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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返乡的抉择
雨点砸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无数把碎尺子在划拉。我捏着手机,屏幕上房东两个字跳得刺眼,身后传来纸箱胶带撕裂的刺啦声。陈默的白衬衫后背洇着汗渍,正把最后一箱绘本往门口推,纸箱角被压得变了形,露出《魔法校车》的彩色封面——那是糖糖最宝贝的书。
这个月房租涨到八千。房东的方言混着电流声刺进耳朵,我下意识看了眼墙上的日历,2024年6月15日,距离糖糖被幼儿园劝退正好过去一个月。那天园长说非沪籍名额已满时,糖糖还在走廊里玩积木,小皮鞋上沾着蓝莓酱,完全不知道妈妈刚在办公室签了退学申请。
夏夏,发什么呆陈默的声音带着血丝,他额角的青筋突突跳,这是他连续熬夜打包的第三个晚上。我摸到口袋里皱巴巴的辞职信,外企offer的烫金字还硌着掌心,上周HR说晋升机会难得时,我正蹲在幼儿园厕所给糖糖洗尿湿的裤子——她因为紧张又尿床了。
厨房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我冲过去时,糖糖正蹲在地上捡碎片,粉色裙摆沾着番茄汤。妈妈对不起,她睫毛上还挂着泪,我想帮你热汤……我猛地把她搂进怀里,闻到她头发里残留的幼儿园消毒水味,喉咙突然哽住。三天前,她哭着问为什么不能和丫丫一起上小学,而我只能骗她我们要去一个有大操场的地方。
凌晨两点,客厅只剩台灯暖黄的光。陈默的手机在茶几上震动,屏幕亮起爸的来电。我听见公公带着水乡口音的普通话:老房子翻新好了,榻榻米给糖糖做了书架,镇上小学还有名额……陈默突然起身,椅子在地板划出刺耳的声响,他走进阳台,烟头明灭间,我看见他肩膀在发抖。
我们曾以为能在上海扎根。六年前婚礼那天,我们在陆家嘴天桥上许愿,要给孩子买带飘窗的学区房。直到三个月前,我在地铁上晕倒,急诊单写着过度劳累导致心律失常,而糖糖的积分入学排名卡在第87位——这个城市终究没给我们留位置。
卖了吧。陈默从阳台进来,眼里布满血丝,手里攥着车钥匙。那辆二手大众陪我们熬过了五个冬天,后备箱还留着糖糖第一次去迪士尼时掉的小熊发卡。我打开闲鱼APP,输入2018款大众朗逸,光标在价格栏悬了很久,最后敲下8万——这个数字刚好够付老家房子的翻新尾款。
打包到凌晨四点,糖糖突然从卧室跑出来,抱着她的粉色行李箱,小熊玩偶被塞在最上面。我自己收拾好了,她仰着脸,眼睛肿得像水蜜桃,妈妈说要去有大操场的学校,是不是就不用和丫丫分开了陈默别过脸去,我蹲下来替她系鞋带,发现她偷偷把丫丫送的
friendship
bracelet
戴在脚踝上,红绳已经磨得发白。
暴雨在黎明前稍微小了些。搬家公司的货车停在弄堂口,车身映着湿漉漉的路灯。我最后看了眼这间住了三年的出租屋,墙角还留着糖糖用蜡笔画的歪歪扭扭的全家福,沙发缝隙里掉着半块乐高积木。陈默锁门时,钥匙转了两圈才卡住——这扇门从来没顺利锁好过,就像我们在这个城市的生活,永远差那么一点。
高速路上的雨刷器疯狂摆动,糖糖趴在车窗上数隧道,数到第七个时睡着了,头歪在陈默肩上。我翻出手机里的相册,最后一张是去年国庆节在外滩拍的,糖糖举着棉花糖,背后是璀璨的东方明珠,照片备注写着宝贝第一次看夜景。现在窗外掠过的是连片的稻田,偶尔有白墙黑瓦的小楼闪过,墙上还贴着褪色的房屋出租广告。
下午三点,导航提示已到达目的地。老家的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临街的茶馆飘出茉莉花茶的味道。公公站在翻新后的老房子前,蓝布围裙上还沾着木屑:快进来,给糖糖做了桂花糖藕。我望着客厅中央的神龛,新换的瓷砖地面和老式八仙桌格格不入,供桌上的青瓷香炉里插着三支香,袅袅青烟爬上墙。
小学明天就能去报名,公公给我们斟茶,青瓷杯底沉着几颗枸杞,王校长是我老同学,说今年正好有空额。陈默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我看见他喉结滚动,突然想起七年前他第一次带我回家时,也是坐在这张桌子前,信誓旦旦地说以后要带爸妈去上海住高楼。
次日清晨,薄雾还没散。镇中心小学的铁门挂着百年老校的铜牌,油漆剥落处露出铁锈。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飘着中药味,她从眼镜上方看我们:教材用的是苏教版,和上海的人教版进度不一样,尤其是英语……糖糖突然举手:老师,我们幼儿园有外教!话音刚落,隔壁教室传来参差不齐的朗读声: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操场坑洼不平,跑道边缘长着青苔。我看见糖糖盯着宣传栏上的三好学生照片,指尖轻轻划过玻璃——那上面的孩子都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胸前别着鲜艳的红领巾。陈默忽然握住我的手,掌心全是汗,他低声说:要不……话没说完,远处传来龙舟鼓的轰鸣,一群戴斗笠的男人抬着龙舟往河边走,木桨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上海的同事发来消息:Luna,你真的要放弃这次晋升David说这个项目缺不了你。我望着糖糖在操场上追逐一只花蝴蝶,她的笑声混着蝉鸣,飘向灰蓝色的天空。陈默的父亲背着双手走过,腰间别着的钥匙串叮当作响,那串钥匙能打开镇上的每一扇门,却打不开我们心里的结。
暮色四合时,我独自走到河边。龙舟已经下水,桨手们的号子声震得水面泛起涟漪。远处的霓虹灯零星亮起,不像上海那样铺天盖地,倒像是撒在夜幕上的碎金子。手机屏幕亮起,银行短信显示到账28万——那是卖车款加上这几年的存款。陈默发来消息:糖糖说梦见外滩的棉花糖了。
我拨通房东的电话:房租我们交到月底,明天就搬完。河风带来阵阵稻香,对岸传来孩童的嬉闹声。糖糖的身影从石板路上跑来,手里举着一朵沾满露水的栀子花:妈妈,这个给你,比幼儿园的香水还香!她的裙摆沾满草籽,脸上沾着不知道哪里蹭来的泥巴,眼睛却亮得像缀着星星。
身后传来陈默的脚步声,他把外套披在我肩上:爸说明天带我们去看龙舟训练。我望着糖糖在河边蹦跳的身影,突然想起她出生那天,上海下着罕见的大雪,我抱着襁褓中的她,透过产房窗户看雪花落在梧桐树上。此刻的晚风裹着湿润的水汽,远处的老茶馆飘来评弹声,软糯的吴语唱腔里,我听见自己说:或许,这里也能有新的故事。
手机再次震动,是幼儿园家长群的消息。丫丫妈妈发了张照片:糖糖送的发卡,丫丫说要留到上小学戴。照片里,粉色发卡别在布偶熊的耳朵上,背景是上海的高楼大厦。糖糖跑过来,把栀子花别在我头发上:妈妈像新娘子!陈默笑了,这是我们决定返乡后,他第一次露出真正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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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完全降临,河面上亮起一盏盏荷花灯。糖糖拽着我们的手,非要买一盏放进水里。烛光映着她的小脸,我突然意识到,这个曾经在上海地铁里害怕得攥紧我衣角的小女孩,此刻正咯咯笑着追着灯跑,裙角扬起的风里,满是这个小城的温柔。
陈默揽住我的肩膀,我们看着糖糖的背影在灯火中跳跃。远处的龙舟鼓声又响起来,这次听起来不再突兀,倒像是和心跳合上了节拍。手机在口袋里安静着,没有新的消息,就像我们身后逐渐淡去的霓虹,终将被眼前的人间烟火取代。
妈妈!糖糖的声音带着惊喜,你看,我的灯漂得最远!河面上,那盏小小的荷花灯载着烛光,晃晃悠悠地朝远处漂去,仿佛要把我们的过去都留在身后。陈默弯腰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轻声说:以后啊,我们的灯就在这里亮着。
雨又开始下了,细细的雨丝落在河面,激起一圈圈涟漪。糖糖张开双臂跑向我们,带着水汽的风掀起她的裙摆,像一只正要起飞的蝴蝶。我接住她,闻到她头发里的栀子花香,混合着雨后泥土的气息,这是属于故乡的味道,清新,湿润,带着未知的希望。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是条未读短信:林小姐,您预约的看房时间已到,请问是否需要保留名额我盯着屏幕上上海内环学区房的字样,手指悬在删除键上。糖糖突然指着天空喊:爸爸妈妈快看,有星星!抬头望去,云层里真的露出几颗微弱的星光,在雨幕中忽明忽暗,却固执地亮着。
我按下删除键,把手机塞进兜里。陈默的手覆上来,我们相视而笑。糖糖在中间蹦蹦跳跳,踩过一个个水洼,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们的裤脚。远处的老房子里,公公正站在门口朝我们挥手,廊下的灯笼已经亮起,暖黄色的光,照亮了回家的路。
这一夜的雨,终将停在黎明前。而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二章
小城的涟漪
清晨五点四十分,我被一阵密集的鼓声从梦里拽醒。
窗帘缝漏进的天光呈青灰色,像极了上海梅雨季里晾不干的床单。糖糖蜷缩在我身后,小身子绷得像根弦,直到鼓点稍歇才闷声问:妈妈,这是打雷吗
我掀开窗帘一角,河面薄雾未散,三艘龙舟正贴着青石板岸竞速。船头的壮汉赤着上身,古铜色脊背在晨光里起伏,鼓槌砸在牛皮鼓面的震动顺着地板爬上脚踝,震得窗台的玻璃瓶里的茉莉花轻轻颤抖。
是龙舟队在晨练。我摸了摸女儿汗湿的刘海,忽然想起上海的清晨永远是地铁口的煎饼果子香气,和耳机里催命的打卡提醒。
镇中心小学的铁门比我记忆中矮了半米,斑驳的红漆底下露出铁锈,像道结了痂的旧伤。糖糖的白色公主裙蹭过门边的青苔,她突然攥紧我的手,指甲掐进我虎口:妈妈,这里的树怎么都这么老
校门口的梧桐确实粗得惊人,枝干向四面八方撑开,把教学楼遮得半明半暗。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飘来陈年茶叶的味道,她推了推滑到鼻尖的老花镜,指尖在糖糖的转学申请表上敲出咚咚声:教材用的是人教版,和上海的牛津版不一样,拼音都教完了,你们得在家补补。
糖糖突然举手:老师,我们上海的学校有VR实验室,这里有吗
办公室里正在批改作业的年轻老师猛地抬头,钢笔在本子上洇开墨团。教导主任的嘴角抽了抽,窗外恰好掠过一群麻雀,扑棱棱撞在玻璃上,打破了凝固的空气。
VR啊......主任从抽屉里翻出半截粉笔,在小黑板上慢慢写下三个字母,等科技馆建好,说不定能有。她转身时,我看见她后颈的白发被梳得整整齐齐,用老式钢卡别住,卡子上还刻着先进教师的字样。
第一节课是语文课,我隔着窗户看见糖糖坐在第三排,脊背挺得笔直。同桌的小女孩扎着歪歪扭扭的麻花辫,往她手里塞了颗水果糖。黑板上的a
o
e写得方方正正,阳光穿过窗棂,在课桌上投下斜斜的格子,像极了上海幼儿园的午睡室,只是这里多了股潮湿的木头味。
中午接她放学时,糖糖的眼睛又肿了。她把书包摔进电动车篮,闷声说:他们连乐高课都没有,美术课只画国旗。路边的五金店正在放凤凰传奇的歌,老板娘嗑着瓜子问我:这是从上海回来的小囡吧皮肤真白,像剥壳的茶叶蛋。
陈默的面试约在下午三点。他穿着藏青色西装,皮鞋擦得锃亮,站在镇口的公交站台显得格格不入。我看着他的背影被夏日阳光拉得老长,突然想起六年前在陆家嘴,他也是这样站在玻璃幕墙前,等着电梯去二十八楼的面试。
我们公司讲究的是狼性文化,面试官是个穿POLO衫的中年男人,袖口挽起露出金表,小陈啊,你说你在外企做过客户维护,那你能喝多少酒上周我们刚陪教育局领导喝趴了三个销售。
陈默的喉结动了动:我不太擅长应酬......
年轻人要灵活嘛!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办公室里飘来隔壁打印店的碳粉味,这样吧,今晚有个酒局,你过来练练胆,表现好直接入职。
傍晚的河岸边,陈默靠在老槐树下抽烟。他的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领带松得能看见锁骨,烟灰簌簌落在裤腿上。远处的广场舞音乐响起,是《最炫民族风》的前奏,几个老太太踩着节奏经过,手里的菜篮子晃出新鲜的小葱。
要不......我去送外卖他突然开口,烟头在暮色里明灭,反正电动车我熟,上海能送,这里也能送。
我想说点什么,却听见糖糖在不远处惊呼。她蹲在石阶旁,手里捧着只湿漉漉的田螺,壳上沾着水草:妈妈你看!它会动!河水在夕阳下泛着碎金,偶尔有载满游客的乌篷船经过,船娘用吴语唱着小调,尾音拖得老长。
商机是在第二天下午发现的。我带糖糖去镇口的超市买作业本,路过茶馆时看见三个穿汉服的女孩皱着眉往外走。
什么破奶茶,居然是粉冲的。其中一个女孩的发簪上挂着流苏,在阳光下晃啊晃,早知道带星爸爸的冷萃了。
茶馆老板坐在门口打盹,脚边的收音机播着评书,玻璃柜里的速溶咖啡盒落满灰尘。街道尽头的牌坊下,旅游团的小旗子此起彼伏,导游举着喇叭喊:各位游客,前方就是百年古桥,大家可以拍照留念......
糖糖扯了扯我的衣角:妈妈,我想喝草莓奶昔。她的目光落在斜对面的包子铺,蒸笼的热气模糊了玻璃,里面只有豆沙包和菜包。
那天晚上,我在厨房切西瓜时忽然开口:我们开家咖啡馆吧。
正在擦桌子的母亲手一抖,抹布掉进了淘米盆:开什么她的围裙上还沾着下午腌的酱菜,酸溜溜的气味混着自来水的漂白粉味,你看看镇上,哪家不是开饭店、卖衣裳的咖啡馆能当饭吃
陈默从碗柜里拿出搪瓷杯,倒了杯茉莉花茶:妈,现在年轻人喜欢这个,旅游区旁边开一家,说不定有生意。
母亲哼了一声:年轻人你看看那些来拍照的,哪个不是举着手机拍完就走能在你店里坐多久再说了......她忽然压低声音,往门口瞥了一眼,你们要把祖屋改成咖啡馆你爷爷的牌位还在阁楼供着呢!
窗外传来麻将声,是对门李婶的笑声:自摸!给钱给钱!糖糖趴在桌上画水彩,纸上是歪歪扭扭的龙舟和咖啡杯,咖啡色的颜料滴在桌布上,像朵正在枯萎的花。
第三天中午,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镇政府问创业补贴。大厅里的吊扇转得吱呀响,办事员看着我的申请表,指尖在上海外企离职的经历上停留:返乡创业补贴啊,主要针对农民工和大学生,你们这情况......她摇摇头,要不试试小微企业贷款
从政府出来时,太阳晒得人头晕。糖糖蹲在台阶上玩蚂蚁,忽然拽拽我裤腿:妈妈,那是涛哥吗
黑色宝马停在马路对面,车窗缓缓摇下,露出一张叼着电子烟的脸。张涛的头发比高中时长了些,发尾染成浅棕色,金表在手腕上晃得人眼晕:林夏真的是你!他推开车门,皮鞋踩在柏油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听说你回镇上了,怎么,大城市混不下去啦
我攥紧糖糖的手,闻到他身上浓烈的古龙水味:回来陪陪父母。
陪父母好啊,他吐了个烟圈,抬头看了看镇口的牌坊,我正打算把码头边的铺子转租呢,以前开民宿的,装修都是新的,要不你接手他忽然凑近,声音压得很低,租金给你打八折,算老同学照顾。
糖糖突然指着他的车喊:叔叔,你的车标是蓝天白云!张涛大笑起来,从车里摸出盒巧克力递给她:小丫头眼神不错,以后叔叔带你兜风啊。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我看着他上车时露出的鳄鱼皮腰带,突然想起高中时他总把诺基亚藏在课本里发短信,被老师没收时急得掉眼泪。宝马车扬长而去,扬起的灰尘里,糖糖忽然问:妈妈,涛哥为什么叫你夏夏
河面上漂来片梧桐叶,晃晃悠悠经过石拱桥。远处的龙舟队又开始训练,鼓声咚咚,惊飞了几只停在电线杆上的麻雀。我摸了摸女儿的头,闻到她头发上残留的上海幼儿园用的草莓洗发水味道,突然想起教导主任说的科技馆,还有张涛车里飘出的咖啡香。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陈默发来消息:我去面试了外卖员,下午就开工。附带一张他穿着制服的照片,头盔歪戴在头上,嘴角勉强扯出笑容。糖糖把巧克力纸折成小船,放进路边的排水沟,纸船晃晃荡荡漂向远处,消失在青石板的缝隙里。
镇口的钟表店传来报时声,五点四十分,和清晨的龙舟鼓同一个时刻。我牵着糖糖往家走,路过茶馆时,那几个穿汉服的女孩还在门口徘徊,其中一个正对着手机地图皱眉。糖糖突然挣脱我的手,跑过去指着她们的发簪:姐姐,你们的裙子好漂亮,像画里的人!
女孩们笑起来,蹲下身和她说话。阳光穿过她们的流苏发簪,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我摸了摸口袋里的租房合同,张涛的签名还带着钢笔的墨香。远处的河面上,一艘乌篷船缓缓划过,船尾拖出长长的水痕,像一道未写完的逗号。
第三章
咖啡与龙舟
端午的晨光像浸了糯米的棉纸,黏糊糊地贴在青瓦上。我蹲在灶台前添柴火,婆婆的铝盆在八仙桌上晃出细碎的响,粽叶裹着糯米的清香漫过来时,陈默正对着祖屋的梁木皱眉——那些被虫蛀出蜂窝眼的樟木,再过三个月就要被改造成咖啡馆的吧台。
真要把神龛拆了婆婆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我手一抖,火星子溅上围裙。她浑浊的眼睛盯着堂屋东侧的墙,那里供着陈家历代祖先的牌位,香灰在铜炉里积了半寸厚。糖糖攥着粽叶跑过去,却被她一把拦住:小孩子别碰!
陈默手里的卷尺啪地合上: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讲究这个铝盆里的糯米突然泼出来,在方砖上滚成银色的河。婆婆颤巍巍地去捡粽叶,白发扫过我的手背:你爷爷临终前说,这屋子的一砖一瓦都沾着香火气……
那我们的日子就该沾着霉味陈默踢翻了脚边的竹凳,惊飞了檐下的燕子。糖糖哇地哭起来,我慌忙把她抱到天井里,青苔缝里渗出的水汽混着她头发里的奶味,突然让我想起上海出租屋的飘窗——那时她总趴在窗台上看楼下的梧桐树,而此刻,她的眼泪正滴在雕花石臼里,惊碎了倒映的白云。

创业补贴申请被驳回的那天,我在镇政府走廊里站了十分钟。办事员的电脑屏幕亮晃晃地映着返乡农民工创业扶持政策,她的指甲在农民两个字上敲了敲:您先生之前是外企白领,您是设计师,不符合条件。
玻璃门被风吹开,穿蓝布衫的阿婆挎着竹篮经过,篮里的艾草扫过我的裤脚。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张涛的消息跳出来:林夏,下午有空吗来我店里谈谈铺子的事。
他的涛记水产贴着镇口大桥,冰鲜柜的腥味混着柴油味扑面而来。张涛靠在转椅上转着钥匙圈,金链子在锁骨处晃出一道光:祖屋是清末的老建筑,改咖啡馆得报批文物局。他突然凑近,我闻到他身上混着烟味的古龙水:不过我表哥在文旅局,能走绿色通道。
钥匙圈咔嗒掉在水泥地上。我盯着他指节上的文身——那是条褪色的鲤鱼,和他高中时纹的一模一样。条件呢我往后退了半步,后腰抵在冰柜上,凉意渗进皮肤。
20万,占50%股份。他捡起钥匙,在掌心抛着玩,当然,你要是觉得不合适……
林夏!陈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老婆,你看!文旅局在招水乡文创项目!阳光从他身后涌进来,照亮了纸上传统工艺创新扶持计划的标题。张涛的笑容僵在脸上,钥匙圈扑通掉进养着鲈鱼的水箱。

深夜的祖屋像浸在墨水里的船。我蹲在神龛前,用鸡毛掸子扫去牌位上的灰,陈默的手电筒光在梁木间游走:这里装吊灯,那边做书架……
默哥,我突然开口,掸子碰到陈怀安的牌位——那是他爷爷的名字,你说要是爷爷还在,会支持我们吗
手电筒光剧烈晃动,照亮了墙角的蜘蛛网。楼梯突然传来吱呀声,婆婆的影子从扶手上滑下来:他会问,你们准备好承担风险了吗陈默猛地转身,撞得供桌摇晃,铜炉里的香灰纷纷扬扬落下来。
糖糖的尖叫从院子里传来。我们冲出去时,看见她趴在矮墙上,手指着河面上漂着的黑影——是阿花,那只总在屋檐下打盹的三花猫,此刻正四脚朝天地在水里扑腾。
拿竹竿!我赤脚踩过湿滑的石板,陈默已经跳进水里。河水没过他的膝盖,他扑向阿花时,后腰的旧伤让他踉跄了一下。岸上突然聚拢起几个黑影,是拎着马灯的邻居。王婶举着捞鱼网跑过来:造孽哦,好好的猫怎么掉水里了
阿花在陈默怀里发出虚弱的叫声。我看见张涛站在人群边缘,手里夹着烟,目光在我们湿漉漉的衣服上打转。不知谁小声说了句:把祖屋改成咖啡馆,祖宗能不怪罪吗人群里响起细碎的议论,像春蚕啃食桑叶。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我坐在天井里擦阿花的毛。陈默裹着毯子坐在对面,膝盖上敷着婆婆递来的草药膏。糖糖抱着玩偶熊蜷在竹椅里,突然开口:妈妈,阿花是不是想去找爷爷的猫
我手上的动作顿住。陈默爷爷生前养过一只黑猫,三年前跟着老人葬在祖坟旁。阿花是去年冬天自己跑来的,总爱蹲在神龛前打盹。
也许吧。我摸着阿花渐渐温暖的皮毛,听见远处传来龙舟队的号子声。陈默突然站起来,毯子滑落在地:明天去文旅局递交方案,就叫‘龙舟咖啡’。
东方泛起蟹壳青时,我摸到神龛下有个木盒。打开时,里面掉出张泛黄的照片——年轻的爷爷穿着对襟褂子,站在龙舟船头,手里举着个搪瓷缸,缸身上隐约印着跃进咖啡馆四个字。
陈默凑过来看,突然笑出声:原来爷爷早开过咖啡馆。阿花跳上神龛,尾巴扫过陈怀安的牌位,牌位后露出道细缝,里面似乎塞着什么东西。
我屏住呼吸抽出那张纸,是张1982年的营业执照,经营范围栏里,咖啡两个字被红笔圈住,旁边用铅笔写着:新时代的船,总要有人先划桨。
窗外的号子声突然清晰起来,像从
decades前的河面上飘来。阿花蜷进糖糖的怀里,小姑娘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的龙舟,忽然抬头:妈妈,我们的咖啡馆会有龙舟吗
我望着渐渐亮起来的天井,晨光正爬上祖屋的飞檐。陈默把毯子重新披在肩上,手指划过营业执照上的红圈:不仅有龙舟,他转头看我,眼里有我熟悉的光,还有属于我们的浪潮。
远处的龙舟划破水面,惊起一串水花。我把营业执照小心折好,放进帆布包——那里还躺着文旅局的申请表,以及糖糖用蜡笔绘制的咖啡馆草图,图上的龙舟正载着咖啡杯,在波浪里勇往直前。
阿花突然跳上窗台,对着河面叫起来。第一缕阳光掠过青瓦,落在陈怀安的牌位上,牌位后的缝隙里,似乎还藏着更多未被发现的故事。而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