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觉郁从未看得起我。
他嫌弃我捧书苦读,嘲讽我一身穷苦味,二两把我卖出去。
后来。
他辗转数百里,只求我赏他一顿饭。
当年你叫我娼妇、唤我破鞋,劝我女子无才便是德。
你嘴里低贱不仁的女性,正在用自己的力量扭转世道。
而你的诗集,正在地摊上论斤卖。
1
睁眼时。
头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摸上去,一滩温热。
是学。
还没缓过神来,就有人揪着我的头发往墙上撞。
我疼得直吸气。
那人反而来了兴致,掐着我的腰,更加使劲。
啊!!
我疼的直哈气。
贱人,死婊子。给我出声啊!林家那小子已经把我卖给我了,以后,我想让你干什么,你就得乖乖给我去干!
林家
小子
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不是在自己家里好好呆着吗!
我疼的受不了,一脚就踹了过去。
应该是被我踢到了命根子,男人捂着腿一直惨叫。
说话,这是哪儿
延、延津!
河南省的延津
我又环顾了一圈屋内的装潢,红木高床...
穿越了。
头上传来一阵刺痛。
原来是男人拿起了桃木枕头,使劲在我头上砸。
我躲闪不及。
晕了过去。
2
再醒来时。
我看见床头卧了位女子。
你醒了
嗯。
我警惕地扯着被子后退。
女子笑了,看上去是三十左右的年纪,面容姣好。
我是富商的大夫人,你叫我王夫人就好。
那我是
你是一年前被富商买来的。你不记得了
我将眼下的所有场景联系起来。
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
我,20世纪如日中天的周氏商会老板周曼,穿越了。
还穿越到了一个命运多舛,丈夫家暴的苦命女子身上。
见我不说话。
王夫人的手抚上我的额角。
我笑:王夫人,您也恨你的丈夫吧
王夫人一愣。
似乎在观察周围有没有人。
良久,她点点头。
那么,我们联手吧。
哪里来的烂男人。
连我周曼也敢打
3
结合王夫人的讲述和原主的记忆。
我了解了周曼坎坷的过往。
周曼是位家道中落的小姐,年少时与大户林家长子林觉郁有婚约。
虽然周曼已经当了10年农妇。
但林家大家长仍然顾念旧情,逼着林觉郁与周曼成了亲。
1935
年,周曼与才子林觉郁成婚,一时成了笑谈。
林觉郁的才气名动全城。
他自幼饱读诗书,求画求字的人多的能踏破林宅门槛。
城里的人都说,一个名流才子,竟娶了黝黑粗糙的农妇!
真是有辱斯文。
听说。
在林觉郁与周曼成婚那天。
城内半数适婚女子,都带上了最好的金银珠宝,状貌整齐。
等在林宅门前。
希望林觉郁在迎娶周曼入门前,能赏她们一眼。
林公子万花丛中过,万一看上我了呢。
4
我想起原主对林觉郁的印象,和那些城中女子别无二样。
她仰慕林觉郁的才气。
爱他,慕他。
因年少时的娃娃亲欣喜不已,又怕自己配不上他。
在成婚那天,周曼泡了两个时辰澡,洗去了身上的灰尘。
将头发挽起。
镜中的脸蛋红润雀跃。
觉郁...会喜欢吧。
然而她没想到。
在成婚的三月后,林觉郁就将她二两卖给了现在的富商。
也就是刚刚打我的男人。
然后,来自现代的周曼就醒了。
5
林觉郁送周曼走时。
还口口声声说此生我只有你一个妻子、家中急用钱、过段时间便来接你。
过了快一年。
林觉郁那边却丝毫不见动静。
狼心狗肺!
我蹬鞋下床,掀开门帘,走进温暖午后。
周曼,我穿到你的身体上,是冥冥中注定。
你的仇没得报,那么,我便帮帮你。
6
我抱着手炉取暖。
夫人,王老板又来了。
小妹周婉如的声音发颤。
她耳后富商前几天打的淤青还在。
我嗯了声,暗自攥紧手炉。
富商人未到声先到,油腻的声音穿过珍珠帘:
听说你今日去见了顾少帅
顾少帅,就是顾维安。
他是延津当地有名的少年才俊,俊朗逸秀,名气很大。
是去见了。
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了,去外面勾搭男人富商的脸终于出现,肥水直流。
我弯了下唇,趁机摸向床头的暗格。
他掐着我的脖子往墙上怼。
贞节牌坊立给谁看
昨天还跪在地上给老子洗脚,现在怎么还装出一副贞洁烈女的样子。
我努力忽视脖颈上传来的窒息感,掏出了泛着寒光的匕首。
放在富商面前,晃了晃。
周曼、周曼,你敢动刀子——
富商怒吼着,手上的劲儿也加大,想掐死我。
但他的怒气夹杂了一丝疑惑。
与此同时,我感觉到脖颈上的窒息感少了些。
没劲儿了我哈哈大笑。
你做了什么!
我笑,一条腿把他踹倒,将准备好的匕首抵在他的胸口。
比划了几下。
不过是...下了几副药。能让人四肢无力,力不、从心。
贱人!富商暴起。
我用全身力气瞄准他的胸口捅了进去。
屋内终于安静下来。
窗外,王夫人的身影闪过。
她手里的托盘里,还放着剩下的三副药。
30副,27天。
我替你报了一份仇。
林觉郁,还有你。
7
林觉郁来登门求助的时候,我正在屋子里吃着铜锅涮肉。
小妹周婉兮跌跌撞撞跑进来。
我吓了一跳,差点咬到舌头。
怎么了
河南重大旱灾,有大批难民前来求助。林觉郁,姐姐的前夫,他也来了!
8
五年时间,我从一个任人欺凌的弱女子,变成了延津有名的女商人。
如今。
看着跪在面前的林觉郁,我忽然觉得一切都那么可笑。
我刚一走近。
林觉郁就认出我了。
他依旧端着迂腐文人的那股子劲儿,你怎么在这儿
杀你来的。
林觉郁甩了我一眼,疯子。
高高在上的林公子,怎么跑来我们延津了
我一路讲学巡游,就来了这儿。
林觉郁正了正自己破烂的袄子,企图掩盖住穷困。
哦。
听说你们这儿有赈灾的粮食
我点头。
你丈夫是我好友。五年前…你知道的。
我看得出他不愿在众人面前说出当年将我卖了二两银子的事情。
富商死了。
死了
嗯。我杀的。
...
忘了讲,赈灾粮食,也是我捐赠的。
我端详了会儿,让原主周曼爱了好些年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食古不化,踩高捧低。
很失望。
林公子,可还记得当年说过的话女子无才便是德。
他的脸色瞬间惨白。
却仍嘴硬:
没有我把你卖过来,你哪能有今天。
呵...
我吩咐手下把粮食分给灾民,又许了住处。
再收到林觉郁飘过来的眼神。
来人,我站起身,给这位林公子一碗粥。记住,是泔水桶旁边那碗。
看着他狼狈逃窜的背影。
我忽然想起那个夜晚。
是周曼记忆中的至暗时刻。
9
新婚那日。
林觉郁喝得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地闯进新房。
他一把扯下我的盖头,眼神阴鸷地盯着我看了许久。
忽然抬手给了我一记耳光。
贱人!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嫁给我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我捂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却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将我拖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我惊恐的脸。
还有他狰狞的表情。
林、林觉郁,你喝醉了吗你冷静……
这一夜的林觉郁与外界的他判若两人。
屋内回荡着我痛苦的低吼声。
他掐着我的下巴:
看清楚了吗
你永远都是一个低贱的农妇。
我被迫娶你,压低了我林家的门楣。我早晚甩了你!
那一夜,他撕碎了我的嫁衣。
在我身上留下无数淤青。
第二天清晨,他若无其事地出门会友,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
而需要我见人时,他便让我围上丝绸,挡住淤青伤痕。
诗会上他风度翩翩,温润才子。
案桌下,他的烟头烫在我的大腿上,叠在旧烟疤上,偏要让我疼的跪在地上。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一年。
直到那天,林觉郁发现我在偷偷看书。
他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红楼梦》。
就凭你也配看这些
他拉住我的头发向后拽。
我疼的尖叫。
可知贾宝玉摔玉时在想什么
林觉郁笑得猖狂,他恨金玉良缘捆住了真性情——就像我被这该死的娃娃亲捆住!
长达一年的羞辱斥骂,让我抖楞一下就跪下了。
求他:
让我读书吧,我可以学,我可以……
他冷笑一声,你这种下贱胚子,就该好好在厨房吃你的残羹剩饭,也配读书
那天晚上,他将我所有的书都扔进了火盆。
我看着跳动的火焰,感觉自己的心也在一点点死去。
我瑟缩在角落,泪挂在脸边。
我已经喊不出来了。
林觉郁又开始伏案写诗,他的笔尖悬着墨汁。
写下的东西却字字插刀:
金钗插稻穗,
墨字烫穿月光。
笑问葬花人,
可识麦芒香
我听出这是用农妇的身份和红楼梦来讥讽我。
他还没骂过瘾,又回身踹了我一脚。
娼妇!
女子无才便是德。夫为天,卑微第一。周曼,你记好了。
10
林觉郁在粥棚外坐了三天。
第四日清晨。
他忽然冲开护卫扑到运粮车前,手指抠进麻袋,生吞带壳的粮食。
我站在二楼露台用望远镜看这场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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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维安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碰出清脆声响。
要我替你处理吗
顾老板的人金贵。我放下望远镜,对付丧家犬,得用钝刀子。
顾维安剑眉璀璨。
这乱世之中,女子能这般运筹帷幄,当真比我这动粗的武者锋利。。
11
下午,我带着三十车粮食来了难民的地方。
马车缓缓驶入营地,一路上尘土飞扬。
可这丝毫掩盖不住那刺鼻的气味——饥饿、疾病、绝望。
营地内,饥肠辘辘的人们听说有粮食了,瞬间涌了过来。
场面一瞬间变得混乱。
我坐在马车上,也被挤得险些摔下车去。
余光中,我看到林觉郁被饥民们挤到粪坑边缘。
在官话里混着河南土话的咒骂声中,我听见他带着哭腔喊:我可是周老板的丈夫!
一旁的护卫见场面失控,扬起马鞭便要抽向那些疯狂的饥民。
马鞭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眼看就要落下。
我抬手制止。
耐心劝服饥民,提着衣摆下车。
从现在开始,前后排好队,会有人给你们发号码牌,我顿一下,若再有人扰乱秩序,我会立刻带着粮食离开这里!
人群中传出阵阵嘘声。
12
终于稳定下来。
我拨开人群,大家抱着身上的破烂布料,在冷天里颤抖,却不约而同地让开一条路给我。
我一步步走到林觉郁跟前。
缓缓蹲下,与他平视。
看着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凌乱的发丝,还有溅满泥污的衣衫。
林公子饱读诗书,该知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我的话语在空气中回荡。
周围的喧嚣似乎也为之一顿,只剩下林觉郁粗重的喘息声。
粮食发完了。饥民们都拿到了足以抵三天的粮食。
周曼,你这样尽心尽力,想必有人给你不少好处吧!
林觉郁的语气讥讽。
还未等我开口,饥民们一人一个石子,就把林觉郁砸倒在了地上。
你没长眼睛,看不出来周老板是在做善事吗
好处咋了你能得好处,怎么不见你来发粮
...
饥民们像是找到了情绪发泄口,对着林觉郁就是一顿暴力输出。
我也不制止。
只留了几个守卫,叮嘱:看着,别把他打死了。
13
深夜查账时,顾维安送来一个雕花木匣。
里面是一支小到勃朗宁小刀,刀柄嵌着翡翠。
周老板的米铺开到哪里,我的人就护到哪里。
他倚着门框笑,这年头,靠山不如靠枪。
顾老板知道吗那年我被卖到延津的骡车上,就挂着你们顾家的旗子。
他笑容僵在脸上。
我取出来。
随手拿出帕子擦着。
听说商会要制裁您的家业,顾老板不必挂着周曼的心。
顾维安忽然从内袋摸出一枚玉佩。
玉佩的细微裂痕——去年除夕他醉酒闯进我家,就是用这个玉佩击碎了我珍藏的瓷瓶。
那个晚上,我趁醉接近你,我们…
我是青楼女子。
我不在意。我看中的是周曼这个人。
顾老板再提此事,那咱们就此一拍两散。
窗外传来乌鸦振翅声。
月光把我们的影子钉成僵持的十字。
我一瞬间恍惚。
意气风发的顾维安和满身血污的顾维安重合在一起。
1942年和2025年。
再次见到顾维安那天,我惊觉老天待我不薄。
而这次,我不会再让他枉死了。
14
林觉郁开始出现在我所有的募捐场合。
那天,他的左手被打断。
他便学会了用完好的右手写请示书。
残肢裹着脏绷带在募捐现场挥舞:这可是周老板前夫的手!
我能写诗作词,书画篆刻,是延津周老板的丈夫。而周曼今日居然弃我于不顾!
教徒搬来捐款箱。
意有所指:
周老板当真慈悲,连这种货色都容得下。
那眼底分明闪着精光。
我能预料到,这样的场合,我说出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会被拿去大做文章。
我不理会他口中的揶揄。
只引他去看:
林觉郁正挥舞着断肢,蘸伤口上的脓血在募捐簿上画押。
那歪扭的郁字与当年婚书上一般无二。
贫困如他,却还能拿出
20
两捐给难民。
一边万般贬低我,一边宣称自己是我的丈夫。
哗众取宠他玩得最好。
一时间,城内支持林觉郁的声量也大了些。
15
我任由他像蚂蟥般吸附。
直到那日,记者来访周家。
所有人都没料到,林觉郁扑到摄像机前。
林觉郁如野兽般嘶吼:你们知道这女人多毒吗
他刺啦一声撕开衣襟,身体瘦骨嶙峋,看着着实有些瘆人。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
护卫的剑柄砸碎了他两颗门牙。
场面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投向我,满场几百人,都在等我的回复。
我弯唇一笑。
这是新型戒毒疗法,记者要不要采访下主治医师
在场的人一阵唏嘘。
我想起五年前我被富商虐打的那个雪夜。
王夫人抱着我,再坚持几天。给富商的下药量…就快够了。
16
原来如此。
散了散了!
人群嬉闹着散了,继续做未竟的事情。
林觉郁鼓起勇气的举动,被衬得像个疯子。
我让护卫把林觉郁带过来。
众目睽睽下,将他按在了摄像机前。
来,给你时间,慢慢讲。
面向全国人民的相机就在眼前,林觉郁却没了刚刚的勇气。
抖动着嘴唇,哆哆嗦嗦地说不出一句话。
什么时候你能挺直腰板坐在这里,再来撕破我的真面目吧。
我淡声。
17
当晚。
顾维安闯进来了。
看到半蹲在一旁的我,再看向面前坐着的报社主编。
眼底一震,像是明白了什么。
他阴沉着脸,将步枪抵在主编的太阳穴上。
你早知道他要闹场
顾维安的话里话外都在提林觉郁。
我反手抚在他的领口
感念顾老板挂心,此事,周曼一人应对足以。
18
三日后,报社出了头条。
《蛇蝎美人还是铁血木兰》。
配图是林觉郁大闹募捐现场的景象,呲牙咧嘴,张口獠牙。
还有大段文字描写我对待林觉郁的无情无义。
我没想到,几千两银子也没堵住报社的嘴。
一时间,街坊里谣言四起,对于我和林觉郁的真实关系妄加猜测。
与此同时。
因为干扰募捐,林觉郁在难民营也被饥民们一顿揍。
据说又丢了几颗牙齿和几根手指。
……
顾维安砸了半条街的报社。
周曼,你就是这么处理事情的吗!
我往红茶里加朗姆酒:当年他把我推进火坑,如今我让他当延津红人,这买卖不亏。
顾维安瞥我一眼。
暗暗吐出八个字: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我耸耸肩。
19
开春时。
我帮周曼在周家老宅烧香拜祖宗。
老宅多年没有人住。
我把生意做起来之后,专门拨了笔款,吩咐修缮周家的老宅。
林觉郁翻墙进来时,被护卫按在火盆前。
伤风败俗。
不知廉耻。
你这种下贱胚子,还配读书
看着林觉郁的脸,周曼经历的往事段段回响。
若是没有我穿越过来,林觉郁会有这么一天吗
他应该还是那个名动全城的才子。
或许河南还会有大饥荒。
他还是会逃亡到延津。
而凭借他的才气,过上被包养的生活也不无可能。
而那时的周曼,是否还过着饥寒交迫,每日被富商毒打的生活
我越想越生气。
吩咐护卫将林觉郁的脸埋进火盆。
唔…呜呜呜……
你说什么我笑问。
周曼你会下地狱的!林觉郁嘶吼着吞下火盆里的香火。
我捻着念珠微笑:那年你用二两银子买断我的人生,如今我花二百大洋雇人每天给你送饭。
顿顿都有砒霜的味道。我凑近他耳语。
他突然抽搐着大笑。
口水混着血沫滴在香火盆里。
我起身掸落香灰。
送林先生去医院,病得太重。
20
周氏商会挂牌那天。
顾维安在剪彩仪式上求婚。
我摘下他手中的钻戒,换成赈灾账本。
比起顾太太,我更喜欢当顾老板的知己。
人群哄笑中。
我望见马路对面的林觉郁。
林觉郁已近疯癫。
他抱着我当年没读完的《红楼梦》,正被护士往救护车里塞。
书页被风掀起。
露出我写给他的短句。
大观园困不住金钗,新时代的女子将自己掌灯,为后来人照亮三千里长灯。
走吧。我转身对摄影师说,该去女子技工学校揭牌了。
黄包车驶过满地残花时。
我听见远处传来疯子的笑。
护卫嫌恶地甩下马,想把那粗俗的声音甩在身后。
笑声追着黄包车。
最终散在飘散柳絮里,像极了我们腐烂的青春。
21
几日后。
医院的人来信,说林觉郁逃走了,问我要怎么办。
我说随他去。
林觉郁现在无依无靠,还断了只手,人脉都被我打断,他搅不出什么风云。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女子技工学校开学那日。
我特意穿上了王夫人送的月白旗袍。
还记得,王夫人将旗袍递给我时,眼底泛起的。
分明是泪水。
那件月白旗袍抖开时,掉出半片风干的梅花。
王夫人的声音浸在药香里:这是我十五岁那年,拿偷藏的私房钱在苏州做的。
家父用戒尺打我手心,说女子经商伤风败俗。
她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上的血渍在月白面料上绽成红梅。
我按住她的肩膀,想催她坐下。
王夫人用帕子揩了唇角,血迹将原本苍白的嘴唇染得血色了些。
后来我赚的这些银元...变成了我的嫁妆...
她抬头,看向了窗外的白雪。
我想起王夫人曾给我讲述的。
富商娶她时,什么都没有给,反倒是抢夺了王夫人家里的大量银元。
一个女子的梦想,就这样被压倒在了世俗里。
王夫人握着我的手,眼中含泪。
阿曼,谢谢你。我这辈子为了门楣和性命而活。下辈子,我要在苏州河畔开家刺绣纺,只听我自己的话。
我含笑点头。
王夫人。
您该托生在红旗下,去供销社当会计,在夜校教姑娘们打算盘。苏州河会有女船长开着轮船,人人都唤您王同志。
22
女子技工学校开学时。
顾维安送来德国机床当贺礼。
我摸着机床的外壳,突然想起林觉郁曾说过机器比女人听话。
姑娘们正在埋头工作。
炎热天,她们的汗水温润了整个机床。
我屈起食指,扣了扣顾维安带来的东西。
忽觉好笑。
顾维安问我在笑什么。
上万台机器正贴着女子学校的封条,而林觉郁的诗集,正在地摊上论斤卖。
他嘴里低贱不仁的女性,正在用自己的力量扭转世道。
23
礼堂里坐着三百名短发少女。
她们膝盖上的粗布工装裤让我想起20世纪女孩们跃动的马尾辫。
若是生在和平年代,便是不一样的青春。
今日发给诸位的不是《女诫》,是游标卡尺。
我把工具包递给第一排的姑娘。
记住,量具永远不会说谎。
姑娘们接过工具包,那些曾游离纺车的指尖,开始与铁器较劲。
阿翠总是最早来的那个。
有个姑娘用《烈女传》包了游标卡尺的皮。
穿补丁衫的姑娘把量尺捂在心口睡觉。
女孩们摘了玉镯。手里卡着扳手,咔哒声惊醒了梦里束缚的裹脚布。
24
又是一年。
顾维安死在了一个雪天。
他的死对头派了人来找他的麻烦,顾维安被堵在高墙外。
剑抵在他脖子上,那人要地契。
刀剑从他后背穿到前胸。
在他前口袋的怀表上穿出了一个洞——那里面嵌着我的照片。
他的护卫说:
顾老板咽气前还在笑,说这剑法比周老板打算盘的手艺差远了。
顾维安葬在哪里了
老板的父母都已离世,临行前,他叮嘱说,自己的遗体听候周姑娘处置。
我握着怀表。
想起了顾维安最后一次来找我。
26
去重庆出差的前一日。
顾维安不请自来。
跟我去重庆,延津撑不过明年。
女校还得有人在。
你守着这些破铜烂铁能干什么
为了女子能得到平等的教育。
顾维安怒不可遏:你疯了学校比命重要
顾维安,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的心里装不下你。
这么多年,我都没能捂出你的一丝感情
我平静回视他。
捂出来了,顾维安。
那一丝火苗,我昼夜守着它,不敢吹,也不敢让它烧得更旺。
我想起来现代的你曾对我说,周曼,这么多年,我终于找到你了。
顾先生,咱们是第一次见面。
这辈子,我不愿让你再当我的知己。
你有病吧
当时的我摔门而去。
而此刻,我看着顾维安离开的背影。
蓦地红了眼。
顾维安,怪不得现代的我怎么推你都推不开。
原来到了19世纪,你还是这幅德行…
27
周老板、周老板
呆立良久。
我答了一句好。
望着掌心中被鲜血染红的怀表,暗自攥紧,压得手心生疼。
十指连心。
现代的事情我已经很久没想起来了。
顾维安,来到这里,我尽力在躲了。
但我怎么躲,都逃不出你的视线。
孽缘吗
孽缘吧。
那就希望,现代的周曼,能再次遇到顾先生。
一直纠缠下去。
之后,我把那枚染血的怀表埋在技工学校操场的旗杆下。
也是那段时间。
技工学校的姑娘们用顾维安送的机床,铸出三百枚铜芯梅花,铺成校徽的图案。
校徽设计好的那天,我盯着层层叠叠的梅花图案,蓦地有些出神。
周老板

嗯。上发条吧。我回神。
铃声响时。
总有人能听见,金属碰撞声中,混着怀表走针的响动。
28
顾维安的遭遇。
我便料想到时局会很快变更。
但我没想到。
会来的这么快。
阿翠被捅的那晚,车床上的半成品零件还带着体温。
她的血顺着车床凹槽流到了地上,绽放出血红色的花。
我在小翠的工具箱底层找到带血的合照。
——顾维安与学生们在旗杆下笑得灿烂。
砸门声与炸弹声同时炸响。
商会的人冲进来了。
我脑子一嗡,扯下旗袍一角,蘸上机油,包住整个书册,塞进了熊熊大火。
打手还是破门闯进来了。
周老板好兴致。商会雇来的打手用刺刀挑起我的发丝,深更半夜玩火
我攥紧袖口里的勃朗宁手枪,食指紧张地搓着枪柄上的翡翠。
那是顾维安送我的。
这么死了也挺好,爱我的人、我爱的人都已经撒手去了。
来到这里,我想做的事情也已经做成。
这样想着。
手心的手枪,缓缓抵上太阳穴——
刺刀挑开我衣领时,手里的扳机也将将扣下。
轰!
身侧的熔炉突然爆出轰鸣。
烧化的铅字流进车床。
在场的人慌忙逃窜时,我放下了扳机。
转身,望着身后的漫天火光。
笑。
我弯腰拾起阿翠未完工的零件——顶端还留着她的齿痕。
未完成的梦想,我替你们实现。
30
坐在监狱的铁椅上。
我数着天花板漏下的雨滴。
1
2
3……
我期盼着水滴能滴进我的嘴巴里,用来解渴,嘴唇已经干裂了。
然而并不如愿。
在我热切的目光下,水滴滴在了男人的刀刃上。
反射寒光,锋利异常。
男人用烙铁挑起我的下巴:周老板的算盘呢
牢房黑深阴森,我回视他。
我该叫你什么呢林氏商会老板,还是……林觉郁
林觉郁笑了。
与他当时将我卖成二两银子时的笑容,别无两样。
得意、狞笑。
周老板,别来无恙。
我怎么会想到。
当时对林觉郁的网开一面。
竟然害死了顾维安,最终也把自己带进了火坑。
我朝他脸上吐了口血沫:
我只会死在顾维安的棺材里,和你的良心埋在一起!
周曼,你看不懂时局。
把你和顾维安的地契都给我!商会那帮人不好糊弄,印章的位置也一并告诉我!否则,这张漂亮脸蛋可就不保了。
烙铁堪堪划过我的睫毛。
我低垂着眼睫,我比你有良心。
31
我出狱那日,全城的人集体沉默。
阴沉沉的天底下。
众人站在监狱门口,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
卖报的小孩在唱:周老板双重背叛!顾少帅九泉蒙羞。
那孩子声音又尖又亮,传得老远。
几个好事者围上去,掏钱买报,边看边交头接耳。
破产了
看她身上的衣服都是烂的。不会在狱里......
脸也用帕子裹着,这是破相了
我不语。
又想了想,忽然扯开围在脸上的布料,漏出狰狞的烙印。
那天,林觉郁的烙铁,终究是落在了我的脸上。
人群一众唏嘘。
我挺直腰杆,径直走回了家。
32
商会矛盾彻底爆发时。
工人们举着火把,围住我们所在的大楼。
女校的学生手挽手站在台阶前,发丝在风中凌乱,校服裙摆猎猎作响。
眼中尽是坚定。
我把所有家当堆在楼顶焚烧。
火光熹微,在这乱世中有了难得的一丝暖意。
之后,我变卖了所有剩下的产业换成金条。
分给了女校的学生们。
有人在喊:周老板接下来去哪儿
我去给王夫人和顾老板扫墓。
顾维安说,靠山不如靠枪。
王夫人说,我要打破世道对于女子的妄议。
现代的周曼酒足饭饱,这里的周曼饱受苦楚。
来到这里,遇到这些人,这些事,也是冥冥中注定。
谁说女子不如人
我遇到的女子,个个敢把尖刀捅进黑暗。
33
多年后。
我在外地开纺织厂。
外面有小孩狂奔到厂房里给我送信:
周老板,有个叫阿翠的人给你来了信!
我的心猛地一颤,循声望去。
拆开信件。
里面塞了张照片。
我的呼吸都停滞了——
照片里,阿翠的背后站着女学生,眼神坚定而果敢,正对着镜头露出发自心底的笑容。
照片背面写着:
《延津女子技工学校,今日起复学!》
那一刻,多年来的担忧、思念与牵挂,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我无声捂眼啜泣。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泪水从指缝间不断渗出。
阿翠居然活下来了。
活下来了……
34
时隔两年。
我再次踏上了故土。
回到曾经女子技工学校的旧址,这里已经被林觉郁领了打手荡平,留下的只有残砖破瓦。
前来接应我的阿翠揽住了我的肩膀。
周校长……在延津西边,新开了一所学校。学生们都在那儿。
你怎么还叫我周校长校舍已毁。
我逗弄她。
阿翠摇摇头。
如今已而立之年的她,在我面前还留着当年的稚嫩影子。
一日为师,终生相敬。
我点头。
两人都红了眼眶。
35
我提出想回故乡看看,阿翠便派人将我专车送回去。
我在林觉郁之前的房子中住了几日。
临走前,拍卖行送来了林觉郁抵押老宅的契约。
终于找到林家人了。当年你丈夫赌博输了钱,将整个宅子都抵押给了我们。这些年总也联系不上。如今,归还给你。
我看着那几页泛黄的纸张。
手接过去。
又原路送回。
卖了帮我换成银子。
…好的林夫人。
我也懒得去改正掌柜对我的称呼。
拿到老宅抵押的钱后,我吩咐工人把林宅拆了,改建成孤儿院。
拆房梁那日,林家的亲戚在我门前咒骂。
周曼,你不得好死!
我摸着林宅的牌坊微笑。
他们骂得唾沫横飞:这宅子是祖宗留下的,你凭啥拆
你个外人,嫁进林家没几年就克死丈夫,现在还想败光家产,不要脸!
我眼神一凛。
林觉郁自己好赌,把宅子都抵押出去,你们装不知道。现在反而来怪我败光家产。千说万说,我是他的正统妻子,我要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说完,拆房的动静再次轰然响起。
震碎了叫骂声。
36
漫天灰尘中。
我想起了林觉郁。
他说一介农妇,学习就是不守妇道。
还想起了中秋节时用油纸包裹的月饼。
顾维安站在桂树下。
他将月饼递过来,小心撕开油纸,尝一口,我托人特意带回来的。
还有昏黄灯光下王夫人的背影。
她说,阿曼,世人都说女子经商伤风败俗,我不服。
37
1950
年春。
重建后的女子技工学校迎来了专家参访。
我站在校史馆前,望着玻璃柜里那件月白旗袍。
周校长,专家问这个算盘的来历。
我便答:有位朋友告诉我,女子算盘声要比拳脚更强。
后者郑重伸出手,我微笑回握。
林觉郁写的词《忏悔录》也被放在了展览中。
有人指着娼妇二字皱眉:
这是旧社会对女性企业家的污名化攻击!
我看见阿翠带头鼓起了掌。
我站在掌声里,替无数女性工作者们,接受这迟来的愧歉。
38
校庆那天。
我看着女校方阵经过。姑娘们白衬衫配工装裤,威风万分。
礼炮轰鸣时,我摸到口袋中的硬物。
王夫人的发簪、顾维安的玉佩、林觉郁的婚书残片,这些旧时代的碎片。
此刻贴着心跳,汇聚出新时代的强音。
39
从延津离开时。
我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心底感叹,这困顿复杂的30年,我终于度过去了。
周曼和周曼。
这两段记忆早已杂糅在了一起。
我逐渐分不清我到底是谁。
女子技工学校已被阿翠接过去,我相信在她手里,会更加强大。
姐姐看这个!
火车上,小妹周婉兮递过新出的报纸,头版是我演讲的照片。
配图标题写着钢铁玫瑰。
文章评论我新时代第一位伟大的女性、影响了全国性别意识的进步。
周婉兮抱着报纸连连感慨。
我笑着摆摆手,姐姐睡会儿啊。
小妹就去和随行的朋友聊天了。
我合上报纸,闭目养神。
铁轨轰鸣声中,1953
年的雪落在
1935
年的红盖头上。
原来所有爱恨都是时代的注脚。
我们终将成为历史的标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