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饕餮宅 > 第一章

油灯转绿时,陈默听见了啃骨头的声音。
不是清脆的咔嚓,而是像被盐水浸泡多日的朽木,在某种巨大的压力下,缓慢、粘腻地碎裂、研磨。这声音不是从耳廓钻入大脑的,它更蛮横,像是冰冷的钢针,直接楔进颅骨深处,又顺着每一根颤栗的脊椎骨往下爬。祠堂里冰冷凝固的空气,陡然被这无形的磨盘绞碎了。
灯灭人亡,灯绿鬼猖。
祖父陈守业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枯槁的手指死死攥着陈默的手腕,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那双浑浊得如同蒙了厚厚一层灰翳的眼睛,却亮得骇人,死死钉在陈默脸上。浑浊的唾沫星子喷在陈默脸上,带着一股浓烈的、行将就木的腐败气味。老人残存的生命力,全都灌注在最后这句如同诅咒般的遗言里。
镇物在,家宅安……离宅必死!必死啊!他喉咙里咯咯作响,像破旧的风箱,记住……你守的……不是砖瓦……是……命……
祠堂里,供桌上不灭的长明灯摇曳不定,将上方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祖先牌位拉出长而扭曲的影子,投在陈默苍白的脸上,像无数只冰冷窥视的眼睛。空气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弥漫着厚重的陈年香灰、腐朽木头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陈旧气息。
祖父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最终凝固在祠堂幽暗的房梁深处。
现在,轮到陈默了。这座如同巨大棺椁般的陈家祖宅,连同它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秘密,结结实实地压在了他年轻而单薄的肩膀上。
那声音,那啃噬朽骨的声音,还在持续。它并非固定在某一点,而是漂浮着,游移着,时而在脚下冰冷坚硬的青砖下,时而又仿佛贴着森冷的墙壁内侧蠕动,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陈默觉得它就在自己身后,紧贴着他的后颈,带着一股潮湿阴冷的腥风。
供桌中央,那盏唯一的光源——豆大的油灯火苗,此刻已彻底被一种浓稠、污秽的绿色所浸染。幽幽的绿光,如同垂死野兽的眼瞳,将整个祠堂涂抹成一片阴森恐怖的水底。墙壁上祖先们模糊不清的画像,在绿光的浸染下,眉眼五官似乎在缓慢地扭曲、蠕动,嘴角若有若无地向两边咧开,朝着祠堂中央的孤影,无声地嘲笑着。
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陈默浑身僵硬,四肢百骸的血液似乎都冻成了冰渣。他想逃,逃离这座吞噬了祖父、如今又要吞噬他的鬼宅!可祖父临终前那双因极度恐惧而暴凸的眼球,和他嘶哑绝望的离宅必死的警告,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焊在他的灵魂深处。脚底生了根,钉在原地,一步也挪不动。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冰冷地贴在背上。
恐惧到了极致,反而催生出一股破罐子破摔的蛮勇。一股狠劲猛地冲上陈默的头顶,压倒了那几乎要将他溺毙的恐惧。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猛地弯下腰,双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探向供桌底下。
指尖触到一个冰冷、沉重的物体。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铜匣。
它不像日常器物,更像某种古老祭祀的礼器,边缘棱角被漫长的岁月摩挲得圆钝,通体覆盖着繁复到令人眼晕的饕餮纹饰。那些凸起的兽面,在幽绿的油灯下似乎活了过来,贪婪的大口无声地开合,细密的鳞片在铜绿下闪烁着不祥的微光。匣体冰冷刺骨,那股寒意仿佛能透过皮肤,直接冻结骨髓。匣盖与匣体的缝隙异常严密,像被无形的力量焊死,不留一丝可窥探的空隙。
祖父陈守业那枯树皮般的手掌最后一次抚摸铜匣的画面,清晰得残忍:默儿……这就是命…拿着它,守着它…它就镇在这宅子的‘眼’上…没有它压着…底下的东西…就…出来了……他的声音微弱得像游丝,每一个字都耗尽了最后的气力,记住…匣在人在…你离宅一步…铜匣失了人气…底下那东西…立刻就能嗅到…你…就活不成了…千万…别开门…
铜匣被陈默用力地拽了出来。冰寒刺骨,几乎冻僵了他的手指。就在他双手抱住铜匣的瞬间——
嚓…嚓嚓…嚓…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抓挠声,骤然变得清晰、密集、疯狂!不再是地底深处的闷响,而是变成了无数根尖利指甲,正疯狂地抓挠着祠堂地面光滑坚硬的青石板!声音的来源,就在陈默正前方的供桌之下!
地面的青砖,仿佛成了被剧烈敲击的鼓皮,发出沉闷而急促的震动。那力道透过鞋底直冲脚心,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频率。供桌上的牌位咯咯作响,像一群受惊的牙齿在互相磕碰。
砰!一声沉重的闷响从供桌下炸开!
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沉重得无法想象的东西,正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撞击着那层阻挡它重见天日的石板!每一次撞击,都让整个祠堂的地面随之颤抖。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在幽绿的灯光下如同飘落的骨粉。
陈默的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每一次撞击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口。他死死抱着铜匣,冰冷的铜壁是唯一能抓住的实体,是他与彻底崩溃之间唯一的屏障。他眼睛瞪得几乎裂开,瞳孔缩成针尖,一瞬不瞬地死死盯着供桌下那块微微颤动的青石板。冷汗汇聚到下巴,一滴一滴砸落在冰冷的铜匣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那疯狂的撞击毫无征兆地停下了。
啃骨头的声音消失了。
抓挠声也消失了。
祠堂里只剩下陈默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以及血液在太阳穴里突突奔流的轰鸣。死寂,比刚才的喧嚣更加恐怖,仿佛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宁静,预示着更可怕的东西即将降临。
时间在浓稠的死寂中流得异常缓慢。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陈默抱着铜匣,僵硬地站在原地,汗水早已浸透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幽绿的灯光依旧跳跃不定,墙壁上祖先画像的面孔在扭曲的光影里显得更加诡异莫测。
不知过了多久,祠堂角落的阴影里,极轻、极飘忽的声音响了起来,如同风吹过枯叶的缝隙。
饿……
这声音沙哑、干涩,像是喉咙被砂纸磨破。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来自九幽地底的阴寒。它并非来自一个源头,而是如同鬼魅的低语,在祠堂的各个角落里同时响起,层层叠叠,汇成一片令人头皮炸裂的窃窃私语。
饿啊……
好饿……
饿……
声音由低到高,由混乱到清晰,最后汇聚成一个尖锐、凄厉、充满了无尽贪婪和怨毒的嘶喊!
我——饿——啊——!!!
这非人的尖啸撕裂了祠堂的沉寂,直刺陈默的耳膜!与此同时,那幽绿的油灯火苗猛地向上蹿起一尺多高,焰心爆开一团惨碧色的火星,发出噼啪的爆响!绿光骤然炽烈,将整个祠堂照得一片惨绿,墙壁、牌位、画像……一切都像浸泡在浓稠的尸水里!
砰!砰!砰!砰——
比之前猛烈十倍的撞击声从四面八方轰然炸开!不止供桌下,整个祠堂的地面都在剧烈震动!仿佛有无数只巨大的、无形的铁锤,正从地底深处疯狂地锤击着这座牢笼的基石!
脚下的青砖在可怕的撞击下发出痛苦的呻吟,缝隙间簌簌落下灰尘。牌位在供架上剧烈跳动,像一群狂舞的黑色蝴蝶。屋顶的房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陈默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他抱着冰冷的铜匣,在这天崩地裂般的恐怖中,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的嘶吼!他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冲向祠堂那两扇沉重乌黑的大门!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祖训和警告,他只想逃离!立刻逃离这个活地狱!
手指颤抖着,眼看就要触碰到冰冷的门栓——
嘎吱……
一声极其轻微的摩擦声,在头顶响起。
陈默的动作猛地僵住,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祠堂屋顶,那根最粗的主梁之上。在幽绿火光勉强勾勒出的阴影边缘,有什么东西垂落下来。
那似乎……是一条腿。
一条完全僵硬、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腿。皮肤呈死尸般的青灰色,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粘腻的灰尘。裤腿破破烂烂,像是被什么东西撕扯过,露出同样青灰干瘪的小腿。脚上套着一只磨损得快要脱底的布鞋,鞋尖正对着陈默的头顶,轻轻地、有节奏地……晃动着。
如同一条风干、等待被啄食的腊肉。
陈默的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巨大的恐怖攫住了他,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死死盯着那条悬垂的腿,眼角的余光瞥见梁上更深邃的阴影里,似乎还有其他模糊的、如同破布口袋般垂挂的轮廓。
幽绿的灯光剧烈地摇曳着,祠堂里回荡着地底传来的沉闷撞击和他自己狂乱的心跳。
哐当!一声巨响。
并非来自地底,而是来自陈默怀中。
那个被他紧紧抱在胸前的沉重铜匣,猛地一震,似乎里面的东西被祠堂里弥漫的疯狂和绝望彻底惊醒,正积蓄着力量,要破匣而出!匣体上那些饕餮的纹路,在绿光下似乎流转起暗沉的血色,那无声开合的巨口,变得更加狰狞。
……
第一缕惨白的晨光,如同垂死病人冰冷的指尖,艰难地刺破浓雾,吝啬地爬过高耸的围墙,试图涂抹在陈家祖宅斑驳的外墙上。但这光虚弱不堪,被庭院里浓郁得化不开的阴翳轻易地吞噬、稀释,只在地面留下几块模糊不清、不断晃动的惨淡光斑。
陈默瘫坐在祠堂冰冷的青砖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破布偶。铜匣被他死死搂在怀里,冰冷的匣体如同万年玄冰,透过单薄的衣衫,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最后一点可怜的热乎气。一夜未睡,不,是根本不敢闭眼。眼窝深陷下去,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浑浊不堪。嘴唇干裂泛白,微微颤抖着。
祠堂里一片狼藉。供桌被撞歪了些许,桌上的香炉翻倒,灰白色的香灰泼洒了一地,凌乱地印着些模糊不清的脚印,却根本辨不出是人是鬼留下的。几个边缘位置的祖先牌位也歪倒在供架上,像被无形的手粗暴地推搡过。然而最为触目惊心的,是地面正中央。那几块厚重青石板,布满了蛛网般密集交错的深深爪痕!每一道都入石三分,边缘锋利,如同被巨大的钢铁猛兽反复抓挠过。石板与石板之间的接缝,被某种难以想象的蛮力硬生生撬开了些微,露出下面幽深不见底的黑洞洞的缝隙。
陈默的目光呆滞地落在那些爪痕上,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阵阵发冷、颤抖。他费力地抬起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手臂,指尖颤抖着拂过冰凉的铜匣表面那些凸起的饕餮纹路。指尖下冷硬粗糙的触感,是此刻唯一能证明他还没疯、还没死的凭证。
离宅…必死……
祖父嘶哑的声音如同魔咒,在他空荡荡的颅腔内反复回响、撞击。那扇沉重的乌木大门,昨夜在癫狂的恐惧中,离他的指尖只有寸许之遥。可梁上那条悬垂的、轻轻晃动的青灰色人腿,像一条无形的冰冷锁链,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勇气。那不仅仅是恐惧,更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警告——踏出此门,便是万劫不复。
他不能走。
可一个人待在这座吃人的宅子里昨夜那地狱般的场景如同烧红的烙铁,清晰地烫在他的脑海里。啃噬声,抓挠声,疯狂的撞击,凄厉的饿声,还有梁上垂挂的……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淹没了他。
怎么办……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的破碎气音,带着浓重的哭腔,一个人…撑不下去的……
死寂的祠堂里,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心脏在胸腔里狂乱撞击的回音。冰冷的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一个模糊的身影毫无征兆地撞进了他混乱一片的大脑。
邻村,柳翠。
一个鲜活、温暖、带着乡野泥土和阳光气息的名字。
柳家就住在邻村,和陈家隔着几块田地。柳翠是家中独女,性子泼辣能干,眉眼是乡里少有的清秀,笑起来眼睛像弯弯的月牙。陈默离乡读书前,两人还常在小河边说过话。她家父母前年进山采药被山洪卷走,尸骨无存,如今只剩她一个孤女,守着几间旧屋过活。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鬼火,疯狂地在陈默绝望的心底燃起。这念头是如此的胆大妄为,如此的……亵渎。甚至让他自己都感到一阵冰冷的战栗。
人……人多……阳气就足他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盯着铜匣上狰狞的饕餮纹路,是不是…是不是就能镇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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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念头一起,就像疯狂滋生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了他仅存的理智。祖父的话只说了离宅必死,并未说不能让人进来!或许……或许这铜匣、这宅子,需要的只是更多的活人气息需要更旺盛的阳气来压制地底的饥饿
生的渴望压倒了一切道德和恐惧。他的眼神渐渐聚焦,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孤注一掷的光芒。
对!柳翠!得让柳翠来!他猛地收紧抱着铜匣的手臂,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一个人……她一个人活不下去……我是帮她……对,我是帮她!
他一遍遍地在心里重复着这个蹩脚的理由,试图给自己苍白无力的行为涂抹上一层看似善良的油彩。然而,那铜匣冰冷的触感,祠堂里弥漫的陈旧死亡气息,还有地上那一道道狰狞的爪痕,都像无声的嘲讽,戳破着他自欺欺人的谎言。一个更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滑过他的意识:万一…万一真的不行呢万一柳翠来了,反而……
他不敢再想下去。活下去,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平了他所有的不安和犹豫。
……
柳翠的到来,如同投进死水潭的一颗石子,在陈家祖宅这片死寂的泥潭里,激起了短暂而微弱的涟漪。
她挎着一个半旧的蓝布包袱,脚步轻快地跨过那两扇对她而言沉重得有些过分的乌木大门门槛,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只在长辈们讳莫如深的低语中听说过的、带着神秘和森严色彩的老宅。天井里的光斜照在她脸上,显出健康的红晕。
默哥儿,你这地方……她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带着乡野特有的直率,怎么跟个古墓似的一股子霉灰味儿,还阴森森的。她说着,目光落在陈默怀里的铜匣上,伸出手指想去碰,这铜疙瘩抱着干啥怪沉的吧
别碰!陈默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后退一步,声音因过度紧张而尖锐得变了调,紧紧将铜匣护在胸前,脸色瞬间煞白。
柳翠被他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手僵在半空,有些愕然和委屈地看着他,月牙般的眼睛瞪圆了:咋了金子做的啊碰一下都不行
不…不是……陈默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喘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眼神依旧闪烁不定,不敢直视柳翠清澈的目光,这…这是祖上传下来的物件儿……很要紧,不能乱动。
柳翠撇撇嘴,收回了手,没再纠结,径直把包袱往堂屋的八仙桌上一放:行吧行吧,你们读书人的规矩多。她环顾着空旷、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正堂,皱了皱眉头,这地儿…真能住人我爹娘在的时候,可一直叮嘱我离你们陈家老宅远点呢。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赶紧岔开话题:咳,宅子久了没人气儿……收拾收拾就好。你住西厢吧,那边刚巧有间房……还算齐整。他几乎是本能地把柳翠往宅子西面引。东厢那是祖父陈守业咽气的房间,现在想起来,连那扇门都透着阴气。至于祠堂……那更是连靠近一步都需要莫大的勇气。只有西厢房,似乎离那地底深处的东西最远。
柳翠没多想,依言去了西厢。她是个麻利性子,放下包袱就开始动手清扫,扫帚的沙沙声、抹布擦拭窗棂的声音,打破了老宅多年死水般的沉寂。陈默抱着铜匣,远远地看着她在西厢房里忙碌的身影,听着她偶尔哼起的一两句不成调的山歌小曲,那鲜活的生命气息,如同寒冬里微弱却真实存在的一小簇火苗,奇异地驱散了他心头的几分阴霾。
起初几天,宅子似乎真的安静了。那些夜晚里曾让他魂飞魄散的啃噬声、抓挠声、撞击声……全都消失了。祠堂里那盏油灯,虽然灯光依旧昏暗,却一直保持着正常的昏黄色,不再诡异地转绿。
陈默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许。也许……也许真的有用活人的阳气,真的能压住地下的邪物他甚至开始尝试把铜匣放在西厢房的外间窗台上,自己则抱着被褥,在窗下打地铺。离那冰冷的饕餮铜匣远一点,似乎也能离那无时不在的恐惧远一点。柳翠身上的暖意和活力,像一层无形的屏障,暂时隔开了那冰冷的绝望。
然而,这种虚假的安宁如同阳光下的露珠,脆弱而短暂。
平静的第七日,恰好是镇上的大集日。
默哥儿!柳翠的声音带着少有的雀跃,她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碎花布衣裳,头发也仔细地梳拢过,在脑后扎了一条红头绳,衬得脸色更加红润,今天镇上大集呢!热闹得很!我听说有新来的货郎,卖苏杭那边的洋胰子和花头绳!咱去瞅瞅吧她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外面世界的向往和对寻常小物件儿的欢喜。她在这老宅里待了几天,虽然嘴上不说,但那种无处不在的沉闷和压抑,早已让她憋闷坏了。
陈默本来下意识就想拒绝。祖父离宅必死的警告如同毒蛇盘踞在他心头。可看着柳翠期盼的眼神,再看看窗外难得穿透浓雾、显得格外明媚的阳光,他心里那根紧绷的弦,不知怎地松动了一下。况且,铜匣在柳翠身上,她离开,铜匣自然也跟着离开,那宅子……地下的东西会不会……
一个模糊而大胆的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好…好吧,他听到自己干涩地回答,声音有些发飘,正好…家里盐也没了。
柳翠立刻高兴起来:那快走!晚了东西都叫别人挑完了!她脚步轻快地向院门走去。
陈默深吸一口气,抱着那冰冷的铜匣,脚步有些虚浮地跟上。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他紧紧抱着匣子,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抱着的是自己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镇上的集市喧嚣异常,人声鼎沸。摩肩接踵的人群,两旁卖力吆喝的商贩,空气中混杂着各种牲畜、食物、汗水和廉价香粉的味道。这是最市井、最鲜活的人间烟火气。柳翠像一尾重新回到水里的鱼,左顾右盼,不时在一个个摊子前停下脚步,拿起那些花花绿绿的头绳、光滑的洋胰子翻看,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陈默却像个游魂。刺眼的阳光照得他有些眩晕,四周鼎沸的人声像无数根针扎着他的耳膜。他死死抱着铜匣,身体僵硬,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靠近的人影。铜匣冰冷的触感透过衣衫,丝丝缕缕地渗入皮骨,提醒着他与之捆绑的命运。
默哥儿!你看这个好看不柳翠拿起一个嵌着几颗彩色玻璃珠的发簪,兴奋地回头招呼他。
就在这时,一个扛着半扇新鲜猪肉的屠夫吆喝着从旁边挤过。油腻腥膻的气息扑面而来。陈默下意识地侧身想避让。
哎哟!柳翠被他抱着的铜匣不小心撞了一下胳膊肘,轻呼一声。
就在她手臂与铜匣接触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来自金属内部的震颤声,从陈默怀中的铜匣里发出!那震颤极其微弱,只有紧贴着它的陈默能清晰地感受到,像是一条沉睡的蛇被突然惊醒,在匣子里极不耐烦地扭动了一下冰冷的身躯!
陈默浑身猛地一僵,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如纸!他想也不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将铜匣往自己怀里更深处死死按去,仿佛要把它揉进自己的骨血里,隔绝一切外界的接触!
你怎么了柳翠被他剧烈的动作和瞬间惨变的脸色吓了一跳,手里的发簪差点掉在地上,愕然地问道,撞疼了脸色咋这么难看
没!没什么!陈默的声音急促而尖锐,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恐,他迅速低下头,不敢看柳翠的眼睛,抱着铜匣的双臂肌肉绷得像石头,不…不小心…我们走!快走!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几乎是推搡着柳翠,不管不顾地拨开人群,朝着集市外的方向,埋头疾走。脚步慌乱,像是在逃离什么看不见的索命厉鬼。
柳翠被他推得踉跄了一下,看着陈默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自己刚才被铜匣碰到的胳膊肘。那里,什么痕迹都没有。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却顺着刚才被触碰的地方,悄然爬上她的脊背。她总觉得……刚才那铜匣上传来的,似乎不止是金属的冰冷,还有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粘腻的恶意她打了个寒噤,压下心头莫名的不安,追了上去。
默哥儿!等等我呀!
……
集市归来,那点微弱的阳光和人气仿佛也被隔绝在了高墙之外。祖宅那沉重压抑的气氛,如同浸透了水的棉被,重新严丝合缝地盖了下来,闷得人透不过气。
柳翠的兴致明显低落了许多。她不再像刚来时那样叽叽喳喳,也不再主动哼唱小曲。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安静地坐在西厢房的窗边,望着庭院里那几棵在浓荫遮蔽下、枝干扭曲如同鬼爪的老槐树发呆。陈默抱着铜匣,远远地坐在堂屋门口的石阶上,两人之间隔着一个空旷而死寂的天井,沉默像一道无形的鸿沟。
铜匣依旧冰冷地贴在怀里,但集市上的那次异动,如同一个巨大的不祥烙印,深深烙在了陈默心里。他目光复杂地投向柳翠所在的西厢房方向,心底那点为了生存而强行找来的帮她的借口,此刻土崩瓦解,露出了下面冰冷的、沾满泥污的真相。
自己……是不是把她拉进了一个更深的泥潭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愧疚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他抱着铜匣,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发着抖。恐惧与内疚撕扯着他,几乎将他撕裂。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拂过庭院。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陈旧气息中,似乎又混入了一丝新的东西。
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血腥味
很淡,飘忽不定,仿佛只是错觉。但陈默的神经立刻绷紧了。他猛地站起身,警惕地扫视着空旷的庭院。目光最终落在了庭院角落那口被藤蔓和厚厚青苔覆盖、早已废弃多年的老井上。
那味道,似乎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空气似乎凝固了,连槐树的叶子都停止了晃动。陈默的心跳如擂鼓,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脚步如同灌了铅,却不由自主地朝着那口枯井一步步挪去。
井壁冰冷湿滑,布满厚厚的青苔和霉斑。他强忍着心脏快要跳出喉咙的窒息感,扶着布满裂痕的井沿,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屏住呼吸,朝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望去。
井口很小,光线只能勉强渗入不到丈许。往下,便是浓得化不开的、仿佛凝固了千百年的墨色黑暗。死寂。绝对的死寂。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在井壁间空洞地回响,什么声音也没有。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似乎也消失了。
错觉……一定是错觉……陈默喃喃自语,试图安慰自己,额头上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然而,就在他打算缩回头,那口黑暗的深井底部,毫无征兆地——
咕噜……
一声轻微的、沉闷的、仿佛水底有巨大气泡破裂的声音传了上来!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咕噜…咕噜噜……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粘腻感。仿佛井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粘稠的液体里缓缓蠕动,翻了个身,或是……张开了巨口
一股浓烈的、带着铁锈和腐败味道的腥臭气息,瞬间从井口汹涌而出,直冲陈默的鼻腔!
呃!陈默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缩回头,踉跄着后退几步,捂着嘴干呕起来,脸色白得像鬼。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不敢再看那口井,抱着铜匣,跌跌撞撞地转身就往正堂跑,仿佛身后有无数无形的、滑腻的触手正沿着地面向他蔓延过来。
……
日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表面的平静和深埋的惊惧中,如同跛脚的老人,沉重而缓慢地向前挪动。西厢房窗边的柳翠,愈发沉默了。她原本红润的脸颊失去了光泽,透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白,明亮的月牙眼也失去了神采,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倦怠。她不再主动和陈默说话,偶尔目光相触,那双眼睛里也只剩下空洞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或者……一堵墙。
铜匣变得愈发沉重而冰冷。陈默抱着它,手指关节因为长久的用力而僵硬发白,皮肤被匣体冰冷的边缘硌出了深深的红痕。那铜匣似乎不再是外物,它正贪婪地、持续不断地从陈默体内汲取着热量和生气,像一个寄生在他胸口的巨大水蛭。寒意无孔不入,从接触的地方蔓延到四肢百骸,连骨髓深处都透出彻骨的冰冷。他时常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眩晕。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每当夜深人静,尤其是他抱着铜匣在柳翠的西厢窗外打盹时,一种细微而诡异的窸窣声,总会在耳边响起。
那声音极轻,如同无数只细小的脚爪,在干燥的沙地上飞快地爬行。又像是某种粘腻湿滑的东西,贴着墙壁或地面,悄无声息地蠕动而过。这声音并非固定一处,它飘忽不定,时而清晰如在耳畔,时而又遥远得如同来自地底深处。每当陈默悚然惊醒,猛地坐起,侧耳细听时,那声音又诡异地消失了。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和怀中铜匣那冰冷而沉默的、仿佛带着嘲讽的重量。
这一切,都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感觉自己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缓慢地拖向看不见底的深渊。
直到月食之夜的降临。
暮色四合,厚重的阴云如同巨大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陈家祖宅的屋顶。空气粘稠得像是凝固的胶水,带着沉甸甸的水汽,一丝风也没有。庭院里那几棵老槐树扭曲的枝桠,在灰暗的天光下凝固成狰狞的剪影,如同向上天伸出的绝望而枯槁的手指。
陈默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恐惧。他抱着铜匣,站在堂屋门口,望着异常沉郁的天色,一种大难临头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
今晚…怕是要变天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
柳翠坐在西厢房的门槛上,抱着膝盖,呆呆地望着天空,眼神空洞无物,对陈默的话毫无反应,像一尊没有灵魂的泥偶。
黑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最后一丝天光。当夜幕彻底笼罩大地时,天空中没有一颗星辰,只有被云层遮挡的月亮,透出一点模糊的、病态的、暗红色的轮廓。
子时刚过。
天空那暗红的月轮边缘,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黑边。初始如发丝,但蔓延的速度快得惊人!像一滴浓稠的墨汁滴入了血水,迅速洇开、扩散!仅仅几个呼吸间,那轮原本暗淡的红月,就被一种纯粹到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蚕食了一大半!
月食开始了!
就在那轮血月被黑暗吞噬近半的瞬间——
嗡……
一声低沉、浑厚、仿佛来自地核深处的嗡鸣,毫无征兆地从脚下传来!整个陈家祖宅的地基猛地一震!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被惊醒,在深渊中不耐烦地翻动了一下它庞大无比的身躯!
陈默和柳翠同时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晃得一个趔趄。柳翠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
紧接着,那震动非但没有停止,反而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节奏,开始持续地、缓慢地搏动起来!
咚…咚…咚……
沉重,缓慢,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粘滞感。仿佛整个宅子变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活生生的心脏!每一次搏动,地面和墙壁都随之起伏、震颤!屋顶的瓦片、房梁上的积尘簌簌下落。堂屋里那张沉重的八仙桌,桌面上的茶碗和水壶叮叮当当地跳着舞。
陈默死死抱住怀中的铜匣,那冰冷的匣体此刻竟变得滚烫无比!隔着衣衫都烙得他胸前的皮肤生疼!上面的饕餮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黑暗中闪烁着暗红如血的光芒!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硫磺和浓烈血腥气的灼热气流,从铜匣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溢出来,烫得他手指蜷缩!
怎么会…这么烫他惊骇地看着怀中的铜匣,这东西此刻简直像一块刚从熔炉里取出的烙铁!
默哥儿……这…这怎么回事啊柳翠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她紧紧抓着门框,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咚……咚……咚……大地的搏动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清晰!那搏动的源头,似乎正从宅子中心——祠堂的位置,向着四面八方蔓延、扩散!
就在这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搏动声中,西厢房的方向,突然爆发出一种令人血液凝固的、难以想象的异变!
咯…咯咯咯……
一阵令人牙酸的、像是巨大岩石被强行撕裂的摩擦声,自西厢房的方向传来!
陈默和柳翠同时猛地转头望去——
西厢房那扇糊着普通白棉纸的木头窗户,在两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正被一种难以理解的、恐怖的力量从内部撑开、扭曲、变形!整扇窗户连同窗框,都在急速地膨胀、凸起!
棉纸瞬间被撕裂成无数碎片!
支撑窗棂的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爆裂声,寸寸折断!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巨大的、难以想象的……眼睛!
占据了整面墙壁!
那眼睛巨大到占据了西厢房整整一面墙!瞳孔是近乎纯黑的、深不见底的深渊,边缘则燃烧着粘稠、污秽、仿佛由凝固的鲜血构成的赤红色!没有眼睑,没有睫毛,只有这赤裸裸的、充满了无尽贪婪、怨毒和疯狂食欲的巨大眼球!
眼球表面,布满了无数粗大、虬结的暗红色血丝,像一张巨大的、蠕动的蛛网,正随着那沉重的心跳搏动而……一张、一缩!
咕噜……
一声粘腻的、仿佛巨兽在吞咽唾液的沉闷声响,从那巨大的眼球深处传来。眼球微微转动了一下,那燃烧着污血的赤红色眼白部分,瞬间锁定了站在堂屋门口、早已魂飞魄散的陈默和柳翠!
目光落下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刺骨却又混杂着灼热硫磺气味的邪恶气息,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在两人身上!陈默如遭重击,闷哼一声,连连后退。柳翠则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一股温热的液体瞬间濡湿了她的裤脚——她被这非人恐怖的目光,直接吓得失禁了!
饿……
一个低沉、沙哑、如同无数人重叠在一起嘶吼的、充满了无尽饥渴的音节,并非来自耳朵,而是直接在陈默和柳翠的脑海深处轰然炸响!
与此同时!
轰隆隆隆——!!!
整个陈家祖宅的地面,发出了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无数条巨大的裂痕,如同疯狂生长的黑色巨蟒,以那只巨眼为中心,瞬间撕裂开来!纵横交错,瞬间布满了整个庭院、正堂、东厢、西厢……所有角落!
裂痕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浓稠如墨的黑暗和令人作呕的腥臭!
噗!噗!噗!噗!
无数条手臂!从每一条裂开的巨大缝隙中,如同雨后疯长的毒蘑菇般,争先恐后地、密密麻麻地挤了出来!
那些手臂!干枯!扭曲!皮肤呈现出死尸般的青灰色、暗紫色、甚至是腐败的墨绿色!上面布满了巨大的脓疮、流着黄水的溃烂伤口、还有如同鱼鳞般层层叠叠剥落的死皮!指甲又长又弯,漆黑如同鸟爪,闪烁着金属般冰冷的光泽!
成千上万条!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枯骨森林!它们疯狂地挥舞着、抓挠着!撕扯着所接触到的一切!碎石、泥土、断裂的砖木!
整个陈家祖宅,此刻已经化作了人间炼狱!巨大的、燃烧的眼睛注视着一切!无数的裂痕如同大地张开的贪婪巨口!密密麻麻的枯槁手臂在疯狂扭动!震耳欲聋的搏动声!令人疯狂的饥饿嘶吼!还有那弥漫了整个空间的、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死亡与绝望的气息!
柳翠的尖叫已经撕裂了喉咙,变成了嗬嗬的气音。她瘫软在地,双手无意识地抓挠着地面,双腿蹬踹,徒劳地想要远离那些从裂缝中伸出的、抓向她双腿的枯爪!
救我!默哥儿!救我啊——她涕泪横流,发出绝望的哀嚎。
一只腐烂了一半、露出森森白骨的手爪猛地抓住了她的脚踝!冰冷滑腻的触感瞬间传来!
啊——!柳翠爆发出最后一声凄绝的惨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放开她!一声嘶哑暴戾的狂吼从陈默喉咙里炸开!求生的本能、对柳翠最后那点愧疚点燃的疯狂勇气、以及对眼前这地狱景象的极致恐惧,混合成一种孤注一掷的凶性!他眼中布满血丝,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猛地举起怀中那滚烫如烙铁的沉重铜匣,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只抓住柳翠脚踝的腐烂手臂,狠狠砸了下去!
噗嗤!
一声令人作呕的闷响!如同砸烂了一个装满污血的皮囊!
那铜匣沉重无比,带着陈默绝望的全力一击,竟硬生生将那腐烂的手臂从小臂处砸断!粘稠乌黑、散发着恶臭的污血混合着破碎的腐肉骨渣,猛地喷溅出来,星星点点地溅了陈默和柳翠一身!
断裂的残肢抽搐了几下,如同被斩断的蚯蚓,迅速缩回了裂开的地缝深处。
走!快走!大门!陈默嘶吼着,一把抓住柳翠冰凉颤抖的手腕,将她从地上死命地拽起来!此刻什么铜匣,什么祖训,什么镇物,全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冲出去!
他拉着几乎被吓傻、双腿发软的柳翠,跌跌撞撞地朝着那两扇紧闭的、沉重的乌木大门冲去!身后,是不断崩裂、伸出更多枯爪的地面!头顶,是那只巨大眼球投下的、粘稠邪恶的注视!空气灼热得如同熔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硫磺和血腥的毒气!
快!开门!陈默疯了一般冲到大门前,松开柳翠,双手死死抓住那冰冷粗大的门栓!那沉重的乌木门栓如同生了根!
快帮我!他咆哮着,牙龈几乎咬出血来,用肩膀死死顶住大门,双臂的肌肉贲张到极限!门栓在巨大的力量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一丝一丝地、极其缓慢地向旁边滑动!
柳翠终于从极致的恐惧中找回了一丝力气,她哭喊着扑上来,双手也死死抠住门栓的边缘,和陈默一起用力!
嘎吱——嘎吱吱——
门栓一点点地挪开!沉重的大门,终于被撼动了一丝缝隙!外面浓重冰冷的夜气,带着生的希望,从那条狭窄的缝隙中猛灌进来!
一线生机!
门缝在两人拼尽全力的推动下,终于扩大了一掌宽!冰冷清新的空气涌入,如同甘泉!
柳翠眼中陡然爆发出强烈的求生光芒,她不顾一切地向着那道缝隙挤去!
呜——!
就在柳翠半个身子即将挤出那道缝隙的瞬间!一声凄厉、短促到极点的惨叫,猛地从她口中爆发!那声音只响了一下,就像被一把无形的剪刀骤然剪断!
陈默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一股冰冷滑腻的触感瞬间缠上了他拼命推门的手腕!
他下意识地、惊恐万分地回头!
身后,柳翠的身体悬在半空!
她的上半身已经探出了门缝,但腰部以下,却被……数条不知何时从身后裂开的地缝中闪电般探出的、完全由惨白骨骸组成的手臂!死死地箍住了!
那些骨臂细长、扭曲得不成比例,关节反转,力量却大得恐怖!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地绞缠住柳翠的腰、腿!锋利的指骨如同匕首,深深抠进了她的皮肉里!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粗布衣裳!
柳翠的头颅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转过来看向陈默。那张曾经明媚的脸,此刻因极致的痛苦和恐惧而彻底扭曲变形!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嘴巴张到最大,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艰难抽气声。她的眼中,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无边的恐惧……以及最后一丝,对陈默这个将她拉入深渊之人的……刻骨怨毒!
这怨毒的目光,比那巨大的眼球更让陈默心胆俱裂!
不——!陈默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绝望嘶吼,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抓她。
然而,太迟了!
那几条缠绕着她的惨白骨臂猛地发力,朝地缝深处狠狠一拽!
噗嗤!
如同破布口袋被撕裂的声音!
柳翠悬空的身体,硬生生被这股无法抗拒的蛮力,从狭窄的门缝里……拖了回去!
速度太快!力量太大!陈默伸出去的手,只来得及抓住一片被撕裂的、带着体温和血腥味的碎布。
柳翠的身体瞬间消失在身后那片翻涌着枯槁手臂和深不见底黑暗的裂口之中!连一声完整的惨叫都没能留下。只有那片带着血迹的碎布,还残留在他冰冷颤抖的指尖。
门缝外,是冰冷沉寂的夜色,是生的世界。
门缝内,是吞噬了柳翠的地狱裂口。
陈默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柳翠最后那双怨毒的眼睛,像烧红的烙铁,死死印在他的灵魂深处。冰冷的空气从门缝涌入,吹在他脸上,却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神经。
就在这生与死一线之隔,灵魂被柳翠最后的目光灼烧得剧痛的瞬间——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极其清晰地响了起来。
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久病之人的虚弱,却又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阴冷和……满足。
好孩子……
陈默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结!脊椎骨里像是被灌进了液态的氮气,瞬间冰寒刺骨!每一个毛孔都炸开了!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他刻骨铭心!是……祖父陈守业的声音!
怎么可能!
他如同生锈的机械,极其僵硬、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祠堂的方向,那扇半开着的乌黑木门里面,没有祖父佝偻的身影。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翻滚涌动的黑暗!比最深的夜还要黑!
但陈守业那干涩、带着病气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却如同附骨之疽,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欣慰和亲昵,再次从祠堂那片翻滚的黑暗中传来,直接钻进他的脑海,钻进他的骨髓里:
替爷爷……多吃几年阳薪吧……
阳薪两个字,被拖长了音调,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贪婪和……饥渴。仿佛一个饕餮食客,在回味刚刚入口的美味珍馐,同时,又贪婪地将目光投向了下一道即将上桌的……主菜。
陈默僵在原地。怀里那个滚烫的铜匣,仿佛瞬间拥有了生命,沉重冰冷地蠕动着,饕餮的纹路如同活物般起伏,紧紧吸附在他的胸口,像是要融入他的骨肉之中。祠堂的黑暗深处,无数影影绰绰的轮廓在疯狂蠕动,如同沸腾的沥青下翻滚的蛆虫。
他缓缓地、不受控制地抬起手,指尖颤抖着触向自己的脸颊。肌肤冰冷粗糙,触感陌生而诡异,像是在抚摸一块浸透了蜡油的朽木。指腹下,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微凸的、如同藤蔓般蜿蜒盘绕的纹路——正是那铜匣上饕餮兽面扭曲的线条!它们不知何时,已悄然爬满了他的脸庞!
世界在扭曲,视野的边缘开始模糊、融化。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那扇被他推开一掌宽的门缝外,冰冷沉寂的夜色,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笑。
下一秒,那两扇沉重的乌木大门,发出一声如同垂死巨兽叹息般的闷响。
轰隆……
沉重地、缓慢地、却又无可阻挡地……在他眼前,重新闭合。最后一线微光,彻底断绝。
无边的、粘稠的黑暗,瞬间如同冰冷沉重的铁水,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