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着冰冷的雨丝,狠狠抽打着空寂无人的长街。青石板路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幽光,倒映着几道鬼魅般疾掠而过的黑影。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雨水的土腥味,在狭窄的巷弄里弥漫,压抑得令人窒息。
苏晚,或者说,此刻该称她为惊鸿——惊鸿阁主,一身夜行衣紧裹着玲珑矫健的身躯,脸上覆着一张毫无表情的玄铁面具,只露出一双冷冽如寒潭的眼眸,倒映着身后穷追不舍的森然刀光。她左肩的布料被利器撕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向外渗着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
身后,是摄政王楚承烨亲自率领的精锐玄麟卫。铁甲铿锵,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死死咬在她身后不足十丈的距离。那个男人,即使隔着冰冷的雨幕和沉沉夜色,苏晚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周身散发出的、如同实质般的压迫感与凛冽杀意。他像一头锁定猎物的苍狼,势在必得。
惊鸿阁主!楚承烨的声音穿透风雨,带着金铁般的冷硬与不容置疑的威压,清晰地砸在苏晚耳畔,交出军饷图,束手就擒,本王留你全尸!
苏晚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被她强行咽下。军饷图那关乎西北数十万将士的性命,更关乎她追查了整整三年的一桩旧案!她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全尸呵,落在楚承烨手里,只怕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前方,巷子尽头是一堵高耸的青砖墙,死路!
身后的追兵显然也看到了这绝境,脚步更快,刀锋破空之声更厉!
就在玄麟卫的刀锋几乎触及她背后衣襟的刹那,苏晚眼中寒光爆射!她足尖猛地一点湿滑的墙壁,身体如同失去重量般违背常理地向上拔起,动作快得只在雨幕中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同时,她左手闪电般探入腰间皮囊,看也不看,反手向后一甩!
数点细微到几乎不可见的寒星,带着刺耳的尖啸,撕裂雨幕,直取追在最前面的几名玄麟卫面门!
小心暗器!有人惊呼。
追在最前的几名玄麟卫本能地挥刀格挡或侧身闪避,阵型瞬间出现一丝极其微小的混乱。正是这电光石火的一瞬!
苏晚的身影已如轻烟般翻上了那堵足有两丈高的墙头。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下方因躲避暗器而略显滞涩的追兵,只在墙头微微一顿,留下一个冷峭而模糊的侧影。夜风吹起她染血的衣袂,猎猎作响。下一瞬,她便如同融入浓墨般的夜色里,彻底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墙下,楚承烨猛地抬手,止住了身后欲追的玄麟卫。他缓缓踱步上前,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深邃的眼眸如同鹰隼,死死盯着墙头那抹早已消散的残影,以及地上几枚被劈落或踩入泥泞的、细如牛毛、闪着幽蓝寒芒的淬毒金针。他弯腰,拾起一枚未被完全污损的金针,指腹摩挲着冰冷光滑的针体,感受着那上面残留的、一丝极淡却异常独特的药草冷香。
好俊的轻功,好毒的手段。他低声自语,声音在风雨中低沉得如同闷雷,眼底翻涌着冰冷的怒意与一丝被猎物逃脱的不甘,但更深处的,却是浓得化不开的探究与凝重。惊鸿阁主……这个神出鬼没、手段狠辣的女人,竟能从他的天罗地网中,再一次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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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破晓,驱散了昨夜的阴霾与血腥。镇国将军府,栖霞苑。
雕花的轩窗半开,清晨带着花木清香的气息温柔地流淌进来。室内陈设雅致,一架古琴静置案头,博古架上错落放着几卷书轴和精巧的玉器摆件,处处透着世家贵女的端庄与清雅。
铜镜前,苏晚安静地坐着。昨夜肩头那狰狞的伤口已被妥帖包扎,隐在柔软的寝衣之下。菱歌,她自幼相伴的侍女,正小心翼翼地为她梳理着一头如瀑的青丝。动作轻柔,生怕扯痛了她。
镜中人容颜清丽绝伦,肌肤胜雪,眉眼间是恰到好处的温婉与沉静,唇角习惯性地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柔和笑意。昨夜那个在血雨腥风中与摄政王精锐生死相搏、出手狠辣的惊鸿阁主,仿佛只是镜花水月的一场幻梦。
小姐,您这脸色还是不太好,菱歌看着镜中苏晚略显苍白的脸,满眼心疼,声音压得极低,昨夜…太险了。那楚承烨亲自出手,玄麟卫倾巢而出…您这伤…
苏晚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镜面,指尖冰凉。镜中那双温婉的眸子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昨夜残留的疲惫与后怕,但转瞬便被更深的坚毅取代。
无妨,皮外伤罢了。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却异常平静,惊鸿阁那边,可有消息
菱歌立刻警惕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凑得更近,声音细若蚊呐:阁里传讯,昨夜损失了三个外围的暗桩。另外…‘血鹞’叛逃了,还带走了一部分我们追查军饷案的线索。楚承烨的人,似乎已经盯上了他。
血鹞!苏晚眸色骤然一沉,握着梳子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这个名字如同一根毒刺,狠狠扎进心底。三年前那场导致父亲苏靖重伤昏迷、兄长苏珩下落不明、苏家军精锐近乎全军覆没的朔风岭惨败……所有的疑点,最终都隐隐指向这个叛徒!军饷案,是揭开当年真相的关键钥匙,也是惊鸿阁存在的核心目的之一!
楚承烨追查军饷案,是为了肃清朝纲,稳固他的权势。而她追查,是为了血债血偿,为了至亲的清白!他们的目标在某个节点上诡异重合,却注定走向截然相反、甚至是你死我活的终点。
告诉‘影’,盯死血鹞的行踪,不惜一切代价,抢在楚承烨之前,把人给我带回来!苏晚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股浸透骨髓的寒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至于楚承烨……她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初升的朝阳,眼神复杂难辨,他查他的,我们做我们的。小心行事,暂时…避其锋芒。
是,小姐。菱歌肃然应下,继续梳理着手中柔顺的发丝,动作更加轻柔小心,仿佛想拂去她眉宇间那无形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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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慈宁宫。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空气中浮动着清雅的兰麝香气与珍馐佳肴的诱人气息。一场精心筹备的宫宴,觥筹交错,衣香鬓影。高踞上首的太后雍容华贵,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目光却如同精准的探针,在席间逡巡。
承烨啊,太后含笑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的乐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她保养得宜的手指,优雅地指向下首安静端坐的苏晚,你瞧瞧,苏将军家的晚丫头,出落得越发标致了。性子也娴静,知书达理。哀家瞧着,与你甚是般配。
一瞬间,整个大殿似乎安静了一瞬。无数道目光,带着探究、艳羡、嫉妒、了然,齐刷刷地聚焦在苏晚身上,又小心翼翼地瞟向主位上的摄政王楚承烨。
苏晚心头猛地一跳,面上却丝毫不显。她微微垂首,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恰到好处地掩去了眸底所有的情绪。她双手置于膝上,指尖在宽大的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缓缓松开,姿态恭谨而温顺,仿佛一朵不胜娇羞的水莲花。
楚承烨执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苏晚身上。那目光深沉、锐利,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似乎要穿透她端庄娴静的皮囊,窥探内里的究竟。他见过她在宫宴上进退得宜的温婉,也听闻过她深居简出的娴静,可昨夜那个雨夜中如鬼魅般消失的惊鸿阁主,那狠辣的金针与决绝的背影,却与眼前这个低眉顺目的将军府小姐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反差。
太后谬赞。楚承烨的声音低沉悦耳,听不出喜怒,带着惯有的疏离与上位者的矜贵。他薄唇微启,吐出的话语礼貌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苏小姐兰心蕙质,端庄娴雅,确是名门淑媛。他顿了顿,目光并未从苏晚身上移开,反而更深邃了几分,像在打量一件值得玩味的器物,只是……本王戎马倥偬,无心家室。况且,苏小姐金枝玉叶,只怕受不得军旅之苦,不敢委屈了小姐。
王爷言重了。苏晚适时地抬起头,迎上楚承烨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唇边绽开一抹得体而柔弱的浅笑,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距离感,臣女蒲柳之姿,粗陋不堪。王爷龙章凤姿,乃国之柱石,是臣女不敢高攀才是。她的声音温软清越,如同珠落玉盘,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雕琢过,完美地契合着一位深闺淑女该有的反应——惶恐、谦逊、带着一丝被拒绝的恰到好处的黯然。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楚承烨眼底深处,那抹探究之色越发浓重。她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个精心绘制的面具。昨夜那惊鸿一瞥的狠戾与眼前这滴水不漏的温顺,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激起更大的疑云。
苏晚则清晰地感受到他目光中的审视与压迫。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脸上的浅笑,袖中的指尖却再次掐入掌心。这男人,果然如同传闻中一般危险。太后的撮合,更是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推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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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宫宴,表面言笑晏晏,暗里波涛汹涌。太后见两人言语间皆是推拒,倒也不急于一时,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便岔开了话题。席间恢复了表面的热闹,只是落在苏晚身上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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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再次笼罩大地,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闷热。惊鸿阁位于京郊的秘密据点——听风小筑,外表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富商别院,内里却机关重重,密室深藏。
苏晚刚刚处理完一份关于血鹞最新行踪的密报,那叛徒似乎与朝中某位重臣搭上了线,行踪越发诡秘。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正准备熄灯调息,窗外猛地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闷响,像是重物坠地,随即是压抑到极致的、粗重而痛苦的喘息!
有血腥味!浓烈的、新鲜的血腥味!
苏晚瞬间警醒,眼中温婉尽褪,取而代之的是惊鸿阁主特有的冰冷与警惕。她无声无息地掠至门后,指间已悄然扣住三枚泛着幽蓝寒光的淬毒金针。
吱呀——书房与密室相连的暗门,竟被人从外面用一种粗暴的方式撞开了!
一道高大的身影踉跄着跌了进来,重重地摔倒在冰凉的地板上。玄色的衣袍几乎被暗红的血液浸透,肩头、肋下、手臂,处处是深可见骨的刀伤,最致命的是左胸靠近心口处的一道贯穿伤,鲜血正汩汩地往外涌,在地板上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红。
来人艰难地抬起头,汗水混合着血水从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滑落,那双即使在重伤剧痛下依旧锐利如鹰隼的眼眸,穿透凌乱沾血的额发,死死地盯住了门后的苏晚!
楚承烨!
苏晚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扣着金针的手指猛地收紧!他怎么会找到这里他伤得如此之重……是谁能将他伤成这样无数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杀了他此刻是最好的机会!惊鸿阁的秘密绝不能暴露!这个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他左胸那不断涌出鲜血的致命伤口,看着他因失血过多而急速灰败下去的脸色,以及那双即使濒死也依旧带着不屈意志和锐利探究的眼睛时……袖中的金针,终究没有射出。
时间仿佛凝固。血腥味在狭小的密室里浓稠得令人窒息。
楚承烨的喘息越来越微弱,视线开始模糊涣散,但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死死盯着苏晚,沾满鲜血的手徒劳地向前伸了伸,似乎想抓住什么,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气音:你……惊……话未说完,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苏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面具下,她的脸色变幻不定。杀意与一种莫名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冲动在激烈交锋。最终,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中的杀意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她快步上前,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撕开楚承烨胸前早已被血浸透的衣襟,露出那狰狞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手指。她动作快如闪电,几枚细长的金针已夹在指间,在密室幽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而稳定的光芒。
认穴,下针!手法精准、稳定,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韵律,与她在人前拈针绣花的姿态判若云泥。金针或深或浅,或捻或颤,精准地刺入伤口周围的几处大穴。针尾轻颤,发出细微的嗡鸣,一股温和而坚韧的内力顺着金针缓缓渡入楚承烨体内,强行吊住他即将溃散的最后一线生机,并奇迹般地减缓了出血的速度。
她处理外伤的手法同样利落得惊人。烈酒冲洗伤口,特制的金疮药不要钱似的撒上去,再以干净的白布层层加压包扎。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冷静得如同在处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只有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泄露了她此刻耗费的巨大心力。
不知过了多久,当楚承烨胸膛的起伏终于从微不可察变得稍显规律,脸色也由死灰转回一丝微弱的苍白时,苏晚才停下手中的动作,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看着地上依旧昏迷不醒、但呼吸总算平稳下来的男人,眼神复杂至极。
她救了他。救了这个昨夜还对她喊打喊杀、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的男人。救了这个追查军饷案、随时可能将她和她苦心经营的一切碾碎的危险敌人。
为什么是因为他追查军饷案,或许也能帮她找到血鹞和朔风岭的真相还是因为……他那双即使在濒死时也依旧锐利不屈的眼睛,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苏晚疲惫地闭上眼,混乱的思绪在脑海中翻腾。
就在此时,地上的人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痛苦的呻吟。楚承烨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竟缓缓睁开了眼睛。重伤后的视线模糊而摇晃,但他第一时间就锁定了靠在墙边的身影。剧痛席卷全身,每一寸骨头都像被碾碎,但更让他心惊的是体内那股温和却异常坚韧、正强行梳理着他混乱内息的力量,以及身上被妥善处理的伤口传来的清凉药效。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落在自己胸前包扎整齐的白布上,又缓缓移向苏晚那双沾着他血迹、此刻正随意搭在膝上的手。那只手,纤细、白皙,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正是将军府嫡女苏晚的手。
可这救人的手法,这金针渡穴的功力……绝非一个深闺小姐所能拥有!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吸引力的猜测,如同惊雷般在他混沌的脑海中炸开!昨夜雨巷中那狠辣的金针,那独特的药草冷香……与眼前这双救人的手,这熟悉的针法……重叠了!
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伤口的剧痛。楚承烨猛地吸了一口气,牵动伤口,痛得他闷哼一声,额上瞬间布满冷汗。但他强忍着,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那只尚能动弹的右手,竟快如闪电般,一把攥住了苏晚的手腕!
他的手掌滚烫,带着重伤者的虚汗和不容抗拒的力道,如同烧红的铁钳,死死扣住了她!
呃……苏晚猝不及防,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身体本能地绷紧,另一只手中瞬间又扣住了金针,眼神陡然变得危险。
楚承烨死死盯着她,因失血而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和穿透灵魂的质问:
惊鸿……阁主他喘了口气,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试图剥开她所有的伪装,为何……救我
密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苏晚面具下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竟然认出来了!在这濒死之际,他竟然将惊鸿阁主与苏晚联系在了一起!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迎着他那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的探究目光,猛地用力,一把将自己的手腕从他滚烫的钳制中抽了出来!动作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抗拒。
王爷,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重伤狼狈的男人,声音冷得如同数九寒冰,带着浓浓的嘲讽,您想多了。臣女不过是略懂些岐黄皮毛,碰巧在此处罢了。至于救人……
她顿了顿,唇边勾起一抹极其冰冷、毫无温度的笑意,那笑容里带着洞悉世事的残酷和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
王爷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我这小小的书斋里,苏晚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凌,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楚承烨耳中,明日,惊鸿阁怕就要面对整个朝廷、整个玄麟卫不死不休的追杀!这笔买卖,太亏。救你,不过是让你活着离开这里,别给我惹麻烦罢了。她微微俯身,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刺入楚承烨的眼底,语气森然,王爷若真想谢我,不如好好想想,是谁能在京城重地,将您伤得如此之重您活着,那些想杀您的人,才不敢肆无忌惮,才有人替臣女挡在前头,吸引那些明枪暗箭!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字字诛心,句句算计。将一场救命之恩,硬生生扭曲成了赤裸裸的利益权衡与自保之策。
楚承烨瞳孔猛地收缩,死死地盯着她。她眼中的冰冷、嘲弄和那毫不掩饰的利用之意,像冰锥刺入心脏。怒火夹杂着被戳破某种心思的狼狈,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对眼前这个女人身份的巨大惊疑,在他胸中疯狂冲撞!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因剧痛和巨大的情绪冲击,眼前再次阵阵发黑,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着无尽愤怒与不甘的闷哼,头一歪,又一次陷入了昏迷。
苏晚看着他彻底失去意识的脸,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松弛下来,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她慢慢蹲下身,探了探他的脉息,确认只是力竭昏迷,性命暂时无碍。
她站起身,走到密室角落的水盆边,面无表情地清洗着手上沾染的、属于楚承烨的鲜血。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也让她混乱的心绪一点点沉静下来。
救他,是权衡,是不得已。但方才那番话,半真半假。利用他吸引火力是真,可心底深处那丝不愿他就此死去的冲动……苏晚猛地甩了甩头,将那丝不该有的情绪狠狠压下。
夜色更深。苏晚召来心腹,将重伤昏迷的楚承烨秘密转移至一处绝对安全的医馆。她必须确保他活着离开,也必须确保他醒来后,无法追踪到听风小筑。惊鸿阁主的身份,绝不能暴露在他面前,至少现在不能。
*
*
*
楚承烨在医馆的密室里昏睡了整整两天两夜。当他再次睁开眼,胸口的剧痛依旧撕扯着神经,但那股濒死的虚弱感已褪去大半。守在床边的亲卫统领凌风见他醒来,激动得眼眶发红。
王爷!您终于醒了!属下该死,护卫不力!
无妨。楚承烨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已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沉稳。他试着动了动身体,牵扯到伤口,眉头狠狠一皱。他清晰地感受到体内那股不属于自己的、温和却异常坚韧的内力并未完全消散,正与他的内息缓慢交融,修复着受损的经脉。这内力……还有那精妙绝伦的针法……
救本王的人……楚承烨的目光锐利地看向凌风,可查出身份
凌风脸上闪过一丝羞愧与困惑:回王爷,属下无能。那处医馆背景干净,大夫只说是有人重金托付,连夜将您送来,放下便离开了,未曾露面。对方……滴水不漏。
滴水不漏楚承烨眸色幽深。果然是她!只有惊鸿阁主,才有这份本事和心思!可……苏晚那个将军府里温婉娴静的嫡女他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双沾血的手,那冰冷嘲讽的眼神,那字字珠玑的算计之语。两个截然不同的身影在他眼前疯狂重叠、撕扯!
查苏晚。楚承烨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斩钉截铁,事无巨细!从她出生到现在,所有能查到的,全部给本王查清楚!特别是……她是否真的精通医术!
是!凌风凛然应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另一名心腹玄麟卫推门而入,脸色凝重得可怕:王爷!不好了!军饷案……出事了!
说!楚承烨心下一沉。
昨夜,户部侍郎陈炳在家中书房……悬梁自尽!留下血书,自称不堪重负,贪墨军饷,以死谢罪!更……更在其府邸暗格中,搜出了……搜出了王爷您私通北狄、意图谋反的‘密信’!还有……还有半枚惊鸿阁的令牌!玄麟卫的声音带着惊惶,此刻证据已被呈送御前,京畿卫指挥使韩兆奉旨,已带兵包围了王府!说……说要将您拿下问罪!
晴天霹雳!
楚承烨猛地坐起身,动作之大撕裂了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刚换的绷带!他却浑然不觉,眼中寒光爆射,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凶兽!
好一个死无对证!好一个栽赃嫁祸!陈炳的死,所谓的密信,还有那半枚惊鸿阁令牌……这分明是有人要一石二鸟,不仅要坐实他通敌谋反之罪,更是要将惊鸿阁彻底拖下水,置于死地!是那些隐藏在暗处、觊觎他权势、或者与朔风岭旧案有关的魑魅魍魉!
韩兆楚承烨的声音冷得能冻结空气,他算什么东西!也敢围本王的府邸!他一把掀开身上的薄被,强忍着剧痛便要下床,备马!回府!
王爷!您的伤!凌风大惊失色,慌忙阻拦。
滚开!楚承烨一把挥开他,眼中是滔天的怒火与凛冽的杀意,本王倒要看看,是谁想用这种下作手段,置本王于死地!他必须立刻回去稳住局面!否则,一旦被坐实罪名,便是万劫不复!惊鸿阁主……苏晚……楚承烨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厉芒,这潭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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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北王府门前,气氛剑拔弩张,如同绷紧的弓弦。
数百名京畿卫兵士盔甲鲜明,刀枪出鞘,在指挥使韩兆的带领下,将王府大门围得水泄不通。火把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一张张紧张而戒备的脸。韩兆骑在高头大马上,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与阴狠,高举着手中明黄的圣旨,声音洪亮而充满逼迫:
奉旨!查摄政王楚承烨通敌谋反,贪墨军饷,证据确凿!着京畿卫指挥使韩兆,即刻将其拿下,押入天牢候审!王府一干人等,不得擅动!违者,格杀勿论!
王府的亲卫在凌风的带领下,同样拔刀相向,死死护在府门前,与京畿卫对峙。双方杀气弥漫,一触即发!
马蹄声如疾风骤雨般由远及近!楚承烨一身染血的玄色劲装,脸色因失血而苍白如纸,但腰背挺直如标枪,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气势却如同出鞘的绝世凶刃,瞬间压过了场中所有的喧嚣!
他勒马停在府门前,目光如冰冷的利箭,直射马上的韩兆!
韩兆!楚承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威压,清晰地盖过所有嘈杂,谁给你的狗胆,带兵围我王府
韩兆被那目光刺得心头一寒,但仗着手中的圣旨和身后的数百甲士,强自镇定道:摄政王!圣旨在此!你罪证确凿,还不速速下马受缚!莫非真要抗旨造反不成他刻意提高了音量,煽动着周围的士兵,拿下反贼楚承烨!
造反楚承烨唇边勾起一抹森寒至极的弧度,那笑容里充满了不屑与睥睨,本王便是反了,你这等跳梁小丑,又能奈我何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剑——龙吟!剑锋在火光下划出一道凄冷的寒芒,直指韩兆,污蔑本王通敌就凭陈炳那封狗屁不通的血书和你搜出来的‘密信’韩兆,你背后的主子,未免太心急了些!
他这番毫不掩饰的桀骜与杀气,瞬间点燃了京畿卫的恐惧和王府亲卫的血性!凌风怒吼一声:保护王爷!
杀!韩兆也红了眼,厉声下令!
混战,瞬间爆发!
王府亲卫虽悍勇,但人数远少于京畿卫。楚承烨重伤在身,每一次挥剑都牵动伤口,鲜血不断从绷带下渗出,动作不可避免地滞涩。他如同浴血的修罗,龙吟剑每一次挥出都带起一片血光,但围攻上来的敌人太多了!刀光剑影,杀声震天!
混乱中,一名京畿卫的百夫长眼中闪过狠毒之色,他趁着楚承烨被三名士兵缠住、旧力刚去新力未生之际,悄无声息地绕到侧后方死角,手中淬了剧毒的匕首,如同毒蛇吐信,狠辣无比地刺向楚承烨毫无防备的后心!角度刁钻,时机歹毒!
王爷小心!凌风目眦欲裂,却被数人死死缠住,救援不及!
楚承烨也感受到了背后那股致命的阴风!他猛地拧身,龙吟剑回格,却因重伤迟滞了半分!眼看那淬毒的匕首就要刺入他的身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咻——咻——!
数道尖锐到极致的破空厉啸,撕裂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如同死神的叹息,骤然降临!
七点几乎连成一道直线的金色流光,比闪电更快,比毒蛇更刁钻!精准得令人头皮发麻,瞬间钉入了那偷袭百夫长的手腕、手肘、肩井、脖颈、双眼、眉心!
噗!噗!噗!噗……
利器入肉的闷响连成一片!
那百夫长前冲的身形猛地僵住!刺出的匕首离楚承烨的后心只差毫厘!他脸上的狰狞和即将得手的狂喜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无法置信的惊恐和剧痛!七根细长的金针,如同索命的符咒,深深没入他的要害!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中光芒迅速黯淡,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当场毙命!死状极其诡异可怖!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整个混乱的战场都为之一静!所有人都骇然地看着那具眉心插着金针、死不瞑目的尸体!
楚承烨猛地回头!目光如电,瞬间扫向金针射来的方向——王府对面那座三层茶楼的飞檐翘角之上!
夜色浓重,飞檐的阴影里,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静静伫立。月白色的劲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脸上覆着一张没有任何纹饰的素银面具。夜风吹拂着她的衣袂和发丝,猎猎飞扬。她手中似乎还拈着什么东西,在月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寒芒。
是她!惊鸿阁主!苏晚!
楚承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震惊、错愕、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的心神!她竟然会出现在这里!她竟然出手救他!用她那标志性的、夺命追魂的金针!
然而,就在他心神剧震的刹那,异变再生!
混乱的京畿卫人群中,另一名毫不起眼的士兵眼中骤然爆发出野兽般的凶光!他距离楚承烨极近,趁着所有人被那飞檐上的身影吸引注意力的瞬间,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把精巧的机弩!弩箭上蓝汪汪的,显然淬有剧毒!
王爷!去死吧!他狞笑着,对准楚承烨毫无防备的侧颈,狠狠扣动了扳机!
嘣!机括脆响!
毒弩离弦,快如鬼魅!
楚承烨察觉到杀机时,那弩箭已近在咫尺!重伤的身体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闪避!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小心!一声清叱,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如同惊雷般在楚承烨耳边炸响!
飞檐上的身影动了!快得超越了所有人的视觉极限!她如同凌空扑击的夜枭,身影在空中拉出一道模糊的残影!同时,一道银光自她袖中激射而出,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撞在那支夺命毒弩的箭杆之上!
叮!一声脆响!
毒弩被撞得偏离了方向,擦着楚承烨的颈侧呼啸而过,深深钉入他身后一名京畿卫士兵的胸膛!那士兵连哼都未哼一声,瞬间脸色发黑,倒地毙命!
然而,那飞扑而来的身影,却因全力掷出暗器阻截毒弩,身形在空中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迟滞!就在她落地的前一瞬!
噗嗤!
一支不知从哪个刁钻角落射出的冷箭,带着恶毒的呼啸,狠狠贯穿了她的右肩胛!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她的身体向前踉跄扑倒!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从面具下溢出。
惊鸿!楚承烨瞳孔骤然缩成针尖!一股从未有过的、撕裂般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甚至忘了自己身处战场,忘了背后的刀剑,眼中只剩下那道被冷箭贯穿、正踉跄倒下的白色身影!
他如同疯了一般,不顾一切地朝她扑去!龙吟剑横扫,将两个试图阻拦的京畿卫士兵劈飞!他冲到她身边,在她即将摔倒的瞬间,伸出那只没有握剑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紧紧地扣住了她的腰!
温热的、带着铁锈般腥甜气息的液体,瞬间浸透了他揽在她腰间的手臂。是她肩头伤口涌出的血!
你……楚承烨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低头,看着怀中人因剧痛而微微蜷缩的身体,看着她素银面具下那双因痛楚而微微眯起、却依旧清冷倔强的眼眸。无数的疑问、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咆哮,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血腥气的、近乎咬牙切齿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
苏晚!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怀中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瞬。她抬起眼,面具后的目光复杂地撞进他翻涌着惊怒、恐慌与无尽探究的眼底。肩胛的剧痛让她额上冷汗涔涔,呼吸都带着灼痛。然而,她却扯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笑,却因疼痛而显得有些扭曲。
她沾着血污的手指,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却异常固执地抬起,用力地、胡乱地擦去他唇角因激战和震怒而溢出的那一缕鲜红血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亲昵。
王爷……她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虚弱,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打断了他所有的质问和即将爆发的情绪,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她喘息着,目光扫过周围因这连番变故而暂时停滞、却依旧虎视眈眈的京畿卫士兵,最后落回楚承烨因失血和震怒而显得异常苍白的脸上,那眼神深处,竟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安抚的意味。
先活下来……她一字一顿,气息不稳,却异常清晰坚定,等我们都活下来……你想知道什么,我……再告诉你。
夜风卷过弥漫着血腥味的战场,吹拂着她染血的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