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归途
雨丝斜斜地打在挡风玻璃上,又被老旧雨刷笨拙地刮开一道扇形的水痕。陈石把电动车停在那个名叫晴翠苑的小区门口,雨水沿着他深蓝色工装的肩线,渗进布料深处,留下更深更冷的印记。保安亭里,年轻保安瞥了一眼他车后座那个印着安家房产字样的破旧工具箱,又扫过他胡子拉碴的下巴和疲惫的眼睛,对着对讲机喊了一声:验房的来了,放行!
电动门缓缓滑开,无声地吞吐着他这辆格格不入的电动车。车轮碾过湿漉漉的地面,驶向深处那栋灰白色的高层住宅楼。这小区很新,绿化很好,崭新的儿童滑梯和塑胶跑道在雨中显得格外鲜亮,空气中浮动着一种混合着新鲜泥土和昂贵香氛的、与他绝缘的味道。雨水冰凉地钻进他的后颈,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十年了。十年前他揣着刚从大山里钻出来的懵懂和一身力气,一头扎进这座巨大冰冷的城市,在流水线上站成一根不会喊累的桩子。整整十年,像蚂蚁衔泥,一分一厘地攒,手指被金属毛刺刮破又结痂,胃在长久的倒班和劣质盒饭里隐隐作痛,才终于换来这扇门后那几十平米的家。
他停好车,摘下头盔,雨水顺着头发流到眼角。他抹了一把脸,粗糙的掌心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疼。抬头望去,那扇窗里透出温暖的、鹅黄色的光。那光曾经无数次在他疲惫不堪的梦里亮起,像一个温暖的许诺。如今,那许诺里住进了别人。
走进单元门洞,干燥的热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刚才的寒意。他站在电梯前,不锈钢门像镜子一样映出他模糊的身影:一个三十一岁、被生活磨得早衰的男人,深蓝色工装皱巴巴地裹着不算挺拔的身体,头发被雨水和头盔压得紧贴着头皮,眼神里沉淀着挥之不去的倦怠和某种更深的东西。他想起林晚,想起她曾经依偎在他怀里,纤细的手指划过他粗糙的手掌,笑着说:石头,等房子弄好了,我们就在这过一辈子。他那时笨拙地点头,心里滚烫得能融化钢铁。可后来,钢铁没融化,滚烫的心却被浇了个透心凉。钱,房子,未来……那些大山里从未困扰过他的东西,在城市里却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他甚至没能用女儿小雨的出生留住她离去的脚步。她走的那天,雨下得比今天还大,像天漏了一样。从此,他成了这座城市里一个飘荡的影子,一个在精密仪器前沉默检查螺丝是否拧紧、焊缝是否合格的质检员,却无法检验自己这堆零件,究竟哪里出了致命故障。
2
旧梦重温
电梯叮一声停在十二楼。狭小的空间里,残留着某种高级香水的尾调。他深吸一口气,拎起工具箱,走向那扇熟悉的、贴着崭新红底烫金囍字的防盗门——1203。
门开了。一股混合着饭菜香、昂贵木质家具和崭新皮革的气息扑面而来。门后站着一个年轻女人,头发精心挽着,穿着柔软舒适的家居服,脸上带着一种体面生活滋养出的从容。她微微蹙了蹙眉,目光扫过他湿漉漉的肩头和沾着泥点的裤脚,还有那个破旧的工具箱。短暂的审视之后,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疏离礼貌浮现在她嘴角。
是安家房产的师傅吧请进。声音温和,却带着天然的屏障。
陈石喉咙发紧,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嗯。他垂下眼,避开那目光,像避开某种灼人的审视。迈过门槛的瞬间,他下意识地低头。玄关的墙壁上,几个造型简洁的挂钩整齐地排列着。其中一个,位置稍稍偏离了完美的直线,显得有点突兀。他记得那个位置。当年他亲手钉上去,因为紧张和笨拙,第一下就歪了。林晚在一边看着,又气又笑,说他连个挂钩都钉不好,怎么当爸爸。他当时涨红了脸,用尽力气才把那个歪了的钉子拔出来,重新扶正,又小心翼翼地钉牢。钉好后,林晚还特意用手指戳了戳,说:嗯,这下结实了,能挂小雨的小书包了。那个挂钩,此刻正稳稳地挂着一个可爱的粉色小书包,书包上沾着几点新鲜的泥浆。
师傅女主人的声音带着一丝询问。陈石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盯着那挂钩的时间有点长。他立刻弯腰换鞋,动作有些僵硬。那双崭新的、一次性的蓝色鞋套套在他沾着泥浆的旧皮鞋上,形成一种刺眼的滑稽对比。
需要验哪些地方他开口,声音有点沙哑,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像任何一个被雨水浇透、疲惫不堪的上门工人。工具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里面冰冷的金属工具硌着皮肤。
主要是厨房和卫生间的水电管道,还有门窗的密封性吧。女主人说着,引着他往里走。宽敞的客厅布置得温馨而雅致,柔软的沙发,巨大的电视屏幕,墙角散落着昂贵的乐高玩具。一切都变了。他记忆里那个空荡荡、弥漫着新鲜油漆味、只有简单几件旧家具的空间,被眼前这个充盈着另一个家庭生活痕迹的家彻底覆盖了。一种巨大的虚空感攫住了他,仿佛他十年血汗构筑的那个未来,只是一个单薄的、一戳即破的幻影。
他沉默地打开工具箱,拿出工具,开始例行公事。拧开水龙头,水流哗哗作响;检查阀门,开关顺畅;走到窗边,手指熟练地划过窗框与玻璃的接缝处,感受着密封胶条的弹性和严密程度。动作标准而机械,像他每天在工厂车间里重复千百次的那样。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触碰冰冷的金属水管,每一次检查光滑的瓷砖缝隙,指尖都像被无形的电流刺了一下。
师傅,主卧的飘窗好像有点透风,您能帮忙看看吗女主人站在主卧门口说道。
陈石点点头,拎着工具箱走进去。主卧很大,一张宽大的双人床占据中央,铺着质地精良的床品。阳光被厚厚的窗帘挡住,房间里光线有些暗。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属于别人的气息和香水味。他径直走向飘窗,蹲下身,仔细检查窗框的密封条。
目光无意间扫过床边那个五斗橱。最上面的抽屉没有完全合拢,露出一角白色的东西。像是一张照片的边角。鬼使神差地,他的手伸了过去,轻轻拉开了那个抽屉。里面是一些零散的小物件:几枚发卡,一小瓶香水,还有一本小小的相册。
他的手停住了,指尖微微颤抖。一种强烈的、无法抗拒的冲动攫住了他。他飞快地翻开那本薄薄的相册。前面几页,大多是女主人的单人照,或是与另一个男人的合影,笑容灿烂。他急切地往后翻,动作因为某种隐秘的恐惧而变得粗暴。
翻到最后一页,一张小小的、有些褪色的照片映入眼帘。
照片上的婴儿,裹在粉色的襁褓里,眼睛闭着,小脸皱巴巴的,像个红皮小猴子。照片右下角,用蓝色圆珠笔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小雨满月,爸爸抱抱。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陈石的脑子里炸开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在耳膜里疯狂奔流的轰鸣。他认得这张照片。是他用那台二手傻瓜相机拍的,就在这间还是毛坯房的空地上,唯一的光源是窗外透进来的惨白日光。拍完后,他笨拙地写下那行字,林晚还笑他字丑得吓人。这张照片,他以为早就被林晚丢弃在过往的尘埃里了。原来它被藏在这里,像一个被遗忘的、却又无法彻底抹去的印记。
他死死地盯着照片上那个小小的、沉睡的脸庞。那是他的小雨。他六年未曾见过一面的女儿。他指尖冰凉,连带着那张薄薄的照片也变得沉重无比,几乎要捏不住。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的硬块,哽得他无法呼吸。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周围的一切都褪了色,只剩下照片上那张陌生又熟悉的小脸。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得像风铃般的童声,毫无预兆地穿透了主卧紧闭的门,清晰地传了进来:
3
重逢无话
爸爸!快来看我的城堡!搭好啦!
那声音带着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快乐和依赖。
陈石浑身剧烈地一震,像被高压电流击中。捏着照片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白痕。他猛地抬起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房门的方向。那声爸爸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脏上,疼得他瞬间弓起了背。他猛地从飘窗边站起,动作大得带倒了工具箱里的水平尺,哐当一声砸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噪音。
怎么了女主人的声音带着疑惑从客厅传来,脚步声随之靠近。
陈石像被这声音惊醒的梦游者,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巨大羞耻和绝望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神经。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将那张小小的满月照塞回抽屉深处,胡乱地合上抽屉。照片的边缘在他慌乱的动作中微微卷曲起来。他飞快地蹲下,捡起掉落的水平尺,胡乱塞回工具箱,然后拎起箱子,低着头,像躲避瘟疫一样,脚步踉跄地冲出了主卧。
哎,师傅女主人站在客厅中央,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愕然,飘窗……
陈石充耳不闻,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标明确地冲向大门。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离开这里!立刻!马上!再多待一秒,他感觉自己就要彻底窒息、碎裂在这片不属于他的空气里。
他冲到玄关,动作粗暴地一把扯掉脚上那双滑稽的蓝色鞋套,扔在地上。手指颤抖着伸向冰冷的金属门把手,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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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一只脚已经踏出房门,身体前倾准备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牢笼时,身后,女主人那温和却带着清晰距离感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像冰锥一样精准地刺穿了他最后一丝伪装:
师傅,您的验房单!
验房师傅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耳膜。陈石的身体瞬间僵直在门框之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握着门把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惨白,微微颤抖着。工具箱冰冷沉重的提手,深深勒进他粗糙的掌心,带来一阵麻木的钝痛。他慢慢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人。
女主人手里拿着一张崭新的表格,站在几步之外。她的眼神里只有纯粹的、对服务人员的例行公事,还有一丝对他此刻失态的不解和催促。那份表格,白色的纸,蓝色的格子线,像一张冰冷的判决书。
他沉默地走回那一步。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他伸出那只布满硬茧的手,接过那张纸。指尖触碰到纸面,冰凉光滑。他看也没看,直接对折,再对折,然后死死攥在手里,仿佛要把它捏碎,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没有说谢谢。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甚至没有再看女主人一眼,视线低垂着,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沾着泥泞、狼狈不堪的旧皮鞋。然后,他猛地转身,几乎是撞开了半掩的房门,冲进了楼道。
4
心碎逃离
身后,那扇沉重的、贴着火红囍字的防盗门,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咔哒一声,在他身后轻轻合拢。严丝合缝。彻底隔绝了门内那个温暖明亮、充满陌生欢声笑语的世界。
楼道里声控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落在他身上。陈石背靠着冰冷的、贴着瓷砖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胸腔里那颗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肋骨,擂鼓一般,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攥着那张被捏得皱巴巴、浸透了手汗的验房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他猛地抬起手,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撕碎!
就在纸页即将被扯开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表格顶端打印的业主信息栏。那几行清晰的小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了他的视网膜:
**业主姓名:张建民**
**房屋地址:晴翠苑12栋1203室**
张建民。
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一个冰冷的事实。
他撕扯的动作僵住了。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屈辱,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高举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那张皱成一团的验房单,像一片肮脏的落叶,从他脱力的指间滑落,悄无声息地掉在冰冷光滑的瓷砖地面上。
他盯着那张纸,看了几秒。然后,猛地直起身,像逃离什么极度肮脏的东西,脚步踉跄却又异常坚定地冲向电梯。他疯狂地按着下行键,金属按钮发出急促而空洞的哒哒声。电梯门缓缓打开,他一步跨进去,背对着外面,手指痉挛般地按着关门键,仿佛要将身后那层楼、那个门牌号、那段被彻底篡改和覆盖的人生,彻底关在外面,碾碎在黑暗的电梯井道里。
电梯无声下行,失重感包裹着他。狭小的空间像个移动的金属棺材。他抬起头,冰冷的金属内壁映出一张扭曲变形的脸:深陷的眼窝里布满血丝,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胡子拉碴的下巴微微颤抖着。十年。大山深处那个怀着微末希望的少年,流水线上那个沉默攒钱的青年……所有的影子都重叠在这张早衰的、写满倦怠和被生活背叛的脸上。他猛地闭上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抽搐。
电梯门开了,一楼大厅的光线刺得他眯起了眼。他几乎是跌撞着冲出去,推开单元沉重的玻璃门,重新扑进外面淅淅沥沥的冷雨里。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脸颊和衣领,冰冷的触感反而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他径直走向停在角落的电动车。
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进眼睛,他胡乱抹了一把脸,手背上沾满了冰冷的雨水和某种更加滚烫的液体。他跨上电动车,冰冷的坐垫让他浑身一激灵。插上钥匙,拧动。
爸爸!快来看我的城堡!搭好啦!
那清脆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童声,毫无征兆地再次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响,盖过了电动车马达低沉的嗡嗡声。
搭好啦……谁的城堡在谁的房子里在谁的目光下
陈石猛地一拧车把,电动车像一匹受惊的牲口,蹿了出去,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冰冷的雨水更加密集地抽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工装紧紧贴在皮肤上,透骨的寒意一丝丝钻进来。
他漫无目的地冲上湿漉漉的街道,车灯在雨幕中划出两道模糊昏黄的光柱。城市在雨水中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斑和暗影,喧嚣的车流声、喇叭声、商铺里传出的音乐声……所有声音都像是隔着厚重的玻璃传来,遥远而不真切。只有那声爸爸,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反复地、执拗地在他脑子里来回拉扯,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他不知该去哪里。租住的那个狭窄、永远弥漫着隔壁油烟味和潮湿霉味的单间还是那个巨大、冰冷、只有机器轰鸣声和金属气味的工厂车间
似乎哪里都一样。哪里都不是他的地方。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电动车的仪表盘上。一个小小的、透明的塑料卡槽里,塞着一张同样被雨水打湿、边缘已经磨损卷曲的照片。那是六年前,他离开那座大山时,偷偷藏在身上唯一的一张照片——小雨百天时,在镇上简陋照相馆拍下的。照片上的婴儿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镜头,小嘴微微张着,像在无声地呼唤。
陈石的目光死死地定在那张模糊的小脸上。他伸出一根颤抖的、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手指,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拂过照片上那小小的、模糊的眉眼。冰冷的塑料壳下,那张小脸隔着六年的时光和冰冷的雨水,无声地望着他。
他猛地拧紧了车把,电动车在空旷的雨夜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车轮碾过积水,朝着前方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模糊不清的城市深处,一头扎了进去。雨点密集地砸在挡风玻璃上,又被雨刷徒劳地刮开,视野时而清晰,时而被水幕彻底淹没。
城市的深秋,寒意已经像水银一样沉甸甸地渗进骨头缝里。陈石裹紧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缩着脖子,从充斥着机油和劣质烟草味的厂区出来,一头扎进黄昏灰蒙蒙的薄雾中。电动车轮胎碾过湿漉漉的落叶,发出黏腻的声响。他停在一家廉价的便利店门口,推门进去,带进一股室外的冷风和挥之不去的疲惫气息。
5
冷雨夜归
暖气和劣质香薰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径直走向冷柜,拿出一罐最便宜的啤酒。结账时,指尖冻得有些发僵,零钱在冰凉的柜台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一共七块五。一个清亮、带着点跳跃感的声音响起。
陈石抬起眼皮。柜台后站着一个女孩,很年轻,扎着蓬松的马尾,几缕碎发不听话地垂在光洁的额头边。她穿着便利店统一的深蓝色围裙,脸上没什么妆容,皮肤透出一种健康的、未经世事的白皙,眼睛很大,此刻正弯着,带着一种天然的笑意看着他,像初冬下午难得一见的、穿透云层的阳光。
这阳光毫无预兆地刺了陈石一下。他捏着零钱的手指微微收紧,一种混合着厌恶和某种更复杂、更粘稠的情绪在心底悄然滋生。太亮了。亮得让他觉得自己像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他垂下眼,避开那目光,把零钱推过去,含糊地应了一声。
给,您的啤酒。女孩把啤酒递给他,连同找零,动作麻利。指尖不经意间擦过他的手背,温热,带着年轻人的活力。
陈石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手,啤酒罐冰冷的金属触感反而让他觉得安全。他抓起东西,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过于明亮温暖的便利店,重新把自己投入阴冷的暮色里。但那抹过于鲜亮的色彩,那毫无防备的笑容,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早已麻木的感官。
几天后,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雨倾盆而下。陈石刚从厂区出来,就被浇了个透心凉。他狼狈地躲在公交站牌下,看着雨水在脚下汇成浑浊的小溪流。就在他考虑要不要硬着头皮冲进雨幕时,一把小小的、印着卡通猫咪图案的折叠伞,怯生生地伸到了他头顶。
师傅……那个,雨太大了,您先用着又是那个便利店女孩。她站在几步外,自己大半边身子暴露在雨里,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微红,大眼睛里是纯粹的善意。
陈石看着那把幼稚的伞,又看看她淋湿的肩膀。便利店的灯光在她身后晕开一片朦胧的光圈。那刺眼的感觉又来了。他几乎想冷笑。这种廉价的、自以为是的善良,愚蠢透顶。但他脸上却迅速调整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窘迫和感激的表情:啊这……这怎么好意思你自己……
没事没事!女孩连忙摆手,笑容更明亮了些,我跑两步就到宿舍了!您拿着吧,明天……明天还到店里就行!她不等陈石再说什么,把伞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就冲进了雨幕,像一只扑向风雨的小鸟。
陈石握着那还带着女孩体温的伞柄,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进脖子里,冰冷刺骨。他看着那个在雨里奔跑跳跃的蓝色身影,嘴角慢慢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真蠢。蠢得让人……心痒痒。想看看这愚蠢的明亮,被泥泞彻底弄脏是什么样子。
第二天,他准时去还伞。苏晓蕾——他知道了她的名字——看到他,眼睛弯成了月牙。陈石把伞递过去,同时从口袋里摸出一小盒薄荷糖,是他昨天特意绕路去进口超市买的,包装精致,价格不菲。谢谢你昨天的伞,不然真成落汤鸡了。这个……一点小意思,提神的。他的语气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真诚,目光落在苏晓蕾脸上,专注而温和。
苏晓蕾的脸颊飞起两朵红云,有些慌乱地摆手:不用不用!就一把伞而已……
拿着吧,陈石不由分说地把糖塞进她手里,指尖在她掌心轻轻停留了一瞬,就当谢谢你没让我感冒。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成熟男人的稳重和不容置疑。苏晓蕾握着那盒凉凉的糖,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只觉得心跳得有点快。
刻意的偶遇开始变多。陈石算准了苏晓蕾下班的时间,在她回宿舍必经的那个昏暗路口,恰好推着没电的电动车出现。他皱着眉,一脸无奈地拍打着仪表盘,额发被汗水打湿几缕,贴在额角,透出一种成熟男人少见的、带着点脆弱的狼狈。苏晓蕾几乎是小跑着过来:陈哥车坏了
嗯,没电了,这破车。陈石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露出疲惫的神情,只能推回去了。
我帮你!苏晓蕾想也没想,立刻绕到车后面,双手扶住了沉重的后座。她小小的身体几乎被电动车挡住,推得很吃力,却咬着牙不吭声。陈石在前面扶着车把,感受着身后传来的、属于年轻生命的温热气息和微微的喘息,嘴角在阴影里无声地勾起。真容易。只需要一点点恰到好处的示弱,一点点流露的疲惫,这些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就会像飞蛾一样扑过来,以为自己是救赎的光。他享受着这份掌控感,这份轻易得来的、带着崇拜的付出。
他会在苏晓蕾抱怨加班太晚时,顺路出现在便利店外,沉默地推着车陪她走过那段夜路。昏黄的路灯把他俩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他不说什么甜言蜜语,只是在她被路边突然窜出的野猫吓到时,不动声色地往她外侧挪半步;在她喋喋不休说着打工的琐事时,安静地听着,偶尔递过去一瓶拧开盖的矿泉水。这种沉默的、细节上的体贴,比任何炽烈的表白都更让苏晓蕾沉沦。她习惯了身边这个沉默却可靠的身影,习惯了他递过来的温热牛奶,习惯了他身上淡淡的、混杂着机油和烟草的味道。她觉得自己遇到了一块沉默温厚的石头,能在风雨里依靠。
当陈石那间狭小、简陋、永远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和隔壁廉价油烟味的出租屋出现在苏晓蕾面前时,她只是短暂地愣了一下。屋子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墙角堆着几个塞得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窗户玻璃裂了条缝,用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粘着。这与她想象中的成熟男人的居所相去甚远。但随即,她看到陈石脸上那丝一闪而过的、被他刻意放大的窘迫和自嘲,心立刻软了。
有点乱……别嫌弃。陈石低声说,走过去想把一个塞满杂物的旧纸箱踢到角落藏起来。
没事的!苏晓蕾连忙拉住他的胳膊,声音清脆,带着一种拯救者般的热情,挺好的!收拾收拾就好啦!陈哥,以后……以后我帮你收拾!她环顾着这间破败的小屋,眼里没有嫌弃,反而燃起一种要帮他打造一个家的、近乎神圣的光芒。她开始笨拙地帮他整理,把散落的衣物叠好,擦掉桌面厚厚的灰尘。阳光透过脏污的玻璃,照在她年轻光洁的侧脸上,她哼着轻快的歌,仿佛在进行一项伟大的事业。
陈石靠在门框上,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他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眼神冰冷地审视着这一切。她的天真,她的热情,她那份自以为是的拯救欲,此刻都成了他眼中最滑稽的表演。他看着她把那张从晴翠苑带出来的、皱巴巴的验房单(他一直没扔)当成废纸,随手扫进簸箕,准备倒掉,嘴角无声地扯了一下。埋葬过去不,他只是在制造新的废墟。看着她毫无防备地踏入这片废墟,甚至还想在上面种花,一种扭曲的快意在他麻木的胸腔里弥漫开来。
同居的日子像一块渐渐发霉的面包。最初的甜蜜感迅速被陈石刻意制造的阴霾吞噬。苏晓蕾发现,陈石似乎永远粘在他的旧手机上。吃饭时,走路时,甚至她依偎在他身边试图说点什么时,他的眼睛都牢牢地锁在那块发光的屏幕上,嘴角时不时勾起一丝让她心头发毛的、含义不明的笑意。
陈哥,看什么呢这么好笑她凑过去,带着撒娇的意味。
陈石的反应总是迅疾而粗暴。他猛地将手机屏幕扣在胸口,动作大得带翻了桌上的水杯,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充满防御,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愠怒:没什么!工作上的事!瞎打听什么!
这种过激的反应像冰冷的针,一次次扎在苏晓蕾的心上。女人的直觉让她越来越不安。终于,在一个陈石去洗澡的深夜,哗哗的水声掩盖了一切。鬼使神差地,苏晓蕾拿起了他随意丢在床头、屏幕还亮着的旧手机。没有密码——陈石似乎从未想过要防备她,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她是否看到。
屏幕还停留在一个聊天界面上。刺眼的、露骨到极点的对话像毒蛇一样猛地窜入她的眼帘。那亲昵到令人作呕的称呼——宝贝、心肝,那些不堪入目的调情和下流图片,像滚烫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她手指颤抖着向上滑动,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头像,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宝贝,无数个深夜的龌龊对话,像腐烂沼泽里翻腾的污秽气泡,瞬间将她淹没。她看到了他熟练地发着想你、爱你,语气轻佻随意,像是在批发处理滞销的廉价品。她甚至看到了他抱怨自己那个不懂事、烦人、像个怨妇的年轻女友,字里行间充满了厌烦和嘲弄。
哗啦一声,手机从她冰冷僵硬的手指间滑落,重重砸在地板上。苏晓蕾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泥塑,呆立在原地。浴室的水声还在持续,哗哗地响着,像是对她最大的嘲讽。原来那些沉默的陪伴,那些递过来的牛奶,那些深夜的顺路,全是包裹着毒药的糖衣!她以为的温暖港湾,不过是别人精心布置的陷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呕吐出来。
浴室门开了。陈石只围着一条毛巾,头发滴着水,带着一身湿热的水汽走出来。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地上屏幕碎裂、却依然顽强亮着的手机,还有苏晓蕾惨白如纸、浑身颤抖、死死盯着他的脸。那眼神里,充满了被彻底背叛的震惊、痛苦和难以置信。
陈石脸上的慵懒瞬间消失了。没有惊慌,没有愧疚。他眼神一暗,随即浮起一种被侵犯领地的、冰冷的戾气。他几步上前,一把捡起手机,指关节捏得发白,声音低沉得可怕:谁让你动我手机的!
那些……那些是什么!苏晓蕾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眼泪汹涌而出,手指颤抖地指着手机,那些‘宝贝’!那些话!陈石!你把我当什么!
当什么陈石嗤笑一声,那笑容扭曲而残忍,像野兽露出獠牙,你说当什么一个送上门的便宜货一个免费的保姆一个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他逼近一步,带着湿冷的水汽和强烈的压迫感,你以为你是什么纯洁无瑕的天使苏晓蕾,别他妈装了!你跟我住在这破房子里的时候,想过装纯情吗!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苏晓蕾的心脏。她被他话语里的恶意和轻贱彻底击懵了,巨大的痛苦让她几乎窒息,只能徒劳地摇着头,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说过……
我说过什么!陈石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宣泄,我说过爱你说过要跟你结婚苏晓蕾,你他妈醒醒吧!我三十多了!你以为我还会信你这种小丫头片子嘴里那套天长地久!他的目光扫过床头柜,那里放着一个简陋的木头相框,里面是苏晓蕾小心翼翼珍藏的一张合影——那是他们确定关系不久后,在一个小公园里,她硬拉着他拍的。照片里,她笑得灿烂无比,紧紧挽着他的胳膊,而他,表情是刻意调整过的温和。
就是这张照片,此刻成了点燃陈石暴戾导火索的最后一点火星。他猛地抓起相框,在苏晓蕾惊恐的尖叫和徒劳的扑抢中,狠狠掼在地上!
哐啷——!一声刺耳的碎裂声。
玻璃碎片和木屑瞬间炸开,四处飞溅。照片被摔了出来,正好落在陈石脚下。他看也不看,抬起穿着廉价塑料拖鞋的脚,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戾,重重地踩了上去!坚硬的鞋底在照片上那张明媚的笑脸上反复地、用力地碾磨!仿佛要将那刺眼的阳光彻底踩进肮脏的泥地里!
装!我让你装!装什么情深意重!装什么天真无邪!他一边碾,一边从齿缝里挤出恶毒的话语,脸上是一种近乎狰狞的快意。
苏晓蕾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尖叫卡在喉咙里。她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软软地瘫坐下去,坐在那一地狼藉的玻璃渣和木屑上。尖锐的碎片刺破了她单薄的睡裤,扎进皮肉,渗出血丝,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的眼睛空洞地大睁着,死死盯着陈石脚下那张被彻底蹂躏、面目全非的照片。照片里那个笑容灿烂的女孩,正被他肮脏的鞋底践踏着,扭曲着,最终变成了一团模糊的污迹。
这就是她拼尽全力、燃烧自己所有天真去靠近、去温暖、去试图拯救的男人。
她的整个世界,连同那张象征着短暂美好的照片,在这一刻,被他亲手、并且带着享受般的神情,彻底碾碎了。时间凝固了,空气里只剩下陈石粗重的喘息和她自己血液滴落在玻璃碎片上的、极其细微的嗒…嗒…声。
陈石发泄完了。他胸膛起伏着,看着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如同破碎人偶的苏晓蕾。那副失魂落魄、被彻底摧毁的样子,奇异地抚平了他心底翻涌的暴戾和长久以来的阴郁。一种沉重的、带着毁灭快感的舒畅感,像浑浊的泥浆一样,缓缓流淌过他干涸龟裂的心田。真安静。终于安静了。那些刺眼的阳光,那些烦人的笑声,那些愚蠢的期待,都被他亲手掐灭了。
他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地上只是一堆无用的垃圾。他冷漠地跨过地上散落的照片碎片和玻璃渣,径直走向床边,拿起另一件外套和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动,解锁,动作流畅。
手机屏幕幽幽的光映亮了他毫无波澜的侧脸。一条新消息的提示音清脆地响起。他点开,是一个备注着小野猫的头像发来的。
在干嘛呀想你了呢【亲吻】后面跟着一个撩人的表情包。
陈石脸上那副暴戾的、扭曲的神情瞬间消失了,如同川剧变脸。他嘴角甚至习惯性地向上弯起一个温柔的、带着宠溺意味的弧度,手指在屏幕上轻快地敲击着,回复道:
刚开完一个烦人的会【疲惫】,也想你了,宝贝。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轻微地响起。他收起手机,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老旧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然后又在他身后砰地一声重重关上,震落了门框上簌簌的灰尘。门板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归于死寂。
狭小破败的出租屋里,只剩下苏晓蕾一个人。
她依然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坐在那堆象征着她破碎爱情和人生的玻璃碎片与照片残骸之中。尖锐的刺痛从腿上传来,温热的液体沿着小腿的皮肤蜿蜒流下。她却毫无所觉。空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紧闭的房门,仿佛还能看到那个男人决绝离开的背影。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他最后那句对着手机、用她曾无比迷恋的温柔语调说出的也想你了,宝贝。
原来,她连让他吵架后摔门而去的资格都没有。
他只是厌倦了这场单方面的毁灭游戏,然后,像丢垃圾一样,把她丢在了这片由他亲手制造的废墟里,转身就投入了另一个宝贝的怀抱。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包裹着她。
窗外,城市的霓虹不知疲倦地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怪陆离的光透过脏污的玻璃,扭曲地投射在布满裂痕的墙壁和地板上,也照亮了她脸上蜿蜒的泪痕和眼中那片彻底熄灭的、死灰般的绝望。腿上被玻璃划破的伤口还在流血,一滴,一滴,砸落在照片碎片上那个早已模糊不清的、曾经属于她的笑容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绝望的暗红。
所以女孩子呀!千万别相信自己能拯救谁。
6
幸福自保
保护好自己,就是最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