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青铜上刻着我的墓 > 第一章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胶皮手套渗进指骨,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来自地底深处的寒意。陈默的手指死死抠在青铜提梁卣粗糙的纹饰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他几乎要把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上去,仿佛这样就能把卣腹内侧那几个凿刻的字迹彻底抹掉,让它们从未存在过。
林静
2016年制。
七个字。简体汉字。阿拉伯数字。横平竖直,带着一种现代工具特有的、冰冷的规整感,深深嵌入这尊属于商周贵族墓葬的青铜礼器腹内。光线从头顶临时架设的强光灯管泻下,被坑壁潮湿的泥土吸收了大半,只吝啬地投下几缕惨白的光束,恰好照亮了这行荒谬绝伦的铭文。字痕边缘翻卷着幽绿的铜锈,像凝固的、古老的血痂,死死包裹着这行属于现代时间的烙印。矛盾得令人窒息。
噗——哈哈哈!
一阵突兀的、带着点神经质的嗤笑在他身后响起,打破了探方坑里死水般的寂静。是刘胖子,队里负责器物绘图的,此刻正笑得浑身肥肉乱颤,小眼睛眯成了两条缝,陈队!你这刷子底下刷出个穿越剧道具啊2016年制还是个女匠人这墓主人挺赶时髦啊,提前两千多年预订了未来工艺品陪葬
笑声像是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在狭窄的坑底炸开。几个年轻队员紧绷的脸也松弛下来,跟着露出忍俊不禁又带着点困惑的表情,窃窃私语起来。
太离谱了吧
是不是哪个缺德的以前埋的恶作剧
碳十四结果不会有错吧地层也没扰乱痕迹啊……
陈默猛地扭过头,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剜向刘胖子。那目光里的重量和寒意,瞬间掐灭了刘胖子喉咙里剩余的笑声,让他脸上的肥肉僵在那里,只剩下尴尬的抽搐。
闭嘴!陈默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进坑底,压得所有人呼吸一窒,清理器物!记录!测绘!该干什么干什么!任何发现,无论多荒谬,按规程处理!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执拗,地层未扰!碳十四无误!它就在这里!它就是真的!给我查!挖!掘!
他猛地低下头,不再看任何人,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回那行字上。汗水沿着他的太阳穴滑下来,冰凉地钻进衣领。一种更深的寒意,却从脊椎骨缝里悄然爬升,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强迫自己忽略那行字带来的眩晕感,忽略心底某个角落疯狂滋生的、名为不可能的藤蔓。他是陈默,考古队的领队,理性与实证的代言人。地层不会说谎,碳十四不会说谎。那么,错的是什么
是这世界还是……他自己
挖掘工作在这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继续推进。除了那尊提梁卣,又有几件零散的青铜小件被清理出来——一个残破的爵杯、一个锈蚀严重的觚、几枚泡在泥里的铜贝。无一例外,在不起眼的角落,都刻着同样的字迹:林静
2016年制。每一次新发现,都像一记无声的重锤,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让坑底本就稀薄的空气变得更加凝滞。队员们沉默地工作,眼神交汇时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惊疑,没人再敢轻易说笑。
夜色,像浓稠得化不开的墨汁,沉重地泼洒下来,淹没了整个临时营地。考古队租用的几间废弃村屋,在荒凉的山坳里蜷缩着,窗户透出的昏黄灯光,像几粒即将被黑暗吞噬的萤火虫。风在光秃秃的枝桠间呜咽,刮过破败的窗棂,发出尖锐的哨音,偶尔夹杂着几声不知名夜鸟凄厉的啼叫,听得人心头发毛。
陈默躺在咯吱作响的木板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上被烟熏出的污迹,毫无睡意。那七个字在他脑海里反复灼烧:林静
2016年制。他翻了个身,木板床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隔壁传来刘胖子震天响的鼾声,还有含糊不清的梦呓,断断续续,夹杂着几个模糊的音节:……歌……谁在唱……
陈默烦躁地扯过被子蒙住头。鼾声和梦呓被阻隔了,但另一种声音似乎钻了进来,极其微弱,缥缈得如同幻觉,像是……一个女人在哼唱调子古怪,不成曲调,幽幽怨怨,似有若无地缠绕在耳膜深处。他猛地掀开被子坐起,侧耳细听。风声,树枝刮擦声,夜鸟的叫声……唯独没有歌声。
幻觉。一定是压力太大导致的幻听。他重重躺回去,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迷糊了片刻,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叫骤然撕裂了夜的死寂!
啊——!!!
那声音短促、高亢,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极致恐惧和痛苦,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所有人的耳膜和心脏!
陈默像被电击般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整个营地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急促的脚步声,门板被撞开的哐当声,手电光柱在黑暗中慌乱地扫射交织。
是赵强!声音从车马坑那边传来的!有人嘶声大喊。
陈默胡乱套上外衣,抓起桌上的强光手电就冲了出去。冰冷的夜风灌进领口,激得他浑身一颤。营地通往发掘区的土路在纷乱的光柱下晃动扭曲。他跑在最前面,心脏在喉咙口狂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他的四肢。
车马坑的探方已经用木板和塑料布草草遮盖,防止夜间落雨。此刻,遮盖物被掀开了一角,露出下方黑黢黢的坑洞。
几道光柱同时射了下去。
坑底的情景,让冲过来的所有人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冻结了!
赵强,队里负责车马坑清理的年轻队员,仰面躺在冰冷的坑底。他的身体呈现一种极其怪异的扭曲姿势,胸腔完全塌陷下去,像被什么沉重无比的东西反复碾压过。浓稠的、暗红色的血泊在他身下晕开,在惨白的手电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黑色的粘稠质感,散发出浓烈的铁锈腥气。他圆睁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漆黑的夜空,脸上凝固着死前一刻那无法想象的惊恐和剧痛。
而踩踏在他胸口上的,赫然是坑里最大、最沉重的那匹青铜马!
那匹高达一米多的青铜马俑,四蹄稳稳地踏在赵强的胸腔上,马首微昂,姿态雄健。冰冷的青铜在光束下泛着幽暗的光泽。诡异的是,马身和马蹄上,溅满了新鲜、粘稠、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迹。一滴浓稠的血珠,正从一只高高扬起的青铜马蹄尖端,缓缓地、沉重地滴落下来。
啪嗒。
那细微的声音,在死寂的坑边,清晰得如同惊雷。
不……不可能……一个队员牙齿打着颤,发出咯咯的响声,这马……我们白天四个人才勉强挪动一点位置……它……它怎么会……
没人能回答。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恐惧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连呼吸都变得困难。陈默的手电光死死钉在那滴血的马蹄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移开视线,光束扫过赵强扭曲的尸体。
突然,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在赵强那件沾满泥污和血渍的工作服口袋里,一角幽绿的东西露了出来。陈默几乎是扑过去,不顾坑底的泥泞和血腥,颤抖着伸手,用戴着手套的指尖,极其小心地将那东西从口袋里夹了出来。
是一块碎片。
一块边缘锋利、带着明显新茬口的青铜碎片!上面清晰地刻着两个残缺的字迹,但足以辨认:
……静……
……制……
林静和2016年制的残片!
啊!旁边一个女队员再也承受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捂住嘴踉跄后退,呕吐起来。
陈默死死攥着那块冰冷的青铜残片,指骨捏得发白。碎片边缘的锋利棱角几乎要割破手套。他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匹踏在尸体上的青铜马,马首在光影交错中,那双空洞的青铜眼窝,似乎正嘲弄地俯视着坑底的惨剧,俯视着陷入巨大恐慌的人群。
封锁现场!陈默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砂纸摩擦出来,所有人!立刻撤回营地!天亮之前,谁也不准再靠近发掘区!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小小的营地蔓延开来。有人提出立刻报警并撤离,但被陈默强硬地压了下去。他坚持这是意外,是赵强夜间可能不慎失足跌落坑底,碰巧撞倒了那匹沉重的青铜马。这个解释苍白得连他自己都不信,尤其是那块口袋里的青铜碎片,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深处。
然而,当地方派出所的民警和法医匆匆赶来,现场勘查的结果却让所有人都哑口无言。没有搏斗痕迹,没有外人闯入迹象。坑壁和覆盖物没有被破坏。初步尸检结论:死者赵强死于严重的胸腔塌陷和脏器破裂,符合被重物猛烈撞击和碾压的特征。那匹青铜马的位置……似乎也只能用意外来解释。至于那块碎片,法医推测可能是死者跌落时慌乱中抓到了什么器物碎片。案子被定性为意外事故,草草结案。
队伍里弥漫着压抑的恐慌和怀疑。刘胖子变得沉默寡言,眼神躲闪,再也没了之前的嬉皮笑脸。另一个队员,负责兵器坑清理的王海,脸色也一天比一天苍白,眼底布满红血丝,常常在吃饭时对着碗发呆。
陈队,第三天傍晚收工时,王海终于忍不住,凑到正在整理记录的陈默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我……我昨晚,好像也听见了……歌声。
陈默正在填写表格的笔尖猛地一顿,在纸上戳出一个深深的墨点。他抬起头,盯着王海:什么歌
听不清……很轻……像女人在哼……调子怪怪的……王海的眼神惊恐地游移着,不敢看陈默的眼睛,就在我窗外……飘来飘去……我……我以为是风声,或者野猫……可现在……他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赵强出事前……刘胖子好像也说过他听见唱歌……
一股寒意顺着陈默的脊梁骨窜上来。他想起赵强出事那晚,刘胖子含糊的梦呓。难道……那不是幻听
别胡思乱想!陈默强迫自己稳住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是风声!压力太大!回去好好休息!
王海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着陈默铁青的脸色,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眼神里却充满了更深的恐惧。
接下来的两天,挖掘工作在主墓室区域艰难推进。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每个人都埋头干活,尽量避免眼神交流,仿佛一开口,那无形的恐惧就会顺着话语钻进身体里。刘胖子变得更加沉默,总是下意识地揉搓着胸口,仿佛那里压着什么沉重的东西。王海则总是神经质地四处张望,特别是经过兵器坑时,脚步会明显加快。
第三天下午,兵器坑的清理接近尾声。坑里散落着大量锈蚀的青铜戈、戟、矛、钺等兵器,大多已残断腐朽。王海蹲在坑底,小心翼翼地用竹签和毛刷清理一件斜插在泥土里的青铜戟。那戟的戈头部分锈蚀严重,但长长的木柲(柄)早已腐朽成泥,只剩下戈头和一截断裂的铜鐏(尾部的金属套)。
突然,王海的动作僵住了。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青铜戈头靠近内部銎口(安装木柄的孔)的地方。那里的铜锈似乎被人为刮开了一小块,露出了下面金属的本色,以及几个……浅浅的刻痕。
陈……陈队!王海的声音变了调,带着哭腔,猛地抬起头朝坑上喊,您……您快来看这个!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他几步跨到坑边,顺着王海颤抖的手指看去。
幽绿的锈迹下,被刮开的地方,清晰地刻着七个字:
林静
2016年制。
刻痕很新,带着工具刮擦的毛刺,显然是不久前才刻上去的!位置极其刁钻隐蔽,就在銎口内侧,若非刻意清理和刮开铜锈,根本无法发现!
一股冰冷的麻意瞬间从陈默的脚底板直冲头顶!这绝不是陪葬时的原始刻痕!是有人近期刻上去的!是谁什么时候刻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啊!王海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或者吓到,一屁股跌坐在泥泞的坑底。他手中的竹签和毛刷掉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指着那戈头,又像是要指向别处,眼神惊恐地四处乱瞟。
怎么了陈默厉声问。
没……没什么……王海慌乱地低下头,避开陈默审视的目光,手忙脚乱地抓起工具,滑……滑了一下……他不敢再看那个刻字的位置,只是埋头机械地清理着戈头周围的泥土,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
陈默盯着他看了几秒,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他命令王海立刻停止工作,离开兵器坑,去协助其他区域。王海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离开了那个让他魂飞魄散的地方。
不安的预感像阴云般笼罩着陈默。他亲自接手了兵器坑剩余的清理工作,同时暗暗留意着王海的状态。整个下午,王海都显得失魂落魄,好几次差点把器物摔在地上。
夜幕再次降临,营地里的气氛比前几天更加沉重。晚饭时,王海几乎没动筷子,只是捧着碗,眼神发直地盯着碗里的米饭,时不时神经质地抽搐一下。
海子,吃点吧。刘胖子难得地开口劝了一句,声音干涩。
王海像是没听见,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陈默脸上,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怪异、近乎扭曲的笑容:陈队……那歌……又来了……真好听……她在叫我……
话音未落,他猛地丢下碗筷,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屋子,消失在浓墨般的夜色里。
王海!陈默心头剧震,厉喝一声,抓起手电就追了出去。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纷纷跟上。
海子!回来!
王海!你去哪!
呼喊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空洞无力。王海的身影在崎岖的山路上跑得飞快,目标极其明确——发掘区!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朝着酒器坑的方向狂奔!
拦住他!快拦住他!陈默嘶喊着,奋力追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
然而,距离太远了。当陈默等人气喘吁吁地冲到酒器坑边缘时,看到的景象让他们如坠冰窟!
酒器坑里积满了前几天下雨后的泥水,浑浊不堪,散发出淡淡的土腥味。坑底,王海半个身子浸在浑浊的泥水里,脸朝下,一动不动。他的脖颈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向后扭曲着,被一支从坑壁泥层中斜刺出来的、锈迹斑斑的青铜戈头,精准地贯穿了喉咙!戈头的尖端从颈后冒出来,带着淋漓的血迹。浑浊的水面被不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正缓缓地、无声地扩散开来。
王海大睁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最后一丝解脱般的诡异笑意。他的双手死死抓着一件从泥水里捞出来的青铜觚,那觚的底部,赫然也刻着那七个字:
林静
2016年制。
水波晃动,映着几束手电光惨白的光,那行字在水影中扭曲、晃动,像一张无声狞笑的鬼脸。
呕……有人再也忍不住,扶着坑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陈默站在坑边,浑身冰冷,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死死盯着王海喉咙上那支致命的青铜戈,盯着他手中紧握的刻字觚。冰冷、粘稠的绝望感,像坑底的泥水一样,彻底淹没了他。
三个队员。车马坑的赵强。兵器坑的王海。酒器坑的王海……下一个,会是谁剩下的,只有他和刘胖子,以及主墓室了。
营地彻底陷入了死寂。刘胖子像被抽掉了魂魄,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门从里面反锁,无论陈默怎么拍门、呼喊,里面都毫无声息。陈默能清晰地听到门板后面传来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还有身体蜷缩在角落、不断颤抖摩擦墙壁的声音。那若有若无的女人哼唱声,似乎更清晰了,在营地的每一个角落飘荡,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又无法捕捉来源。
陈默知道,不能再等了。恐惧和未知本身,就是最致命的武器。他必须进入主墓室,亲手揭开这噩梦的源头。他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能终结这一切疯狂的解释,哪怕那解释本身……可能通向更深的疯狂。
第七天清晨,天空阴沉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陈默独自一人,背着工具包,来到了主墓室巨大的封土堆前。沉重的石门在几天前已经被清理出来,此刻像一个沉默巨兽的森然大口,无声地敞开着,露出后面幽深、黑暗的甬道。一股混杂着泥土、腐朽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气息的风,从门内缓缓吹出,拂过他的脸颊,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头顶的矿灯,雪亮的光柱刺入黑暗。甬道不长,两侧粗糙的石壁上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壁画或装饰。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带着沉闷的回响,像是另一个人的脚步紧紧跟在他身后。
甬道的尽头,便是主墓室。墓室呈长方形,不算特别大,但空间高挑,给人一种奇异的空旷感。矿灯的光柱扫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墓室中央那座巨大的、用整块青灰色巨石雕凿而成的石椁。椁盖厚重无比,上面没有任何纹饰,只有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
然而,墓室里并非空无一物。在石椁的正前方,静静地立着一面东西。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光束瞬间聚焦过去。
那是一面青铜镜。
一面极其巨大的青铜镜!镜背镶嵌在同样巨大的木架中,木架早已腐朽不堪,全靠铜镜本身的厚重维持着没有完全散架。镜体呈圆形,直径足有半米,边缘铸有繁复的蟠虺纹饰,在灯光下流转着幽暗、深邃的光泽。镜面……是平的!并非后世常见的凸面镜!商周时期的青铜镜,镜面都是平的,只能模糊映照。
陈默一步步走近。巨大的铜镜像一个沉默的守卫,矗立在石椁之前。矿灯的光束打在镜面上,并没有像普通镜子那样反射出刺眼的光,反而像是被那幽深的青铜表面吸收了大半,只留下一个模糊、黯淡、轮廓不清的人影轮廓。
他走到镜前,停下脚步。镜中映出他模糊的轮廓:矿灯的光晕,深色的冲锋衣,还有一张因为疲惫和恐惧而显得格外憔悴苍白的脸——那是他自己的脸。
他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试图在那片模糊中找到一丝异常,一丝能解释这一切疯狂线索的端倪。矿灯的光束随着他沉重的呼吸微微晃动,镜中的影像也随之晃动,扭曲,如同水中的倒影。
突然!
镜中的影像猛地一阵剧烈的扭曲!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块巨石!
那张属于陈默的脸,五官在瞬间拉伸、变形、重组!皮肤的颜色变得惨白,颧骨诡异地隆起,下颌线条变得柔和而尖削,嘴唇变得薄而殷红,鼻梁的形状也彻底改变……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却又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
仅仅一秒钟,甚至更短!
镜中那张模糊的脸,赫然变成了一张完全陌生的、属于女人的脸!
一张年轻、苍白、眉眼间带着一种刻骨阴冷和怨毒的脸!
林静!
陈默的思维在这一刻彻底崩断了!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巨大的惊骇和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将他吞没!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猛退一步!
哐当!
他撞到了什么东西。是那面巨大的青铜镜!镜体连同腐朽的木架猛地一阵摇晃,发出沉闷的声响,在死寂的墓室里回荡。
就在这时,墓室深处,那巨大的石椁方向,也传来一阵沉闷、悠长的摩擦声!
轰隆隆——咔……咔咔……
声音沉重、缓慢,带着石头与石头之间令人牙酸的摩擦挤压声。
陈默僵硬地、如同生锈的机器般,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矿灯的光束,颤抖着,投向墓室中央。
那座巨大、沉重的石椁椁盖,竟然……正在缓缓地向旁边移动!
它不是被外力掀开,更像是……被某种力量从内部推开!
一道缝隙,在椁盖与椁身之间,越来越大。缝隙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纯粹的黑暗。
一股更加强烈、更加冰冷、带着浓郁土腥和奇异腐朽味道的气息,如同实质般从那缝隙中汹涌而出,瞬间充斥了整个墓室,冰冷地钻入陈默的每一个毛孔!
椁盖移开了一个足够一人进入的口子,然后彻底停止了移动。那敞开的黑暗洞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无声地对着陈默。
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被恐惧驱动的本能。他死死盯着那个洞口,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时间仿佛停滞了。墓室里只剩下他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陈默终于动了。他像一具被无形的线操纵的木偶,僵硬地、一步一步地,挪向那个敞开的石椁洞口。每一步都踩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发出粘滞的脚步声。
他停在洞口前。矿灯的光柱,颤抖着,如同探针,小心翼翼地刺入那片浓稠的黑暗。
光束首先扫过椁内壁粗糙的石面。然后,缓缓下移……
没有预想中的枯骨。
没有腐烂的棺木碎片。
没有陪葬的玉器金器。
光柱的尽头,静静地躺着一块方正的、灰白色的石板。
一块……极其现代的墓碑!
墓碑的材质是普通的花岗岩,表面打磨光滑。样式也是最常见的现代墓碑样式:上端呈弧形,下方是方正的碑身。
矿灯的光柱,如同被冻结一般,死死钉在墓碑正中央那几行清晰深刻的阴刻文字上:
陈默之墓
1978
-
20XX
右下角,还有一行更小一些的字:
林静
泣立
陈默的呼吸停止了。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大脑里只剩下尖锐的、足以撕裂一切的蜂鸣。他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泥塑,直挺挺地僵在原地,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血液似乎不再流动,心脏也忘记了跳动,只有彻骨的寒冷,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陈默之墓。
他的名字。他的生年。一个尚未到来的卒年。还有右下角那冰冷的林静泣立!
荒谬!疯狂!彻底的、无法理解的疯狂!比青铜器上的刻字更荒谬!比队友离奇的死亡更恐怖!这块墓碑像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碎了他最后残存的、摇摇欲坠的理智堡垒!它不仅仅是一个物件,它是一个宣告,一个判决,一个来自未知深渊的、冰冷残酷的终极答案!
嗬……嗬嗬……
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气音。他想尖叫,想嘶吼,想把这该死的墓碑砸得粉碎!但身体背叛了他,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巨大的绝望和冰冷的恐惧混合成剧毒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吞噬。他感觉自己正在向下坠落,坠入一个冰冷、黑暗、永无尽头的深渊。
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膝盖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石椁前,额头几乎要撞上那冰冷的墓碑。视线开始模糊,黑暗如同墨汁般从视野边缘向内蔓延。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混沌的前一秒,他涣散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了那面巨大的、立在石椁前方的青铜镜。
矿灯的光束,因为身体的剧烈颤抖而晃动着,恰好扫过镜面。
镜子里……
镜子里映照出的,不再是空旷的墓室,不再是跪倒的他自己的背影。
镜面之中,清晰地映出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她站在……不,确切地说,她是悬浮在镜面映照出的墓室空间里,就在陈默跪倒位置的身后!一身素白,如同丧服,衣袂无风自动,飘荡在冰冷的空气中。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正是刚才镜中一闪而过的、那张属于林静的、带着刻骨阴冷和怨毒的脸!
她的眼睛,空洞、漆黑,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正直勾勾地穿透镜面,穿透空间,死死地钉在陈默的后背上!
陈默全身的汗毛在瞬间全部倒竖起来!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寒意,像高压电流般瞬间贯穿他的全身!他想回头,脖子却僵硬得像块石头,只能通过眼角疯狂颤动的余光,死死地捕捉着镜中那恐怖的一幕!
镜中的林静,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她的右臂。
那只手同样苍白得近乎透明,纤细的手指,指甲却泛着幽暗的青黑色。她抬起手臂的动作僵硬而诡异,带着一种非人的滞涩感,仿佛牵动着无形的丝线。
她的食指,慢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指向性,越过了镜中陈默跪倒的背影,笔直地……指向了他的身后!
指向了陈默真实身体背后……那片空无一物的、冰冷的墓室空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粘稠的触感,毫无征兆地、清晰地贴上了陈默的后颈皮肤!
呃啊——!!!
一声凄厉到完全扭曲变调、尖利得如同金属刮擦、却又带着一种诡异女性腔调的惨叫,猛地从陈默的喉咙里爆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