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完美储君黑化手札》 > 第一章

他是皇帝亲手雕琢的完美储君,温良仁厚,克己复礼。
朝野皆知太子是制衡权臣的棋子,连东宫属官都是皇帝的耳目。
祭天大典上,他诵错祝词,皇帝含笑替他补全,群臣赞叹父慈子孝。
无人看见御座阴影里,太子袖中指甲已深深掐入掌心。
当密诏太子可废四字呈现眼前,他端起毒酒走向皇帝寿宴。
这盘棋,该换执子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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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坛高耸,直刺铅灰色的天穹。凛冽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深秋特有的肃杀,卷起祭坛四周垂落的玄色织金缎带,猎猎作响,如同无数不安的魂灵在无声呐喊。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冷硬檀香,仿佛凝固了千年时光的尘埃,沉沉压在每一个躬身行礼的身影之上。
李昭站在最前列,太子规制的十二章玄衣纁裳将他裹得严丝合缝,金线绣出的日月星辰、山川龙纹在稀薄的天光下折射出冰冷而沉重的光泽。他微微垂着眼睫,视线落在脚下光洁如镜、倒映着阴郁天色的墨玉石板上,清晰地映出自己模糊而端正的轮廓。
维乾元三十五年,岁在癸未,昭告皇天厚土,社稷宗祧……
他的声音清越、平稳,如同玉磬击响,每一个音节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回荡在空旷而压抑的祭坛广场。这本是早已烂熟于胸的祝文,每一个字都曾被他咀嚼过千百遍,融入骨血。然而,当念诵至伏祈神明,永祚帝室一句时,喉间却骤然一涩,如同被无形的冰冷丝线死死扼住。
永祚……帝室……他下意识地重复了半句,语速已不由自主地迟滞下来,那精心构筑的平稳节奏瞬间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却又足以致命的裂痕。
死寂。
方才还因太子清越声音而显得肃穆的广场,霎时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只有那玄色缎带仍在不安地抽打着冰冷的石栏,发出单调而突兀的噼啪声。无数道目光,惊疑、揣测、审视、幸灾乐祸……如同实质的芒刺,瞬间穿透那身华贵的太子礼服,扎在他的背上。
冷汗,沿着他挺直的脊柱无声地滑落,在里衣上洇开一小片冰凉的湿痕。时间仿佛被冻结,每一瞬都无比漫长。
就在这令人心脏停跳的瞬间,御座的方向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几乎被风声吞没的咳嗽。紧接着,是皇帝李崇那温和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如同暖玉投入冰湖,瞬间打破了死寂的坚冰。
——永祚帝室,垂佑黎元。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宽厚笑意,自然而然地接续了下去,流畅得仿佛那本就是祝文的一部分,没有丝毫迟滞,太子连日操劳祭典,心神耗费过甚,偶有疏漏,亦是常情。
皇帝微微侧身,目光落在李昭身上。那目光慈和,充满了毫不作伪的关怀。一只保养得宜、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抬起,越过御座与太子席位之间那短短却又象征着天堑鸿沟的距离,极其自然地落在了李昭紧绷的肩上。
那只手温暖、干燥,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道。
吾儿辛苦了。皇帝的嗓音低沉醇厚,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在场每一个屏息凝神的朝臣耳中。
几乎是皇帝话音落下的刹那,祭坛广场上那令人窒息的紧张瞬间冰消瓦解。低沉而整齐的赞叹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陛下慈爱,体恤入微!
殿下纯孝至诚,感天动地!
父慈子孝,实乃我朝之福,社稷之幸!
赞誉之词此起彼伏,汇成一片嗡嗡的颂圣声浪。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利针,反复扎进李昭的耳膜。
那只温暖的手掌依旧稳稳地按在他的肩头,仿佛一道沉重的枷锁,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和掌控。李昭脸上缓缓漾开一个极其标准的、温顺而感激的笑容,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嘴角上扬。他微微侧首,目光恭谨地迎向御座,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做出谢父皇体恤的口型。
无人看见,在那宽大厚重的玄色太子袍袖深处,被层层叠叠的锦绣严密遮蔽之下,他的左手死死攥紧。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指甲,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绝,深深地、狠狠地掐进了掌心娇嫩的皮肉之中。尖锐的刺痛感,混合着掌心瞬间涌出的温热粘腻,成了这铺天盖地的虚伪赞颂中,唯一真实、唯一能让他保持清醒不至于彻底沉沦的东西。
那粘稠的温热,是他自己无声的血。祭坛的冷风裹着檀香,似乎也带上了铁锈般的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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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东宫朱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宫道上的风,也隔绝了外面世界的窥探。然而,一种更深的、无形的寒意却如跗骨之蛆,悄然渗透进来。门轴转动的沉闷声响在空旷的前殿回荡,余音未散,侍立在旁的内侍、宫女们便已无声无息地垂首敛目,退至殿角阴影里,动作整齐划一,如同牵线木偶,连衣袂摩擦的声音都微不可闻。
李昭脸上那温顺感激的笑容,在踏入东宫门槛的刹那,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抹去,只余下一片冰封的漠然。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穿过空旷的前殿,脚步沉稳,径直走向自己的寝殿。玄色太子常服的下摆拂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成了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响动。
寝殿内光线幽暗,厚重的帘幕低垂。李昭走到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缓缓坐下。他没有点灯,任由阴影将自己包裹。书案上,堆叠着今日由詹事府呈上的例行公文,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份,是京畿道关于入冬炭火储备的奏报。目光落在那些熟悉的字句上,却如同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浓雾,一个字也未能入心。
他闭上眼,祭坛上那只温暖手掌压在肩头的触感,和掌心被指甲刺破的锐痛,交替浮现。还有那些潮水般涌来的、虚伪的父慈子孝的颂扬。每一句,都像鞭子抽在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极轻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停在门口。接着是两声几乎听不见的叩门声,谨慎而克制。
殿下。一个苍老而恭谨的声音传来,是东宫典膳监的老太监王德顺。他手中捧着一个黑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青玉盖碗,碗口氤氲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一股清淡的药香随之飘散进来。
李昭睁开眼,眼底一片深潭般的平静,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进来。
王德顺佝偻着腰,脚步无声地走进来,将托盘轻轻放在书案一角。殿下今日在祭坛受了风,老奴熬了点驱寒安神的汤药,您趁热用些吧。他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异常平稳。
李昭的目光落在盖碗上,又缓缓移到王德顺那张布满皱纹、永远带着几分愁苦和绝对顺从的脸上。这张脸,和詹事府那些官员的脸,和这东宫每一个侍从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渐渐模糊、重叠。他们都是眼睛,是耳朵。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道无形的囚笼。
放下吧。李昭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王德顺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退下。他微微躬着身,目光下垂,落在李昭垂在身侧、被宽大袖袍遮掩的左手上,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殿下……手……可要老奴取些伤药来
李昭的指尖在袖中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连这点细微的破绽,都未能逃过这些眼睛。
不必。他拒绝得干脆利落,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对方只是在询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点小事,无妨。退下吧。
是。王德顺不再多言,恭敬地行了一礼,倒退着,无声地退出了寝殿,轻轻合上了门。
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那碗汤药的热气,还在幽幽地升腾,散发着苦涩的药味。李昭盯着那袅袅的白雾,眼神空茫。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玉碗壁,却没有端起。掌心被指甲刺破的地方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抽痛,提醒着他祭坛上那深入骨髓的羞辱和寒意。这痛楚,远比任何温热的汤药更能让他安神。
他缓缓收回手,指尖在袖内那处湿黏的伤口上用力按了一下,新鲜的刺痛感让他混沌的思绪瞬间清晰了一瞬。
这东宫,这储君之位,这完美的躯壳……不过是一场精心布置的棋局。而他,从始至终,都只是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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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天色彻底沉了下来,浓墨般的黑暗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只有檐角的风灯在呼啸的寒风中摇曳,投下昏黄、扭曲、不断变幻的光影,在窗纸上跳动,如同鬼魅无声的舞蹈。殿内没有点灯,李昭依旧坐在紫檀书案后的阴影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那碗早已凉透的汤药,孤零零地摆在案角,散发着若有似无的苦涩气息。
殿门又一次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这次进来的不是王德顺,而是一个穿着普通内侍服饰、身形瘦小的身影。他动作轻捷如狸猫,迅速闪入殿内,反手合上门,没有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他快步走到书案前,对着阴影中的李昭深深一揖,没有称呼,没有多余的礼节,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刻意训练过的模糊:
殿下,东西……送到了。
来人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扁平的、毫不起眼的粗布小包。那布包的颜色灰扑扑的,几乎与殿内的黑暗融为一体。
李昭一直沉寂如水的眼眸,在听到这句话的刹那,骤然亮起一点微光,如同寒夜冰面上反射的星芒,锐利、冰冷,转瞬即逝。他伸出手,指尖在触及那粗粝布料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微不可查的一瞬。那冰冷的触感,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
他接过布包,并未立刻打开,只是握在手中,感受着它那微薄却似乎重于千钧的分量。
何处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在寂静的殿内显得异常清晰。
按老规矩,内侍的声音依旧压得很低,语速却极快,酉时三刻,西苑角门外的老槐树,第三根朝西的粗壮树杈,掏空的树洞里。取件时,树洞口的湿泥是新的,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西苑角门……老槐树……李昭脑中迅速闪过那片偏僻冷清的宫苑角落。那是宫闱深处,被遗忘的角落之一,离皇帝日常起居的乾元宫和议政的宣政殿都极远。确实是个传递消息的绝佳盲点。他微微颔首,表示知晓。
送东西的人呢李昭追问,目光如炬,紧紧锁住阴影中的内侍。
没看清脸,内侍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裹着件极破旧的杂役棉袄,帽子压得很低,身形佝偻……丢下东西,就钻进旁边堆杂物的棚子里不见了,动作很快。
知道了。李昭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下去吧,小心些。
是。瘦小内侍再次深揖,动作依旧轻捷无声,如同来时一般,迅速退入黑暗,消失在殿门外。
殿内重归死寂。
李昭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那毫不起眼的粗布包上。殿内太暗,他只能看到布包模糊的轮廓。他站起身,走到寝殿深处那张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边。床头内侧,靠墙的雕花板下方,有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他伸出手指,在几处看似普通的雕花缝隙处,以一种特定的顺序和力道,或轻或重地按压了几下。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响动。
一块雕花板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手探入的狭小空间。里面空空荡荡,只铺着一层薄薄的绒布。
李昭将那个粗布包放了进去,手指在绒布上轻轻拂过,然后再次在雕花板上按压。轻微的咔哒声后,暗格严丝合缝地复原,看不出丝毫痕迹。
他没有立刻回到书案后,而是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道缝隙。深秋寒冽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他衣袂翻飞。窗外,夜色浓重如墨,东宫高耸的宫墙在黑暗中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阴影。远处的宫道,偶尔有巡夜侍卫的灯笼晃过,如同黑暗中漂浮的、警惕的眼睛。
掌心那早已凝血的伤口,在寒风的刺激下,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凝视着那无边的黑暗,久久未动。暗格里那个冰冷的布包,像一个无声的引信,埋在了这片死寂的东宫深处。他需要一点光,一点能驱散这无孔不入的黑暗和窥探的光,才能看清它带来的究竟是怎样的命运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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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一场毫无征兆的寒流裹挟着冰冷刺骨的雨,骤然席卷了京畿之地。雨水不是淅淅沥沥,而是倾盆而下,仿佛天河决堤,粗暴地冲刷着皇城的金瓦朱墙。雨水在宫道的青石板上汇成浑浊湍急的溪流,冲刷着一切浮华与肮脏,奔向低洼之处。
沉闷而急促的鼓声,穿透了层层雨幕,从遥远的皇城正门——承天门的方向隐隐传来。那不是喜庆的朝鼓,而是告急的登闻鼓!鼓点一声紧过一声,沉重、焦灼,如同垂死巨兽的心跳,在暴雨的喧嚣中顽强地搏动着,敲打在每一个听闻者的心头。
东宫书房内,烛火通明。李昭站在窗前,并未看那些堆积如山的公文,目光沉沉地投向窗外那片被暴雨扭曲的世界。鼓声清晰地传来,他搁在窗棂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
书房门被猛地推开,带着一股湿冷的雨气。詹事府少詹事周维清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官袍下摆溅满了泥泞,雨水顺着他的帽檐和鬓角不断滴落,狼狈不堪。他甚至顾不上行礼,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惧和寒冷而剧烈颤抖:
殿…殿下!不好了!京…京郊流民大营……瘟疫…瘟疫爆发了!他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艰难地挤出来,是…是恶症!高热呕血,染者……染者数日即毙!流民恐慌,冲击官仓!登闻鼓……登闻鼓响彻皇城了!
瘟疫李昭猛地转身,烛光映照下,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瞳孔骤然收缩。那沉静如水的面容第一次被撕开了一道裂缝,露出了底下深藏的惊涛骇浪。
周维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是!殿下!太医署初步查验……十…十有八九是……是肺鼠疫啊!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喊出来,带着灭顶的绝望。
肺鼠疫!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李昭脑中炸响!前朝末年,一场大疫席卷天下,十室九空,白骨盈野,最终导致烽烟四起,神器倾覆!史书上的斑斑血泪瞬间涌入脑海。
流民大营现在如何冲击官仓可有伤人疫区是否封锁李昭的声音陡然拔高,语速快如连珠,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盖过了窗外的雨声和隐约的鼓声。他几步上前,目光如利剑般钉在周维清身上。
乱…乱象已生!周维清浑身筛糠般抖着,流民抢粮,与守仓卫兵冲突,已有死伤!疫…疫区混乱,根本……根本封不住!染病者四散奔逃,投亲靠友者不知凡几!这…这疫病怕…怕是……他不敢再说下去,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
完了!李昭的心瞬间沉入谷底。瘟疫一旦突破流民大营的藩篱,如同墨汁滴入清水,必将以恐怖的速度在人口稠密的京城蔓延开来!恐慌、混乱、死亡……整个帝国的中枢,危在旦夕!
备舆!李昭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他必须立刻出宫,必须亲眼看到实情!传孤口谕,命太医署正副院判、京兆尹、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即刻前往流民大营外听令!迟误者,斩!
殿…殿下!不可啊!周维清惊恐地抬起头,涕泪横流,那…那是恶疫之地!您万金之躯,岂可亲涉险境!陛下…陛下也绝不会允准的!他几乎是扑过来想抱住李昭的腿。
孤是太子!李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在风雨飘摇的书房中炸响,此刻社稷危殆,黎民倒悬,孤不亲往,谁往!难道要坐等疫魔屠城,江山倾覆吗!滚开!
他一把拂开挡在身前的周维清,甚至来不及更换正式的袍服,只抓过侍从慌忙递来的一件深色防雨斗篷,裹在身上,大步冲出书房,身影瞬间没入殿外瓢泼的雨幕之中。雨水无情地打在他的斗篷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詹事府的其他属官早已闻讯在殿外廊下等候,人人面如土色。看到太子疾步而出,立刻有人撑起巨大的油纸伞试图跟上。
伞不必了!李昭厉声喝道,脚步丝毫不停,径直冲向早已备好的青呢小轿,速行!去大营!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清晰而急迫。
轿夫不敢怠慢,抬起轿子便冲入雨中。东宫的侍卫们紧随左右,马蹄踏在积水的宫道上,溅起高高的水花。一行人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刺破重重雨幕,朝着皇城外、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流民大营方向疾驰而去。
冰冷的雨水顺着轿帘的缝隙钻进来,打湿了李昭的衣襟。他靠在轿壁上,紧闭着双眼,脸色在轿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急促的鼓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与轿外哗哗的雨声、马蹄踏水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一曲末世的悲鸣。掌心那早已结痂的伤口,在湿冷的空气中,又开始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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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呢小轿在泥泞中艰难穿行,最终在距离流民大营尚有数百步之遥的一处地势略高的小坡上停下。这里已能闻到风中飘来的、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那是劣质药材燃烧的呛人烟味、排泄物的恶臭、潮湿发霉的织物气息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死物腐烂般的甜腥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绝望的、属于死亡边缘的味道。
李昭掀开轿帘,扑面而来的气味让他胃部一阵翻搅。他强忍着,一步跨出轿子,冰冷浑浊的雨水立刻兜头浇下。随从慌忙撑起油纸伞,被他一把推开。
伞挡视线!他声音沙哑,目光死死钉在前方。
眼前所见,足以让任何人心胆俱裂。
昔日的流民大营,此刻已化为一片人间地狱。简陋的窝棚在暴雨中坍塌了大半,如同被巨兽踩烂的蚁穴。泥泞的地面上,污水横流,随处可见倒伏的人形。有的蜷缩在泥水里痛苦呻吟,身体剧烈地抽搐;有的则一动不动,任由雨水冲刷着他们青黑浮肿的脸庞。几个穿着破烂号衣、用湿布勉强蒙住口鼻的营区小吏,正费力地将一具明显已经僵硬的尸体拖向远处一个冒着浓烟、噼啪作响的巨大柴堆。柴堆旁,已经横七竖八地堆叠着十几具盖着破草席的尸体。
更远处,大营摇摇欲坠的木栅栏被推倒了一大片,显然是被暴乱的流民冲开的缺口。透过缺口,可以看到外面官道上混乱的景象: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如同没头的苍蝇,在泥水中哭嚎奔逃,拖儿带女。一些青壮年则双目赤红,疯狂地冲击着不远处一座官仓紧闭的大门,与守卫的兵丁推搡厮打,石块和棍棒在空中飞舞,绝望的呐喊和兵丁的呵斥声混杂在暴雨声中,刺耳欲聋。
殿下!殿下!此处万万不可再近了!京兆尹连滚爬爬地从后面赶来,官帽歪斜,浑身湿透,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恶疫凶猛!已有数名进去探查的差役染病倒下了!此地……此地已成绝域啊!
太医署正副院判也气喘吁吁地赶到,面色比李昭还要难看,看着那片死亡营地,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束手无策的绝望。
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按着腰刀,带着一队同样面无人色的兵丁,紧张地护卫在四周,看着那些冲击官仓的流民,手按在刀柄上,却迟迟不敢下令。镇压眼前这些已是绝境中的困兽,任何一点火星都可能引爆更大的、无法收拾的暴乱!
李昭站在冰冷的雨水中,身体微微颤抖。眼前的景象比他预想的还要惨烈百倍。这不是天灾,这分明是人祸酝酿出的地狱!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死亡气息的冰冷空气刺痛了他的肺腑。
兵马司!李昭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立刻调集所有人手,分作两队!一队,以弓弩为威慑,喝止冲击官仓的乱民!告诉他们,朝廷即刻开仓放粮!敢有趁乱劫掠、杀伤人命者,立斩无赦!另一队,协助营区残留吏员,封锁所有通往城区的道路!强闯者,射杀!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指挥使浑身一震,看着太子冰冷决绝的眼神,猛地抱拳:末将领命!转身嘶吼着去布置。
太医署!李昭的目光转向瑟瑟发抖的正副院判,孤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立刻拿出一个遏止疫病蔓延的章程!药材、人手,孤来调拨!但若再敢推诿搪塞,延误时机,导致疫情失控……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砸下,你们阖署上下,就等着给全城百姓殉葬吧!
两位院判吓得魂飞魄散,噗通跪倒在泥水里,连连磕头:臣…臣等万死!必当竭尽全力!
京兆府!李昭最后看向面无人色的京兆尹,立刻征调城内所有闲置屋舍、寺庙、道观!设立临时隔离所!组织人手,挨家挨户排查,凡有发热、呕血者,无论贫富贵贱,一律强制送入隔离!敢有隐瞒藏匿者,同罪论处!所需钱粮、药物,即刻列出清单,报与詹事府,孤亲自去向户部讨要!他深知,隔离,是阻断传播最后的、也是最残酷的希望。
京兆尹嘴唇哆嗦着,看着太子那被雨水冲刷得苍白的脸,和那双在绝望深渊中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终于找回了一点主心骨:是!是!下官…下官遵命!立刻去办!
一道道命令如同冰冷的铁流,从这小小的土坡上倾泻而出。李昭不再多言,他转过身,面向那片死亡与混乱交织的炼狱。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不断滴落。他撩起沉重的太子常服前摆,双膝一屈,竟朝着那混乱污浊的流民营地方向,在冰冷的泥泞中,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殿下!周围所有人,无论是官员、兵丁还是随从,全都失声惊呼,扑通扑通跪倒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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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恍若未闻。他挺直脊背,任由暴雨无情地抽打在身上,双手高高拱起,对着那片绝望的土地,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呐喊。那声音穿透风雨,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响彻在每一个能听到的人耳边:
朝廷失察!致生大疫!苦我黎庶!此乃朝廷之过!孤李昭,身为储君,难辞其咎!
孤今日在此立誓!朝廷绝不弃尔等于不顾!粮,即刻开仓!药,倾尽国帑!病者,竭力救治!亡者,妥善安葬!孤与尔等,同此艰难!瘟疫不除,孤誓不离此营!
苍天在上,后土在下!此心此誓,天地共鉴!
字字泣血,句句椎心!
这突如其来的、储君亲跪于泥泞之中所发出的泣血誓言,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混乱奔逃的流民心头,也炸响在那些麻木绝望、只余下求生本能的兵丁吏员耳中。冲击官仓的疯狂人群,动作猛地一滞,无数双布满血丝、充满戾气和绝望的眼睛,愕然地望向高坡上那个在暴雨中跪得笔直的明黄色身影(太子常服为明黄)。
太子……太子殿下
殿下给我们跪下了!
他说……朝廷不弃我们
开仓放粮有药治病
死寂。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这片混乱之地。只有暴雨冲刷大地的哗哗声。紧接着,如同溃堤的洪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压抑到极致的绝望和恐惧,瞬间转化为震天的嚎哭!
殿下——!有人率先朝着高坡的方向,重重地跪倒在泥水里,以头抢地。
殿下仁德啊——!
我们有救了!朝廷没忘我们啊——!
哭声、喊声、感恩戴德之声,汇成一片悲怆的浪潮,瞬间压过了之前的暴戾和混乱。兵马司的兵丁趁机迅速上前,开始维持秩序,引导流民。太医署的人强忍着恐惧,开始组织人手,在营区边缘搭建临时的诊棚。京兆府的差役也动了起来。
李昭依旧跪在冰冷的泥水中,挺直如松。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能感觉到,那濒临崩溃的秩序,正在他这孤注一掷的跪下,被强行、艰难地扳回了一丝轨道。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看似力挽狂澜的仁德之下,那深藏于袖中的手,指甲再次深深嵌入了掌心那刚刚结痂的旧伤之中,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新血混着冰冷的雨水,沿着指缝悄然滑落,无声地融入身下污浊的泥泞。
这仁德,这誓言,这跪在万民之前的储君……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精心构筑的牢笼他心中一片冰冷的清明。这场瘟疫,这场混乱,究竟是真正的天灾,还是某些人为了彻底碾碎他这颗棋子而刻意点燃的导火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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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宫,西暖阁。
与外界的凄风苦雨截然不同,这里温暖如春。巨大的鎏金蟠龙铜兽炉中,上好的银霜炭无声地燃烧着,散发出令人筋骨酥软的融融暖意。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龙涎香气,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紫檀木的落地罩上,悬着轻如烟雾的鲛绡纱帐,将窗外阴沉的天光滤得柔和而静谧。
皇帝李崇斜倚在铺着厚厚明黄锦褥的暖炕上,身上只松松地披着一件杏黄色常服。他微微眯着眼,神情闲适,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如脂的羊脂白玉扳指。炕几上,摆着几碟精致的江南细点,一盏雨过天青色的官窑茶盏里,碧螺春的茶汤澄澈透亮,氤氲着热气。
户部尚书钱敏之垂手侍立在炕前不远的地毯上,姿态恭敬,脸上却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忧虑和为难。
陛下,钱敏之的声音不高,带着老臣特有的沉稳,太子殿下心系黎庶,亲临险地,跪天立誓,安抚流民,其心可悯,其情可嘉。只是……他微微一顿,抬眼觑了一下皇帝的神色,才继续道,只是殿下当场许下的诺言,委实……委实太过沉重了些。
哦李崇眼皮都没抬,似乎对玉扳指上的纹路更感兴趣,语气平淡无波,太子许了什么
开仓放粮,倾尽国帑购药,广设隔离病坊……殿下还言明,瘟疫不除,誓不离营。钱敏之的声音里添了几分苦涩,陛下明鉴,去岁北疆战事耗费甚巨,南方又有水患,国库……国库实在空虚。单是这购药一项,所需便是海量,遑论粮草、人工、安置……这窟窿,简直是个无底洞啊!若真依殿下所言倾尽国帑,那其他各部开支、军饷俸禄、河工赈济……恐怕都要难以为继了。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反应,斟酌着词句:太子殿下仁厚爱民,一片赤诚。只是……殿下毕竟年轻,未曾经历民生多艰,更未曾执掌过国帑度支。此等非常之时,行此倾国之力救疫之事,是否……是否有些……操切了恐非社稷之福啊。
暖阁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被高墙宫苑重重阻隔后变得极其微弱的雨声。
皇帝李崇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玉扳指,端起那盏碧螺春,轻轻吹了吹浮沫,啜饮了一小口。动作优雅从容。他放下茶盏,目光这才缓缓抬起,落在钱敏之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深不见底,如同古井寒潭。
太子仁德,心系百姓,这是好事。皇帝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惯常的温和,却让钱敏之的头垂得更低了,只是……敏之啊,你执掌户部多年,深知钱粮乃国之命脉。倾尽国帑,确非良策。朝廷,不能只盯着眼前一隅。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炕几边缘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暖阁里格外清晰。
储君,国之根本。皇帝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当有定鼎江山、驾驭万方之器识。若因一时妇人之仁,惑于小民之怨,而动摇国本根基……他微微摇了摇头,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却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扎在钱敏之心上。
钱敏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皇帝的话,每一个字都轻飘飘的,组合在一起,却重逾千钧!这是在指责太子妇人之仁,是惑于小民之怨,是动摇国本根基!这哪里是在讨论钱粮这分明是在质疑太子作为储君的资格!是在暗示……废立!
陛下……圣明烛照!钱敏之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深深躬下身,不敢再看皇帝的眼睛,臣…臣愚钝,只知度支艰难,险些误判大局!陛下训示,臣铭记于心!户部……户部定当谨慎权衡,既要体恤民情,更要……更要顾全社稷根本!他连忙表忠心,将体恤民情放在了后面。
皇帝李崇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冰湖上掠过的一丝微风,转瞬即逝。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重新拿起那枚羊脂白玉扳指,在指间缓缓摩挲着,目光投向窗外被纱帐过滤得一片朦胧的雨景,仿佛刚才那番足以决定无数人生死和帝国未来走向的话语,从未从他口中说出过。
暖阁内,炭火温暖依旧,龙涎香气袅袅。只有那笃、笃、笃的、手指轻敲炕几的声音,还在不紧不慢地响着,像某种冰冷而精准的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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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同天河倒灌,接连肆虐了三日三夜,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狂暴,转为冰冷缠绵的阴雨,淅淅沥沥,不肯停歇。天空依旧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在紫禁城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上。
流民大营的疫情,如同一只被惊扰的毒蝎,在短暂的蛰伏后,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尾刺。隔离的命令在恐慌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染病的流民在绝望中冲破了本就脆弱的封锁,如同带着瘟疫种子的蒲公英,随着逃亡的人群,悄然飘散进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起初只是零星的消息:南城某巷,一户人家接连高热呕血而亡;西市某个生意兴隆的绸缎庄,掌柜一家连同几个伙计一夜暴毙;甚至连内城某个官员聚居的里坊,也传出了令人心悸的咳嗽声和焚烧尸体的焦糊味……
恐慌如同瘟疫本身一样,以更快的速度在京城蔓延。昔日繁华喧闹的街道变得行人寥寥,商铺纷纷关门歇业,空气中弥漫着焚烧艾草和劣质药材的呛人烟雾,也弥漫着一种无形无质、却足以扼杀一切生气的死寂和惊惶。巡城的金吾卫和五城兵马司的兵丁数量激增,盔甲鲜明,刀枪林立,眼神警惕而冷漠,更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东宫,承恩殿。
殿内门窗紧闭,隔绝了外面湿冷的空气和隐隐传来的、令人不安的喧嚣。然而,殿内的气氛却比外面更加压抑凝滞。
李昭端坐在书案后,脸色是一种多日未曾安眠、殚精竭虑后的青白。案头上堆积的文书比往日更高,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正低头疾书,批阅着由詹事府汇总上来的、如同雪片般飞来的疫情急报和各地告急文书。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急促的沙沙声。
詹事府少詹事周维清垂手立在阶下,脸色灰败,嘴唇干裂,眼中布满了血丝。他刚刚汇报完太医署关于疫情蔓延的最新情况,声音嘶哑而沉重。
……殿下,太医署几位国手已连续数日不眠不休,但……染者日众,病坊人满为患,药材……尤其是几味主药,已近枯竭。城中药铺囤积居奇,价格一日数涨,户部钱大人那边……周维清的声音艰涩,带着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钱大人说,国库艰难,拨付之款,杯水车薪……且……且流程繁复,需层层签押,恐远水难救近火……
李昭手中的笔猛地一顿,一滴浓墨在奏报上晕开,如同一个丑陋的污点。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刃,直刺周维清:杯水车薪流程繁复孤数日前亲赴户部催讨,钱敏之是如何对孤承诺的‘倾力筹措’这就是他的‘倾力’!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周维清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殿下息怒!钱…钱大人确有难处……他……他还说……他仿佛被无形的恐惧扼住了喉咙,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说什么!李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在殿中炸响。
周维清身体剧烈一颤,伏在地上,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哭腔:钱…钱大人说……陛下…陛下有口谕……言…言道‘社稷根本为重,不可因小民之怨动摇国本’……户部支应,当…当以大局为念……
大局为念李昭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古怪,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他猛地站起身,案上的笔架被衣袖带倒,几支上好的紫毫笔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身体晃了晃,一手死死撑住沉重的紫檀木书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他强行将那口涌到嘴边的热血咽了回去,胸腔里如同被烈火灼烧,又如同被万载寒冰冻透!
好一个社稷根本!好一个大局为念!这就是他那位仁慈父皇的圣意!这就是他跪在泥泞中立誓、殚精竭虑想要挽救的朝廷!
因小民之怨动摇国本那城外堆积如山的尸骸,城中日夜不绝的哀嚎,那些在绝望中死去的无辜百姓……在他父皇和那些衮衮诸公眼中,原来只是不值一提、甚至可能动摇国本的小民之怨!
哈哈……哈哈哈……一阵低沉、嘶哑、充满了无尽悲愤和荒诞的笑声,从李昭的喉咙深处压抑地滚了出来。他笑得肩膀都在微微颤抖,笑得眼角沁出了冰凉的湿意。
周维清惊恐地抬起头,看着太子殿下那扭曲的面容和眼中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疯狂火焰,吓得魂飞天外:殿下!殿下保重啊!
李昭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猛地直起身,脸上所有的悲愤、痛苦、扭曲瞬间消失不见,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那冰寒之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死寂的疯狂。
孤知道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平静得可怕。他弯腰,将地上滚落的紫毫笔一支一支,缓慢而稳定地捡了起来,重新放回笔架上,动作一丝不苟。
周维清。
臣…臣在!周维清伏在地上,抖如筛糠。
你去告诉钱敏之,李昭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凌,一字一句,清晰地钉入周维清的耳中,户部该拨付的粮款药材,一粒米、一钱银子、一株药草,都必须按时、足额送到詹事府!延误一刻,让他自己掂量后果。至于陛下口谕……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的弧度,孤,自会亲自向父皇……陈情!
是…是!臣…臣遵命!周维清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殿门重新合拢。
偌大的承恩殿内,只剩下李昭一人。他缓缓坐回椅中,身体向后深深陷入宽大的椅背,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窗外阴雨连绵,殿内光线昏暗。他抬起手,用指腹缓缓擦去唇角一丝未被完全咽下的、猩红的血迹。
那血迹在苍白的指尖显得格外刺目。
他看着指尖那抹猩红,眼神空洞,如同两口枯竭了所有希望的深井。许久,一丝极其微弱、却又冰冷彻骨的笑意,缓缓爬上他的嘴角。
好……很好……
低哑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大殿中回荡,如同鬼魅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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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宫,西暖阁。
厚重的门帘隔绝了深秋的寒气和宫中无处不在的紧张气氛。暖阁内,温暖如春,炭火无声,龙涎香的气息悠远绵长。皇帝李崇半倚在铺着明黄锦褥的暖炕上,姿态闲适,手中正翻阅着一本泛黄的古籍。
老太监王德顺如同一个融入了背景的影子,无声无息地侍立在角落的阴影里。他微微佝偻着腰,眼帘低垂,仿佛睡着了。只有那双藏在松弛眼皮下的眼睛,偶尔掠过一丝极淡的精光,扫过暖阁内的一切。
门帘被轻轻掀起一条缝,一个穿着普通内侍服饰、身形瘦小的身影闪了进来,脚步轻捷无声。正是几日前给李昭送去粗布包的那个内侍。他快步走到炕前不远,对着皇帝的方向深深一揖,声音压得极低:
禀万岁爷,东西……送到了。
皇帝翻书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只是听到一句无关紧要的禀报。他淡淡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瘦小内侍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继续低声道:殿下……殿下看后,似乎……并无太大动静。只是当夜书房灯亮至三更。他小心地措辞着。
皇帝翻过一页书,指尖在泛黄的书页上轻轻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暖阁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瘦小内侍等了几息,见皇帝再无其他吩咐,便又深揖一礼,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门帘落下,暖阁内重归宁静。
皇帝李崇终于合上了手中的古籍,随手放在炕几上。他端起手边温热的参茶,浅浅啜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被暖阁窗格分割成方块的、灰蒙蒙的天空。
无甚动静他低声自语,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其浅淡、却带着洞悉一切掌控力的弧度,如同高高在上的棋手,看着棋盘上一枚棋子按照预想的轨迹移动。昭儿……终究是温良了些。
他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有些遗憾,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是一种长久执棋、掌控全局后产生的、居高临下的倦怠。
德顺。
老奴在。角落阴影里的王德顺立刻应声,如同被唤醒的提线木偶,向前挪了一小步,姿态恭谨依旧。
太子那边,近日为疫病之事,心力交瘁。皇帝的声音带着一种长辈的关怀,温和而自然,你稍后,亲自去一趟东宫的小膳房。
王德顺的头垂得更低了:是。老奴明白。
嗯。皇帝满意地点点头,重新拿起那本古籍,仿佛刚才的吩咐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挑几样他幼时爱吃的清爽点心……另外,把上次暹罗进贡的那盒上好的燕窝,也一并送去。就说……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温和慈祥,就说朕看他清减了,让他务必保重身体。国之储君,身体亦是国本,莫要太过操劳。
是。老奴定当将陛下的慈爱,一字不差地带到。王德顺的声音平稳无波,带着绝对的顺从。
皇帝不再说话,重新将目光投向书页。暖阁内,只剩下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和炭火温暖的气息。一切,似乎都笼罩在一种父慈子孝、平静祥和的假象之中。
王德顺悄然退回到角落的阴影里,再次将自己隐没。他低垂的眼皮掩盖了所有情绪,只有那布满皱纹的双手,在宽大的袖袍内,几不可察地、极其缓慢地捻动了一下腕上那串油润的檀木佛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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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李崇的万寿圣节,终于在一种诡异而紧绷的气氛中到来。笼罩京城的瘟疫阴云和恐慌并未因这个普天同庆的日子而散去分毫,反而像一层厚重的、令人窒息的裹尸布,缠绕在皇城内外。宫中的庆典,更像是一场在悬崖边缘粉饰太平的盛大演出。
紫宸殿,这座帝国举行最盛大典礼的宫殿,今夜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无数巨大的蟠龙烛台燃着儿臂粗的红烛,将殿内每一根盘龙金柱、每一幅藻井彩画都映照得金碧辉煌,流光溢彩。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脂粉香和山珍海味的香气,试图驱散那无处不在的、令人心悸的死亡阴影。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教坊司的舞姬身着霓裳羽衣,随着乐声翩跹起舞,身姿曼妙,水袖翻飞。然而,那精心编排的舞步,那巧笑倩兮的面容,在辉煌灯火下,却莫名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僵硬和空洞。
御座高踞于九层丹陛之上,俯瞰着整个殿堂。皇帝李崇身着明黄九龙十二章衮服,头戴十二旒通天冠,面容在冠冕垂下的玉藻后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唯有一股沉凝如山的帝王威仪弥漫开来。他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目光缓缓扫过殿下匍匐叩拜、山呼万岁的文武百官、宗室勋贵和各国使节。
众卿平身。皇帝的声音透过玉藻传来,带着惯有的宽和,值此良辰,君臣同乐,共贺天寿。愿我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整齐划一的贺寿声浪再次响彻大殿,声震屋瓦。
李昭作为储君,位置在丹陛之下,百官之前。他穿着太子规制的玄色九章礼服,头戴远游冠,身姿挺拔如松。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恭谨温顺的微笑,随着众人一同行礼、起身。他举起面前鎏金酒杯,朗声道:儿臣恭祝父皇圣体安康,福泽绵长,江山永固!声音清越,情真意切。
好!昭儿有心了。皇帝含笑点头,目光落在李昭身上,充满了赞许和慈爱。
寿宴在一片看似祥和喜庆的气氛中继续进行。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觥筹交错,颂圣之声不绝于耳。然而,仔细观察,便能发现许多官员的笑容都显得勉强,眼神闪烁,彼此交换着不安的目光。瘟疫的阴影如同幽灵,盘旋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上,让这场盛宴始终蒙着一层驱之不散的阴霾。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被酒精烘托得热烈了一些。一些宗室王爷开始上前献上奇珍异宝作为寿礼,说着吉祥话。皇帝始终含笑看着,偶尔点评一两句,气氛似乎终于活络了些。
就在这时,太子李昭缓缓从自己的席位上站了起来。他的动作从容不迫,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殿内的丝竹声识趣地低了下去。
李昭整了整衣冠,对着御座方向深深一揖,声音清朗,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父皇万寿,普天同庆。儿臣无珍宝可献,唯有近日处置京畿瘟疫诸事,稍有寸功,或可稍慰圣心,为父皇贺寿添一分吉庆。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下来。百官们面面相觑,心中惊疑不定。瘟疫在这举国同庆的寿宴上,太子为何要提起这晦气至极、让所有人焦头烂额的事情这岂不是大煞风景连皇帝李崇冠冕后的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脸上温和的笑容淡了一分,目光沉沉地落在李昭身上。
李昭恍若未觉,他微微侧身,对着殿外扬声道:带上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紫宸殿那两扇巨大的、镶着金钉的朱漆殿门处。殿门缓缓开启,一股深秋夜间的寒意涌入,吹得殿内烛火一阵摇曳。
首先被押进来的,是户部尚书钱敏之!这位前一刻还在席间强颜欢笑的重臣,此刻官帽歪斜,脸色惨白如纸,身上的紫袍官服皱巴巴的,被两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东宫侍卫一左一右架着胳膊,几乎是拖行进来。他双腿发软,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哪里还有半分朝廷大员的威仪
紧接着,是太医署院判!然后是京兆府负责流民安置的一名重要属官!再后面,是几个穿着低级官吏服饰、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人!一共七八人,如同待宰的羔羊,被东宫侍卫押着,踉踉跄跄地跪倒在御座丹陛之下、大殿中央的空地上。他们的出现,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引爆了死寂!
这……这是做什么
太子殿下这是……
钱尚书太医署院判天哪……
惊疑、恐惧、难以置信的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在殿内蔓延开来。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皇帝李崇脸上的温和笑意彻底消失无踪。他坐直了身体,冠冕上的玉藻微微晃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盯着丹陛下跪着的钱敏之等人,又缓缓抬起目光,看向殿中长身玉立、神情平静得可怕的太子李昭。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了他的心脏。
太子!皇帝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被冒犯的寒意,穿透了殿内压抑的私语,今日乃朕万寿之喜!你带这些犯官上殿,搅扰盛宴,意欲何为还不速速退下!
皇帝的呵斥带着雷霆之威,殿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在御座和太子之间来回逡巡。
李昭却恍若未闻那蕴含着雷霆之怒的呵斥。他脸上那恭谨温顺的笑容甚至加深了一分,对着御座方向再次躬身一礼,动作标准而优雅,声音依旧清朗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皇帝的怒意:
父皇息怒。儿臣此举,正是为了涤荡妖氛,以正视听,为父皇寿辰献上一份真正‘干净’的贺礼!他直起身,目光如同冷电,扫过丹陛下抖成一团的钱敏之等人,最终定格在面如死灰的钱敏之脸上。
钱敏之!李昭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惊堂木拍下,你身为户部尚书,执掌国帑!京畿瘟疫肆虐,流民哀嚎遍野,急需粮款救命!陛下仁德,早有旨意‘倾力筹措’,孤亦数次严令!你户部拨付之款,究竟几何!
钱敏之被这当头棒喝吓得魂飞魄散,浑身瘫软如泥,涕泪横流,伏在地上语无伦次:臣……臣……拨了……拨了啊殿下!户部……户部实在艰难……
艰难李昭冷笑一声,如同冰棱相击。他猛地从袖中抽出一份厚厚的账册,高高举起!这是你户部调拨给疫区的所有款项账目!白纸黑字!而这一份——他又从袖中抽出另一份明显不同的文书,字迹密密麻麻,是孤命詹事府清查疫区实际接收钱粮的明细!两相对照,你户部所拨之款,十成之中,竟有七成不翼而飞!钱敏之!你好大的胆子!这七成救命钱粮,入了谁的私囊!说!
七成!
天哪!
这……这是贪墨救命钱!
殿内瞬间哗然!无数道震惊、愤怒的目光如同利箭,射向瘫软在地的钱敏之。连丹陛之上,皇帝李崇的身体也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藏在宽大袍袖下的手指骤然捏紧了扶手!
钱敏之被这如山铁证砸得彻底崩溃,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筛糠般抖着。
李昭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目光如刀,瞬间转向旁边抖成一团的太医署院判:还有你!太医署院判!瘟疫横行,急需大量‘清瘟化毒散’!孤令你竭尽全力,保供药源!你却伙同奸商,以次充好,将药效低微、甚至全无效用的劣药、假药,高价送入疫区!致使无数病患延误救治,含恨而亡!你可知罪!
臣……臣冤枉啊殿下!院判吓得魂飞魄散,嘶声哭喊,是……是药材难寻……是……
药材难寻李昭厉声打断,再次从袖中抽出几份契书和证词,狠狠摔在院判面前的地上!这些是你太医署与‘济世堂’、‘保和堂’等药行签订的供药契约!价格远超市价数倍!还有这些药行掌柜的供词!他们供认不讳,是你等索要巨额回扣,威逼他们以劣充好!你还有何话说!
院判看着地上那些如同催命符般的纸片,双眼一翻,几乎当场晕厥过去。
李昭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逐一扫过地上跪着的每一个人,京兆府的属官、负责采买的胥吏……每点到一人,便抛出如山铁证,将其贪墨、渎职、草菅人命的罪行赤裸裸地公之于众!每一份证据,都伴随着一个骇人听闻的贪腐细节,一个触目惊心的死亡数字!
……流民大营,因劣质黍米掺杂沙石,引发腹泻而死者,逾三百人!
……京西隔离病坊,因假药无效,一夜暴毙者,四十七口!
……南城征用民宅为病坊,胥吏趁机勒索富户,逼死良民,强占民女……
冰冷的数字,血淋淋的事实,如同重锤,一记记狠狠砸在每一个赴宴者的心头!方才还弥漫着酒香和喜庆的大殿,此刻仿佛变成了森冷的刑场,充满了血腥和罪恶的气息!无数官员脸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那些刚才还在欣赏歌舞的宗室女眷,更是吓得花容失色,以袖掩面。
够了!一声蕴含着雷霆震怒的咆哮,如同惊雷般在丹陛之上炸响!
皇帝李崇猛地站起身!冠冕上的玉藻剧烈晃动,发出急促的碰撞声。他脸色铁青,胸膛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起伏,双目喷火般死死盯着殿中的李昭,伸手指着他,手指因暴怒而微微颤抖:
逆子!你…你竟敢在朕的万寿庆典之上,行此大逆不道、搅乱朝纲之举!你眼中可还有君父!可还有朝廷法度!来人!给朕将这个……
父皇!李昭的声音陡然拔高,清越激越,如同龙吟,瞬间压过了皇帝的咆哮!他不仅不退,反而迎着皇帝那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愤怒目光,向前踏出一步!这一步,踏得沉稳无比,仿佛踏碎了某种无形的枷锁!
他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只余下一片冰封的漠然和眼底深处燃烧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搅乱朝纲大逆不道李昭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又蕴含着撕裂一切的尖锐力量,儿臣今日所为,正是要替父皇、替朝廷、替这朗朗乾坤——涤荡这蠹蚀国本的妖氛!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暴怒的皇帝,而是面向殿内所有惊骇欲绝的文武百官、宗室勋贵。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火炬,扫过每一张或惊恐、或茫然、或若有所思的脸。
诸位臣工!李昭的声音响彻大殿,字字铿锵,如同金铁交鸣,你们可曾听见城外流民营地日夜不绝的哀嚎!可曾看见隔离病坊中堆积如山的尸骸!可曾知晓,你们杯中这琼浆玉液,盘中山珍海味,沾染着多少无辜百姓的鲜血!
他的质问如同鞭子,抽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殿内死寂一片,只有他激越的声音在回荡:
疫病是天灾!但今日跪在这里的蠹虫,他们贪墨的救命钱粮,他们送入疫区的假药劣药,他们草菅人命的恶行——这才是真正的人祸!是比瘟疫更毒、更烈的祸国之源!
他猛地指向丹陛下抖成一团的贪官污吏,声音如同惊雷炸裂:就是这些国之蠹虫!蛀空了赈灾的粮款!堵死了求生的药路!让瘟疫之火燎原!让无数本该得救的黎民百姓,含恨屈死!他们的手上,沾满了枉死者的血!他们的罪行,罄竹难书!天理难容!
父皇!李昭霍然转身,再次面向丹陛之上脸色铁青、浑身散发出恐怖威压的皇帝。他的目光毫无畏惧,直直迎上那双燃烧着帝王之怒的眼睛。
儿臣今日,斗胆僭越!请父皇旨意——
李昭的声音陡然拔至最高,如同撕裂锦帛,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响彻整个紫宸殿,甚至压过了殿外呼啸的寒风:
将此等祸国殃民、罪不容诛之蠹虫——
他的手臂如同断头台上的铡刀,带着千钧之力,猛地挥下!
就地正法!以儆效尤!以慰冤魂!以正国法!
就地正法四个字,如同四道九天落下的惊雷,狠狠劈在紫宸殿每一个人的头顶!震得整个金碧辉煌的殿堂嗡嗡作响,震得无数颗心脏骤然停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皇帝李崇脸上的暴怒僵住了,化为一种难以置信的震骇。他死死盯着阶下那个挺拔如枪、浑身散发着凛冽杀伐之气的儿子,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这还是那个温良恭俭、克己复礼的完美储君吗这分明是一头被逼到绝境、终于亮出獠牙的凶兽!
殿内所有的王公大臣、宗室勋贵,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他们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惊骇、茫然、恐惧……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混杂在一起。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唯有殿外呼啸的风声,仿佛无数枉死的冤魂在齐声呜咽。
短暂的、如同永恒般的死寂之后,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嚎猛然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陛下!陛下救命啊——!跪在最前面的钱敏之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爆发出垂死般的哀嚎,涕泪横流,手脚并用地试图向丹陛方向爬去,臣冤枉!臣冤枉啊!陛下!太子……太子他这是构陷!是逼宫!陛下明察啊——!
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啊!太医署院判和其他几个跪着的官员也如梦初醒,哭喊声、求饶声响成一片,如同屠宰场里待宰的牲畜。死亡的恐惧彻底摧毁了他们的理智。
这绝望的哭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皇帝李崇心中那被强行压制的滔天怒火!
反了!反了!皇帝猛地一拍御座扶手,巨大的声响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骇人。他须发戟张,脸色由铁青转为骇人的紫红,眼中燃烧着要将一切焚毁的帝王之怒,伸手指着李昭,声音因极致的暴怒而嘶哑颤抖:
逆子!你…你竟敢假传圣意!逼宫弑君!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禁军!禁军何在!给朕拿下这个逆贼!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四个字,带着血腥的杀伐之气,如同冰雹砸落!
殿门轰然洞开!早已被殿内变故惊动、全身披甲、刀剑出鞘的禁军侍卫,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汹涌而入!沉重的脚步声、甲叶摩擦的铿锵声瞬间充斥大殿!森冷的刀锋在辉煌烛火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直指殿中央孤身挺立的太子李昭!肃杀之气,瞬间将方才的惊骇冻结成冰!
殿内所有人,无论是宗室勋贵还是文武百官,全都下意识地后退、蜷缩,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只剩下对即将到来的血腥屠杀的恐惧。
李昭孤身立于潮水般涌来的禁军刀锋之前,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然而,他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恐惧。在那片冰封的漠然之下,反而燃起了一种近乎妖异的、疯狂的火焰。那火焰,名为破釜沉舟,名为同归于尽!
他猛地抬头,目光越过那些指向自己的森冷刀锋,死死钉在丹陛之上那暴怒欲狂的帝王身上。嘴角,缓缓勾起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父皇!李昭的声音陡然响起,清越依旧,却如同地狱刮来的寒风,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喧嚣的诡异平静,清晰地刺入每一个人的耳膜,您口口声声说儿臣逼宫……那您可还记得——
他猛地抬起手,从怀中贴身处,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并非兵刃,而是一卷明黄色的……帛书!
帛书在辉煌的烛火下,闪烁着刺目的、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光泽!
李昭双手将那卷明黄帛书高高举起,如同捧起一轮坠入凡尘的烈日!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带着一种撕裂苍穹般的决绝和疯狂,响彻了整个死寂的紫宸殿:
——这道由您亲笔所书、加盖国玺、藏于太庙夹壁之中,命‘太子可废,另择贤良’的密诏!
轰——!!!
如果说刚才的就地正法是四道惊雷,那么此刻的密诏二字,就如同九霄神罚,将整个紫宸殿,不,是将整个帝国的根基,彻底炸得粉碎!
皇帝李崇脸上的暴怒和杀意,如同被冰水浇灭的火焰,瞬间凝固、龟裂!他死死地盯着李昭手中那卷刺目的明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身体如遭雷击般猛地一晃,踉跄着后退一步,若非身后的御座挡住,几乎要当场栽倒!那上面熟悉的明黄色泽,那隐约可见的朱红玺印轮廓……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魂之上!
你……你……皇帝伸出手指,颤抖地指向李昭,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和难以置信的惊骇!那是一种被最隐秘、最致命一击彻底打懵、打穿的神情!他赖以掌控一切、生杀予夺的根基,在这一刻,被自己亲手雕琢的完美棋子,用他最隐秘的武器,轰然撬动!
殿内所有王公大臣,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无数双眼睛死死盯住那卷被太子高举的明黄帛书,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惊骇、茫然、恐惧、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每一个人!太庙夹壁!密诏!太子可废!
天!
这……这是捅破了天啊!
汹涌而入的禁军侍卫,那原本如同钢铁洪流般前冲的脚步,在太子掏出密诏、喊出太子可废的刹那,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叹息之墙,硬生生地、无比诡异地僵在了原地!高举的刀锋凝固在半空,闪烁着迷茫而惊惧的寒光。他们的目光,从太子身上,惊恐地转向丹陛之上那摇摇欲坠的帝王,再转向那卷象征着帝国最核心秘密的明黄帛书……忠诚与职责,在这一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足以致命的混乱和撕裂!
紫宸殿内,时间彻底停滞。唯有那卷被高高举起的明黄密诏,在无数烛火的映照下,散发着妖异而冰冷的光芒,如同悬浮在所有人头顶的、随时可能斩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死寂,深不见底的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李昭高举着那卷如同烧红烙铁的密诏,手臂稳如磐石。他脸上最后一丝属于太子的温顺谦恭彻底剥落,只余下一种近乎非人的、冰冷的疯狂。他的目光,如同两道淬了万载玄冰的利刃,越过凝固的禁军刀丛,直直刺向丹陛之上那脸色死灰、摇摇欲坠的帝王。
父皇!李昭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金铁在冰面上刮擦,冰冷、清晰、带着一种宣告般的穿透力,您问儿臣眼中可有君父可有法度
他微微一顿,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带着一种残酷的嘲讽:
那您呢您眼中,可有骨肉之情可有……储君之位应有的体面与尊严!
您将儿臣置于东宫,非为承继大统,只为制衡权臣!东宫属官,尽是您的耳目!一言一行,皆在您的掌控!儿臣于您,不过是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一枚用来稳住朝局、待价而沽的筹码!
您亲手雕琢出‘温良仁厚、克己复礼’的储君!却从未想过,这完美躯壳之下,亦有心肝!亦会痛!亦会……恨!
祭天大典,儿臣诵错祝词,您含笑补全,群臣赞叹父慈子孝……那一刻,您可曾看到儿臣袖中滴落的鲜血!
瘟疫肆虐,流民倒毙,儿臣跪于泥泞,泣血立誓!您却在暖阁之中,轻描淡写一句‘社稷根本为重,不可因小民之怨动摇国本’,便断送了无数条本可挽回的生命!那一刻,您心中……可有一丝为父的怜惜为君的仁德!
李昭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激越,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终于喷发,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血泪和寒冰,狠狠砸在死寂的大殿中,砸在每一个人僵硬的心上!
您一面让儿臣立于朝堂,代您安抚群臣,稳定民心!一面却亲手写下‘太子可废’的密诏,藏于太庙!视储君之位如儿戏!视儿臣……如草芥!
他猛地将高举的密诏向前一送,那卷明黄在烛火下刺眼得令人心颤!
这!就是您的君父之道!这!就是您口中的朝廷法度!
今日!此时此刻!当着列祖列宗之灵!当着满朝文武之面!儿臣只想问您一句——
李昭的声音陡然拔至最高,如同孤狼啸月,带着撕裂一切的疯狂和绝望:
这盘棋!您……下够了吗!
轰——!!!
最后这一声质问,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又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把,瞬间引爆了死寂的紫宸殿!
噗——!
丹陛之上,皇帝李崇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那殷红的血雾在辉煌烛火下显得格外刺目,星星点点溅洒在明黄的龙袍和御座扶手之上!他身体剧烈一晃,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向后跌坐回御座之中!冠冕歪斜,玉藻散乱,脸色灰败如金纸,眼中充满了惊骇、愤怒、被彻底戳穿的狼狈,以及……一丝深藏于底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他伸手指着李昭,嘴唇剧烈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败风箱般的抽气声。
陛下!
护驾!快护驾!
丹陛旁侍立的老太监王德顺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扑上去扶住摇摇欲坠的皇帝。
殿内群臣彻底炸开了锅!
天啊!陛下!
太子……太子他疯了!他逼得陛下吐血!
密诏!太庙密诏!竟是真的!
要变天了!要变天了啊!
惊骇的呼喊、恐惧的私语、混乱的推搡……场面瞬间失控!有人试图冲向丹陛护驾,有人惊恐地向殿门退缩,有人呆立原地如同泥塑木雕。方才还凝固的禁军侍卫,此刻也陷入了更大的混乱,一部分下意识地涌向丹陛保护吐血昏迷的皇帝,另一部分则茫然地站在原地,手中的刀剑不知该指向何方,目光惊恐地在皇帝和太子之间逡巡。
整个紫宸殿,乱成了一锅煮沸的、即将炸裂的粥!
唯有李昭。
他依旧站在原地,高举着那卷染血的密诏(皇帝喷出的血雾有几滴溅在了帛书边缘),如同风暴的中心,又如同献祭的祭品。他脸上的疯狂和冰冷在皇帝喷血的刹那,似乎凝滞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快得如同错觉。随即,那光芒便被更深沉的、冰冷的死寂所吞噬。
他看着丹陛上那个吐血昏迷、威仪扫地的帝王,看着眼前这片彻底失控的混乱,听着耳边充斥着恐惧和疯狂的喧嚣……
一丝极其微弱、却又冰冷彻骨的笑意,缓缓地、缓缓地爬上他的嘴角。
那笑意,如同深冬寒夜里凝结的霜花。
呵……
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湮灭在鼎沸的人声里。
这盘棋,终于掀翻了棋盘。
只是,这滔天的血色残局,又将由谁来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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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那场惊天动地的风暴,最终以皇帝李崇急怒攻心、呕血昏迷被抬回寝宫而强行画上了一个血淋淋的休止符。然而,风暴的余波却如同瘟疫般在帝国的肌体上疯狂蔓延,将整个京城拖入了更深、更冷的寒冬。
皇帝的寝宫——乾元宫,被重兵层层围困,铁桶一般。除了太医令和皇帝绝对心腹的老太监王德顺,任何人不得靠近。宫门紧闭,里面日夜飘散出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却再无半点关于皇帝病情的明确消息传出。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各种流言如同毒草般疯狂滋生:陛下龙体危殆太子逼宫弑父密诏之事是真是假帝国将倾
朝堂,彻底停摆。各部衙门形同虚设,官员们或闭门不出,或惶惶不可终日,或暗中串联,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太子李昭在紫宸殿事变后,并未返回东宫,而是直接进驻了紧邻紫宸殿的宣政殿偏殿。他没有称监国,没有下任何明诏,但所有人都知道,此刻真正掌控着帝国中枢运转的,是这位刚刚以最惨烈方式掀翻了棋盘的太子。
宣政殿偏殿,灯火彻夜长明。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墨香和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紧张气氛。书案上堆积的文书比山还高,烛火在夜风中不安地摇曳,将李昭映在墙上的影子拉长、扭曲。他依旧穿着那日在紫宸殿时的玄色太子常服,只是衣袍上沾染的点点暗红血渍(皇帝喷溅的)已变得发黑,如同不详的烙印。他的脸色是一种透支了所有精力后的青白,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处的两点鬼火,冰冷、专注,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
他伏在案上,手中的朱笔如同死神的镰刀,在一份份奏报、一份份名单上飞快地勾画、批注。每一个落笔,都带着千钧之力,决定着无数人的生死荣辱。
户部尚书钱敏之、太医署院判……紫宸殿上被当场点名的那些蠹虫,甚至包括他们背后牵连出的更庞大的关系网中的关键人物,名字都被朱笔重重圈起,旁边批着同一个字:斩!
一批批东宫侍卫持着盖有太子宝玺的手令,在沉沉夜色中如同出闸的猛虎,扑向一座座高门府邸。抄家!锁拿!昔日煊赫的府邸,顷刻间哭喊震天,火光映照着兵丁冷漠的脸和女眷惊恐绝望的眼。
更多的名字,被朱笔圈起,旁边批着:流!或是:夺职,永不叙用!
吏部、刑部、都察院……所有关键衙门的主要官员名单,如同流水般被呈上。李昭的目光冰冷地扫过一个个名字,没有丝毫犹豫。那些被认为是皇帝铁杆心腹的,那些在紫宸殿事变后表现出任何一丝摇摆或不安的,那些门生故旧盘根错节可能成为隐患的……朱笔落下,便是仕途终结,甚至身陷囹圄!
整个帝国的官僚体系,正在经历一场冷酷无情的、自上而下的大清洗。太子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自己的意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帝国的权力中枢之上。效率高得惊人,也冷酷得令人窒息。
偏殿的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股寒意。詹事府少詹事周维清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他脸色苍白,脚步虚浮,显然也是多日未曾合眼。他手中捧着一份新的名单,声音嘶哑而干涩:殿下,这是……这是最后一批需要‘动’的名单了。三省六部,京兆府,五城兵马司……主要位置,都已……梳理完毕。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李昭没有抬头,只是伸出手。周维清连忙将名单恭敬地放在他手边。
李昭的目光落在名单最顶端的一个名字上——王德顺。皇帝身边最信任、侍奉了几十年的老太监。
他的笔尖在朱砂砚中饱蘸了浓稠如血的朱砂,悬停在那个名字上方。笔尖的朱砂,凝聚成欲滴的血珠。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李昭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周维清屏住了呼吸,额角渗出冷汗,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笔尖,最终没有落下。
李昭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盯着王德顺三个字,眼神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东西在翻涌,最终被强行压下,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他移开笔,在那名字旁空白处,用极小的字,批了两个字:留观。
朱笔继续向下,在名单上其他名字上飞快地圈画着,批注着。动作重新变得稳定、决绝,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停顿从未发生。
当最后一份需要紧急处置的文书被朱笔批下,李昭终于放下了笔。他身体向后,重重地靠进宽大的椅背中,闭上双眼。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抬起手,用力揉捏着刺痛的眉心。
殿下,周维清看着太子那苍白憔悴到极点的面容,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您……您已三日未曾合眼了。龙体……龙体要紧啊。陛下那边……他顿住了,不敢再说下去。
李昭没有睁眼,只是从喉间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梦呓般的回应:嗯。
龙体要紧他心中一片冰冷的嘲讽。那个躺在乾元宫里生死未卜的人,他的龙体,早已与自己无关。从密诏被高举于紫宸殿的那一刻起,从那人喷出那口鲜血开始……名为父子的脆弱纽带,便已被彻底斩断,鲜血淋漓。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投向窗外。宣政殿高大的窗棂外,是黎明前最深沉、最寒冷的黑暗。那黑暗无边无际,仿佛要将整个宫殿、整个皇城、乃至整个天地都彻底吞没。
这盘棋,是他亲手掀翻的。他用最惨烈的方式,挣脱了棋子的宿命,将那个执棋的人逼下了王座。
然而,当他真正坐在这权力的风暴中心,手握生杀予夺之柄,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决定无数人生死的文书,感受着这庞大帝国每一丝细微的脉动都沉重地压在自己肩头时……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孤独感,如同毒藤般悄然缠上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赢了。赢下了这场惨烈的博弈。
但赢得的,却是一个满目疮痍、危机四伏、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伺的残局。一个由鲜血、背叛、清洗和深重罪孽铺就的……至尊之位。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的、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掌。这双手,曾经执笔批阅奏章,曾经在祭坛上捧起玉圭,曾经在泥泞中扶起绝望的流民……如今,这双手上,已沾满了洗刷不尽的鲜血——政敌的,贪官的,甚至……可能是那个被他称为父皇的人的。
他赢了。
可他……还剩下什么
殿内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光影在李昭苍白如纸的脸上明灭不定,映照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而冰冷的虚无。
窗外,寒风呜咽,如同无数新魂旧鬼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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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三十五年冬,十一月初七。大吉。
持续多日的阴沉天气竟意外放晴。碧空如洗,澄澈得没有一丝云翳。金灿灿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落在紫禁城层层叠叠、覆着薄薄新雪的琉璃瓦上,折射出万点碎金般的光芒,耀眼夺目。宫阙巍峨,在纯净的蓝天下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太极殿前,巨大的汉白玉广场被清扫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象征天子威仪的九龙御道笔直地铺向巍峨的殿门。广场两侧,是密密麻麻、如同森林般肃立的仪仗。金瓜、钺斧、朝天镫……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身着鲜明甲胄、高大魁梧的金吾卫如同铜浇铁铸的雕像,沿着御道两侧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鸦雀无声,唯有盔顶的红缨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丹陛之下,文武百官、宗室勋贵、各国使节,身着最隆重的朝服,按照品级爵位,如同精心排列的棋子,黑压压地跪满了整个广场。人人垂首敛目,姿态恭谨到了极点,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一种无形的、足以将人碾碎的威压弥漫在空气里,混合着新雪的清冽和香炉中飘出的、庄重的檀香气息。
死寂。一种宏大而肃穆的死寂笼罩着一切。唯有风掠过宫殿飞檐时发出的细微呜咽,更添了几分庄重和苍凉。
铛——!
铛——!
铛——!
九声浑厚悠扬、仿佛来自亘古的景阳钟声,如同无形的波纹,从太极殿的最高处扩散开来,响彻整个皇城,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终结,和一个新时代的……血腥开端。
沉重的、镶嵌着巨大鎏金门钉的朱漆殿门,在钟声的余韵中,被缓缓推开。发出悠长而沉闷的吱呀——声,如同历史沉重的叹息。
一道身影,出现在洞开的、光线幽深的殿门正中央。
新帝李昭,头戴十二旒玄冕。那冕冠以玄表朱里,前后各垂十二道五彩玉藻,在阳光下流淌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遮挡了他大半面容。他身着玄衣纁裳,上衣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下裳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六章,十二章纹在玄黑与深红的底色上,用金线绣成,庄严繁复,华贵无匹,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宽大的袍袖垂落,纹丝不动。腰间束着金玉革带,悬挂着象征征伐的宝剑和象征礼制的玉组佩。
他一步一步,踏着笔直的九龙御道,缓缓走下高高的丹陛。玄色的厚底云靴踏在光洁如玉的石阶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嗒、嗒声,在死寂的广场上回荡,如同敲打在每一个跪伏者的心上。
阳光落在他身上,那玄冕衮服仿佛吸纳了所有的光线,深沉如渊,又散发出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冰冷的威严。玉藻垂落,微微晃动,遮蔽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那挺直如松的脊背,和每一步踏出都沉稳如山的姿态,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与力量。
他走得很慢,很稳。目光透过眼前晃动的玉藻,平静地扫过脚下匍匐如蚁的群臣,扫过远处巍峨肃杀的宫殿轮廓,扫过这沐浴在冬日阳光下的、染血的万里江山。
终于,他走到了御道尽头,在巨大的、象征着天地社稷的青铜鼎炉前站定。
司礼监大太监那尖细、高亢、带着特殊韵律的声音,如同裂帛般响起,刺破肃穆的死寂:
新皇登基——!
跪——!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瞬间席卷了整个广场,如同汹涌澎湃的海潮,重重拍打在巍峨的宫墙之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激荡,直冲云霄!惊起了远处宫檐上栖息的几只寒鸦,扑棱棱地飞向湛蓝的天际。
李昭静静地站着,如同风暴中心沉默的礁石。玄冕下的目光,平静无波,越过脚下山呼万岁的臣民,投向遥远的天际线。
他缓缓抬起双臂。
宽大的玄色龙袍袖口在风中微微拂动,如同垂天之翼。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袍袖深处,无人看见的地方,一个小小的、冰冷的白玉瓷瓶的轮廓,在他紧贴手腕的内衬里,清晰地硌着皮肉。
那里面,是王德顺昨夜悄然送入东宫旧殿、混杂在贺礼之中的东西。一张小小的纸条上,只有三个字:乾元宫。
他赢了。坐上了这染血的至尊之位。
然而,那冰冷的瓷瓶轮廓,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他:在这盘以天下为局、以众生为子的棋局中,棋手的宝座之下,永远堆砌着森森的白骨。
而他,不过是刚刚踏入了这无间棋局的……第一枚棋子。
风,卷起御道旁薄薄的浮雪,打着旋儿,掠过他冰冷的玄冕玉藻,飞向不可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