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商尽汴梁》 > 第一章

重生北宋,我成了陈记绸缎庄的傻闺女。
老爹为了算铺子里的账愁得直掉头发时,而我掏出复式记账法和阿拉伯数字。
汴京商界炸了:陈家女娘是财神爷亲闺女吧
我顺手改良了织机,用一款金线牡丹绸缎风靡宫廷。
直到遇见那个清贫太学生,他说最爱我眼里的光。
我供他科考,替他打点,连中三元的喜报传来那日——他却挽着宰相千金的手:商贾终是贱业。
我笑着烧掉所有账本,退出商行。
十年后,胭脂铺里,老板娘剔着指甲:陈记早没啦。
-1.
浴桶里的水温刚刚好,带着点澡豆的涩香,氤氲的热气一团团往上飘。
陈三娘低头,水面晃晃悠悠映出一张脸,美丽但却是陌生得很。
杏眼圆睁,鼻梁挺秀,嘴唇微微张着,一副被雷劈傻了的模样,颊边还沾着几缕湿漉漉的碎发。
她狠狠闭了下眼,再猛地睁开。
水影里还是那张脸。
小姐水凉了可要受寒!
旁边伺候的小丫鬟阿圆探手试了试水温,声音脆生生的,
婢子给您添点热的
陈三娘没吱声,眼神直勾勾地粘在水面上。
她这副身子骨,纤细得过分,捏着胳膊上的软肉,她感觉稍一用力骨头就能折断。再加上她正躺着的那个老掉牙的木质浴桶。
这……这分明就是古人!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几百只马蜂在里头筑了巢。
(内心OS:昨天还在电脑前为季度报表熬红了眼,PPT还没交呢,今天就穿越成北宋泡澡小妞老天爷,您这KPI考核是不是太突然了连个缓冲包都不给加载)
她猛地吸了口气,试图压下心头那股邪火。
不行,不能慌,她得搞清楚状况。
因为她知道,自己要是表现出类似于电视剧演的那个癫狂模样,她准能被当成失心疯给赶出去。
阿圆,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还有点飘,
今儿……是几年几月来着我……我这脑子,睡一觉起来,有点浑浑噩噩的。
(内心OS:赶紧确认时间坐标,别穿到靖康耻现场去了!)
阿圆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一脸了然:
小姐定是前几日那场风寒还没好利索!今儿个是景德二年,三月廿一啦!老爷夫人都愁得不行,生怕您再有个闪失呢。
景德二年北宋
陈三娘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没当场表演一个浴桶晕厥。
她强撑着桶沿,指尖都抠得泛白了。
行,北宋就北宋吧。
(内心:还好还好,离靖康还有段距离,算是个Hard模式的创业副本开局)
她目光一转,落在浴桶边矮几上放着的几串铜钱上,那钱磨损得厉害,边缘毛毛糙糙的。
阿圆,她指着那堆钱,若她没猜错,她在博物馆看过,家里……收账都用的这个
是呀,小姐,阿圆麻利地拿起布巾,都是黄澄澄的好钱!
好钱陈三娘心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内心OS:这堆铜钱,大小不一,磨损各异,看着就让人眼晕。简直像一堆BUG乱码!老爹每天对着这玩意儿扒拉算筹效率低得令人发指!难怪愁得掉头发,这搁现代,财务总监早被开了八百回了!)
一股混合着荒谬和强烈不服输的劲儿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她哗啦一声从水里站起来,水珠顺着光滑的皮肤往下淌。
更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
(内心:姐可是带着21世纪财务系统和工业4.0碎片知识来的!先拿这账本开刀!)
阿圆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唬了一跳,手里的布巾差点掉进水里。不过,她家小姐向来一惊一乍的。阿圆倒也没察觉出异样。
-2.
账房的门被推开时,陈老爹正佝偻着背,对着面前摊开的一本厚厚的账簿发愁。
那账簿用的是粗糙麻纸,页面发黄,上面密密麻麻爬满了蝇头小楷,墨迹深深浅浅。
陈老爹左手边堆着几串用麻绳串起来的铜钱,右手边摆着一堆磨得光滑的竹制算筹。
他嘴里念念有词,手指颤巍巍地拨弄着算筹,拨弄几下后,又烦躁地抓了抓本就稀疏的头顶,几根灰白的头发可怜兮兮地飘落下来。
爹。陈三娘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清脆利落。
陈老爹头也没抬,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三娘啊,身子刚好些,别在这儿添乱,回屋歇着去。
添乱
陈三娘径直走到那张宽大的榆木账桌前,目光扫过那堆算筹和账本上的字迹。
她深吸一口气,指着账本上一处模糊的墨团:
爹,这笔三月十五‘王记布行’进的二十匹湖州素缎,您写在这儿,
她的指尖点在一个纸上某角落,
可收的定金五贯钱,您又记在隔了两页的杂项里。这两笔,根本对不上茬口。
(内心冷笑:这记账法,简直是给贪污开绿色通道!)
陈老爹闻言后,又是开始拨弄算筹,算到最后,手猛地一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抬头看向女儿:
三娘……你能看懂
他这女儿从小被宠得有些娇憨,账本上的字都认不全,更别说看出错漏了。
看不懂才怪呢!
陈三娘撇撇嘴,一副这算什么的表情,并且毫不客气地说出下一句:
您这记账法子,神仙来了也得绕晕。
她拿起旁边一张裁剩的纸片,又从笔架上抽了一支小号的狼毫。
她手腕悬空,落笔竟出奇地稳当,一行行清晰流畅的符号在纸上飞快地呈现出来。
(内心:Excel表格+阿拉伯数字,北宋账本降维打击,启动!)
陈老爹凑近了看,只见女儿笔下画出的符号奇形怪状,像蚯蚓,又像蝌蚪,完全不同于他认识的任何字。
他眉头拧成了疙瘩:
三娘,你这画的……是啥符咒
这叫‘番邦秘术’,
陈三娘头也不抬,信口胡诌本来就是她的强项,手上动作不停,怕陈老爹听不懂,又补了一句:
专门理账的!您看——
她指着自己刚写下的那两行,
左边是‘王记布行’,
右边是‘湖州素缎二十匹’。‘
收定金五贯’记在‘进项’下,‘
应付尾款十五贯’记在‘欠项’下。
一笔买卖,两头都挂着,清清楚楚。进项减欠项,就是咱赚的。哪像您那账本,东一笔西一笔,找个人名都得翻半天!
(内心补充:这叫复式记账法,资产=负债+所有者权益懂不懂算了,说了您也不懂。)
她边说边写,动作麻利得像变戏法。
一个个方正的格子被她画出来,那些奇怪的符号分门别类地填入其中,横平竖直,条理分明。
陈老爹一开始还满是狐疑,可看着看着,他竟也懂了,一双被账本磨花的眼猛然亮了起来。
这法子……竟如此清晰!一笔款项的来龙去脉,钱货的进出,盈亏的数目,竟能在一页纸、几个格子里,一目了然!
这……这……
陈老爹指着纸上的0、1、2、3等符号,声音都有些发颤,
这些圈圈杠杠又是何物
这叫‘天竺数字’,陈三娘面不改色心不跳,继续忽悠,写起来快,算起来更快!比您那算筹省事多了。
她随手拿过算筹,演示了三加五的拨弄过程,又飞快地在纸上写下3+5=8。您瞧,哪个快
(内心得意:九九乘法表要不要也给您老普及一下)
陈老爹死死盯着那简洁无比的8,又看看自己手里那一大把算筹,老脸涨得通红,激动得胡子都在抖。
他猛地一拍大腿:
妙!妙啊!真是神仙……神仙显灵了不成!
想着倘若真用了此等良方,他那其他几十间铺子的账也能平了!
他激动地绕着桌子走了两圈,忽然停住,猛地抓住女儿的肩膀,力道大得让陈三娘一趔趄:
三娘!快!把这‘秘术’,教给账房的老刘头!快!
陈三娘露出小虎牙一笑,回答道:是。
(内心OS:老刘头,准备好迎接财务系统的工业革命吧!)
陈记绸缎庄开始以一种汴京商界从未见识过的速度运转起来。
那些奇怪的天竺数字和番邦秘术的账本,起初还引来同行伙计们的窃笑和不解。
可当月底盘账时,老刘头捧着那本薄薄的、格子清晰、数字分明的账本,只用了不到往日的一半时间,就把整个绸缎庄的进出盈亏算得明明白白,甚至精确到了每一文钱的流向时,所有人都傻了眼。
这消息在京中根本藏不了,老刘头算完了账,不出半日,那消息便像长了翅膀,飞出了陈记紧闭的大门。
听说了吗陈记那傻闺女,不知从哪儿学了门邪乎的记账法,快得邪门!
邪门人家账房老刘头说了,那叫什么……‘复式记账法’!一笔钱货,两头都记着,清清楚楚,想错都难!还有那‘天竺数字’,写起来跟画符似的,可算起账来,噼里啪啦,比打算盘还快!
真的假的那陈家闺女……莫不是财神爷座下的童女转世吧
我看像!那丫头,病了一场,脑子跟开了光似的!
可惜,是个头发长的,倘她是个哥儿,偌大家业也不至于落给别人……
-3.
没过多久,陈三娘又一头扎进了后院的织机房,势要让它变个模样。
原因有二:
其一,账房的事解决了,她没事可做,每天的乐趣就是躲在屏风后,瞧着媒婆携各色男子的故事上门演说。
其二,她知道原主为什么体弱了,怕不是被昼夜不停且轰鸣的织机给吵得,自从她穿到这具身体上,没睡过一天好觉。
那日,陈三娘一进织机房,只见巨大的木制织机笨重地运作着,梭子在经线纬线间费力地来回穿梭,发出沉闷的哐当声。
她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秀气的眉头就拧紧了。
效率太低,人力耗费太大,织出的花样也单调。
她围着织机转了几圈,这里敲敲,那里看看,又找来纸笔,涂涂画画。
几天后,几处关键的部件被拆了下来,换上了她重新设计打造的零件。
当织机再次轰鸣起来时,那声音竟变得轻快流畅了许多,梭子飞行的轨迹也变得灵动而精准。
小姐……这……这织得也太快了!
负责织造的老师傅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粗糙的手指抚摸着刚织出的一小段锦缎,那缎面光滑紧密,花纹繁复细腻,是以前从未有过的精美。
陈三娘没说话,目光却落在了库房里积压的一批色泽略显暗淡的金线上。
一个更大胆的念头在她心里滋生。
她要的不只是快,更要独一无二,要让人一眼就记住陈记。
接下来的日子,陈记后院的灯火常常亮到深夜。
陈三娘带着几个最手巧的绣娘,几乎把金线拆了又捻,捻了又染,反复试验。
她放弃了传统的大红大绿,而是从春日御苑里盛放的牡丹中汲取灵感,调配出一种极难模仿的、温润中透着华贵的胭脂色作为底色。
然后用那改良过的、捻得极细、光泽度被调整到最佳状态的金线,以近乎刺绣的技法,在绸缎上盘绕、勾勒、叠压,绣出层层叠叠、立体饱满的牡丹花瓣。花瓣边缘微微翻卷,仿佛带着晨露,花蕊则以更细密的金丝点缀,在烛光下流转着内敛却不容忽视的华彩。
当第一匹完整的、胭脂底金线牡丹纹样的织金锦缎在陈记店铺最显眼处展开时,整个汴京绸缎行都安静了一阵,随即震动!
那锦缎,仿佛将最雍容的牡丹织进了云霞里。
胭脂色衬得金线牡丹栩栩如生,贵气逼人却不显艳俗。
天爷!这……这是绸缎这分明是仙女的云裳!
陈家这闺女……了不得!了不得啊!
财神爷亲闺女的名号,彻底在汴京商界坐实了。
连宫里最挑剔的采办太监,都被这金线牡丹勾了魂。
一时间,陈记金牡丹便成了汴京贵妇圈子里身份与品味的象征,订单雪片般飞来。
陈记绸缎庄的铺面扩了又扩,门口车水马龙,再无昔日愁云惨淡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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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老爹瞧着自家闺女的那股劲儿和陈记在京中响当当的名声很是欣慰。
当初他还因为此生未有一儿感到遗憾,如今只觉得个女儿也不错。
想着等她至婚嫁之龄,找个赘婿,绵延子嗣,也不算断了陈家的香火。
陈记绸缎庄的生意兴隆,陈老爹就渐渐地将铺子的一切都交给了陈三娘,反倒是自己携着自家夫人的手去游名山大川,不管事了。
陈三娘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商场如战场,少不了明枪暗箭。
别家总以她是个女子,整日里抛头露面的不成体统,她就斩了那家的财路,让他知道实力才是体统。
-4.
三月三,上巳节。
汴河两岸杨柳依依,暖风熏得游人醉。金明池畔更是热闹非凡,彩棚林立,丝竹悠扬,簪花的仕女与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穿梭其间。
陈三娘难得给自己放了个假,带着阿圆出来散心。
她穿了件素雅的月白襦裙,只在裙角绣了几朵小小的、同色的缠枝莲,与周遭争奇斗艳的丽人格格不入,却自有一股清雅从容的气度。
她倚在池畔一株老柳树下,望着远处画舫上歌伎舞动的曼妙身姿,微微有些出神。
(内心OS:总算能喘口气,这北宋CEO也不好当。)
商海浮沉,步步惊心,陈三娘算是品出来了,古今皆是如此,这片刻的宁静也是格外珍贵。
小姐快看!阿圆忽然扯了扯她的袖子,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兴奋的八卦意味。
陈三娘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不远处的另一株柳树下,立着一位年轻男子。
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靛蓝色襕衫,身姿挺拔如修竹,与周遭的浮华喧嚣格格不入。
他并未看池中歌舞,只是微微仰着头,专注地望着柳梢头几只新筑巢的燕子。
春日暖融融的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线条干净的下颌。
最吸引人的是他那眼睛,清澈明亮,映着柳枝的嫩绿和池水的波光。
然后,他似乎察觉到这边的注视,转过脸来,目光就这么与陈三娘探究的眼神在空中相遇。
没有惊艳,没有谄媚,没有商贾子弟眼中常见的精明算计,只有一片坦然的平静,和一丝被打扰的淡淡歉意。
他微微颔首,算是致意。
陈三娘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那眼神,太干净了,像山涧里从未沾染尘埃的溪流。在这物欲横流的汴京,在这算计人心的商场,竟还有这样一双眼睛
那位郎君,是太学的学生,姓苏,名文远。
阿圆显然是早有耳闻,小声在她耳边嘀咕,
听说家境……很是清寒,但学问极好,为人也最是方正不过的。
苏文远,陈三娘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随后,她隔着花影人丛,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见他正俯身拾起一片被风吹落的柳叶,指尖修长,动作轻柔。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一片普通的叶子,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不知怎的,陈三娘竟觉得那喧嚣的金明池,似乎也因这一眼,变得温柔宁静了几分。
-5.
一来二去,苏文远便常出现在陈记绸缎庄的后堂。
他不为那价值连城的金线牡丹,只为寻一处安静的地方读书。
陈三娘特意在后院僻静处给他收拾出一间小小的书斋,临窗能看到几竿翠竹。
他总是来得极早,带着一身清冽的晨露气息。
陈三娘有时会给他送一盏新煎的茶,或是几碟精致的点心。
两人并无太多言语,她放下东西便静静离开,不去打扰他。
偶尔,他读书读累了,抬起头,便会看见陈三娘坐在不远处的廊下,翻看着厚厚的账册,或是对着新到的绸缎样本凝神思索。
她专注的侧脸在午后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只有指尖偶尔划过纸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有一次,她正为一个南方客商临时加大的订单发愁,新织的缎子成色出了点偏差,赶不及出货。
陈三娘她蹙着眉,指尖无意识地在桌案上轻轻敲着,那轻微的节奏声透露出她内心的焦灼。
陈姑娘,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陈三娘一惊,回头,只见苏文远不知何时已放下了书卷,站在几步开外,目光温和地看着她。
苏公子她有些意外,他竟然也会主动与她搭话,可心中也有些被撞破心思的赧然。
苏文远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案头摊开的账册和那匹出了问题的样缎上,并未深究,只是微微一笑:
方才读《盐铁论》,其中有一句,‘商贾通有无,利四方’。读到此句时,偶然见姑娘凝神之态,只觉……
姑娘眼中神采,竟比窗外春阳更亮,令人见之忘俗。
他说话的声音不高,带着读书人特有的书香气。
她怔住了,心口像是被温热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击中,方才的焦灼瞬间被熨帖得无影无踪。
她抬眼看他,却不想撞进他清澈的眼底,那里依旧没有丝毫奉承,只有纯粹的欣赏,如同欣赏一幅好字、一首好诗。
眼中神采……更亮
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脸颊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微微发热。
苏文远点了点头,目光坦诚:
是。姑娘运筹帷幄,心系商途,这份专注与气度,文远只在书中得见。每每见之,便觉……尘俗尽去。
他顿了顿,语气显得更加真挚,一双眸子如秋水,就那般看着羞红了脸的陈三娘:
姑娘眼里的光,是这汴京城里,最独特、也最动人的风景。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靛青的襕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陈三娘看着他温润如玉的脸庞,听着他诚恳的话语,心湖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悄然融化、绽放。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双在算盘和账册间磨砺的眼睛,在别人看来,竟也是发着光的。
所以,她就潜意识里默认了苏文远与旁人不同,他不会在意她的商籍身份。
这样一个干净的人,陈三娘很难不心动,说到底,她虽活了两世,但愣是个母胎sole,少年时忙着学业,青年时忙着事业。
前世,她是个职场女强人,别人在她这个年纪不说事业有成,至少已经儿女双全了。
而她每年象征性的给自己过个青年节外,好像没有人给她除亲缘外的任何实质上的温暖。
她也不清楚自己内心深处是否真的渴望爱情,直到苏远文的出现,她才确信,大抵是想要的。
所以,尽管后来资助他时,陈三娘心中还隐隐有风险意识,但更多是不悔的豪情。
秋闱放榜那日,苏文远的名字赫然列在榜单前列。
消息传来时,陈三娘正在库房清点一批新到的苏绣。
她放下手中的料子,嘴角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欣悦的弧度。
她赌对了!
阿圆,去账上支二百两银票,再备些上好的笔墨纸砚,还有几件厚实的新冬衣。
她吩咐道,声音里带着轻快,
苏公子要赴京赶考了,用度不能短缺。
小姐,二百两阿圆咂舌,这可不是小数目。
春闱路远,京中打点处处要钱。
陈三娘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笔墨要徽州的松烟墨,湖州的紫毫笔,澄心堂的纸。冬衣……就用库房里那匹新到的银鼠皮内里的厚锦缎做吧,颜色选沉稳些的靛青或鸦青。
可是小姐,那匹缎子金贵得很……
无妨,苏公子穿着体面就好。
陈三娘打断她,眼神飘向窗外,仿佛看到了那个清瘦的身影穿着厚实的新衣,在京城的风雪中行走,
去吧,备齐了,尽快给苏公子送去。
钱流水般地花出去。
苏文远初到汴京,赁屋、拜会座师、结交同年,哪一样都离不开银钱打点。
陈三娘从未有过半分迟疑,每次来信提及所需,她总在第一时间备好,托可靠的商队快马加鞭送去。
她甚至动用了自己经营织机改良所获的利润,悄悄打点了几个在礼部有门路的行商,只为确保他在京中能少受些刁难,专心备考。
苏文远的来信总是言辞恳切,充满了感激与志向。
他描述京城的繁华,讲述与同窗的论辩,字里行间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她倾力相助的深深动容。
陈三娘读着他的信,仿佛也能感受到那份千里之外的意气风发。
她抚摸着信纸上他清隽的字迹,心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蜜糖里。
她认为,那个人心里也是有她的。
陈三娘感觉她所付出的一切,好像似乎都在这字句中得到了最珍贵的回应。
-6.
春闱放榜那日,汴京的天空是罕见的澄澈湛蓝,一丝云絮也无。
报喜的锣鼓声,从皇城的方向由远及近,一路喧天震地地朝着陈记绸缎庄所在的街巷奔涌而来。
捷报!捷报!贵府苏老爷讳文远,高中乙榜第十三名进士!
捷报!贵府苏老爷讳文远,殿试钦点一甲第三名,探花及第!
捷报!贵府苏老爷讳文远,御笔亲点翰林院编修!
一连串的喜报,一声高过一声,一浪猛过一浪,像炸雷般在陈记绸缎庄门口轰然响起。
大红烫金的报帖被喜气洋洋的报子高高举起,在阳光下耀眼夺目。
整个陈记瞬间沸腾了!伙计们激动地涌到门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脸上是与有荣焉的狂喜。
毕竟,小姐与苏公子之间的情谊,外人不知,自家人怎么会看不出来。
阿圆更是高兴得又蹦又跳,眼泪都笑出来了:
中了!苏公子中了!探花!翰林老爷!小姐!您听见了吗探花!翰林老爷!
陈三娘站在内堂的门槛内,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她脚边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
她听着外面震耳欲聋的喧闹,看着伙计们狂喜的脸庞,嘴角也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成了!他真的成了!寒窗苦读,金榜题名,一朝看尽长安花!
而这泼天的荣耀里,也有她陈三娘一份沉甸甸的心血浇灌!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近乎眩晕的激动里。
不仅仅是IPO成功,原始股暴涨,更重要的是她终于要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安身立命,达到事业与爱情的双丰收。
小姐!快!快换身鲜亮的衣裳!苏……苏老爷定要派人来迎您了!
阿圆抹着眼泪跑进来,声音都在发颤。
陈三娘被推进内室。
她打开衣箱,手指掠过素雅衣裙,最终落在最底下——那里用锦缎仔细包裹着一套衣裳:
一件用那匹独一无二的金线牡丹织金锦精心裁制的朱砂色长褙子,配着一条同色系的、绣着缠枝金牡丹纹的罗裙。
这曾是她陈记金牡丹最辉煌的象征,亦是她的心血巅峰。
她指尖抚过锦缎上流转的金芒,今日,穿它正合适。
阿圆为她梳妆,铜镜里映出容光焕发的脸,三娘正值豆蔻年华,那金线牡丹褙子衬得她肌肤胜雪,贵气天成。
走,阿圆,我们去前堂等。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喜悦的余韵。
前堂里,伙计们依旧沉浸在巨大的兴奋中,议论声嗡嗡作响。
他们将早就准备好的炮竹拿到大堂上,只等苏文远亲自点燃了,添喜气。
陈三娘端坐在主位上,努力维持着表面平静的姿态,可微微急促的呼吸和紧攥着丝帕的手指,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她欣喜,仿若走在云端之上。
可她终究是错了,大错特错!
日头西斜,喧闹远去。
一种隐隐的不安,如同春季的冰裂,开始无声地在陈三娘心底蔓延。
她脸上的喜色,也在漫长的等待中一点点凝固、褪色。
终于,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
可来人并非苏文远,也不是他身边熟悉的书童,而是一个穿着体面、神情却带着几分倨傲的陌生管事。
陈三娘的心猛地一沉。女人的第六感自从出现的那一刻,就从未错过。
果然,她记起来了,那位管事,是宰相府上的。
那管事目不斜视地走到堂中,对着主位上的陈三娘随意地拱了拱手,姿态敷衍。
随后,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大红的信函,递了过来,声音平淡无波:
陈姑娘安好。我家老爷命小的送来此函。
老爷!
陈三娘的目光落在那刺目的红色上,指尖冰凉。她缓缓伸出手,接过。
信封上没有任何称呼,只落着陌生的未曾见过的苏缄二字。她拆开封口,抽出里面的信笺。
没有往常的问候,没有温暖的寒暄,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字眼。只有一行墨迹淋漓、力透纸背的字:
申时三刻,城南流云茶肆雅间,面谈交割事宜。
交割事宜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陈三娘的眼底。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刚才还滚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成了冰渣。
她捏着信笺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指关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
那张精心描绘的脸庞,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她猛地抬头看向那管事,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却异常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你家……老爷……还有别的话吗
管事避开她的目光,垂着眼,语气依旧平淡:
老爷只吩咐小的送信。请姑娘务必准时赴约。
说完,他再次敷衍地拱了拱手,转身便走,仿佛多待一刻都嫌污了身份。
大堂里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的喜气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彻底冻结、粉碎。
伙计们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轻手轻脚地将火红的炮仗搬了出去。
阿圆惊恐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可眼泪却在止不住的流下来。
她在心疼她家小姐,那么精明要强的一个女子,却真心错付。
陈三娘没有哭,只是僵在原地,手里那页薄薄的信笺,重逾千斤,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直到耳边传来阿圆的惊呼声,小姐……小姐!你别吓奴……你呼一口,呼一口气……
她这才一个踉跄,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罗裙上流转的光华,此刻落在她眼中,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讽刺。
-7.
流云茶肆的雅间,临着一池枯荷,深秋的萧瑟气息透过窗棂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陈三娘推开门时,苏文远已经在了。
他背对着门口,负手立在窗前,望着窗外那池毫无生气的残荷。
他身上不再是洗得发白的襕衫,而是一袭崭新的、质地精良的雨过天青色锦袍,腰间束着玉带,身形依旧挺拔,却透出一种疏离感。
听到门响,他缓缓转过身。
陈三娘的目光撞上他的脸。
许久未见,他变了,可她也说不出变了哪里,或许,是眼睛吧。
那双曾经盛满春日生机的眼睛,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薄冰,冰冷,锐利,带着一种审视的、居高临下的漠然。
他看向她的眼神,不再是那个柳树下拾起落叶的贫寒书生,而是一个……需要清理某种麻烦的官员。
他脸上没有半分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丝毫愧疚,只有一片冰封般的平静。
坐。
他开口,声音也变了,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属于官场的沉稳腔调,每一个字都像在冰水里淬过,砸在寂静的雅间里,冷硬无比。
陈三娘没有动。
她只是站在那里,隔着几步的距离,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身上那件华贵的金线牡丹罗裙,在深秋午后的黯淡光线下,依旧流光溢彩,却与这冰冷的气氛格格不入。
陈三娘只觉得无比讽刺。
苏文远似乎被她盯得有些不耐烦,又见她这一身明艳的装扮,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走到桌边,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折叠好的纸,放在桌上,用指尖推到她面前。
这里是五千两银票。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算作这些年你资助我的本金和利钱。至于数目,只多不少。
陈三娘的目光终于从那冰封的眼睛移开,落在桌上那张轻飘飘的银票上。
五千两
呵!她这些年花在他身上的,何止是钱
是她整个陈家源源不断的财力支撑!
是她殚精竭虑的人脉打点!
是她……毫无保留的一颗心!
一股混杂着荒谬、愤怒和彻骨冰寒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烧得她指尖都在发麻。
她几乎要冷笑出声。
笑她自己蠢。
苏文远却仿佛没有看到她的反应,或者说,其实,他根本不在意。
他踱回窗边,目光再次投向那池枯荷,最后只留给她一个冰冷而疏离的侧影。
你是个明白人。
他再次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如今我身在翰林,清贵之地。有些过往牵扯,于你于我,皆非益事。
过往牵扯
陈三娘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那些日夜的操劳!
那些倾尽全力的支持!
那些饱含期待的等待……
在他口中,就只是轻飘飘的过往牵扯
而且,他还知道那是牵扯,所以,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心思,明明得了她的好,现在还装作若无其事剜她的血肉。
陈三娘思及此处,只觉满腔愤懑,可他接着说的一句话,彻底让她明白了,准确的说是让她认清了这个世道……
商贾终是贱业,
苏文远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不高,却字字诛心,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轻蔑,
纵使富甲一方,终究难登大雅之堂。你助我之情,我以银钱相报,也算两清。
他的声音顿了顿,似乎觉得该说的都已说完。雅间里只剩下窗外枯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和他最后一句,如同最终判决般落下的冰冷话语:
宰相府上千金,温婉贤淑,才是良配。你我之间,自此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商贾终是贱业。
再无瓜葛。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进陈三娘的耳膜,刺进她的心脏。
她原以为,她原以为那个家境清寒却依旧饱读圣贤书的是个君子。
可她却忘了,在这个时代,男子读书是为了什么!
他读书,不就是为了功名利禄!
眼前那张曾经让她心动的侧脸,在深秋黯淡的光线下,扭曲得如同鬼魅。
以前,陈三娘没有体会过什么叫极致的愤怒和冰冷过后,竟是一片死寂的荒芜。
现下,她感受过了。
是心口的位置,被生生剜空了,只剩下一个呼呼漏着寒风的巨大空洞,痛到麻木。
她看着那个曾经令她朝思暮想的背影,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很轻,起先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接着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意味,在寂静的雅间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
苏文远终于被这笑声惊动,猛地转过身,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失心疯的妇人。
陈三娘的笑声戛然而止。
她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彻底的、冰封的平静。
她看也没看桌上那张刺眼的银票,目光掠过苏文远那张写满陌生与不耐的脸,最后停留在窗外那池死气沉沉的枯荷上。
知道了。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说完,她不再看苏文远一眼,决然地转过身,推开门。
门外清冷的空气一瞬间就涌进来,吹动了陈三娘鬓边一丝散落的发。
而那件金丝牡丹罗裙,依旧流淌着华贵的光泽,却再也照不亮那双彻底熄灭的眼眸。
-8.
陈记绸缎庄的后院库房,大门紧闭。
厚厚的帐幔垂落,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声响。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混杂着染料和尘埃的味道。
巨大的染缸像沉默的怪兽蹲踞在角落。
陈三娘独自一人站在染缸前,手里紧紧攥着那件胭脂色的金线牡丹罗裙。
罗裙上,绣着曾让整个汴京为之倾倒的牡丹,即使在织机房那般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闪烁着细碎的金芒。
以前陈三娘如何珍重这缎子,现在她就有多恨它。
她的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映不出半点光彩。
有些粗糙的指腹抚过那温润的胭脂色底料,抚过那繁复精致的金线纹路,触感冰凉滑腻。
下一秒,她猛地扬起手臂,仿若用尽全身力气,将这件华服狠狠地按进了旁边一缸浓稠如墨的靛青染料里!
噗通一声闷响。
胭脂色瞬间被墨蓝吞噬。
华丽的金线牡丹徒劳地挣扎了几下,那璀璨的光芒在粘稠的染料中迅速黯淡、扭曲、变形,最终被彻底淹没,消失不见。
只有几缕残存的金丝,在墨黑的边缘徒劳地折射出一丝微弱的光,转瞬即逝。
墨蓝色的染料表面,只剩下几个气泡破裂的涟漪,很快又归于一片死寂的漆黑。
陈三娘的手依旧死死按在染缸里,冰冷的染料水浸没了她的手腕。
她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
只有微微起伏的肩膀,泄露着内心无声的崩塌。
窗外,忽然传来一道雷鸣,紧接着便是骤然的阵阵雨声。
也算应景……
她这样想着,不觉间,两滴珍珠泪已直直地坠入墨蓝的染料水之中,惊起淡淡的涟漪。
最后,借着屋外倾盆大雨的掩盖,陈三娘扶着染缸的边缘,放声痛哭。
上岸先斩意中人,苏文远……你是真的狗。
-9.
夜已深,陈记绸庄的账房里却灯火通明。阿圆端着一碗温热的羹汤,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一个下午,她都守在门外,能听到自家小姐的哭声就放心了,她想着:
哭出来总比闷在心里好……哭出来,时间一过,小姐就会淡忘了。
可眼前的景象让阿圆心头猛地一揪。
陈三娘坐在巨大的榆木账桌前,桌上不再是往日堆积如山的账册和算盘,而是几摞堆积得整整齐齐的、厚厚的账本。
每一本都用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像一座座沉默的小山。
陈三娘手里正拿着火镰和火绒,动作不疾不徐,一下,又一下。
嚓——
橘红色的火星猛地迸溅出来,落在干燥的火绒上,瞬间腾起一缕细细的青烟。
火苗挣扎着,终于颤巍巍地亮了起来,舔舐着空气。
陈三娘的眼神落在跳跃的火苗上,那火光映在她漆黑的瞳孔里,却点不燃一丝温度。
她拿起最上面一本包裹好的账本,毫不犹豫地凑向那簇新生的火焰。
小姐!阿圆失声惊呼,手里的汤碗差点打翻,您这是做什么!这可是陈记的命根子啊!是您的心血!
她扑过去想要阻止。
但陈三娘的动作没有半分停顿。
账本的布角一触到火苗,立刻嗤地一声蜷曲、焦黑,随即火焰便沿着布料的边缘迅速蔓延开来,明亮的火舌瞬间吞噬了布角,开始舔舐里面厚实的纸页。
一股纸张燃烧特有的焦糊味混合着墨香,迅速在账房里弥漫开来。
火光映亮了陈三娘的脸。
她的侧脸在明暗跳动的光影中,平静得令人心悸。
没有痛惜,没有不舍,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
她看着那火焰吞噬掉自己一笔一划写下的番邦秘术和天竺数字,吞噬掉那些精确到每一文钱的收支,吞噬掉她曾经呕心沥血构建的绸缎庄最核心的脉络。
心血
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被浓烟呛过般的沙哑,飘散在噼啪作响的火焰声中,轻得像一声叹息,
烧了,干净。
火势越来越大,吞噬了一本又一本。
跳动的火光将她孤单的影子拉得老长。
阿圆站在一旁,看着自家小姐映着火光、毫无生气的脸,泪水无声地滚落下来,却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
整个账房里,只剩下火焰贪婪吞噬纸张的噼啪声,和那股越来越浓重的、宣告一切终结的焦糊气息。
改变不了,就不折腾了。
-10.
十年光阴,足以让汴京的街巷改头换面。
当年陈记绸缎庄所在的那条街,如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铺子,吆喝声此起彼伏,空气里混杂着各种甜腻或刺鼻的香气。
一个穿着半旧细棉布衫、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妇人,牵着一个约莫五六岁、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走着。
小女孩似乎被旁边铺子里花花绿绿的糖人吸引了目光,眼巴巴地望着。
妇人停下脚步,目光随意地扫过街边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店铺招牌。
她的眼神平静,带着点操劳生活留下的疲惫,早已不复当年的锐利光彩。
她的视线掠过一处新开的、门脸颇为气派的绸缎庄,那招牌上写着锦绣坊,门口伙计正卖力地吆喝着新到的杭绸苏锦。
妇人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铺子。
只因,她见过更好的。
妇人拉着女儿,径直走到旁边一家门面不大、但布置得颇为雅致的胭脂铺前。
铺子里飘出清雅的脂粉香气。
囡囡乖,娘给你买盒新出的茉莉香粉。妇人低头,温声对女儿说,声音带着点常年劳累的沙哑。
小女孩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开心地点点头。
那妇人带着女儿走进胭脂铺。
铺子里光线柔和,货架上摆满了各色瓷盒粉罐。
老板娘也是个约莫近三十岁、风韵犹存的少妇人,穿着一身时新的绛紫色绸裙,正懒洋洋地倚在柜台后,用小银锉子慢条斯理地修着染得鲜红的指甲。
老板娘,劳驾,拿盒茉莉头油,再要一盒小姑娘用的香粉。妇人开口,语气寻常。
老板娘眼皮都没抬,依旧专注地看着自己那涂了蔻丹的指甲,漫不经心地朝旁边的伙计努了努嘴。
伙计立刻麻利地取来两个小巧精致的瓷盒。
妇人付了钱,将香粉盒递给女儿拿着。
小女孩好奇地打开盒子,一股甜丝丝的茉莉花香飘散出来。
妇人拿起那盒头油,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柜台,看到角落里随意放着几卷褪了色的、边缘有些磨损的零碎绸缎。
那料子……依稀还有几分眼熟,像是很多年前流行过的织法。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闪过脑海。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或许是这熟悉的街景勾起了什么,或许是那零碎料子上的纹路触动了久远的记忆。
她拿着头油的手顿了顿,随口问了一句,声音不高,带着点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尘封已久的探询:
对了老板娘,打听一下。早些年……这条街上那家挺大的陈记绸缎庄,就是卖金线牡丹那个……如今是搬去哪儿了还是改了名号
正在专心修指甲的老板娘动作终于停了一下。
她抬起眼皮,一双描画得精致的眼睛懒懒地扫了妇人一眼,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又像是听到一个极其遥远而模糊的名字。
她撇了撇嘴,目光很快又落回自己精心保养的指甲上,仿佛那才是世间头等大事。
她用小银锉的尖端,极其细致地剔着指甲缝里一点看不见的微尘,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轻飘飘地甩出一句:
陈记
那语调,像在谈论一件早已被虫蛀空的旧家具。
早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