏味和一丝挥之不去的讽刺。
和林晚的联系变得极其稀少。怀孕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更深地隔绝在了她自己的世界里。偶尔在微信上问候,她的回复总是很简短,透着浓浓的疲惫。还好。就是吐。累了,先休息了。
隔着屏幕,我仿佛能看到她苍白着脸,蜷缩在某个角落,忍受着身体的不适和精神的消耗。那个药店门口男人暴戾的吼叫声,总是不合时宜地在我脑海里回响。她现在承受的,是否比那时更甚
时间在麻木中滑到深秋。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在人行道上,被行人踩碎,发出细碎的声响。一个阴沉的周六下午,我正心不在焉地整理着换季衣物,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我的心猛地一沉——是林晚的丈夫,周岩。那个只在电话里听过一次、却足以让我刻骨铭心的声音的主人。我们从未有过直接联系。他怎么会打给我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我几乎是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
喂苏念
电话那头的声音不再是记忆中的暴戾,而是带着一种罕见的、无法掩饰的慌乱和急促,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是苏念吧林晚的朋友你……你快来中心医院!急诊抢救室!林晚她……她不行了!快!快点来!
背景音是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声和嘈杂的人声。
什么!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手机差点从手中滑落,林晚怎么了!你说清楚!
子痫!医生说是什么该死的子痫前期!突然就……就抽搐,昏迷了!送来路上就不行了!医生在抢救!你快来!我……我……
周岩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和一种面对巨大灾难时的无措。他甚至没有力气维持往日的霸道。
子痫前期那个因为严重孕吐只能靠点滴维持营养的林晚那个手脚冰凉、胃病缠身的林晚那个被遗忘的过往和不如意的现在反复磨损的林晚不行了!
手机从彻底僵硬的手指间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地板上。世界的声音瞬间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耳膜的巨响。冰冷的麻痹感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血液仿佛凝固了。
下一秒,身体里爆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我甚至没顾得上跟正在客厅看电视的陈默说一句话,抓起玄关鞋柜上的钥匙,像一枚失控的炮弹,猛地冲出了家门。深秋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电梯下降的速度慢得令人发狂,我拼命地按着按钮,指甲几乎要嵌进塑料面板里。冲出单元门,我狂奔向路边,不顾一切地拦下一辆出租车。
中心医院!急诊!快!!
我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哭腔和绝望。
司机被我惨白的脸色和疯狂的样子吓到,一脚油门,车子猛地蹿了出去。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我死死抓住前排座椅的靠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般的疼痛。子痫……抢救……不行了……周岩慌乱的声音像魔咒一样在脑海里反复回响。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出租车终于一个急刹停在急诊大楼门口。我扔下一张钞票,甚至没等司机找零,就推开车门冲了下去。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瞬间涌入鼻腔。急诊大厅里人声鼎沸,哭泣声、呻吟声、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和推车滚轮的摩擦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心慌的噪音。
我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张望,视线焦急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在抢救室门口那片被紧张和绝望笼罩的区域,我看到了周岩。
他完全不复电话里的慌乱,或者说,电话里的那点慌乱早已被更深沉、更可怕的东西取代。他靠墙站着,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手臂上,领带扯开了些。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抢救室紧闭的、亮着红灯的大门。那是一种彻底的、万念俱灰的空白。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只剩下一个高大却虚弱的躯壳杵在那里。
周岩!
我冲到他面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林晚呢她怎么样了!
他像是没听见,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到我脸上,却没有焦距。那眼神,空洞得像个深渊。
医生……医生怎么说
我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摇晃,试图唤回他一丝神智。他的手臂冰冷而僵硬。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极其微弱、沙哑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不知道……还在抢……救……
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抢救室的门紧闭着。门上那盏刺目的红灯,像一个不祥的眼睛,冷酷地俯视着门外这片被恐惧和绝望浸透的方寸之地。每一次红灯闪烁,都让我的心跳骤停。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双手紧紧抱住膝盖,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冰冷的绝望像无数细密的针,扎进四肢百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永恒。那盏刺目的红灯,倏地熄灭了。
死寂。门里门外,一片死寂。
紧接着,抢救室沉重的门,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迟缓,从里面被推开。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他的眼神疲惫而沉重,目光扫过门口仅有的两个人——我和失魂落魄的周岩。他摘下口罩,露出的下半张脸上写满了遗憾。
没有言语,只是一个缓慢而沉重的摇头。
那个瞬间,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周岩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像是被扼断的呜咽,高大的身体猛地晃了晃,像一座失去根基的沙塔,轰然坍塌。他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却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和抽气声从指缝里溢出。
我僵在原地,身体里的血液似乎瞬间被抽干,只剩下彻骨的冰冷和麻木。医生的嘴唇还在动,似乎在说着突发重度子痫、多器官衰竭、我们尽力了之类的词语,但那些声音飘忽而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水。我只看到他沉重的眼神,那个摇头的动作,和周岩瞬间崩溃的坍塌。
林晚……没了
那个在灰暗高中递给我光亮的女孩。
那个在冰冷冬夜和我挤在一张床上取暖的女孩。
那个被我寻找了八年、重逢时却将我彻底否定的女人。
那个手脚冰凉、胃病缠身、劝我开心最重要却自己深陷泥沼的女人。
那个怀着孕、吐得昏天暗地、最终没能来参加我婚礼的女人……
她就这样……走了在抢救室冰冷的灯光下,在仪器单调的嗡鸣声中,在医生一个沉重的摇头里,彻底地、永远地离开了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
巨大的空洞瞬间吞噬了我。不是悲痛,不是哭泣,是一种比死亡本身更冰冷的虚无。仿佛支撑着整个世界运转的某根轴,无声无息地断裂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医生转身又进了抢救室,看着周岩蜷缩在地上,像一头濒死的野兽般无声地嘶嚎。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扭曲、失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护士推着一张盖着白布的病床从抢救室里出来。白布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那么瘦小,那么安静。周岩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挣扎着想扑过去,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我的目光没有停留在白布上。我的视线,死死地钉在推着病床的护士手中拿着的一个透明密封袋上。袋子里装着一些零碎的个人物品:一串钥匙,一个边缘有些磨损的深蓝色丝绒首饰盒,还有……一张纸。
一张深红色的纸。即使在惨白的灯光下,那抹红色也刺得我眼睛生疼。
是我婚礼的请柬。
它被折叠着,放在密封袋的最上面。我能清晰地看到,在收件人姓名那一栏,我用尽所有郑重和复杂心绪写下的林晚两个字。而在名字下方,本该是宾客落笔签名的地方,有一行极其潦草、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字迹。墨水是深蓝色的,像是医院常用的那种圆珠笔。那字迹歪歪扭扭,笔画虚弱得几乎要断掉,却固执地想要写完:
祝苏……
后面的字,被一大团晕开的、深蓝色的墨水污渍彻底覆盖、吞噬了。那污渍的边缘不规则地蔓延,像一滴绝望的泪,也像一个戛然而止、再也无法继续的生命。
祝苏……
她想写什么祝苏念新婚快乐祝苏念幸福还是别的什么她是在什么时候,在怎样剧烈的痛苦和眩晕中,挣扎着拿起笔,想要写下对我的祝福是在孕吐的间隙是在被紧急送医之前还是在意识即将沉入永恒的黑暗深渊之前
那团狰狞的墨渍,像一个残酷的隐喻。她最终没能写完。就像她没能赴约我的婚礼,没能看到她劝我选择的幸福究竟是什么模样,没能……从她自己深陷的泥沼里爬出来。
护士推着那张盖着白布的病床,缓缓地、无声地,从我面前经过。走向那条冰冷、寂静、再无归途的长廊。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石像。没有眼泪,没有声音。只有那张密封袋里,深红请柬上那团刺目的、吞噬了所有祝福话语的墨渍,深深地烙进了我的眼底,融进了我的骨血里。
光,熄灭了。
连同最后一丝挣扎着想要留下的微光,一同沉入了永恒的黑暗。
她燃烧的灰烬
5
熄灭的太阳
葬礼后的第三天,周岩找到了我。
地点是他选的,一家开在僻静巷尾的咖啡馆,装修是冰冷的工业风,金属和水泥的质感,像一座微型的现代墓穴。他坐在最里面的角落,穿着一身皱巴巴的黑西装,领带歪斜。不过几天光景,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架,塌陷在宽大的沙发椅里,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眼神浑浊得像蒙了一层永远擦不掉的灰翳。桌上放着一杯早已冷透的美式,旁边散落着几个空烟盒和一个塞满了烟蒂的烟灰缸。浓重的烟草味混合着他身上散发的、一种类似陈旧衣物在潮湿角落里闷久了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皮革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没有抬头,目光空洞地盯着桌面一处虚无的点,手指神经质地蜷缩又松开。
沉默在冰冷的空气里发酵,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咖啡馆里低回的爵士乐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她……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铁锈,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她高中退学,是因为我。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我内心沉寂的巨浪。我猛地抬头,指甲瞬间掐进掌心。那个困扰了我十一年的谜团,那个关于她突然消失、斩断所有过往的终极疑问,答案竟如此赤裸而残酷地摆在了面前。
因为我成绩稀烂,念不下去了。
周岩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自嘲弧度,眼神里没有半分追忆美好的温情,只有沉甸甸的、压垮一切的悔恨。我害怕。怕她上了大学,去了大城市,认识了更好的人……我就彻底没戏了。
他拿起桌上的烟盒,发现空了,烦躁地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我那时候就是个混蛋,自私透顶的混蛋。我天天缠着她,说外面世界多好,打工多自由,能赚钱,能天天在一起,比在学校里死读书强一百倍……我给她画饼,画一个又大又圆的饼。
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那眼神空洞得让人心悸。她信了。她真的信了。为了我,她连高考都没参加,卷了几件衣服,就跟我出来了。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她那时候……多好啊。像个小太阳,走到哪儿都发光,眼睛里有火苗在跳,好像天底下没什么事儿能难倒她。她……她本不该那样的……
小太阳。火苗。这些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迟来的、痛彻心扉的认知,却再也无法照亮他此刻的深渊。
刚开始那会儿……
他声音低沉下去,陷入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是真他妈苦啊。两个毛孩子,什么都不会,兜里加起来不到两百块。白天到处找那种日结的活儿,搬货,发传单,在饭馆后厨打杂,什么都干。干一天,拿到几十块钱,就够晚上凑合吃一顿最便宜的盒饭,或者两碗光面。晚上……呵,
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凉的笑,桥洞底下睡过,公园长椅上冻醒过,最多的还是钻网吧。找那种通宵包夜的便宜包厢,蜷在破沙发上眯一会儿。运气不好,半夜被网管发现不是上网的,拎着扫把就往外轰。被赶出来多少次记不清了。冬天的风,像刀子一样往骨头缝里扎……她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哆嗦,却从来没抱怨过我一句,还反过来安慰我,说‘没事,明天再找个活儿,很快就能租房子了’。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那个在高中冬夜里和我挤在一起取暖、嘴唇冻紫被我形容像颗葡萄的林晚,在更寒冷的街头,为了这样一个男人,承受着更甚的冰冷,却还要强撑着去安慰他
后来……好不容易攒了点钱,租了个阁楼。
周岩的眼神飘忽起来,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虚空,看到了那间狭窄、低矮、终年不见阳光的陋室。夏天热得像蒸笼,冬天冷得像冰窖。但总算……算是有个窝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点复杂的东西,她……真的聪明。脑子活络,嘴也甜。不像我,只会闷头傻干。她开始跑业务,卖保险,卖信用卡,后来……后来认识的人多了,路子也野了。
野了
我捕捉到他语气里那一丝微妙的变化,心沉了下去。
周岩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眼神里翻涌起痛苦、嫉妒和一种无法言说的屈辱。为了给我铺路……她什么都敢干。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送去医院抢救,胃穿孔!医生差点把她的胃切掉一块!我守在医院外面,听着里面洗胃机器的声音……我他妈真想抽死自己!
他猛地捶了一下桌子,震得咖啡杯哐当作响,引来旁边几桌客人的侧目。他浑然不觉,沉浸在巨大的痛苦里。
还有……为了搭上一个大客户的关系,人家老婆刚生了孩子,家里缺人手。她就……她就跑去给人家当免费的保姆!
周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刺伤的尖锐,接送孩子上下学,给孩子做饭洗澡,哄孩子睡觉,打扫卫生……像个真正的佣人一样!就为了那男人能在项目上给我一个机会!我他妈……
他哽住,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青筋暴起,我算什么男人啊我周岩算什么男人!让自己的女人去给别人当老妈子!
他痛苦地抱住了头,手指深深插进凌乱的头发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可她成功了……她真的做到了。那个项目拿下来了,我的事业……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起步的。她给我搭好了桥,铺好了路。可我……我看着她越来越瘦,脸色越来越差,手脚永远冰凉……我就知道,她快撑不住了。是我……是我把她耗干了。
所以……后来你就让她待在家里
我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想起药店门口那个暴戾的电话,想起林晚疲惫的眉眼和冰凉的手指。
嗯。
周岩抬起头,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公司起来了,钱有了,房子车子都有了。我就跟她说,你辛苦了,别干了,在家好好歇着,把身体养好。我……我以为这是为她好。
他惨然一笑,我以为……苦日子终于到头了。我们熬出来了,该享福了。
然后呢
我追问,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我知道,故事从这里开始,走向了更深的黑暗。
然后
周岩的眼神骤然变得空洞而冰冷,然后就变了。全他妈变了。
他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裸露的灰色水泥管道,像在审视自己支离破碎的灵魂。公司那摊子事……没她看着,比我想象的难太多了。以前有她在前面顶着,我只需要在后面跟着就行。那些客户,那些关系,那些弯弯绕绕……她处理起来游刃有余,到我手里,就全他妈是刺!人家几句话就能把我绕进去,合同里挖个坑我都看不出来!资金周转不灵,项目推进不下去,整天焦头烂额……
他的语气越来越急促,带着一种被现实反复碾压后的戾气和怨毒。我累得像条狗!回到家,只想倒头就睡。可她呢整天待在那个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插插花,看看剧,做做瑜伽……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凭什么!凭什么她可以轻轻松松享受这一切那些关系,那些客户,当初她是怎么维护的喝酒当保姆还是……用了别的什么‘不正经’的手段!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眼神里充满了扭曲的怀疑和猜忌。
我浑身冰冷,如坠冰窟。这就是林晚岁月静好背后的真相这就是她退让、忍耐所换来的回报一个被无能压垮、进而心理扭曲的丈夫的猜疑
你……你质问她
我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没有……一开始没有。
周岩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他妈要面子!我不能让她知道,她轻轻松松就能搞定的事,到我这儿就千难万难!那显得我多废物我憋着!可心里那团火……越憋越旺!我看着她那副‘不问世事’的样子就来气!总觉得她是在心虚,是在内疚!不然为什么一退再退为什么我说什么她都顺着她肯定有事瞒着我!肯定有!
他陷入了一种偏执的循环,眼神狂乱。我开始挑刺。嫌她做的饭没味道,嫌她买的衣服不好看,嫌她整天在家无所事事……她也不争辩,就是沉默,或者淡淡地说一句‘知道了,下次注意’。她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她心里有鬼!越觉得她对不起我!她当初那些‘手段’,肯定不干净!不然那些客户凭什么买她的账!
他猛地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可怕的偏执,你说!她是不是用了什么见不得光的手段!
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我心上。我看着他,看着这个被自卑和失败感彻底吞噬的男人,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愤怒几乎要冲破胸膛。林晚啊林晚,你燃烧自己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深渊吗
她是在维护你那可怜的自尊心!
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带着尖锐的愤怒,她是在用沉默和退让,给你留最后一块遮羞布!你感觉不到吗!周岩!你的感觉都喂了狗吗!
周岩被我吼得愣住了,脸上的狂乱凝固了一瞬,随即被更深的痛苦覆盖。他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椅子里,喃喃自语:是啊……维护我……给我留面子……她总是这样……可我……我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低下去,充满了无尽的悔恨。我把她推得越来越远。她在那个冰冷的房子里,像个精致的囚徒。我回家越来越晚,脾气越来越差。她胃疼得整夜睡不着,鼻炎犯了喘不上气……我都视而不见。我觉得……那是她该受的!是她欠我的!直到那天……在药店门口……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听到了,对不对那天在药店门口,你听到了!我他妈就是个畜生!我吼她!我让她滚回去!她当时……她当时什么表情她是不是……恨死我了
药店门口那个僵硬的、瞬间塌陷的背影再次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那不是恨。那是彻底的心死,是连绝望都消耗殆尽后的麻木。但我没有说。
后来……她怀孕了。
周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以为……这是老天爷给我们的机会,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我……我真的很想要这个孩子。我想对她好一点,补偿她。可她吐得太厉害了,吃什么吐什么,瘦得脱了形,只能靠打点滴吊着命。我看着她躺在病床上,手上扎着针,虚弱得像个纸片人……我心里……像刀绞一样。
他双手捂住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可我……我还是没控制住……公司的事压得我喘不过气,回到家,看到她那个样子,我又烦躁……我又冲她吼……我他妈就不是人!
呜咽声变成了破碎的痛哭,他像个孩子一样在咖啡馆的角落里失声痛哭,肩膀剧烈地抽动,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那哭声里充满了迟来的、巨大的、足以将他彻底淹没的悔恨和绝望。
婚礼请柬……她一直放在床头。
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那天……去医院前,她好像有点预感……精神特别差,手抖得厉害。她……她非要拿笔,说还没给你写祝福……她说你是她……很重要的朋友……
他泣不成声,她抖着手,写了‘祝苏’……就再也写不下去了……笔掉在地上……墨水滴了一大片……她看着那片墨渍……好像……好像还笑了一下……然后就……就不行了……
祝苏……
那团吞噬了所有祝福的深蓝墨渍,再次狰狞地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原来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写下的。原来她直到最后,还在想着我这个朋友,还在试图留下一点微弱的善意。
周岩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他瘫在椅子里,像一具被悔恨彻底蛀空的躯壳。咖啡馆里冰冷的空气包裹着我们,那低回的爵士乐此刻听起来,像一首哀伤的挽歌。
她把你当成了年少时的光,
周岩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疲惫,可我这滩烂泥……却把她……拖进了地狱……还亲手……熄灭了那束光……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我,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毁灭。苏念……你说……人死了……真的就什么都没了吗我……我还能……见到她吗我……我还有机会……跟她说声……对不起吗
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眼前这个崩溃的男人,和记忆中那个青春洋溢、热烈奔放、像小太阳一样的林晚,像两幅被撕裂的、永不重合的画卷。一个燃烧了自己去点亮另一个,最终却一起坠入了永恒的冰冷黑暗。一个困在情爱的幻梦里无法自知,用退让滋养着猜忌;一个被现实的重压和扭曲的自尊拖垮,用暴戾宣泄着无能。
他们都被困住了。困在各自编织的、名为爱情却早已扭曲变形的牢笼里。一个至死方休,一个余生为囚。
我站起身,椅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没有再看周岩一眼,也无需再看。他的结局,从他怂恿林晚退学的那一刻起,或许就已注定——余生都将活在亲手埋葬了太阳的、永无天日的寒冬里。
推开咖啡馆沉重的玻璃门,深秋傍晚凛冽的风瞬间灌入。我裹紧外套,走进外面喧嚣而冷漠的城市暮色里。路灯次第亮起,将行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光,熄灭了。
余烬冰冷。
而那个曾经像太阳一样燃烧过的女孩,连同她炽热又绝望的爱,最终都化作了风中呜咽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