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名秦镜。
五岁生辰那日,你赤脚立于冰凉的青砖上。母亲捧来一盆滚烫的草药汤,腥气刺鼻。白布条如蛇,盘踞铜盆边沿。你本能后退,脊背撞上冰冷门框。祖母枯瘦的手铁钳般箍住你脚踝,声音淬着寒冰:女子生来骨贱,断骨缠足,方得命贵!
剧痛排山倒海!脚骨在强力扭曲下发出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如同春日里最细嫩的柳枝被生生拗断。
你眼前阵阵发黑,喉头腥甜翻涌,却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凄厉的哭嚎憋回胸腔深处。母亲端来的那碗甜汤,勺沿冰冷,磕碰着你紧咬的牙关。
你猛地扬手,瓷碗脱手飞出,撞在描金绘彩的步步生莲檀木缠足板上,碎片混着粘稠糖汁四溅开来,像一滩凝固的血泪。祖母扬起的藤条撕裂空气,狠狠抽在你单薄的脊背上,留下一道滚烫的烙印。
七岁,你已能踩着那双锥心刺骨的金莲,在绣楼逼仄的回廊里,如履薄冰般挪移。窗外春风骀荡,柳絮纷扬如雪,送进来族学清朗的读书声,字字句句敲打在你心尖: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你指尖抚过冰凉的雕花窗棂,目光穿透庭院,死死钉在书斋敞开的门扉内——族中兄弟挺直的脊背,翻动书页的声响,都像淬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你眼底。脚下那双费尽苦功缠成的莲足,此刻却似沉重的镣铐,将你牢牢钉死在绣楼这方寸牢笼之中。
十三岁,你隔着重重纱帘,窥见父亲宴请新科举人。酒过三巡,父亲红光满面,指着帘后你模糊的身影炫耀:小女一双莲足,三寸盈握,乃我家至宝!举人们哄然叫好,污言秽语混着酒气穿透纱帷:金莲行处香风送,妙哉妙哉!不知何时有幸,一握纤纤掌中怜你浑身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骤然褪去,只余彻骨冰寒。
当夜,你潜入祠堂,黑暗中摸到那供奉的冰冷沉重的步步生莲缠足板。你用尽全身力气,将它狠狠砸向坚硬的青石供案!一声闷响,香木碎裂,莲纹崩解。看守的婆子循声惊呼,火光摇曳而至。你攥紧一块最尖锐的残木,木刺深深扎入手心,温热的血蜿蜒流下,滴落在碎裂的莲纹之上,如同祭奠。
十六岁,你得知朝廷将开女子恩科。消息如惊雷,炸开深宅死水。你翻出箱底偷藏的男式旧衫,剪断满头青丝。夤夜,你撬开紧锁的角门,背负几卷翻烂的旧书,踩着那双钻心疼痛、步履维艰的莲足,跌跌撞撞融入了京城的茫茫夜色。贡院森严的大门在望,却被守门衙役粗鲁拦下。
他乜斜着你裙摆下隐约的尖小弓鞋,嗤笑如夜枭:裹脚布缠昏了头这地方,是你们这些玩意儿能来的你一言不发,猛地弯腰,当着无数惊愕目光,在贡院冰冷的石阶上,一层层解开了那浸透脓血、缠绕经年的肮脏裹脚布!那双被强行扭曲、趾骨粘连、布满暗红疤痕与溃烂新痂的畸形双足,赤裸裸地暴露在初冬凛冽的寒风与世人的目光之下!满场死寂,只闻你粗重的喘息。
你抬起赤足,一步,一步,踏着冰冷刺骨的青石,昂首迈入那曾拒绝过无数女儿身的森严龙门。
放榜之日,细雨如愁。你的名字,赫然高悬榜首。人群如潮水般分开,惊疑、鄙夷、探究的目光如芒在背。你浑然未觉,只觉脚下未缠布条的伤处,接触湿冷的石板,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琼林宴上,金杯玉盏,流光溢彩。新科进士们觥筹交错,独你案前冷落如孤岛。
探花郎醉步踉跄,举杯至你面前,酒气喷薄:足下生辉啊,状元公!只是不知……他目光猥琐地扫向你桌下,这双‘妙莲’,可还踏得稳青云路哄笑声炸开。
你霍然起身,手中金樽琼浆猛地泼向面前熊熊燃烧的铜炭火盆!嗤啦巨响,白汽蒸腾,酒香混着焦糊气冲天而起,瞬间盖过满堂喧哗。
你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地:此身立于天地,凭的是一腔肝胆,满腹经纶,非是供人狎玩的残肢!说罢拂袖离席,将那满堂死寂与炭火余烬甩在身后。
圣旨降下,授你翰林院编修。你踏入那翰墨飘香之地,迎接你的却是冰窖般的死寂。案牍堆积如山,却无半分紧要。
你枯坐冷案,指尖抚过冰凉纸张,只觉这煌煌文渊阁,不过是另一座更精致的绣楼。掌院学士踱步而来,将一卷尘封旧档掷于你面前,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冷嘲:此乃前朝《列女传》,专记贞妇烈女。状元公一双慧眼,想必能从中悟得女子真义。
你展开那厚重卷册,墨字森然,字字句句皆是女子血泪凝成的枷锁——断发毁容拒再嫁,怀抱幼子投深井,自毁双足明贞志……你沉默着,取过朱笔,不批一字赞颂,却在每一页的留白处,以蝇头小楷,铁画银钩,详录下这些贞烈背后被掩盖的真相:逼嫁的父兄,谋夺的田产,吃人的礼法!批注成册,竟厚过那本《列女传》本身。
掌院学士翻开,面色由红转青,由青转黑,最终化作一声怒极的咆哮,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妖言惑众!牝鸡司晨!翰林清贵之地,岂容你污秽笔墨!
你自请外放,一纸调令,发往北疆苦寒之地——云州。此地苦瘠,民风彪悍。女子亦如男子般,须在寒风中负重劳作。到任那日,朔风卷雪,扑打府衙斑驳门楣。州府官员胥吏,懒散如泥。你推开积尘的户册,触目惊心:田亩十之七八,竟归男子名下!妇人终年辛劳于田垄织机,所得却尽数填入夫家宗祠,自身饥寒交迫,病无所依。你当庭掷下令签,声如寒铁:即日起,凡有劳作,必有契书!女子劳作所得,三成归己,立契为凭!满堂哗然,讥诮四起:女子无才便是德,要契书何用自古女子附于父夫,岂有私财你冷笑,命人抬进府库尘封的砝码与契匣,重重置于公案:德在腹中能充饥德在寒时可御冻今日堂下,立契画押者,本官亲为见证!衙外寒风呼号,堂内死寂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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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一个枯瘦如柴、面有菜色的老妇,颤巍巍上前,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在崭新的契书上,按下了第一个鲜红的指印。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死水终被砸开微澜。
新政如星火初燃,却燎着了豪强命脉。州中大户赵氏,其子强夺寡嫂田产,逼其悬梁自尽。你拍案而起,命衙役锁拿凶徒。赵家连夜快马入京。未及开审,八百里加急金牌已至案头:妖言乱政,牝鸡祸州,即刻锁拿回京!
囚车摇摇晃晃,碾过北地冻土。行至滦河,百年不遇的凌汛忽至!冰排如山崩,浊浪滔天,瞬间吞噬河岸村庄。押解官兵面如土色,勒马欲退。
你透过囚车木栏,望见洪水中沉浮呼救的妇孺身影,猛地以头撞击牢笼,嘶声厉喝:开锁!官兵迟疑。你目眦欲裂:见死不救,与杀人何异开锁!罪责我一人担之!锁链落地。你赤着那双伤痕累累的脚,毫不犹豫地扑进刺骨冰流!浊浪如巨兽噬咬,浮冰如刀割身。
你以门板为筏,绳索缠臂,在咆哮的洪水中往返穿梭。拽起溺水的孩童,托起绝望的妇人……第七日黄昏,你精疲力竭,拖着一个气息微弱的婴孩爬上泥泞高岸。婴儿骤然爆发的嘹亮啼哭刺破雨幕。你瘫软在地,忽觉脚踝一轻——低头看去,脚腕上那道象征囚徒身份的沉重铁环,不知何时已被狂暴的洪水冲开卷走,只留下一圈深可见骨的紫黑淤痕。你看着那空荡荡的脚踝,竟无声地笑了。这枷锁,终究困不住赴死之心。
金銮殿上,衮衮诸公列班如林。白发苍苍的御史中丞出列,笏板直指跪于丹墀之下的你,声若洪钟:妖女秦镜!外放云州,不修妇德,反鼓动女子争产夺利,败坏伦常!更兼擅离囚途,沽名钓誉!致令滦河两岸,阴阳失序,灾异频仍!此皆因牝鸡司晨,乾坤颠倒!其罪当诛!声浪在巍峨殿宇间轰然回荡,激起一片附议之声,如海潮般将你单薄的身影彻底吞没。
你缓缓抬起头,脸上不见丝毫惧色。自怀中取出一卷厚册,非是奏本,亦非申辩。你双手将其高举过顶,声音清越,竟盖过了满殿喧嚣:诸公口口声声阴阳伦常,可知此物为何你猛地将厚册奋力掷向殿中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册页散开,哗啦声响彻大殿——那竟是由无数大小不一、质地各异的纸张拼合粘连而成的万民书!有按满妇孺手印(许多指纹细弱扭曲,显是病中勉强按下)的血红诉状,有田契地契的残片,有粗麻布上用木炭写下的歪扭字迹,甚至夹杂着几缕干枯的乱发!字字句句,皆是无声血泪:被夺田产悬梁自尽的寡妇,被典卖他乡的童养媳,寒冬腊月被赶出家门冻毙路旁的无子老妪,因生女而被夫家逼至投井的妇人……
诸公眼中灾异,你字字如铁,掷地有声,实乃这人吃人的世道,积压千年的女子血泪,冲垮了堤坝!你指着那满地狼藉却重逾千钧的纸页,此非妖言,此乃民心!此非祸水,此乃天理!
满殿死寂。龙椅上年轻的帝王,面色变幻不定。最终,一道冰冷的旨意落下:妖言惑众,罪无可赦!褫夺功名,押入天牢,秋后问斩!
你被剥去象征功名的袍服,只余一身单薄囚衣。离京那日,天色铅灰。囚车行过朱雀长街,两侧人潮如堵,却无一丝喧哗。无数女子沉默地立于道旁,目光如钉子般追随着你。卖花女将新摘的、带着露珠的白菊奋力掷向囚车;织布娘展开连夜赶织的素帛,上面墨迹淋漓,赫然是还我青天;几个面黄肌瘦的妇人,相互搀扶着,忽然齐齐跪倒尘埃,以额触地……车至十里长亭,人群愈发汹涌,竟阻断了官道。官兵呵斥推搡,却无法驱散那沉默却沉重的人墙。
你要求下车。拖着沉重的镣铐,一步步登上长亭。朔风卷起你凌乱的短发,抽打着苍白的面颊。你环视着亭下黑压压的人群,无数双眼睛望着你,里面有悲愤,有绝望,更有一种近乎燃烧的期盼。
你缓缓抬手,摸向自己残损畸形的双足——那曾带给你无尽痛苦与屈辱的根源。在千万道目光的注视下,你猛地弯腰,以戴着沉重铁铐的双手,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一层层解开了囚裤的裤脚!寒风如刀,瞬间割向那双从未真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畸形双足!趾骨扭曲变形,脚背高高拱起如畸形的山丘,暗紫色的疤痕如同丑陋的蜈蚣盘踞,脚趾因常年挤压而粘连变形,脚踝处被洪水铁环勒出的深紫淤痕尚未消退,更刺目的是脚底和脚跟处,那些因赤足奔劳、被碎石冰棱割破又反复溃烂而留下的、层层叠叠的暗红疮疤!
死寂。长亭内外,只闻寒风呼啸。
你猛地挺直脊背,将那双被礼教摧残、被世道践踏、饱经磨难却依旧顽强支撑你走到今日的残足,高高抬起!赤脚踏上长亭冰冷的石栏!让亭下每一个人,都看清这三寸金莲美丽谎言背后,那血淋淋、丑陋不堪的真相!
看清楚了!你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却如淬火的利刃,穿透寒风,刺入每一个人的耳膜,直抵心脏:这便是‘步步生莲’!这便是‘命贵’的代价!此身残骨,即为我碑!此足之伤,即为我号!你指向亭下无数沉默的女子,声音陡然拔高,裂石穿云:天下女子——自今日始,解尔裹布!立尔筋骨!行尔想行之路!此身不折,此志不屈!路在脚下,不在男人掌中!
寒风卷过旷野,将那声嘶力竭的呐喊,裹挟着,送往遥远的天际。
天牢最深处,死寂如墓。行刑前夜,牢门忽开。刑部尚书亲临,身后狱卒捧来文房四宝,置于你面前污秽的草席上。尚书须发皆白,官威深重,浑浊的老眼盯着你,声音平板无波:秦镜,圣上天恩浩荡,念你薄有文名,许你留下遗言。或悔过自新,或传下诗文,皆可。笔墨在此,好自为之。言罢,拂袖欲去。
你盘坐于腐草之上,对那光洁的宣纸与饱满的墨锭视若无睹。沉默良久,久到那尚书已有些不耐,鼻中发出一声冷哼。你忽然抬首,目光如古井寒潭,直直刺向他:尚书大人,可知天下女子,自缠足始,一生需用多少裹脚布
尚书一怔,眉头紧锁,不明所以。
你不再看他,猛地俯身,用牙齿死死咬住囚裤粗糙的裤脚,嗤啦一声,撕下长长一条肮脏的麻布!在尚书与狱卒惊骇的目光中,你毫不犹豫地将那截布条塞入口中,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撕咬!布帛坚韧,你牙龈崩裂,满口腥咸,鲜血顺着嘴角蜿蜒流下,滴落在膝头的破布上。你恍若未觉,只以齿为刃,以命为火,生生将那条麻布撕咬成数十段长短不一的碎片!
血,从你破裂的嘴角不断涌出,染红了布片,也染红了你的双手。你不再依靠那御赐的笔墨,而是将染血的指尖,狠狠按在那些肮脏的碎布片上!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每一片碎布上,疯狂地书写起来!
那不是诗,不是文,更非悔过。
那是一个个被强行扭曲的名字,一段段被刻意抹杀的惨烈人生:
柳河村,陈氏,年十二缠足,伤口溃烂生蛆,高烧三日而夭,葬于后山乱坟岗,无碑。
临州府,张门吴氏,夫亡无子,田产尽被族叔侵夺,寒冬腊月,赤足行乞三十里,冻毙于城隍庙阶前,足趾尽黑。
富商李万金,妾婢三十,皆缠足。稍不如意,即命壮仆以裹脚布悬梁毒打,十年间,悬梁自尽者三,杖毙者五……
字字泣血,行行锥心!数十片染血的碎布,如同数十面招魂的幡,摊开在你膝前,在昏暗跳动的油灯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绝望与血腥!那是无数双被缠裹、被折断、被踩入泥泞的金莲,在发出最后的、无声的控诉!
尚书面色惨白如金纸,踉跄后退,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你,喉头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跌撞着逃离了这间被无边血怨填满的死牢,仿佛身后有无数双沾血的缠足布化作的冤魂在索命。
秋日的刑场,设在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你长发披散,一身单薄囚衣,赤着那双布满伤痕、畸形刺目的双足,立于高台之上。脚下是冰冷粗糙的木台,远处是巍峨肃杀的皇宫角楼。监斩官高坐明堂,声音洪亮却空洞,穿透嘈杂的人声:逆犯秦镜!蛊惑人心,败坏纲常!今日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尔可还有话讲
秋风卷起刑场上的沙尘,扑打着你的脸。你缓缓抬起一直低垂的头颅,目光如冷电,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有麻木的看客,有恐惧的妇人,也有袖中暗暗攥紧了拳头的年轻女子。
你忽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恐惧,没有悔恨,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与洞穿世情的悲悯。
在监斩官陡然变调的时辰到——的嘶吼声中,在刽子手雪亮鬼头刀高高扬起的阴影下,你猛地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魂飞魄散的动作!
你不是引颈就戮,而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戴着沉重镣铐的双手,狠狠抓向自己囚衣的前襟!嗤啦——!裂帛之声刺耳惊心!单薄的囚衣被你从领口生生撕裂至腰腹!寒风瞬间灌入!
然而,袒露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的,并非女儿家的皮肉,而是自脖颈锁骨之下,直至小腹之上,那大片苍白肌肤上,密密麻麻、凸凹狰狞的黥印!每一个黥印,都是一个触目惊心、扭曲变形的字!细看之下,竟与你天牢血书碎片上的名字、惨状一一对应!如同将无数冤魂的泣血控诉,以最惨烈的方式,永远烙印在了自己这具残破的身躯之上!
诸公且看——!你嘶声力竭,声音因胸腔的剧烈震动而破碎不堪,却带着一种撕裂灵魂的力量,轰然炸响在刑场上空,狠狠撞进每一个人的耳鼓深处:此乃尔等赞美的‘金莲’香!此乃尔等标榜的‘妇德’光!你手指狠狠戳着自己胸口那片由无数冤魂名字组成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刺青之林,这累累血字之下,埋的是我天下女子,被折断的骨!被吸干的血!被踩进泥里的命!
你猛地张开双臂,如同拥抱这冰冷刺骨、却又孕育着一切可能的秋风,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气力,向着台下那无数双或惊恐、或茫然、或渐渐燃起火焰的眼睛,发出了震彻天地的最后呐喊:
女子生而为人——非花非草!非玩物非附庸!
解尔裹布!立尔筋骨!
此身——即碑!
最后一个碑字出口,如同耗尽了你所有的生命。你挺直了那伤痕累累却从未真正弯曲过的脊梁,昂首向天,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竟凝固着一抹奇异而平静的笑意。
刽子手被这骇人景象惊得手臂一颤。雪亮的刀锋,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终于落下。
热血,冲天而起,喷溅如瀑,染红了高台,也染红了深秋惨白的日光。那滚烫的赤红,灼烧着无数人的眼,更灼烧着这个摇摇欲坠的、以女子骸骨为基石的千年世道。
秦镜的头颅滚落尘埃。那双饱受摧残却始终不屈的赤足,依旧稳稳地、倔强地立在染血的高台之上。风吹过,卷起刑场上的血腥与尘埃,也卷动着那具无声的躯体上,密密麻麻、无声呐喊的刺青。
朱雀大街死一般的寂静。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一个卖花女篮子里的洁白栀子,被她颤抖的手,轻轻放在了染血的尘埃里。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渐渐地,无数双女子的手,将带来的花朵——洁白的菊,素雅的兰,甚至路边采来的不知名野花,无声地放在那片被热血浸透的土地周围。
没有哭泣,没有呐喊。只有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无数双在袖中悄然握紧、指甲深陷掌心直至渗出血丝的拳头。那沉默中积蓄的力量,比任何惊雷都更撼动人心。
秦镜以命刻下的碑,已立在这天地之间,立在每一个目睹此景的女子心中,再也无法磨灭。脚下的路,似乎在这一刻,被那滚烫的血与沉默的拳头,硬生生地,烫出了一道微不可察却真实存在的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