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西市血驼(天宝四载冬·腊月初七)
卯时三刻,长安西市。
雪还在下,鹅毛似的,一层叠一层,将这座煌煌帝都捂得严严实实,只余下无边无际的惨白。平日人声鼎沸的市集,此刻被积雪和寂静统治,唯有凛冽的朔风在空荡荡的棚架间呜咽穿梭,卷起冰凉的雪沫,刀子般刮过人脸。就在这片死寂的白幕深处,一阵沉闷、喑哑的驼铃声,断断续续,像垂死巨兽的喘息,硬生生撕开了黎明前的静谧。
那声音来自市集西南角一处临时围起的棚栏。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每一步都带起冰碴碎裂的细响。浓烈的、带着脏器特有甜腥的腐臭味,混在冰冷的空气里,直往鼻子里钻,比这腊月的寒风更刺骨。三具骆驼的尸体,小山般卧在雪地上,早已僵硬,皮毛上覆着厚厚的霜雪,宛如巨大的白色坟茔。中间那匹最是触目惊心,庞大的身躯微微塌陷,皮毛呈现出一种不祥的乌黑,口鼻处凝结着靛蓝色的冰坨,像某种来自幽冥的毒泪。
我蹲下身,羊皮袄的下摆蹭在冰冷的雪地上,很快便洇湿了一片寒意。指尖触到骆驼冰冷僵硬的皮毛,寒气瞬间刺入骨髓。更夫老孙头佝偻着腰,手里攥着一把沉重的铁钩,花白的胡须上结满了冰凌,他喘着粗气,浑浊的老眼里是压不住的惊惧。李司直,这…这邪门得很呐!他声音发颤,指着骆驼高高隆起的驼峰,您瞧这儿!
我顺着他铁钩指引的方向看去。驼峰处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撕裂开一道不规则的豁口,暗红色的、几乎凝固的粘稠血块混合着破碎的脂肪组织,像劣质的蜡油般堆积在裂口边缘。最诡异的是,这些血块并非暗红,而是泛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妖异的靛蓝色泽,如同深海中某种剧毒生物的外壳,在熹微惨淡的晨光下,幽幽地反射着冷光。
第三匹了…我喃喃道,声音被寒风卷走大半。前两匹死驼,口鼻流出的也是这种靛蓝粘液,仵作验过,非毒非病,查不出根由。
邪祟!定是邪祟作祟!老孙头啐了一口,搓了搓冻得通红的双手,似乎想借这点动作驱散心头的寒意。他定了定神,咬紧牙关,将那沉重的铁钩尖端猛地戳进骆驼腹部相对柔软的皮肉里,用力向下划拉。坚韧的皮革和冻硬的肌理被撕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啦声。随着豁口扩大,骆驼胃囊那鼓胀、滑腻的形态暴露出来,散发着更为浓烈的恶臭。
老孙头用铁钩钩住胃囊坚韧的外壁,铆足了劲向外拉扯。胃囊被拖出大半,沉重地坠在雪地上。他再次发力,铁钩猛地一撬——
噗嗤!
一团裹着东西的粘稠肉块,带着胃液和半消化的草料残渣,从破开的胃囊里滑落出来,沉重地砸在雪地上。那东西被一层薄薄的金箔紧紧包裹着,金箔上沾满了黄绿色的粘液和靛蓝色的血渍,在雪地的映衬下,闪烁着一种不祥的、污浊的光泽。
老孙头的铁钩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一下那团金箔肉块。
金箔散开了一角。
雪地上,一张被金箔半裹着的、扭曲的人脸,赫然暴露在惨淡的晨光之下!
那并非完整的人脸,更像是被某种利器从鼻梁处斜斜劈开,只残留了半张。皮肉呈现出死尸特有的青灰色,边缘翻卷着,露出底下暗红的肌肉纹理。嘴唇扭曲地咧开,凝固着一个无声的、极尽惊骇的呐喊。最令人头皮发炸的是,那残留的皮肤上,并非空白。以眉心残留的伤口为中心,向四周蔓延,深深烙印着数个诡秘的符号——七根尖锐的芒刺构成一个完美的星形,线条深刻,边缘带着灼烧般的焦痕。每一个七芒星的中央,都有一点凝固的靛蓝色,像一颗颗冰冷、恶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天空。
摩尼教的七芒星!我心头剧震,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那靛蓝色的星纹,与驼峰里渗出的毒血色泽如出一辙!
李司直快看!一个清朗而带着金石般冷冽质感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
是裴九。他不知何时已蹲在了那半张人面金箔旁,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他并未像常人般畏惧那诡异的人面,反而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并未直接触碰,只是悬停在金箔上烙着七芒星纹路的位置,隔空轻轻拂过。他另一只手中,托着那面从不离身的鎏金星盘,星盘边缘繁复的二十八宿刻度在晨光下流转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中心的天池指针微微颤动着,指向那些靛蓝的星纹。
就在裴九指尖拂过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些深深烙印在皮肉里的七芒星纹路,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唤醒,刻痕深处,竟缓缓渗出粘稠的液体!不是鲜血的暗红,而是与驼峰毒血、人面星纹一模一样的、妖异的靛蓝色!蓝血如同拥有生命,沿着刻痕的凹槽流淌、汇聚,滴落在下方的积雪上,瞬间将一片雪白染成污浊的靛蓝,并发出细微的滋滋声,腾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淡蓝色烟雾!
这金箔…裴九的眉头紧紧锁住,星盘的天池指针疯狂地左右摆动,几乎要跳出盘面,上面淬了东西!是天竺秘传的牵机散,遇热便会…
他语速极快,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毫无征兆地在西市西门方向猛然炸响!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上,整个西市的地面仿佛都随之震动了一下!积雪被狂暴的气浪掀起,形成一片短暂的白雾。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我和裴九,都下意识地循着爆炸声猛地转向西门方向。
白雾尚未散尽,一副比那半张金箔人面更加恐怖、更加令人窒息的景象,硬生生撞入了所有人的视线!
一支规模不小的波斯商队,正聚集在西市西门附近卸货。爆炸似乎并非来自他们,但此刻,他们却成了人间地狱的主角。数十名穿着华丽波斯长袍的商人、驼夫,如同被无形的线同时扯断了关节的木偶,毫无预兆地集体剧烈抽搐起来!他们的身体扭曲成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手脚疯狂地摆动、踢蹬,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雪地上,溅起大蓬的雪沫。
更骇人的是他们的脸孔!七窍——双眼、双耳、鼻孔、嘴巴——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粘稠的、散发着幽光的靛蓝色液体,正汩汩地向外喷涌!那蓝血喷溅的力道如此之强,在雪地上划出一道道扭曲、妖异的痕迹。
所有人的抽搐动作,竟隐隐带着一种诡异的同步性。他们翻滚、扭曲、喷涌着靛蓝的血液,在惨白的雪地上,用自己濒死的身体和喷出的毒血,硬生生绘制出了一幅巨大而清晰的图案——东方苍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以及环绕其间的星官!二十八宿星图,竟以如此血腥、如此邪异的方式,在长安西市的雪地上铺展开来!
阿史那的商队!老孙头失声尖叫,声音都变了调。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被这地狱般的景象点燃。顾不上骇然,也顾不上那诡异的靛蓝毒血可能蕴含的危险,我拔足狂奔,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那片正在用生命绘制星图的炼狱中心!
离我最近的一个波斯商人刚刚停止了抽搐,仰面倒在雪地里,双眼圆睁,瞳孔扩散,靛蓝色的血液还在从他大张的口鼻中缓缓流出,在他身下汇成一滩刺目的蓝洼。我猛地抽出腰间佩带的短匕,强忍着刺鼻的腥味和胃部的翻涌,对着他僵硬的脖颈,狠狠刺下,随即手腕用力向下一划!
噗嗤!
气管和食道被利刃割开。预想中鲜血喷溅的场景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团被粘液包裹的、硬邦邦的东西,带着巨大的压力,猛地从割开的喉管深处喷射而出!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数十枚沾满粘液和靛蓝血渍的铜钱,如同被无形的线弹射出来,四散飞溅,砸在雪地上,发出清脆而诡异的声响!每一枚铜钱,中央的方孔都被某种东西严严实实地填塞着。
我俯身,用匕首尖小心地挑起一枚离我最近的铜钱,忍着滑腻的触感,凑到眼前。方孔里,嵌着一小片打磨光滑的骨头,骨片上用极细的刻刀,阴刻着几个扭曲的粟特文字。那文字如同毒蛇盘踞,散发着森然的恶意。
光明…即囚笼…
裴九冰冷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他不知何时也已赶到,正俯身凝视着另一枚铜钱上的骨片刻文,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他手中的鎏金星盘,此刻正发出低微而持续的嗡鸣,仿佛感应到了某种不祥的力量。
光明…即囚笼…
我咀嚼着这五个字,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攫住了心脏。这绝不是普通的诅咒!这像是某种冰冷的宣告,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阴谋正在这繁华帝都的阴影里悄然展开!
李司直!小心!
裴九的示警声陡然拔高!
我猛地回头。
只见离我们几步远的老孙头,身体突然剧烈地一晃!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仿佛看到了什么极端恐怖的东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紧接着,他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直挺挺地向前扑倒,噗通一声重重砸在冰冷的雪地里,扬起一片雪尘。
老孙头!
我冲过去想扶他。
裴九动作更快,一个箭步上前,半跪在地,伸手去探老孙头的颈脉。他的手刚触到老孙头的皮肤,动作就猛地顿住了。
老孙头蜷曲着身体,脸埋在雪里。他的裤脚,尤其是左脚踝的位置,厚厚的棉裤布料,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洇湿、变黑!那不是水渍,是血!粘稠的、散发着浓重腥气的黑色血液!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这不断渗出的黑血之中,竟然混杂着点点极其细微、却异常刺目的靛蓝色结晶颗粒!它们在黑血的衬托下,闪烁着妖异、冰冷的光泽,如同地狱深处凝结的毒砂!
黑血…靛蓝晶石…
裴九的声音低沉得可怕,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我的眼底,和三日前,那个在自家熔炉里自焚而亡的金匠…从他炉膛灰烬中扒出来的碎渣…一模一样!
快!封闭西市!所有坊门!任何人不得进出!
我几乎是吼了出来,胸腔里的怒火和寒意交织翻腾。这绝非偶然!这是连环的杀戮!是精心策划的毒计!我一把扯下腰间象征身份的深青色官袍系带,顾不上什么官仪,冲到一具还在微微抽搐、七窍流着靛蓝血的波斯商人尸体旁,用那根坚韧的丝绦,死死地捆扎住尸体的手腕和脚踝,仿佛这样就能困住那正在逸散的邪祟。
就在我奋力捆绑时,眼角余光瞥见裴九并未立刻行动去传达封锁命令。他依旧半跪在老孙头倒下的地方,但目光却越过了老孙头的尸体,死死地盯住了最初那具腐烂驼尸的腹部。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手中的鎏金星盘正发出急促、高亢的嗡鸣,盘面上的指针疯狂地旋转着,最终死死地指向驼尸腹部的某个位置。
裴九
我直起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驼尸庞大的腹部侧下方,被厚厚的皮毛和冰霜覆盖着,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但此刻,在裴九专注的目光下,我依稀看到,那里似乎有一道…裂口
这不是骆驼的伤口。
一个清冷、带着异域腔调、却又异常清晰的女声,突兀地从侧面传来。
声音来自不远处一座挂着胡姬酒肆幡子的两层小楼。厚厚的棉布帘子被一只白皙如玉的手从里面掀开。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帘后。
是曲红绡。
她穿着绯红色的西域舞姬常服,领口和袖口镶着雪白的狐裘,在这冰天雪地里,像一簇灼灼燃烧的火焰。乌黑的长发结成繁复的发辫,几缕发丝被寒风吹拂,拂过她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深邃得仿佛盛满了大漠星空的眼眸。她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裸露在外的左边肩颈处。一只色彩斑斓、姿态傲然的孔雀纹身,从她的锁骨下方一直蔓延到肩头,翎羽华美,尾羽舒展,每一根羽毛都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要振翅飞走。此刻,在这冰寒的清晨,那孔雀纹身靠近肩胛骨的位置,竟诡异地渗透出一缕缕极其稀薄、却又无比清晰的靛蓝色雾气!那雾气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丝丝缕缕,袅袅娜娜地飘散在寒冷的空气中,色泽与驼峰毒血、人面星纹、以及波斯商人七窍中喷涌的靛蓝液体,如出一辙!
曲红绡的目光,如同冰锥,越过纷扬的雪沫,精准地落在我和裴九注视的驼尸腹部裂口上。她的红唇轻启,吐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是粟特武士的弯刀留下的。看那十字形的豁口,边缘整齐得像是用铁尺量过再下刀。那是粟特人‘十字血牙’特有的标记。
她肩头那只靛蓝毒雾缭绕的孔雀,仿佛也在无声地印证着她的话语。
第二章·金匠熔炉(天宝四载冬·腊月初八)
西市四门落钥的巨大声响,如同沉重的铁棺盖板,轰然合拢,将整个喧沸的市集死死封禁在腊月的酷寒与惊惶之中。坊墙高耸,隔绝了内外,却隔绝不了坊内弥漫的恐惧和坊外闻风而动的窃窃私语。武侯们手持长槊,铁甲在寒风中碰撞出肃杀的脆响,将每一个试图靠近坊门的商贾或好事者厉声驱散。雪,还在无声地落,覆盖着昨日的血腥与靛蓝,试图掩埋一切,却让那凝固的痕迹在素白中愈发刺眼惊心。
裴九蹲在那具最初腐烂的驼尸旁,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他那柄从不离身的鎏金星盘,此刻被小心翼翼地搁在雪地上,盘面中心的天池指针微微颤动着,指向驼尸腹部那道致命的十字形裂口。他并未直接用手去触碰那污秽的皮毛,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皮尺——非布非革,触手冰凉柔韧,像是某种异兽的筋膜硝制而成。
尺身缓缓展开,覆盖在十字裂口边缘。那裂口边缘的皮革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半熔化状态,却又带着被锐器瞬间切割的整齐断茬。裴九屏住呼吸,指尖捻着皮尺的一端,沿着裂口最上方的横划边缘,极其缓慢、极其精准地移动。皮尺上没有任何刻度,只有极其细微的、仿佛天然生成的螺旋状纹理。当他的指尖移动到裂口尽头时,皮尺上对应位置的螺旋纹路竟微微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淡金色的毫光。
长三寸七分,他声音低沉,带着金石般的冷冽质感,切口入肉深度一寸二分,角度…几乎完全垂直。他的目光移向那道纵贯的竖划裂口,皮尺再次覆盖上去。同样的移动,同样的专注,皮尺另一端的螺旋纹路再次亮起微光。竖口长四寸整,深度一寸二分,角度…同样是垂直。
他收回皮尺,那淡金色的毫光瞬间隐没。裴九的目光如同鹰隼,锐利地扫过两道裂口相交的十字中心点。那里,皮革的撕裂最为严重,呈现出一种被高温瞬间灼烧过的焦黑色泽,隐约还能看到一丝极其细微的、靛蓝色的残留痕迹,如同干涸的血痂,却又带着金属的冷光。
十字血牙…裴九喃喃自语,指尖在离那焦黑中心半寸远的裂口边缘轻轻拂过。那里的皮革断茬,并非完全光滑的切割面,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细微的、波浪状的锯齿纹路,细密得如同鱼鳞。力道刚猛迅捷,一刀贯入,瞬间绞杀脏器。刀身带有极细微的锯齿,便于切割厚韧的皮革和血肉…是粟特王庭近卫‘金狼卫’的制式弯刀,错不了。他抬起头,看向站在一旁、脸色铁青的我,补充道,刀尖…还淬了某种极烈的混合毒药。看这十字中心焦黑灼痕和残留的靛蓝毒质,这毒不仅能瞬间致命,更能腐蚀血肉,灼烧伤口。
我的目光越过裴九,落在一旁默然伫立的曲红绡身上。她依旧裹着那身绯红的西域舞衣,在这肃杀的雪景中显得格格不入。寒风吹拂着她额前的发丝,也吹拂着她肩颈处那只华美的孔雀纹身。纹身靠近肩胛骨的位置,那缕缕渗出的靛蓝色毒雾并未消散,反而在裴九提及淬毒二字时,似乎更浓郁了几分,颜色也更加深邃,几乎与昨日驼尸口腔毒囊喷出的毒雾色泽完全重叠!那毒雾无声无息地缭绕着,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妖异感。
金狼卫…我咀嚼着这三个字,感觉牙关都在发冷。粟特王庭的精锐近卫,他们的弯刀怎会出现在长安西市一头寻常商队的死驼身上这背后牵扯的漩涡,远比想象的更加凶险。
老孙头的尸体已安置在义庄,我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转向裴九,他左踝的伤口,还有那些靛蓝晶石…你如何看
裴九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沾的雪沫,眼神凝重:老孙头是第一个接触驼尸胃囊的人。他左踝的伤,黑血中混着靛蓝晶石,与金匠熔炉中的残渣完全一致。这绝非巧合。我怀疑…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那半张裹着金箔的人面残骸,接触过这‘东西’的人,或者接触过与之相关剧毒源头的人…身体都会成为某种毒质的载体,或者…引信。
引信我的心猛地一沉。
就像老孙头,他接触了源头,毒质侵入身体,最终在某个时刻爆发,成了我们看到的样子。裴九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理性,而那个金匠…他的自焚,恐怕也绝非意外。他的熔炉,很可能是关键!
走!我毫不犹豫,转身便走,去那个金匠的铺子!就在西市东北角的‘金钩巷’!
金钩巷狭窄而僻静,两旁多是低矮的砖石铺面,挂着各色黯淡的招牌。平日里叮当作响的打铁声早已消失,整条巷子死寂得如同墓道。昨夜一场小雪,又给巷子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尸衣。我们要找的铺子很好认,巷子最深处那间,门口还残留着武侯司匆忙贴上的、墨迹淋漓的封条,上面写着天宝四载腊月初五封的字样——正是金匠自焚身亡的日子。
我示意跟随的武侯上前撕开封条。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股难以形容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浓重的焦糊味是主调,混杂着金属熔炼后的铁腥气、皮肉烧灼的恶臭,还有一种…极其淡薄、却异常顽固的、类似苦杏仁的奇异甜香。这甜香钻入鼻腔,竟让人瞬间有种头晕目眩之感。
铺面不大,陈设简单。靠墙是几个巨大的木架,上面凌乱地堆放着各种生铁料、半成品铜器,以及蒙尘的工具。中央是一座巨大的砖石垒砌的熔炉,炉口黑黢黢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炉壁上布满了烟熏火燎的痕迹,炉口边缘还残留着大片大片喷射状的、凝固的黑色油膏状物质,显然是人体剧烈燃烧后喷溅出的脂肪和骨灰混合物。地面上散落着烧焦的木炭、变形的工具,还有几块颜色诡异的、如同琉璃般半融化的东西,在角落里闪着暗沉的光。
裴九一进门,目光便死死锁住了那座熔炉。他手中的鎏金星盘嗡鸣声陡然加剧,盘面上的指针如同疯魔般飞速旋转,最终带着巨大的力量,啪地一声,死死钉在荧惑守心的凶煞刻度上!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熔炉前,甚至顾不上那刺鼻的恶臭和炉口残留的恐怖污渍。他俯下身,几乎将脸贴到冰冷的炉壁上,仔细审视着炉口边缘那些喷射状的焦黑痕迹,又用指尖极其小心地刮下一点点炉壁内侧的积灰,凑到鼻尖轻嗅,眉头紧锁。
不对…他低语着,从袖中摸出一根细长的、前端带着小勺的银探针,小心翼翼地伸入炉口内部,在炉壁深处刮擦着。当他将探针抽出时,小勺前端沾满了黑灰色的、如同沙砾般的炉灰。
裴九将这撮炉灰轻轻抖落在摊开的掌心,另一只手托着鎏金星盘,缓缓靠近。
就在星盘接近那撮炉灰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些看似死寂的、灰扑扑的炉灰颗粒,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唤醒,猛地跳动起来!它们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又像是拥有了生命的虫豸,在裴九的掌心跳跃、翻滚、聚集!仅仅数息之间,几缕黑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在掌心清晰地勾勒出几个扭曲的、带着明显异域风格的文字!
*Nur-i
Roshan*…
裴九的声音带着一丝震惊的沙哑,波斯文…‘光明寺’!
光明寺!我心头剧震。又是光明!摩尼教七芒星,刻着光明即囚笼的铜钱,现在又是光明寺的炉灰显形!这个名字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头。
不止!裴九的目光死死盯着那聚成文字的炉灰,眼神锐利如刀,李兄,你看这些炉灰本身!他小心地捻起一小撮尚未聚拢的炉灰,凑到眼前。
我凝神细看。那灰黑色的炉灰中,竟夹杂着许多极其细微的、卷曲的、呈现出淡黄色的…毛状物
驼毛!我失声道。这色泽、这卷曲的形态,与昨日西市那几匹死驼身上的驼毛完全一致!它们竟然出现在了三日前自焚的金匠熔炉深处!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西市的死驼,金匠的熔炉,相隔三日,相隔半个西市,竟通过这细微的驼毛和诡异的光明寺文字,诡异地串联在了一起!
这炉子有古怪。裴九的眉头拧成了死结,他不再看掌心的炉灰,而是将目光投向熔炉底部。炉口下方是掏灰口,被一块厚重的生铁板覆盖着。
打开它!我沉声命令旁边的武侯。
两名壮硕的武侯上前,用铁棍费力地撬开沉重的生铁板。一股更加浓烈的、混杂着焦糊与奇异甜香的恶臭,如同实质般从下方黑暗的洞口汹涌而出,呛得人连连后退。
裴九却毫无惧色,他接过一名武侯递来的火把,毫不犹豫地将火把伸向那漆黑的洞口。
摇曳的火光,瞬间刺破了地窖的黑暗。
下方空间不大,更像是一个深入地底的深坑。坑底积着厚厚的、潮湿的灰烬。然而,在火光的照耀下,坑底中央,一个巨大的、造型古朴诡异的器物轮廓,清晰地显现出来!
那是一座鼎!
通体呈现出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深青绿色,布满了斑驳的铜锈。鼎身并非浑圆,而是三足两耳,线条粗犷,带着一种蛮荒时代的狞厉气息。鼎腹异常鼓胀,表面隐约可见复杂的浮雕纹路,但在厚厚的污垢和绿锈覆盖下,难以辨清。鼎口敞开,边缘同样残留着喷射状的焦黑物质。最令人心头发毛的是,一股极其稀薄、却又无比清晰的靛蓝色雾气,正丝丝缕缕地从那鼓胀的鼎腹缝隙中,如同活物的呼吸般,缓缓地渗透出来,飘散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那色泽,与曲红绡肩头渗出的毒雾、驼尸口中的毒囊、波斯商人七窍喷涌的毒血,如出一辙!
焚心鼎!裴九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震撼,他手中的鎏金星盘嗡鸣声达到了顶点,仿佛随时会碎裂开来!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鼎腹靠近鼎耳的位置,那里的污垢似乎较薄,隐约可见一些极其古拙、仿佛用利器硬生生凿刻上去的线条。
《洗冤录》…失传的‘焚心篇’!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念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相传此篇记载非人间刑狱,而是…炼魂煅魄,熔铸邪躯的禁忌之法!这鼎…就是篇中所载的‘焚心鼎’!
他猛地向前一步,似乎想看得更清楚。手中的鎏金星盘,不知是受到那靛蓝毒雾的刺激,还是被鼎身散发出的某种无形力量牵引,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震颤着,盘面中心的天池指针疯狂摇摆。
就在这时!
啊——!!!
一声凄厉至极、饱含惊恐的尖叫,如同利刃般划破了熔炉铺的死寂!
是曲红绡!
data-fanqie-type=pay_tag>
她原本一直沉默地站在门口,仿佛一尊冰冷的绯红雕塑。此刻,她却如同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整个人触电般猛地向后弹跳,踉跄着撞在身后的木架上,震落一片灰尘!她的脸色惨白如纸,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死死地盯着地窖中那座渗出靛蓝毒雾的青铜古鼎!她的身体筛糠般颤抖着,左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右肩胛骨——正是那只孔雀纹身的位置!
不…不可能…她失魂落魄地低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而更令人头皮炸裂的是,随着她的尖叫和剧烈的情绪波动,她肩头那只华美的孔雀纹身,竟像是活了过来!靛蓝色的毒雾不再是丝丝缕缕的渗出,而是如同沸腾般,剧烈地翻涌、喷发出来!浓密的、带着诡异甜香的靛蓝毒雾,瞬间在她肩头缭绕成一小片妖异的云团,其浓度和色泽,竟与那焚心鼎中渗出的毒雾,完全一致!
裴九猛地回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曲红绡和她肩头翻腾的毒雾,又猛地转向地窖中那座靛蓝雾气缭绕的焚心鼎。他手中的星盘指针,正疯狂地指向曲红绡,又疯狂地指向焚心鼎!
毒源…同源!裴九的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瞬间洞穿了这诡异联系的实质!
曲红绡肩头孔雀纹身渗出的毒雾,与这焚心鼎中散发的毒雾,以及西市驼尸口中的毒囊…根本就是同一种东西!
这念头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开!这个神秘的胡姬歌女,她的身体,竟然与这邪异的焚心鼎、与那致命的靛蓝剧毒,存在着如此直接而恐怖的关联!
曲姑娘!我厉声喝问,试图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这鼎,这毒,你到底知道什么!
曲红绡对我的喝问恍若未闻。她的身体依旧在剧烈地颤抖,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座焚心鼎上,仿佛被那靛蓝的毒雾攫住了魂魄。捂住肩胛的左手指缝间,那靛蓝的毒雾依旧在丝丝缕缕地顽强渗出。
突然,她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抽离了惊恐,身体猛地一僵。紧接着,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猝不及防的动作——她猛地放下捂住肩胛的左手,那只白皙的手掌,竟毫不犹豫地伸向自己肩头翻腾的靛蓝毒雾!
五指张开,如同探入一片靛蓝色的、有实质的液体之中。她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痛苦之色,眉头紧蹙,但动作却异常坚定。当她的手从毒雾中抽出时,指尖竟沾满了细碎的、闪烁着奇异金光的粉末!
那粉末如同最纯净的黄金研磨而成,却又带着一种非物质的虚幻光泽,在昏暗的铺子里,熠熠生辉。
曲红绡的眼神变得空洞而遥远,仿佛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着。她沾满金粉的指尖,带着一种梦游般的僵硬和决绝,缓缓抬起,指向铺面角落一块相对干净的空地。
指尖轻颤。
一点金粉,无声地飘落。
嗤——!
那点金粉落地的瞬间,仿佛滚油滴入了冷水,竟猛地腾起一簇幽蓝色的火苗!火苗跳跃着,瞬间膨胀,如同拥有生命般在地面上急速蔓延、勾勒!幽蓝的火焰线条扭曲、交织,呼吸之间,竟在地面上清晰地燃烧出一个直径数尺的、极其繁复玄奥的图案!
那图案由无数嵌套的圆圈、星芒、以及难以理解的几何符号构成,中心是一个巨大的七芒星,线条扭曲蠕动,仿佛活物!火焰燃烧着,散发出冰冷而非灼热的气息,整个铺子里的温度似乎都骤然下降了几分!
《璇玑阵》…裴九死死盯着地面上燃烧的幽蓝火焰图案,声音艰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这是…摩尼教光明顶秘传的…机关锁钥之阵!早已失传…她怎么会…
话音未落!
轰隆——!!!
脚下的地面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如同地底有一头沉睡的远古巨兽被骤然惊醒,发出愤怒的咆哮!墙壁簌簌发抖,木架上的铁器工具叮当作响,纷纷坠落!积尘如同浓雾般弥漫开来!
震动最强烈的源头,赫然正是那地窖深坑!
咔嚓!咔嚓嚓!
令人牙酸的岩石碎裂声从地窖下方传来!只见坑底四周原本坚实的砖石地面,此刻如同酥脆的饼乾般,在剧烈的震动中寸寸龟裂、塌陷!大块的土石混着灰烬轰然落下,烟尘弥漫!
随着塌陷扩大,那座原本半埋在灰烬中的青铜焚心鼎,彻底暴露出来。而更令人骇然的是,在焚心鼎下方,随着土石崩落,一个更加巨大、更加幽深的黑洞显露出来!洞口中,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硫磺、腐土以及浓重靛蓝甜香的恶臭气息,如同火山喷发般汹涌而出!
裴九手中的火把,在剧烈的震动和喷涌的恶风下,火焰疯狂摇曳,几近熄灭。他强忍着呛人的烟尘和恶臭,将火把奋力探向那新出现的、深不见底的黑洞边缘。
摇曳的火光,艰难地刺破翻腾的烟尘和浓稠的黑暗。
那黑洞深处,并非完全的虚空。
隐约可见,在下方数丈深的地方,似乎有暗红色的光芒在微弱地闪烁,伴随着一种极其沉闷、如同粘稠泥浆在巨大容器中翻滚冒泡的咕嘟…咕嘟…声!
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九幽黄泉的阴寒与污秽气息,顺着那洞口汹涌而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瞬间,借着那微弱跳动的暗红光芒和裴九手中摇曳的火光,我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在那座暴露无遗的焚心鼎内侧,靠近鼎腹鼓胀处的内壁上,似乎有东西!
那不是污垢,也不是锈迹。在暗红幽光的映照下,那东西反射出一种油腻、滑亮的诡异光泽。
像是…凝固的、半融化的…蜡油
不!更像是…某种凝固的、胶状的…脂肪层
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
第三章·敦煌壁画(天宝四载冬·腊月十九)
马蹄踏碎戈壁的冻土,扬起的尘沙在凛冽的朔风中打着旋,又被更猛烈的寒风撕扯成灰黄的烟幕。自长安西行,经秦州、过凉州,入瓜州,越玉门关,整整十二个日夜的疾驰,将长安城的繁华与血腥远远抛在身后,却抛不掉心头那团被靛蓝色毒血和青铜焚心鼎点燃的阴霾。此刻,敦煌城郭的土黄色轮廓终于在地平线上浮起,背靠着连绵起伏的三危山,在铅灰色的天穹下,沉默得如同一位饱经沧桑的垂暮老者。
莫高窟。千佛洞。
断崖如削,壁上蜂巢般密布着大大小小的窟龛,历经百年风沙侵蚀,彩绘凋零,泥胎斑驳,却依旧透着一股穿越时空的、沉甸甸的庄严与神秘。洞窟前狭窄的栈道积满了沙尘,踩上去咯吱作响,仿佛踏在历史的骸骨之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了泥土、朽木、矿物颜料以及千年香火沉淀后的奇异气味,厚重而苍凉。
就是这里了,第17窟。引路的沙弥声音干涩,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旧僧袍,指向崖壁中段一个毫不起眼的洞窟入口。那窟门低矮,被风沙打磨得异常光滑,门楣上模糊的彩绘早已褪尽,只剩下几道难以辨认的刻痕。
窟内异常狭窄幽深,仅容两三人并肩。一股冰冷、潮湿、带着浓重土腥气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全身,驱散了戈壁风沙的燥热。四壁及穹顶密密麻麻绘满了褪色的壁画,佛陀、菩萨、飞天、伎乐…层层叠叠,在昏暗中如同无数沉默的幽灵,用褪色的目光注视着闯入者。空气仿佛凝固了千百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尘埃的颗粒感。
守窟的老僧盘坐在窟室深处唯一的蒲团上,如同一尊泥塑。他形容枯槁,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两颗浑浊的眼珠,几乎与这幽暗的洞窟融为一体。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我们三人,最终落在曲红绡身上,浑浊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随即又沉寂下去,只剩下死水般的古井无波。他并未言语,只是伸出枯枝般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窟室正壁上方——那里绘着一幅巨大的西方净土变。
壁画中心是宏伟的佛国楼阁,祥云缭绕,宝树成行。而在楼阁上方,几位体态轻盈曼妙的飞天,正凌空翱翔。她们衣袂飘飘,璎珞环佩,或持花盘,或捧香炉,姿态各异。其中一位飞天的形象尤为引人注目。她位于整个壁画的最高处,微微侧身俯视,面容慈悲而静谧,双手捧着一盏造型奇特的莲花灯。灯盏形似含苞待放的莲朵,灯芯处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暗红的颜料痕迹,象征着永不熄灭的光明。
那灯油…老僧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枯骨,嘶哑得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带着洞窟深处渗出的寒意,不是凡间物。是凝固的…靛蓝晶石…熔成的溶液。他浑浊的目光死死盯住飞天手中那盏莲花灯,当年开窟的匠人…用秘法封存…一滴便足以…焚心蚀骨…
靛蓝晶石溶液!又是它!这如同诅咒般缠绕着长安血案的剧毒之源,竟被堂而皇之地绘制在佛国净土的壁画之上,作为不灭的灯油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曲红绡。她站在我身侧,离那老僧不过三步之遥,微微仰头凝视着那盏莲花灯。幽暗的光线下,她侧脸的线条紧绷着,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与神秘的眸子,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愤怒、刻骨的悲伤,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她肩颈处,那只华美的孔雀纹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妖异。就在老僧吐出靛蓝晶石四个字的瞬间,那纹身靠近肩胛骨的位置,几缕极其细微的靛蓝色毒雾,如同被唤醒的毒蛇,无声无息地渗透出来,袅袅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毒雾的色泽,与老僧描述的灯油,与长安的血案,如出一辙!
焚心蚀骨…曲红绡的声音很低,却像冰锥一样刺破了窟室的死寂。她猛地向前一步,几乎与那枯坐的老僧面贴面。她的目光不再看飞天,不再看莲花灯,而是死死锁住老僧浑浊的双眼,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颤抖,当年…那些骆驼…是不是也驮着这种东西…进的玉门关!
老僧浑浊的眼珠似乎剧烈地收缩了一下,枯槁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他没有回答,只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抽动。
曲红绡不再等待。她猛地转身,面对着那绘有飞天捧灯壁画的墙壁。没有半分犹豫,她伸出双手——那十指纤长如玉,此刻却带着一种决绝的、近乎破坏的力量——狠狠抠向壁画表面!
你干什么!我厉声喝止,伸手想拦。
裴九却一把按住了我的手臂,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曲红绡的动作,鎏金星盘在他袖中发出低沉的嗡鸣,盘面指针正疯狂地指向壁画。让她做!裴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这壁画…有夹层!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曲红绡的指尖并非直接破坏彩绘,而是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抠进了壁画边缘一块颜色略深、看似自然剥落风化的区域!她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刻刀,沿着一条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细微的缝隙,猛地向下一划!
一块尺许见方、薄如蝉翼的壁画表层,竟被她硬生生撕扯了下来!如同揭开了一层精心伪装的画皮!
表层之下,暴露出的并非粗糙的泥壁,而是一层颜色泛黄、质地坚韧的…羊皮纸!
不!那不是一张完整的羊皮纸,而是一整面墙壁上,密密麻麻贴满了无数大小不一的羊皮纸片!每一张纸片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如同蚂蚁般细小的文字!那文字扭曲盘旋,带着明显的粟特风格,记录着条目、数字、日期、货物名称…赫然是一份庞大的、隐藏在这神圣佛窟壁画之下的——秘密账簿!
窟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曲红绡粗重的喘息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曲红绡沾着壁画尘灰的手指,带着一种冰冷的、复仇般的精准,指向羊皮账簿上某个特定的位置。那里,一行粟特文字在昏暗中格外刺眼:
*Tianbao
san
zai,
dong.
Sogd
shangdui.
Sanbai
jin.
‘Nur-i
Roshan
sha’.
Chang’an.*
(天宝三载,冬。粟特商队。三百斤。光明砂。长安。)
天宝三载冬!三百斤光明砂!长安!
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长安金钩巷熔炉深处炉灰聚成的光明寺,西市血泊中铜钱骨片上的光明即囚笼,焚心鼎上渗出的靛蓝毒雾,老孙头黑血中的靛蓝晶石…所有线索,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串联,最终都汇聚到眼前这行冰冷而罪恶的粟特文字上!
这就是证据!曲红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尖锐,在狭窄的洞窟中激起刺耳的回响,当年他们就是用骆驼!把这种从西域祆教秘地挖出来的‘光明砂’——这焚心蚀骨的毒源!伪装成香料、宝石,一队队,一趟趟,运进玉门关,运进长安城!她的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肩头那靛蓝的毒雾翻腾得更加剧烈,几乎在她肩头形成一小片妖异的靛云。
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刃,猛地扫过我和裴九,最后死死钉在那枯坐的老僧身上,声音如同来自九幽:你们以为,那只是毒药吗不!那是…熔炼‘光之囚徒’的…炉渣!
光之囚徒!这个在焚心鼎旁第一次出现的诡异称谓,此刻再次从她口中迸出,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语,也仿佛是被这滔天的怨念和揭露的秘密所激怒——
窟室正壁上方,那位手捧靛蓝莲花灯盏的飞天壁画,那双原本描绘得慈悲静谧、低垂俯视众生的眼眸…竟然…缓缓地、极其诡异地…向上转动了一下!
冰冷、空洞、毫无生气的眼珠,如同两颗镶嵌在壁画上的、磨光的黑曜石,瞬间锁定了下方正在揭露秘密的曲红绡!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森然寒意,瞬间攫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小心!裴九的示警声与异变同时爆发!
就在飞天壁画眼珠转动的同一刹那,裴九手中那面从不离身的鎏金星盘,仿佛受到了某种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召唤之力,竟发出刺耳欲裂的尖啸!盘面上的二十八宿刻度疯狂闪烁,中心天池的指针如同脱缰的烈马,瞬间挣脱了裴九的掌控!
嗡——!
星盘化作一道流窜着冰冷星辉的流光,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激射向那面暴露了秘密账簿的墙壁!目标,赫然是那位眼眸转动的飞天手中所捧的——靛蓝莲花灯盏!
星盘精准无比地撞在灯盏的位置!
没有预料中的撞击碎裂声。那坚硬的鎏金铜盘,竟如同水滴融入海绵,无声无息地…嵌入了壁画之中!星盘边缘繁复的刻度纹路,与壁画上莲花灯盏的轮廓、飞天衣袂的线条,以及周围那些原本描绘祥云宝树的色彩,瞬间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
滋…滋啦…
壁画表面,以星盘嵌入点为中心,无数道细密的、闪烁着靛蓝色幽光的裂痕,如同蛛网般急速蔓延开来!裂痕所过之处,壁画底层的泥灰迅速剥落,露出更深层的、被掩盖的真相!
那根本不是什么祥云宝树!裂痕剥落的泥灰下,显露出的,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深刻入石的——七芒星纹路!每一个七芒星都扭曲盘绕,中央一点凝固的靛蓝,与长安驼尸人面金箔上的烙印如出一辙!这些邪异的星纹如同活物般蠕动、勾连,瞬间与裴九星盘上那些闪烁的刻度、以及星盘中央骤然亮起的七芒星投影——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轰——隆——!!!
比在长安金匠铺地窖中那次更加猛烈十倍、百倍的恐怖震动,毫无征兆地从脚下、从四壁、从头顶的穹顶——同时爆发!
整座洞窟,不,整片崖壁,都在疯狂地战栗、咆哮!如同沉睡在地脉深处的上古魔神被彻底惊醒!巨大的石块裹挟着积存了千百年的尘土,如同暴雨般从头顶轰然砸落!脚下的地面如同暴怒的海面般剧烈起伏、扭曲、崩裂!
快出去!我嘶声大吼,一把抓住离我最近的裴九,奋力向那低矮的窟门扑去!
曲红绡的动作更快,绯红的身影如同鬼魅,在崩塌的石雨中穿梭,瞬间已至门口。
那枯坐的老僧却如同钉在了蒲团上。一块磨盘大小的巨石轰然砸落在他身前咫尺,溅起的碎石打在他枯槁的脸上,划出深深的血痕,他却恍若未觉。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壁画上那与星盘融合、光芒大盛的七芒星,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极致恐惧与诡异解脱的神情,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震动达到了顶点!
咔!嚓!嚓!嚓!
我们刚刚立足的窟室地底,那层看似坚硬的夯土地面,如同脆弱的蛋壳般,在震耳欲聋的撕裂声中,轰然向下塌陷出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恐怖深坑!烟尘如同火山喷发般冲天而起,瞬间淹没了整个洞窟!
我们三人险之又险地扑出窟门,滚落在狭窄的栈道上。身后,整个第17窟的入口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彻底坍塌、掩埋!烟尘如同黄色的巨龙,从残破的窟口喷涌而出!
惊魂未定,我趴在冰冷的栈道边缘,大口喘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烟尘稍稍散去,我下意识地望向那塌陷形成的巨大深坑内部。
深坑底部,并非预想中的乱石泥土。
借着从坍塌窟顶裂缝透下的、惨淡如水的冰冷月光,深坑底部,一座巨大、狰狞、散发着无尽岁月与邪异气息的青铜器物轮廓,在弥漫的烟尘中,缓缓地、清晰地显现出来!
那轮廓…我至死难忘!
三足,两耳,鼓胀如球腹的鼎身,布满厚重铜绿和狰狞的饕餮兽面纹饰…与长安金钩巷地窖中那座焚心鼎,一模一样!不!是更大、更古老、更…完整!
它并非半埋,而是完整地矗立在坑底,如同从地狱深处被召唤而出的魔神祭器!鼎口敞开,幽深如同通往九幽的入口。一股比长安那座鼎浓郁百倍、粘稠得几乎化为实质的靛蓝色毒雾,正如同活物般,从鼎口、从鼎身的每一道缝隙中,滚滚涌出,弥漫在坑底,散发着那令人作呕的、致命的甜香!
焚心鼎…裴九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他趴在坑边,鎏金星盘已失,脸色苍白如纸,这才是…真正的源头!
我的目光死死盯着鼎身。在那厚重铜绿覆盖之下,靠近鼎腹鼓胀处的表面,并非完全光滑。借着月光,隐约可见大片大片深刻入铜的阴刻文字!那些文字古拙、苍劲,带着一种铁血刑狱的森然之气,排布方式…竟与长安金钩巷熔炉底部发现的《洗冤录》焚心篇残页拓本,如出一辙!
失传的《洗冤录》焚心篇全篇!竟然铭刻在这座深藏敦煌洞窟地底的、真正的焚心鼎上!
突然,一段记忆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
长安西市,那匹腐烂驼尸的胃囊里,裹着半张人面的金箔…那些金箔边缘残留的、极其细微的、呈现出高温溅射状的…熔融金属颗粒!
裴九!我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看那鼎口边缘!
裴九顺着我的指引望去。
巨大的青铜鼎口边缘,并非平整。在月光和靛蓝毒雾的映照下,能清晰地看到边缘处分布着许多细微的、如同麻点般的凹坑。而在这些凹坑周围,残留着一些极其细微的、凝固的、呈现出金黄色泽的…金属熔渣!
那色泽…那形态…与驼尸胃囊金箔上附着的熔融金粒,何其相似!
火星…裴九倒抽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是熔炼时溅出的高温金属液滴!溅在…那些裹尸的金箔上!
这念头让我的血液几乎冻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那些被喂进骆驼胃里的、裹着人面的金箔,其源头…很可能就是眼前这座深藏地底、正在喷涌毒雾的焚心巨鼎!是这座鼎在熔炼某种东西时溅射出的高温金属!
李兄!看鼎内!裴九的惊呼陡然响起,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惊骇,甚至带上了一丝恐惧的变调!
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从腰间取下备用的火折子,猛地晃亮。微弱的火苗在深坑边缘的寒风中剧烈摇曳。我俯下身,将手臂尽量伸长,将那一豆微弱却顽强的火光,奋力探向那幽深如同魔口的鼎腹内部!
摇曳的火光,艰难地刺破鼎口翻腾的靛蓝色毒雾,也刺破了鼎内深沉的黑暗。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粘稠的、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翻涌着的…液体!那液体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暗金色泽,并非黄金的澄澈,更像是熔化的铜汁混合了某种粘稠的油脂,表面不断鼓起一个个粘稠的气泡,又啵地一声破裂,散发出更浓郁的、令人窒息的甜香与金属腥气。气泡破裂的瞬间,能短暂地看到液体下方似乎沉淀着厚厚的、黑灰色的渣滓。
就在这翻涌的暗金粘液之中——
一只人手!
一只属于人类的手,猛地从粘稠的液体中探了出来!
那手臂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被高温灼烤过的、焦黑与暗红交织的可怕颜色,多处皮开肉绽,露出底下被煮得发白、甚至隐隐露出森森骨茬的肌肉!五指扭曲地张开着,指尖的皮肉已经半融化,粘连在一起,呈现出一种胶状的恐怖形态!这只手痉挛般地向上抓挠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逃离这熔金的地狱!
紧接着,一个头颅,猛地从暗金粘液中挣扎着抬起!
那张脸!尽管被高温熔金灼烧得面目全非,皮肤焦黑卷曲,五官模糊变形,但那双因极度痛苦而暴凸出来的、布满血丝的眼睛,那扭曲的、无声呐喊的嘴型轮廓…我至死也不会认错!
正是三日前,在长安金钩巷自家熔炉中自焚身亡的那个金匠!
他…他没死!或者说…他正在这焚心鼎的熔金之中…被重塑!
他的头颅在粘液中沉浮,每一次浮起,脸上的焦黑皮肉似乎都在那暗金液体的浸泡下发生着细微的变化——焦痂在软化、剥落,底下似乎有新的、粉红色的肉芽在诡异的蠕动、生长!他的喉咙里发出无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声,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与绝望!
而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鼎内靠近液面的内壁上,在火光的照耀下,清晰地刻着一行扭曲的粟特文字!那文字如同毒蛇般盘踞,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在流淌着靛蓝色的毒血:
*Nur-i
qafas
ast!*
(光明即囚笼!)
熔金重塑的活尸!刻骨铭心的诅咒!深藏佛窟地底的魔鼎!
眼前的一切,彻底颠覆了认知的极限!
第四章·孔雀毒刃(天宝五载正月初九)
含光门地窖的阴寒,如同千载玄冰,渗入骨髓。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土腥和一种…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甜腻。那甜腻的源头,正是地窖中央那座深青色的、不断渗出靛蓝毒雾的青铜焚心鼎。毒雾丝丝缕缕,如同活物般在冰冷的空气中蜿蜒、升腾,将地窖本就微弱的光线染上一层妖异的幽蓝。
七具焦尸,如同七块被地狱之火舔舐过的木炭,无声地匍匐在焚心鼎周围。它们的位置绝非随意,头、肩、肘、膝…每一个关节的朝向,每一段焦黑躯干的扭曲角度,都精准地对应着夜空中那柄主宰生死的勺形——北斗七星!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颗死星环绕着中心的巨门(焚心鼎),构成一个巨大而邪异的阵法。焦尸身上残留的布片早已炭化,紧贴在漆黑的骨架上,空洞的眼窝和咧开的、露出焦黄牙齿的口腔,无声地诉说着临死前的极致痛苦。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令人窒息的焦臭味,混合着靛蓝毒雾的甜香,形成一种足以摧毁理智的恐怖气息。
我强忍着胃部的翻搅和喉头的腥甜,指尖紧紧捏着那片从西市驼尸口腔毒囊中刮下的、仅存指甲盖大小的靛蓝晶石残片。晶石冰冷刺骨,边缘锋利,在幽蓝的毒雾微光下,内部仿佛有粘稠的液体在缓缓流动。裴九站在我身侧,脸色苍白,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他手中的鎏金星盘正发出低沉的、近乎哀鸣的嗡响,盘面上代表天煞与地刑的两枚辅星刻度,正闪烁着不祥的血红色光芒。曲红绡则独自立在稍远处,背对着我们,绯红的舞衣在幽暗中像一团凝固的血。她的肩膀绷得极紧,微微颤抖着,那只华美的孔雀纹身被衣料覆盖,但一股远比在敦煌时更加浓郁、更加躁动的靛蓝毒雾,正不受控制地从她肩胛骨的位置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无声地汇入地窖弥漫的毒雾之中,不分彼此。
死寂。只有毒雾流淌的微嘶,以及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阴寒与污秽一并吸入肺腑,化作前行的力量。捏着那片靛蓝晶石残片,我向前踏出一步,目标直指那北斗阵中心、毒雾源头——焚心鼎!
就在我的靴底踏过象征天权位置焦尸的那一刹那——
异变陡生!
嗡——!
焚心鼎猛地一震!鼎身斑驳的铜锈簌簌抖落!鼎口翻涌的靛蓝毒雾瞬间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剧烈地沸腾、喷涌!紧接着,数道细如发丝、却闪烁着刺目金光的丝线,毫无征兆地从鼎腹深处激射而出!
这些金线并非实体,更像是纯粹的光线凝聚而成,却带着实质的、冰冷的触感和强大的束缚力!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蛇,速度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捕捉,瞬间跨越数尺的距离!
目标——裴九!
裴九!
我的嘶吼与金线破空之声同时响起!
晚了!
噗!噗!噗!
数道金线精准无比地缠绕上裴九的左脚脚踝!如同烧红的烙铁烙印在皮肉上,瞬间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裴九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单膝重重跪倒在地!金线深深勒入皮肉,皮肤瞬间焦黑冒烟,却没有鲜血流出,仿佛那金线在灼烧的同时,也封死了血脉!更诡异的是,那些金线的纹路并非杂乱,而是由无数极其微小的、扭曲的七芒星和粟特咒文勾连而成,在裴九脚踝的皮肉上闪烁着妖异的金光!
这纹路…这气息…我死也不会忘记!
金匠的熔炉铭文!
我目眦欲裂,瞬间认出了这金线纹路的源头!长安金钩巷,那座吞噬了金匠的熔炉内壁上,刻着的正是这种扭曲、邪恶的铭文!这金线,与那铭文同出一源!
裴九咬紧牙关,右手死死抓住勒入脚踝的金线,试图将其扯断。但那金线如同活物,非但坚韧无比,更传来一股巨大的、要将人拖向焚心鼎的恐怖吸力!他左手的鎏金星盘疯狂嗡鸣,盘面光芒大盛,极力对抗着那股吸扯之力,却只能勉强僵持,无法挣脱!
李司直!
曲红绡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金线的嘶鸣和星盘的嗡响,你可识得这弯刀纹路!
她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脸上依旧没有过多的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火焰。她没有理会陷入危机的裴九,也没有看那喷吐金线的魔鼎。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在脚下的一块青砖上。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起右脚,包裹在精致胡靴中的足尖,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跺向那块看似平平无奇的青砖!
咔嚓!
青砖应声碎裂!
砖下并非夯实的泥土,而是一个被巧妙隐藏的、尺许见方的暗格!暗格中,静静躺着一卷用黑色鞣制羊皮包裹的厚册。
是粟特商队的账册!那羊皮卷轴的形制、边缘磨损的痕迹,与我们在敦煌第17窟壁画夹层中撕下的账簿残页,如出一辙!
曲红绡俯身,一把将那卷厚重的羊皮账册抄在手中。动作快如闪电。与此同时,她左手闪电般探向自己盘起的乌黑发髻!
嗤!
一支长约半尺、通体闪烁着七彩金属光泽的孔雀尾翎,被她从发髻中抽了出来!那翎羽并非装饰品,翎管中空,末端被巧妙地打磨成极其尖锐、闪烁着幽蓝寒芒的锋刃——竟是一柄伪装成发簪的奇门短刃!
她看也不看,反手一划!
噗嗤!
锋锐的孔雀翎刃轻易割破了自己右手食指的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瞬间沁出。
没有半分停顿。曲红绡沾着鲜血的指尖,猛地按在左手紧握的黑色羊皮账册封面上!鲜血在粗糙的羊皮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紧接着,她做出了一个更加匪夷所思的举动——她将那支染血的孔雀翎刃,如同蘸墨的毛笔一般,狠狠插入自己肩胛骨处那不断渗出靛蓝毒雾的纹身中心!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从她喉间挤出。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煞白。那靛蓝毒雾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力量,猛地喷涌而出,瞬间将她半边身子笼罩!
当她将孔雀翎刃从肩胛毒雾中抽出时,那原本七彩的金属翎羽,尖端竟已浸染了一层粘稠的、闪烁着妖异金光的粉末!金粉与指尖的鲜血混合,散发出一种令人眩晕的、混合着血腥与甜腻的诡异气息!
曲红绡的眼神变得空洞而炽热,仿佛燃烧着来自地狱的业火。她沾满血与金粉的孔雀翎刃,如同判官手中的朱笔,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决绝,狠狠地、一笔一划地,在黑色羊皮账册的封面上,批注下一个巨大的、扭曲的粟特文字符!
*Roshan*!(光明!)
翎刃落下的瞬间!
那卷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羊皮账册,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块,猛地剧烈震动起来!封面上,那些原本只是墨迹书写的、记录着货物数量、银钱往来的波斯数字,在这一刻…活了!
它们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黑色蛆虫,在羊皮纸面上疯狂地蠕动、扭曲、跳跃!数字的笔画自行拆解、断裂、重组!墨迹流淌、变形,发出细微而密集的沙沙声,仿佛无数细小的虫豸在啃噬纸张!
仅仅一个呼吸之间!
所有蠕动的数字、墨迹,在账册封面上,硬生生地拼凑、凝聚成了一句全新的、由波斯数字变形重组而成的粟特文短句!
*Nur-i
Roshan
khana,
bazargah-i
‘Nur-i
Roshan
sha’
ast!*
(光明寺,即‘光明砂’走私之枢纽!)
光明寺…走私枢纽…
我喃喃念出,浑身冰凉。果然!那所谓供奉光明的神圣殿堂,竟是这焚心毒砂流入长安的罪恶源头!
答对了,可惜…晚了!
一个阴冷、嘶哑、如同生锈铁片摩擦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地窖入口处的阴影中响起!
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从地狱门缝中挤出的恶鬼,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摇曳的火把光影边缘。
他全身笼罩在一件宽大的、绣着繁复金色蔓藤花纹的黑色波斯长袍中,脸上覆盖着一张冰冷、毫无表情的青铜面具。面具的造型,正是一只昂首开屏、眼窝处镶嵌着幽绿宝石的——孔雀!面具之下,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狭长,瞳孔是罕见的琥珀色,里面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只有冰冷的、如同打量猎物的漠然与残忍。
他的右手,握着一柄造型奇特的弯刀。刀身狭窄、弯曲如新月,弧度极大,靠近刀尖的位置陡然加宽,形成一个狰狞的倒钩,刃口闪烁着靛蓝色的幽光。刀柄末端,赫然镶嵌着一颗拇指大小、不断渗出缕缕靛蓝毒雾的——晶石!
那晶石的形状、色泽、散发的毒雾气息…与西市驼尸口中的毒囊,与老孙头黑血中的碎渣,与焚心鼎中渗出的毒雾,完全一致!正是光明砂的精华凝粹!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弯刀的刀尖上,正稳稳地挑着一块拳头大小、呈现出完美多面体形态、内部仿佛有靛蓝液体缓缓流淌的——靛蓝晶石!晶石在幽暗的地窖中,散发出妖异的光芒,照亮了面具孔雀空洞的眼窝。
面具人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缓缓扫过被金线缠住的裴九,扫过捧着账册、指尖滴血的曲红绡,最后落在我身上。他手中的弯刀微微抬起,刀尖挑着的靛蓝晶石,正对着焚心鼎的方向。
圣女殿下,
面具下传来嘶哑的、带着奇异韵律的粟特语,每一个字都像冰碴刮过耳膜,三十年前的光明血债,该清算了。用你们的魂魄…为新的‘光明’添薪!
最后一个字吐出,他手中的孔雀弯刀,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靛蓝色的毒电,直刺曲红绡的咽喉!
快!太快了!那刀光超越了视觉的极限!
曲红绡瞳孔骤然收缩,沾满血与金粉的孔雀翎刃下意识地格挡在身前!
锵——!!!
刺耳的金铁交鸣爆响!火星四溅!
曲红绡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从翎刃上传来,震得她手臂发麻,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冰冷的窖壁上!手中的黑色羊皮账册脱手飞出!
面具人一刀逼退曲红绡,刀势毫不停顿,手腕一抖,那靛蓝的刀光如同毒蛇吐信,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舍弃曲红绡,竟直取地上那本记载着光明寺罪证的账册!他要毁掉证据!
休想!
裴九的怒吼如同受伤的雄狮,在地窖中炸响!
就在面具人弯刀即将劈中账册的刹那,裴九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放弃了与脚踝金线的对抗!
他猛地将全身残存的所有力量,连同心中积压的怒火与决绝,尽数灌注到左手紧握的那面鎏金星盘之中!
给我——破!!!
伴随着一声近乎撕裂灵魂的咆哮,裴九左手五指狠狠一攥!
咔嚓嚓——!!!
那面传承不知多少代、陪伴他无数次推演天机、破解迷障的鎏金星盘,竟在裴九的掌心,被他自己的巨力——生生捏爆!
无数细小的鎏金铜片、碎裂的水晶、崩断的青铜指针…如同被引爆的暗器,裹挟着裴九毕生修为所激发的、狂暴无匹的星辰之力,化作一片毁灭性的金属风暴,以他为中心,呈扇形向面具人和焚心鼎的方向——狂飙怒射!
噗噗噗噗噗!
七声沉闷至极、如同重锤夯击朽木的声响,几乎在同一瞬间响起!
七道最为粗大、凝聚了星盘核心精华与裴九心头精血的青铜碎片,如同七支来自九天星河的裁决之箭,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面具人身体的七个要害——双肩、双膝、双肘、以及…眉心!
面具人前冲的身形骤然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巨钉钉在了原地!他手中的孔雀弯刀距离地上的账册仅剩一寸,却再也无法寸进!刀尖挑着的靛蓝晶石无力地滚落在地。
他覆盖着青铜孔雀面具的头颅,被眉心那枚深深贯入的青铜碎片带得猛地向后一仰!
嗬…嗬…
面具下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脖颈,琥珀色的眼珠死死盯住裴九,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怨毒与惊愕。粘稠的、带着靛蓝色泽的血液,正从七个贯穿伤口的边缘,如同小蛇般蜿蜒渗出。
裴九在捏爆星盘的瞬间,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脸色金纸般惨白,一口鲜血狂喷而出,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软软地瘫倒在地,只剩下被金线缠绕的左脚还在无意识地抽搐。他的目光,却死死锁定了面具人身后那面窖壁。
那面窖壁,正是我前日亲手绘制的《敦煌星轨图》!依据在莫高窟第17窟崩塌前匆匆拓下的飞天、星宿、七芒星纹路,结合裴九的星象推演复原而成,试图寻找更多线索。此刻,在星盘爆裂的狂暴能量冲击下,壁画的颜料簌簌剥落,露出了底层的泥灰。
而被裴九以自毁星盘为代价、用七枚蕴含星煞之力的青铜碎片钉死在壁画前的面具人,他那僵直后仰的身体,他那孔雀面具下怨毒的眼神,以及他伤口中渗出的靛蓝毒血…竟与壁画上描绘的、被北斗七星镇压于黄泉之下的摩尼教暗魔形象——诡异地重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幅活生生的、充满血腥与诅咒的降魔图!
呃…呃啊——!!!
曲红绡的尖啸,比裴九的怒吼更加凄厉,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毁灭的疯狂!她挣扎着从墙边站起,刚才的撞击让她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她的目光没有看被钉死的面具人,也没有看奄奄一息的裴九,而是死死盯着地上那本黑色羊皮账册,盯着封面上那句由蠕动数字拼成的光明寺即走私枢纽,盯着面具人滚落在地的那颗靛蓝晶石!
她肩胛处那只华美的孔雀纹身,在这一刻,彻底沸腾了!不再是丝丝缕缕的毒雾渗出,而是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浓郁得如同实质的靛蓝色毒雾,混合着刺目的、流淌的金色光芒,如同决堤的洪流,从她的肩胛骨处狂涌而出!瞬间将她整个人包裹!那金芒并非虚幻的光,而是无数细如尘埃、却蕴含着恐怖能量的——金色粉末!
你以为曲红绡真是歌姬!
裴九嘶哑、虚弱,却又带着洞穿一切真相的冰冷声音,如同最后的丧钟,在地窖中绝望地回荡!
他挣扎着抬起沾满自己鲜血的手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指向被靛蓝与金芒包裹、如同魔神降世般的曲红绡!
撕开她的衣袖!看看那灼伤的孔雀图腾吧!
裴九的声音如同带着某种诅咒的力量。随着他话音落下,曲红绡左臂上那宽大的、绯红色的舞姬衣袖,竟如同被无形的利刃切割,嗤啦一声,从肩头到手腕,瞬间裂开、滑落!
一条光洁、却布满了新旧伤痕的手臂暴露在幽蓝的毒雾微光中。
而在她肩胛骨下方,那只原本色彩斑斓、尾羽华美的孔雀纹身中心…赫然烙印着一个巨大的、焦黑的、如同被烙铁狠狠灼烧过的恐怖疤痕!
那疤痕的形态,依稀还能辨认出孔雀开屏的轮廓,但所有的华美与灵动都已消失殆尽,只剩下扭曲、狰狞、炭化的皮肉,如同恶魔张开的丑陋口器!疤痕的边缘呈现出熔岩冷却后的暗红色,深深嵌入皮肉之下。而在那焦黑疤痕的中央,几道深可见骨、呈现出诡异靛蓝色的裂痕,如同活物的血管般微微搏动着,正是那致命毒雾和金粉的源头!
这根本不是什么美丽的纹身!这是一个被强行烙印、饱受折磨、与剧毒诅咒融为一体的——灼伤图腾!是三十年前那场灭门血案留下的、刻入灵魂的烙印!
她…
裴九的声音虚弱到了极点,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是三十年前…粟特王庭联合祆教大祭司…血洗摩尼教光明顶…唯一逃出的…圣女!她的家族…她的教众…尽数被投入‘焚心鼎’…炼成了第一批‘光明砂’…和最初的‘光之囚徒’!
光之囚徒!
这个贯穿始终、如同梦魇般的称谓,终于被点明了最血腥、最黑暗的源头!
曲红绡——不,是摩尼教的末代圣女——对裴九的揭露恍若未闻。她所有的心神,所有的痛苦与仇恨,都化作了肩胛图腾中喷涌而出的毁灭性能量!
那些从灼伤图腾裂痕中狂涌而出的、混合着靛蓝毒雾的金色粉末,如同拥有生命的金沙风暴,在她周身疯狂旋转、升腾!当这些蕴含着剧毒与未知能量的金粉,如同暴雨般簌簌落向冰冷的地面时——
嗤嗤嗤嗤嗤——!!!
幽蓝色的火焰,再次凭空燃起!
但这一次,不再是简单的《璇玑阵》!火焰的规模大了十倍不止!幽蓝的火线在地面上急速蔓延、交织、勾连,瞬间覆盖了整个地窖大半的地面!一个比在长安金匠铺所见复杂玄奥百倍、直径接近两丈的巨型火焰阵法,在所有人脚下轰然成型!
无数嵌套的七芒星、扭曲的星辰轨迹、古老的粟特神文、以及象征着摩尼教光明与黑暗终极斗争的明暗树图腾…在幽蓝的火焰中疯狂燃烧、旋转!冰冷而非灼热的气息瞬间将地窖变成了冰窟!阵法中心,烈焰升腾,隐隐凝聚出一本巨大、虚幻、书页不断翻动的火焰之书轮廓——《璇玑阵》的终极演化!焚尽一切秘密与枷锁的禁忌之阵!
整个含光门地窖,在这毁天灭地的幽蓝火光与灼伤圣女的悲鸣中,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随时会崩塌,将所有的秘密、仇恨与绝望,彻底埋葬。
第五章·焚心录终章(天宝五载正月廿七)
朔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带着长安城最后的、刺骨的寒意。波斯胡寺——这座曾经金碧辉煌、香火缭绕,象征着异域信仰与财富的光明寺,此刻已彻底沦为一片燃烧的炼狱。
火焰并非寻常的赤红金黄,而是呈现出一种妖异的靛蓝色!火舌疯狂地舔舐着胡桃木的梁柱、彩绘的藻井、描金的佛像,以及那些悬挂了不知多少年的、用金线绣着摩尼教圣言的波斯织毯。靛蓝的火焰无声地燃烧,没有噼啪爆响,只有一种如同万千毒蛇嘶鸣的、令人牙酸的滋滋声。火焰所过之处,木石并未化为灰烬,而是像蜡油般诡异地熔融、塌陷、流淌,散发出比焚心鼎更加浓郁百倍的、令人窒息的苦杏仁甜香!浓得化不开的靛蓝色毒烟,如同巨魔喷吐的瘴气,滚滚冲上铅灰色的天穹,将小半个长安城都笼罩在一片幽蓝的、不祥的阴霾之下。
我站在离火场十丈外的雪地上,官袍的下摆被热浪烤得发烫,卷曲焦糊。手中紧紧攥着昨夜从那座被裴九星盘引爆的含光门地窖焚心鼎夹层里,拼死取出的羊皮残卷。卷轴边缘焦黑卷曲,上面用凝固的靛蓝晶石溶液混合着某种暗红颜料,书写着密密麻麻、扭曲如蛇的粟特文。刺鼻的甜腥味和皮肉烧焦的恶臭混合着火焰的气息,不断冲击着鼻腔。
李司直,还不明白吗
曲红绡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冰冷、嘶哑,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虚妄的穿透力,轻易刺破了火焰的嘶鸣。
我猛地转头。
她不知何时已撕下了那张一直覆盖在脸上的、精致得毫无瑕疵的人皮面具。面具下露出的,并非想象中圣女应有的圣洁容颜,而是一张…被地狱之火狠狠舔舐过的脸!
左半边脸尚算完好,肌肤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紧致的下颌线依稀可见昔日的轮廓。但右半边…从颧骨到下颌,大片的皮肤呈现出焦炭般的漆黑与暗红交织的狰狞疤痕!疤痕如同活物的触手,深深嵌入皮肉,边缘翻卷着粉红色的新生肉芽,还在微微搏动。疤痕覆盖下的鼻翼塌陷变形,右眼睑被烧灼得粘连在一起,只留下一条细缝,隐约透出一点死寂的微光。曾经挺直的鼻梁,在疤痕的拉扯下扭曲变形。唯有那双眼睛——左眼依旧深邃如寒潭,右眼虽只剩细缝,却同样燃烧着一种足以焚毁天地的、冰冷的、毁灭性的火焰!
这张脸,是三十年前那场光明顶血案最残酷的证词!是焚心鼎烈焰在她灵魂和肉体上同时烙下的、永不磨灭的诅咒印记!
当年!
曲红绡——或者说,摩尼教最后的圣女——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刻骨的恨意与滔天的悲怆,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凿进这燃烧的天地之间,他们就是用这些裹着金箔、塞满‘光明砂’毒囊的骆驼!混在粟特商队里!一趟趟!一队队!像运载最珍贵的香料和宝石一样!把祆教从地狱深处挖出来的尸毒原料…运过玉门关!运进长安城!
她染血的、残破的绯红舞袖猛地指向那吞噬着胡寺的靛蓝魔焰,现在!他们又想用这些金匠的熔炉!用这些所谓的‘自焚’!把所有知道真相的人!把所有能指证他们的证据!连同这些浸透了毒血的寺庙!一起烧成灰烬!像当年烧死我的父母、我的兄弟、我所有教众一样!烧得干干净净!连魂魄都不留!
她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得我脑中一片轰鸣!所有线索碎片——驼尸胃囊的金箔人面、毒囊晶石、熔炉深处的驼毛与光明寺炉灰、敦煌壁画夹层的账簿、焚心鼎内熔金重塑的金匠活尸、含光门地窖被钉死的孔雀面具人、账册上蠕动的走私枢纽文字…此刻被这滔天的血泪控诉,彻底串联、点燃!
曲红绡不再看我。她猛地将手中那支沾染着自己鲜血与金色毒粉的孔雀翎刃高高举起!刃尖在靛蓝火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幽芒。她的目光,如同两柄燃烧的投枪,死死钉向那卷在火舌舔舐下、边缘已经开始卷曲焦黑的《洗冤录》残页!
那残页,正是昨夜从焚心鼎夹层取出、记载着光明砂实为祆教尸毒原料的羊皮卷轴!
以吾之血!焚汝之伪!以吾之灵!照汝之暗!
她发出一声如同凤凰泣血般的尖啸!手中的孔雀翎刃,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刺向燃烧经卷中心那行最大的、用靛蓝毒血书写的光明粟特文字!
噗嗤!
翎刃精准地贯穿了经卷!也贯穿了她自己的掌心!殷红的鲜血与肩胛处喷涌而出的、蕴含着剧毒与金粉的靛蓝毒雾,瞬间混合在一起,顺着锋锐的翎刃,疯狂地注入到燃烧的经卷之中!
轰——!!!
仿佛点燃了埋藏在地脉深处的火药库!注入血与毒粉的经卷,猛地爆发出比胡寺靛蓝魔焰更加刺目、更加妖异的光芒!不再是单一的靛蓝,而是赤红、靛蓝、暗金三色交织缠绕!火焰不再是无声地熔融,而是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更加匪夷所思的是,这三色交织的狂暴火焰,并未四散喷发,而是在某种无形力量的约束下,如同被一只来自九天之上的巨手操控着,急速地升腾、扭曲、交织!
仅仅一息之间!
一幅巨大无比、清晰得令人灵魂战栗的、完全由三色火焰构成的星图,在燃烧的胡寺上空,在漫天飞舞的灰烬与毒烟之中,轰然展开!
东方苍龙,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狰狞盘踞!
西方白虎,奎娄胃昴毕觜参,凶煞之气滔天!
南方朱雀,井鬼柳星张翼轸,烈焰焚空!
北方玄武,斗牛女虚危室壁,玄水幽寒!
二十八宿星官,每一个星位都由纯粹燃烧的三色火焰勾勒,星与星之间由流动的靛蓝毒焰连接,构成了一幅覆盖了小半个天空的、燃烧的二十八宿星图!与西市雪地上,波斯商人用靛蓝毒血绘制的死亡星图,如出一辙!却更加宏大!更加邪异!充满了毁灭与审判的气息!
裴九!就是现在!
曲红绡的声音穿透火焰的咆哮,凄厉如鬼啸!
一直沉默地站在我身侧、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裴九,猛地抬起了头!他的右手,此刻紧紧攥着的,并非那面已经爆碎的鎏金星盘,而是…七枚沾满了暗红色血渍的、边缘崩裂的青铜碎片!那是他星盘的核心残骸!
他的眼中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般的疯狂与决绝!他沾满自己鲜血的左手,猛地探入怀中,掏出一物——正是昨夜从含光门地窖焚心鼎旁捡回的、那柄已失去光泽、刃口崩缺的孔雀弯刀残骸!
以星盘为引!以仇血为祭!引九霄星煞!破此人间魔鼎!
裴九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他沾血的左手,猛地将那七枚星盘碎片,狠狠拍入右手中的孔雀弯刀残骸之上!
叮!叮!叮!叮!叮!叮!叮!
七声清脆得如同金玉交鸣、却又带着无尽悲怆的脆响!
七枚染血的青铜碎片,如同七颗被强行嵌入的星辰,深深镶嵌在了弯刀残骸那原本镶嵌靛蓝晶石的位置!碎片上的血渍瞬间被残骸吸收,弯刀残骸竟发出一声低沉、痛苦、却又充满无尽渴望的嗡鸣!
裴九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如同投掷标枪的力士,手臂肌肉虬结,将手中这柄镶嵌着染血星骸的残破弯刀,用尽毕生气力,狠狠掷向那靛蓝魔焰燃烧得最猛烈、毒雾喷涌最浓郁的胡寺主殿废墟深处——那里,正是含光门地窖暴露后、被转移至此的焚心巨鼎所在!
残刀化作一道拖着暗红血光与幽蓝星芒的流星,瞬间消失在沸腾的靛蓝火海之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轰——————!!!
一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仿佛来自洪荒之初的恐怖巨响,猛地从胡寺废墟的地底深处炸开!那不是爆炸,更像是大地的心脏被狠狠捏碎!整个长安城,不,是整个关中平原,都在这声巨响中剧烈地颤抖起来!
脚下坚实的地面如同波浪般疯狂起伏!坊墙在呻吟中倒塌!屋舍的瓦片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护城河的冰面咔嚓嚓碎裂!无数百姓惊恐的尖叫瞬间被这天地之威淹没!
更令人骇然的是声音的来源!长安城内,上至宫阙大殿的铜瓦脊兽,下至市井百姓家的铜盆铜镜,乃至武库中的刀剑戈矛…所有铜铁之器,无论大小,无论贵贱,在这一刻,同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如同亿万冤魂齐声哭嚎的——共鸣!
嗡——!!!!
金属的悲鸣汇聚成毁灭的洪流,席卷了整个长安!声浪所过之处,窗棂破裂,耳膜刺痛!这恐怖的共鸣,如同天地对那焚心邪术的最终审判!
哞——!!!
呜——!!!
嗷——!!!
就在这金属共鸣达到顶峰的瞬间,西市方向,数百个痛苦到极致的、属于骆驼的悲鸣声,如同回应这天地共鸣的丧钟,撕心裂肺地冲天而起!那声音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惶、痛苦与…解脱!
我猛地扭头望向西市方向。
只见西市内圈养骆驼的巨大围栏处,数百匹骆驼如同同时发了疯癫!它们痛苦地在地上翻滚、抽搐、用头颅疯狂撞击着围栏的木桩!每一次撞击,它们的眼窝处,都伴随着粘稠的靛蓝色液体和破碎的组织,滚落出一颗颗指头大小、呈现出完美多面体形态、内部流淌着靛蓝液体的——晶石!
成百上千颗靛蓝晶石,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着,从痛苦翻滚的骆驼眼窝中滚落,在冰冷的雪地上跳跃、滚动。它们并未散乱,而是如同拥有生命的蚁群,在雪地上急速地汇聚、排列!
转瞬之间!
一片由成百上千颗靛蓝晶石在雪地上拼凑而成的、巨大无比的粟特文字,清晰地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Nur-i
Roshan
khana,
darugh-i
bozorg
ast!*
(光明寺,即国师府!)
国师府!
当朝权倾天下、深得帝心、门生故吏遍及朝野的宰相——李林甫的府邸!
这惊天的指控,由数百匹骆驼以剜目泣血的惨烈方式,铭刻在长安西市的雪地之上!
轰隆隆…
就在这指控完成的刹那,覆盖着厚厚冰层的曲江池,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巨大的、蛛网般的裂痕瞬间遍布了整个冰面!
咔嚓!咔嚓嚓!
冰层彻底崩裂、塌陷!
浑浊冰冷的池水翻涌着,将巨大的冰块推向岸边。随着冰块的融化、池水的退却…
池底,显露了出来。
那不是淤泥,也不是水草。
是瓮。
密密麻麻、数之不尽、如同巨大蜂巢般的陶瓮!
每一个陶瓮都有一人多高,呈现出一种历经水蚀的、斑驳的灰褐色。瓮口被厚厚的、凝固着靛蓝色晶渣的泥封死死封住。陶瓮表面,用靛蓝色的颜料,描绘着一只只形态各异、或开屏或敛羽的——孔雀图腾!
这些陶瓮,如同沉睡在曲江池底的、来自远古的巨卵,静静地、无声地矗立在浑浊的冰水之中。数量之多,竟有三百之巨!
这…才是真正的‘光之囚徒’…
曲红绡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无尽疲惫却又无比清晰的穿透力。她的身体因失血过多和毒力反噬而微微摇晃,那张被灼烧得狰狞恐怖的脸上,却浮现出一种奇异的光辉,如同回光返照,又如同最终的解脱。
她缓缓抬起那只被孔雀翎刃贯穿、依旧在淌血的手掌。掌心,沾满了从自己肩胛灼伤图腾中引出的、闪烁着妖异金光的粉末。
她的目光,越过燃烧的胡寺,越过雪地上那血泪指控的文字,越过裴九因脱力而跪倒的身影,最终落在我身上,落在我手中紧攥的那卷羊皮残卷上。那眼神,充满了托付,也充满了诀别。
他们…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如同最后的箴言,用骆驼运送魂魄…用熔炉重塑肉身…
话音未落,她沾满金粉的右手,猛地反手,将掌中那支贯穿了自己掌心、也刺入了燃烧经卷的孔雀翎刃,狠狠刺向了自己的心口!
噗嗤!
锋锐的翎刃,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单薄的舞衣,深深没入心脏的位置!
没有鲜血狂喷。
只有一道粘稠的、闪烁着刺目金光的液体,如同融化的黄金,顺着那七彩的翎羽,泪泪流淌而下!
曲红绡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她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光芒在急速地黯淡下去。然而,她的嘴角,却勾起了一抹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无尽痛苦与最终解脱的…微笑。
她沾满金液的手,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指向曲江池底那三百个描绘着孔雀图腾的陶瓮!
用…陶瓮…盛放…记忆…
随着她断断续续的话语,那顺着翎刃流淌而出的金色液体,仿佛受到了无形力量的指引,并未滴落在地,而是化作一道细长的、如同拥有生命的金色溪流,蜿蜒着,流淌着,无视空间的阻隔,瞬间跨越数十丈的距离,精准地注入到曲江池底最靠近岸边的一个陶瓮的泥封之上!
嗤——!
金色液体接触靛蓝泥封的瞬间,如同滚油泼雪!泥封迅速消融!露出黑沉沉的瓮口!
那道金色的溪流,毫不停留,如同归巢的灵蛇,瞬间钻入了那个开启的陶瓮之中!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亿万灵魂低语的精神波动,猛地从那个陶瓮中扩散开来!紧接着,如同连锁反应,池底三百个描绘着孔雀图腾的陶瓮,瓮体表面同时亮起了微弱的、明灭不定的靛蓝色光芒!所有的孔雀图腾仿佛都在这一刻活了过来,翎羽微颤,眼珠转动!
曲红绡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傀儡,软软地向后倒去。她那被靛蓝毒雾与金色光芒笼罩的身影,在燃烧的胡寺靛蓝魔焰映衬下,如同燃尽的凤凰,坠向冰冷的雪地。
曲姑娘!
我嘶声呐喊,冲上前想要扶住她。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残破的绯红衣袖时——
噗通!
她的身体重重摔落在雪地上,再无声息。肩胛处那灼伤的孔雀图腾,最后一丝靛蓝毒雾和金粉光芒,也彻底熄灭,只留下焦黑狰狞的疤痕,如同一个丑陋的句号。
而曲江池底,那三百个亮起靛蓝光芒的陶瓮,表面的光芒也迅速黯淡下去,恢复了死寂。只有那个被金色液体注入的陶瓮,泥封融化后露出的黑沉瓮口,如同深渊之眼,无声地凝视着这片燃烧的、被阴谋与诅咒浸透的天空。
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冰冷的雪花落在燃烧的靛蓝火焰上,发出嗤嗤的声响,化作更浓的白汽。落在曲红绡渐渐冰冷的躯体上,落在裴九因脱力而颤抖的肩膀上,落在我手中那卷记载着光明砂真相的羊皮残卷上。
也落在那片由数百颗剜目晶石在雪地上拼成的、触目惊心的粟特文字上:
*Nur-i
Roshan
khana,
darugh-i
bozorg
ast!*(光明寺,即国师府!)
国师府。李林甫。
三百个盛放着未知记忆与灵魂的孔雀陶瓮。
焚心鼎的邪术,光之囚徒的真相,骆驼运送的魂魄,熔炉重塑的肉身,陶瓮盛放的记忆…曲红绡用生命换来的只言片语,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住我的心脏。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燃烧的废墟,越过飘飞的雪幕,望向长安城东北方向,那座位于皇城之侧、戒备森严、此刻在风雪中沉默得如同巨兽巢穴的——国师府。
手中的羊皮残卷,冰冷而沉重。裴九粗重的喘息声在耳边响起。脚下,是曲红绡用生命铺就的血路。
下一步,该往何处去这煌煌帝都之下,这三百具陶瓮之中,那光之囚徒的阴影,究竟笼罩了多深多远
风雪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