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盛世天下愿 > 第一章

永徽三年的冬雪割裂大胤王朝时,盛姮正站在含元殿上俯瞰天下。
二十年前感业寺的青灯古佛旁,她还是落魄宗室女,如今却成了九五之尊。
河工贪墨折子递上时,她摩挲着父亲遗玉改制的腰带。
河西梭梭苗枯死,并州寒门书阁被焚,宗室串联欲废护雏令。
她砸碎镇纸怒斥群臣:国运岂靠死物镇压
熔了太宗皇帝的翡翠貔貅铸劝学鼎时,阶下尽是抽冷气声。
真正的国运,在女童握笔的手中,在千年后挺立的绿洲上。
当叛军箭雨射向含元殿,她握紧玉带想起感业寺的佛经。
红肚兜女娃从柳堤跑来那一刻,盛姮知道:这盘棋,她下赢了。
---
永徽三年的冬雪,似无数锋利的冰刃,自铅灰色的苍穹倾泻而下,无情地切割着大胤王朝的天空。盛姮独立于含元殿高耸的蟠龙金阶之巅,玄色绣金龙纹的厚重衮服在凛冽北风中纹丝不动,唯有冕旒垂下的十二串白玉珠在眼前微微摇曳,隔开一片模糊而威严的天下。目光穿透纷扬如尘的雪粒,落在大极殿前空旷辽阔的广场上,那里风雪弥漫,如同二十年前感业寺那间永远弥漫着陈腐经卷气息的斗室,同样清冷,同样孤寂,将她牢牢困锁其中。
那时的她,不过是盛氏皇族庞大血脉图谱上,一个被随意涂抹、几近遗忘的名字。一个连宗正寺谱牒都吝于详细记载的落魄宗室女。青灯幽微,映照着佛龛上泥塑金身的慈悲面孔,也映照着她伏案疾书的单薄身影。指尖翻动着泛黄脆弱的经卷书页,鼻端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陈年墨味与香火烟气。她苦苦寻觅的,不是虚无的解脱,而是字里行间可能隐藏的、能驯服那条狂野暴虐的黄河之水、能拯救万民于水火的方略。
谁能预料,那在佛前青烟中几乎被绝望吞噬的少女,会被命运的巨轮裹挟着,碾过尸山血海与滔天权谋,最终站上这大胤王朝权力与孤寂的绝顶,得以在此处,俯瞰这风云诡谲、苍生沉浮的万里河山。
陛下,三司会审的折子。司礼监掌印王公公尖细而带着明显颤音的禀报刺破了含元殿近乎凝固的寂静。
他佝偻着身子,双手高高托起一个朱漆描金的沉重托盘,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颤巍巍地跪伏在冰冷的丹墀之下。
那金丝楠木托盘中央,一道象牙白的奏本静静躺着,上面河工贪墨四个鎏金篆字,在殿内昏黄烛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冰冷而刺目的光。
盛姮的目光只在那四个字上停留了一瞬,指尖便已无意识地划过腰间束带。入手温润微凉,那是用父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块上好的蟠龙古玉改制而成的玉带钩。据说,那块玉料之大、质地之纯,足以雕琢成一方传国玉玺。可如今,它只是紧紧贴着她的腰腹,成了权力枷锁的一部分,也成了她心底一道无人可诉、刻骨铭心的印记。
传工部尚书、户部侍郎、御史中丞,即刻觐见。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般的穿透力,在空旷高广的殿堂内激起轻微的回响。指尖依旧摩挲着玉带钩上那繁复古老的云雷纹路,仿佛能从中汲取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然而,心绪却如殿外狂舞的雪片,纷乱杂沓。
今晨那份来自河西走廊的八百里加急密报,字字句句都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强自镇定的心湖——耗费国库巨资、寄托着她遏制沙漠东侵希望的梭梭苗,成活率竟不足三成!那些她亲手挑选、殷殷期盼的绿色生命,在漠南永无止息的狂暴风沙中,如同微弱的烛火,摇摇欲灭。
几乎同时,并州六百里急报也送到案头:寒门子弟苦读求知的文渊书阁,竟被流窜的饥民暴徒付之一炬!烈焰吞噬的不仅是楼阁,更是她苦心推行的护雏令——让寒门女子也能识文断字、掌握自身命运的希望火种。
而宗正寺里那帮食古不化、满口祖宗成法的宗室老朽,此刻恐怕正像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兴奋地串联密谋,要将她这道动摇千年纲常根基的政令彻底扼杀!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线,三名身着紫袍的重臣,躬着身子,鱼贯而入。空旷大殿内,唯有他们细碎的步履声和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
殿角巨大的铜鹤香炉吞吐着袅袅青烟,如一层流动的薄纱,却丝毫无法稀释弥漫在空气里、几乎令人窒息的紧张与恐惧。盛姮端坐于高高的蟠龙御座之上,目光如冰冷的探针,一一扫过阶下跪伏的身影。
工部尚书谢迁的头垂得极低,几乎要触到冰冷的金砖地面。花白的发髻边缘,赫然沾着几点干涸发黑的泥浆印记。
那是在三门峡石堰工地上留下的吧盛姮无声地想,那几点微不足道的泥污,此刻却沉重如铅,仿佛浸透了黄河两岸百姓的血泪与哀嚎。
户部侍郎李惟清官袍的前襟皱褶横生,如同被粗暴揉搓过又勉强摊开的草纸,无声地诉说着他内心焦灼的煎熬——钱粮!钱粮!国库空虚的阴影如巨兽般笼罩着他。
唯有御史中丞郑源,笏板握得端正挺直,一尘不染,只是那紧握着象牙笏板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透露出一种近乎顽固的僵硬与守旧。
诸卿可知,盛姮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清晰地回荡在空旷大殿的每一个角落,黄河……已断流三百里她的指尖,轻轻叩击着龙椅两侧镶嵌的金丝楠木扶手,发出沉闷而单调的笃、笃声,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里,竟奇异地幻化成黄河在干涸龟裂的河床上发出的、无声而绝望的悲鸣。
阶下三人,身体俱是一震。户部侍郎李惟清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工部尚书谢迁的头埋得更深,额头几乎要抵在冰冷的地砖上,仿佛这样就能躲避那残酷现实的灼烧。
唯有御史中丞郑源,深吸一口气,猛地挺直了腰背,声音洪亮却带着一股陈腐的迂阔:陛下!天灾无情,黎民倒悬!当务之急,是速速开仓赈济河北道嗷嗷待哺的百万灾民,而非……
而非什么盛姮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河炸裂!她猛地抓起御案上那方沉甸甸的碧玉镇纸,裹挟着一股凌厉的罡风,狠狠砸向身旁蟠龙盘绕的巨大金柱!
砰——哗啦!
震耳欲聋的碎裂声骤然炸响!价值连城的碧玉镇纸瞬间化作无数晶莹锐利的碎片,四散迸溅!阶下三人惊得魂飞魄散,几乎是同时,额头重重撞在坚硬冰冷的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如同丧钟敲响在大殿之中。
而非在三门峡修什么该死的石堰!盛姮霍然起身,冕旒激烈摇晃,珠玉碰撞发出急促的脆响,她怒目圆睁,胸中压抑的怒火如同黄河决堤般汹涌而出,烧灼着她的喉咙,而非在漠南种那些吃水的树苗
而非拿国库银子建些让寒门贱民读书的玩意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铁蒺藜,狠狠掷向阶下战栗的臣子。
她一步步走下丹墀,绣着狰狞金龙的袍角,带着冰冷的威压,扫过三位老臣因极度恐惧而紧绷的脊背。那袍角上张牙舞爪的龙纹,仿佛在这一刻活了过来,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帝王威严。
鼻端,似乎又隐隐嗅到了并州书阁被焚毁时传来的那股刺鼻焦糊味,那些暴民在火光映照下扭曲狰狞的面孔,那些对知识、对改变充满刻骨仇恨的眼神,在她脑海中疯狂闪回。
他们恨!恨透了那墨香,恨透了那算筹,恨透了这胆敢挑战千年铁律、妄图让女子也握笔、让贱民也识字的牝鸡司晨的女皇帝!
陛下息怒!臣等万死!工部尚书谢迁以头抢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只……只是运河开凿,需征调三十万民夫啊!如今……如今各地青壮,皆往关中逃荒避灾,十室九空,实……实难为继啊!
盛姮的脚步在丹墀中段停住。她微微侧首,望向殿外。含元殿巨大的门敞开着,纷扬的雪片如同天地间无尽的愁绪,被狂风裹挟着,疯狂地扑打着殿门。
昨夜那个短暂而温暖的梦境,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梦里,她站在刚刚竣工的通济渠畔,两岸新栽的垂柳抽出嫩黄的新芽,柔韧的枝条在带着水汽的微风中轻轻摇曳,如同大地伸出的、充满生机的温柔手臂。
戴着新鲜柳条编织花环的孩童在宽阔坚实的堤岸上奔跑追逐,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在湿润的空气中回荡。
一个穿着红艳艳小肚兜的女娃娃,跌跌撞撞跑着,突然在她脚边绊倒,沾满泥点的小脸仰起来,非但不哭,反而冲着她咯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容纯净无邪,像穿透厚重阴云的春日暖阳,瞬间照亮了她疲惫沉重的心房。
传旨。盛姮猛地转身,玄色衮服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她一步步重新踏上丹墀,走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蟠龙御座。十二旒白玉珠冕冠在烛火下流转着沉静而幽深的光泽,珠串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碰撞出细碎清音,仿佛历史的巨轮在寂静中缓缓向前滚动。
着神策军左卫,点齐精锐三千,即刻启程,护送第二批耐旱柳树苗北上漠南!沿途各地官道,每三十里必设驿站,驿站旁,给朕种下槐树!一株也不能少!她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如同利剑劈开混沌。
阶下三人屏息凝神,等待着雷霆之后的余音。
盛姮在御座前站定,目光扫过空旷大殿,最终落在那象征着皇权稳固、镇压国运的翡翠貔貅上。那对貔貅踞于殿侧紫檀木高几之上,通体碧绿,莹润欲滴,是太宗皇帝留下的心爱之物,被供奉于此,视若拱璧,传说有镇守江山气运之奇效。
她嘴角牵起一丝冷峭而洞悉一切的弧度,声音清晰得如同玉磬敲击:
还有……把宫里这对翡翠貔貅,给朕熔了。
嘶——
阶下三人,清晰地传来三道倒抽冷气的声音!空气仿佛瞬间凝固,连殿角香炉逸出的青烟都停滞了一瞬。
王公公骇得几乎瘫软在地,三位重臣更是面无人色,惊骇欲绝地望着御座之上那道笔直如剑的身影。熔毁太宗遗宝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简直是要动摇国本!
盛姮将众人的惊骇尽收眼底,那抹冷峭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洞察世事的讥诮与不容撼动的坚定:国运,岂是靠这些冰冷死物镇压的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巍峨的殿宇,投向了更遥远、更鲜活的地方,真正的国运,该在百姓眼底那点微弱却倔强的光里,那是希望,是对明天的期盼;在女童终于能握紧笔杆、写出自己名字的小手中,那是打破枷锁、传承智慧的力量;在千年之后,那依然能傲然挺立、阻挡风沙的绿洲屏障之上!那是她留给这片土地、留给后世子孙,最深沉、最不朽的瑰宝。
熔了!铸成‘劝学鼎’,就立在稷下书阁那片被焚毁的焦土之前!让天下人都看看,朕的国运,究竟立在何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龙吟,震得整个含元殿嗡嗡作响,带着一股开天辟地、重塑乾坤的决绝意志。
旨意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压抑的朝堂内外激起千层暗涌。熔毁太宗遗宝的消息不胫而走,如同瘟疫般在长安城的深宅大院、茶楼酒肆间飞速蔓延。
宗正寺内,嘉懿太妃——盛姮嫡亲的姑母,这位满头银丝、面容刻板如古佛的老妇人,手中捻动的沉香佛珠啪地一声断裂,珠子滚落一地。
疯了!她疯了!嘉懿太妃枯槁的手指因愤怒而剧烈颤抖,指着宫城方向,声音尖利得如同夜枭,熔太宗遗宝铸鼎
还要立在那贱民书阁的废墟上这是要断送我大胤的龙脉!是要让列祖列宗在地下不得安宁啊!浑浊的老眼里迸射出刻骨的怨毒,牝鸡司晨,必遭天谴!这江山,迟早要毁在她手里!
她猛地转向侍立一旁、沉默如石的楚王盛煊——盛姮一母同胞的亲弟,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冰冷的诱惑:煊儿!你听见了吗
这是天赐良机!宗室的血脉,大胤的正统,不能再任由她这般践踏!去联络我们的人,联络那些忠于先帝的老臣!她盛姮能坐上那个位置,不过是钻了先帝子嗣单薄的空子!这江山,本就该是你的!该是我们盛家男儿的!
盛煊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他身形挺拔,面容与盛姮有五六分相似,却少了几分锐利,多了些阴郁的沉静。
面对姑母近乎咆哮的怂恿,他只是微微欠身,声音低沉听不出波澜:姑母息怒,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陛下……毕竟是我亲姐。
亲姐嘉懿太妃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布满皱纹的脸因极度的憎恶而扭曲,她眼里何曾有过你这个亲弟
何曾有过我们这些血脉宗亲她眼里只有那些贱民!只有她那些离经叛道的妄想!煊儿,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只会坐失良机!想想你父皇!
想想你身上流淌的、真正高贵的血脉!
盛煊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下微微蜷缩了一下,终究没有再言语,只是那低垂的眼眸深处,一丝不甘与野心的火焰,在姑母的煽动下,悄然点燃。
含元殿的余震尚未平息,来自北方的狂风裹挟着更刺骨的寒意,狠狠抽打在盛姮的脸上。她站在新搭建的简易望台上,眼前是并州城外那片触目惊心的焦黑废墟——曾经的文渊书阁,如今只剩下几根熏黑的梁柱,如同巨大的墓碑,倔强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和草木灰烬的气息,呛得人喉头发紧。
寒风卷起尚未燃尽的纸片,像黑色的蝴蝶,在断壁残垣间绝望地飞舞。一群面黄肌瘦的流民瑟缩在不远处的土坡下,麻木地看着这象征着希望的残骸,眼神空洞而冰冷,只有偶尔闪过的,是对这无用之物被焚毁的快意,或者是对女帝亲临的、混杂着恐惧与怨恨的复杂情绪。
盛姮紧抿着唇,冕旒垂下的玉珠在风中轻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如同她心底无声的叹息。她一步步走入废墟,绣金龙的靴子踩在滚烫的灰烬和冰冷的瓦砾上。
突然,一阵微弱的、压抑的啜泣声从一堆倒塌的书架残骸下传来。盛姮脚步一顿,抬手示意侍卫止步。
data-fanqie-type=pay_tag>
她独自上前,费力地拨开焦黑的木料和烧得卷曲的竹简。
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的缝隙里,瑟瑟发抖。那是个约莫七八岁的女童,脸上糊满了烟灰和泪痕,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在污秽中显得格外明亮。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卷被烧掉大半、边缘焦黑的《千字文》,小小的手背上有一道被火焰燎出的狰狞水泡。
盛姮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她蹲下身,尽量放柔了声音,却难掩其中的沙哑:别怕。告诉朕,你叫什么
女童惊恐地看着她衮服上威严的金龙,又看看她头上晃动的冕旒,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只是死死抱着那卷残破的《千字文》,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陛……陛下……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儒衫的中年书生,跌跌撞撞地从远处跑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废墟边缘,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头上,声音带着哭腔,罪民该死!惊扰圣驾!这是小女阿禾……书阁起火那日,她……她为了抢出这卷书,偷偷跑回来……差点……差点就……书生泣不成声。
盛姮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卷焦黑的《千字文》上,落在女童阿禾那双因紧抱书卷而指节发白、布满伤痕和水泡的小手上。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更加汹涌的愤怒在她胸腔里翻腾。她解下腰间一个装着小块御用蜜饯的锦囊,轻轻放在阿禾身边,又脱下自己玄色大氅,小心地裹住女童单薄冰冷的身子。
护雏令在,书便在。盛姮站起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废墟,如同誓言,砸进每一个幸存寒门学子和远处流民的耳中,书阁会重建,会比从前更大!稷下书阁前,会立起一座‘劝学鼎’!
朕要天下人知道,知识之火,永不熄灭!女子之志,可参天地!她目光如电,扫过那些麻木或怨恨的面孔,毁书阁者,焚毁的不是几间屋子,是你们自己子孙后代的出路!是你们跳出这泥潭、挺直腰杆做人的指望!
寒风卷起她的话语,在废墟上空盘旋。
一些年轻学子的眼中,渐渐燃起悲愤与希望交织的火焰。
而更多的流民,眼神依旧麻木,只有少数人,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茫然和震动。
神策军左卫的精锐铁骑,护卫着满载耐旱柳树苗的车队,如同一条沉默的长龙,艰难地跋涉在通往漠南的漫漫官道上。
风雪依旧肆虐,天地间一片混沌。车辙深深陷入泥泞或被冻硬的土路,拉车的驽马喷着浓重的白气,每一次奋蹄都显得异常吃力。押运的军士们顶着寒风,眉毛胡须上都结满了白霜,沉默地护卫着这批承载着女帝绿色希望的脆弱生命。
快!再加把劲!过了前面那道梁,就是驿站!领军的校尉大声呼喝着,声音在狂风中显得有些破碎。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冰碴,目光扫过车队中一辆特别加固、覆盖着厚厚油毡的马车,里面是精心挑选、根部包裹着湿润苔藓的柳苗,那是陛下亲口叮嘱、视若珍宝的国运之种。
然而,就在车队即将翻越一道陡峭山梁时,异变陡生!
呜——呜——凄厉的牛角号声毫无征兆地从两侧光秃秃、覆着薄雪的山坡上响起!紧接着,密集如飞蝗的箭矢,带着刺耳的破空声,从高处倾泻而下!
敌袭!结阵!保护树苗!校尉目眦欲裂,嘶声怒吼!训练有素的神策军士兵瞬间收缩,盾牌高举,在车队外围结成紧密的圆阵。叮叮当当!箭矢如同骤雨般砸在盾牌和车辕上,火星四溅。
惨叫声随之响起,几名外围的士兵中箭倒地,鲜血迅速染红了冰冷的雪地。
杀!山坡上,数十名身着各色杂乱皮袄、蒙着面孔的彪悍身影,挥舞着雪亮的马刀和长矛,如同饿狼般嚎叫着冲杀下来!他们目标明确,并非劫掠财物,而是疯狂地扑向那些装载树苗的车辆,用刀劈,用火烧,用脚踩踏!
拦住他们!树苗是陛下的命!校尉双眼赤红,拔出横刀,身先士卒地迎了上去!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神策军士兵虽勇,但猝不及防下被居高临下冲击,又需分心保护笨重的车辆和脆弱的树苗,顿时陷入苦战。
惨烈的搏杀在山梁上展开,不断有人倒下,鲜血和残肢在雪地上涂抹出刺目的红。
混乱中,几支裹着油布、点燃的火箭,刁钻地射中了那辆覆盖油毡的马车!火苗腾地一下窜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油毡和下方的木架!
不!负责看守这辆车的年轻队正发出绝望的嘶吼,不顾一切地扑向燃烧的马车,徒手去撕扯燃烧的油毡,手掌瞬间被灼烧得皮开肉绽!周围的士兵也红了眼,拼命扑打火焰,用身体去阻挡那些疯狂冲击的匪徒。
当最后一名匪徒被砍倒在地,山坡上只余下浓重的血腥味和燃烧的焦糊味。校尉拄着卷刃的横刀,剧烈地喘息着,看着一片狼藉的车队:数辆装苗车被毁,珍贵的柳苗或被践踏成泥,或葬身火海。
士兵伤亡近三成。他走到那辆几乎烧成骨架的马车旁,看着跪在灰烬旁、双手焦黑、无声流泪的年轻队正,又看了看那些幸免于难、在寒风中微微颤动的绿色嫩枝,猛地一拳砸在烧焦的车辕上,指节迸裂,鲜血淋漓。
清点损失!救治伤员!把剩下的树苗……给老子护好了!一棵也不许再少!他的声音嘶哑,带着铁与血的味道,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决绝,这仇,老子记下了!走!
车队带着伤痕和牺牲,在愈发猛烈的风雪中,继续顽强地向着那片黄沙弥漫的土地前进。那幸存的柳苗,仿佛也沾染了战士的血性,在寒风中挺直了纤细的腰杆。
含元殿内的气氛,比殿外呼啸的北风更加肃杀冰冷。巨大的沙盘占据了殿中空地,黄河蜿蜒的河道清晰可见,三门峡的位置被朱砂醒目地标注。工部尚书谢迁跪在沙盘旁,花白的头发凌乱,官袍上还带着从工地上匆匆赶回的尘土。他双手捧着一份沾着泥点的卷宗,声音嘶哑而沉重:
陛下!经三司昼夜会审,并核对历年河工物料进出明细……河工贪墨一案,脉络已基本厘清。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自永徽元年陛下下旨重修三门峡石堰以来,工部水司郎中赵德明、都水监丞钱禄等人,上下勾结,沆瀣一气,虚报工料,以次充好,克扣河工口粮饷银……所贪墨银两,折合库平纹银……逾一百八十万两!这个数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
盛姮端坐御座,面无表情,只有冕旒垂珠后的双眸,寒光凛冽如万载玄冰。她摩挲着腰间蟠龙玉带的手指,微微加重了力道,那温润的玉石此刻却透出刺骨的凉意。
人呢两个字,如同冰锥。
谢迁的头垂得更低:主犯赵德明、钱禄……已于昨夜在刑部大牢中……畏罪自尽。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留有……认罪血书。
自尽盛姮唇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声音轻飘飘的,却让殿内的温度骤降,倒是死得干净利落。
血书无非是断尾求生,替主子顶缸的把戏。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阶下肃立的群臣,仿佛要将每个人心底的鬼蜮都剖开,一百八十万两雪花银!足以堆满半个含元殿!就凭他们两个五品小吏,也敢吞下也吞得下
给朕查!彻查!他们的银子流向了何处是谁在背后撑腰给朕把这条线上的硕鼠,一条条,一只只,全给朕揪出来!无论牵扯到谁,官居几品,是何勋爵!有一个算一个,剥皮实草,以儆效尤!
遵旨!刑部尚书和都察院左都御史慌忙出列,躬身领命,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们知道,女帝这是要掀起一场席卷朝野的血雨腥风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铿锵的摩擦声。一名风尘仆仆、甲胄上还带着冰霜和泥点的神策军校尉,在王公公的引领下,踉跄着冲入大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悲愤:
陛下!末将……末将万死!护送漠南柳苗之军,在苍狼岭……遭遇大批不明身份匪徒伏击!
盛姮瞳孔骤然收缩:树苗如何
匪徒凶悍异常,目标明确,专毁树苗!校尉虎目含泪,声音哽咽,将士们拼死护持……然……然损失惨重!数车树苗被毁……弟兄们……折了三十七人!重伤十九!他猛地扯开胸前破碎的甲叶,露出里面被血染红的绷带,又从怀中掏出一枚染血的、造型奇特的青铜狼头腰牌,高高举起,此物乃匪首身上搜得!请陛下明察!
那枚狰狞的狼头腰牌,在殿内烛火下闪烁着幽冷而诡异的光泽。一些熟悉北地事务的老臣,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
盛姮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枚腰牌上,仿佛要将它熔化。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泉:北狄‘苍狼卫’的信物
好,很好。她慢慢站起身,冕旒珠玉轻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一步步走下丹墀,走到那跪伏的校尉面前,俯身,亲自接过了那枚沾着勇士鲜血的冰冷腰牌。
朕的树苗,是用将士的血浇活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力量,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这笔血债,朕记下了。北狄……还有那些藏头露尾、里通外国的硕鼠蛀虫……她握着那枚狼头腰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目光缓缓扫过阶下每一个臣子的脸,如同实质的冰刃刮过,有一个算一个,朕要你们……血债血偿!
她猛地转身,玄色衮服带起一股凛冽的旋风:传旨!命河西、朔方、陇右三镇节度使,整军备战!神策军右卫,即日拔营,进驻北疆!告诉北狄王——朕的柳苗若再损一株,朕便用他王庭的金顶,来铸朕的‘劝学鼎’!
旨意如同雷霆,轰然炸响。然而,女帝的威严,终究无法瞬间平息酝酿已久的滔天巨浪。当那象征着重塑秩序、点燃寒门希望的巨大劝学鼎,在稷下书阁的废墟前,由无数工匠日夜赶工,终于熔铸成型、即将举行落成典礼的前夕,一场蓄谋已久的致命风暴,终于在永徽四年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夏夜,轰然降临!
乌云如同厚重的黑铁,沉沉地压在长安城上空,一丝风也没有,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闷雷在云层深处沉闷地滚动,如同远古巨兽压抑的咆哮。
闪电偶尔撕裂夜幕,瞬间照亮宫城巍峨的轮廓,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楚王府邸深处,一间门窗紧闭、烛火摇曳的密室。嘉懿太妃端坐主位,脸上再无平日的刻板,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亢奋。她对面,楚王盛煊一身玄色劲装,腰悬宝剑,烛光在他年轻却阴鸷的脸上跳跃。
下方,肃立着数名身着甲胄的将领和几位眼神闪烁的紫袍文官,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期待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天赐良机!天赐良机啊!嘉懿太妃枯瘦的手指激动地敲击着桌面,声音因兴奋而尖锐,盛姮倒行逆施,熔毁太宗遗宝,触怒上天!漠南苗毁,北狄压境,河工贪墨案牵连日广,朝野人心惶惶!今夜,便是拨乱反正之时!她猛地看向盛煊,煊儿!神策军北调,宫城守卫空虚!羽林卫左营、监门卫部分将校,皆已效忠于你!宗正寺已联络好忠于先帝的老臣,只待你振臂一呼,清君侧,正朝纲!这大胤的江山,本就该由你盛煊,堂堂正正地坐上去!
盛煊的手紧紧按在剑柄上,冰凉的触感也无法冷却他掌心滚烫的汗意和血液中奔涌的野心。
他脑海中闪过含元殿上姐姐那威严如神祇、令他本能畏惧又无比嫉恨的身影,闪过姑母日复一日灌输的正统与大义,最终,被那御座之上无上权力的光芒彻底点燃。
他猛地抬头,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孤狼般的狠厉:好!依计行事!子时三刻,以‘诛妖后,正国本’为号,夺玄武门,直扑含元殿!
诛妖后!正国本!密室中,压抑的低吼如同毒蛇吐信,在闷热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子时三刻,玄武门。
守门的羽林卫士兵打着哈欠,眼皮沉重。连日来的闷热和压抑,让警戒也松懈了几分。突然,黑暗中响起一阵急促而密集的脚步声!紧接着,无数火把猛地亮起,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火龙,瞬间将玄武门照得亮如白昼!
什么人!守门校尉惊骇欲绝,厉声喝问。
回答他的,是如飞蝗般激射而来的箭雨!
噗噗噗!猝不及防的士兵瞬间被射成了刺猬,惨叫着倒地。
杀!楚王盛煊一身亮银甲胄,在火把映照下如同战神,一马当先,手中长剑狠狠劈向尚未完全关闭的城门!清君侧!正国本!随本王诛杀祸国妖后!他身后的叛军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涌入宫城!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垂死的惨嚎声,瞬间撕破了宫城死寂的夜幕!
敌袭!叛军入宫!凄厉的警哨声终于划破长空!
含元殿内,烛火通明。盛姮并未安寝。她正伏在巨大的舆图前,眉头紧锁,手指划过北疆漫长的防线。
巨大的劝学鼎明日即将落成,那是她改革的重要象征,绝不容有失。殿外骤然响起的震天喊杀声和金铁交鸣声,让她猛地抬起头!
陛下!王公公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楚……楚王反了!叛军……叛军已攻破玄武门,正……正朝含元殿杀来!羽林卫……监门卫……部分倒戈了!
盛姮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惊愕,随即被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决绝所取代。她霍然起身,一把抓起御案上那柄装饰华丽、象征着天子权威的仪仗宝剑!剑鞘上镶嵌的宝石在烛火下闪烁着冰冷的光。
盛煊!她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个名字,带着被至亲背叛的锥心之痛和无尽的愤怒。她猛地拔剑出鞘!寒光如秋水,映亮了她因震怒而显得异常凌厉的面容。
她一把扯下头上沉重的冕旒,任由那十二旒白玉珠散落一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如瀑的青丝瞬间倾泻而下。
取朕的甲胄来!她的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带着一种穿透一切混乱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传令!所有能战之内侍、宫娥,据守殿门!点燃烽火!向城外北大营示警!
当盛姮换上那身专为帝王御驾亲征打造、却从未真正披挂过的明光铠,手握那柄锋利的仪仗长剑,大步走出含元殿时,外面的战斗已趋白热化。
忠心于她的羽林卫右营和少量监门卫士兵,在侍卫统领的指挥下,依托含元殿高大的玉阶和坚固的廊柱,拼死抵抗着数倍于己的叛军。箭矢如雨点般从殿宇高处射下,滚木礌石不断砸落。
叛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殿前狭窄的丹墀,每一次冲锋都留下满地狼藉的尸体。鲜血在白玉阶上肆意流淌,汇成一道道刺目的溪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
盛煊在重重护卫下,站在丹墀之下,望着殿门前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披金甲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被更深的疯狂取代:阿姐!你倒行逆施,天怒人怨!现在束手就擒,念在姐弟一场,或可留你全尸!
姐弟盛姮的声音在震天的喊杀声中清晰地响起,带着无尽的嘲讽和悲凉,从你举起叛旗的那一刻起,你我之间,便只有君臣,只有生死!
她长剑一指盛煊,乱臣贼子,也配提姐弟之情朕今日,便替盛氏列祖列宗,清理门户!
就在这时,叛军阵中一阵骚动,分开一条通道。嘉懿太妃竟被几名健壮的仆妇簇拥着,出现在阵前!她一身素服,白发在夜风中凌乱飞舞,手中高举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声音因极度的亢奋而尖锐刺耳,压过战场喧嚣:
盛姮!你看清楚了!这是先帝遗诏副本!先帝早有明训:‘后宫不得干政,牝鸡不可司晨’!你以女子之身窃据大宝,已是违逆天命!更熔毁太宗遗宝,祸乱朝纲,致使天灾人祸不断!今日众将士,乃是奉先帝遗命,行拨乱反正之举!此乃天意!天意不可违!
那高举的遗诏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让一些不明真相或本就立场摇摆的士兵产生了动摇。攻击的浪潮为之一滞。
盛姮看着姑母那张因疯狂而扭曲的脸,看着那卷不知真伪的遗诏,胸中怒火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她刚要开口,突然!
咻——!
一支极其刁钻阴狠的弩箭,裹挟着凄厉的破空声,从含元殿侧面一座偏殿的阴影里,如同毒蛇般射出!目标直指盛姮毫无防护的咽喉!时机把握得妙到巅毫,正是她因嘉懿太妃出现而心神剧震的刹那!
陛下小心!侍卫统领目眦欲裂,飞身扑救,却已然不及!
盛姮只觉一股冰冷的死亡气息瞬间锁定了自己!千钧一发之际,她凭着多年在感业寺习武练就的本能,猛地侧身!
那支淬毒的弩箭擦着她的颈侧飞过,带起一溜血珠,狠狠钉在她身后的蟠龙金柱上,箭尾兀自剧烈颤抖!颈侧火辣辣的痛感传来,死亡的阴影擦肩而过!
这一箭,彻底点燃了盛姮骨子里的血性与暴怒!她猛地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那阴暗的角落,仿佛要将那放冷箭的鼠辈洞穿!
她不再言语,所有被背叛的痛楚、被刺杀的愤怒、对改革之路受阻的憋屈,尽数化为最原始的战意!
杀——!盛姮发出一声穿云裂石般的清啸,声震四野!她不再固守殿门,竟手持长剑,身先士卒,如同浴火的凤凰,从高高的丹墀之上,向着下方汹涌的叛军浪潮,逆冲而下!金色的明光铠在火把和闪电的映照下,爆发出耀眼的光芒!
剑光如匹练!盛姮的身形快如鬼魅,帝王仪仗长剑在她手中化作死神的镰刀。
她并非战场搏杀的路数,剑招带着感业寺武学的奇诡与狠辣,刁钻迅疾,每一剑刺出,必带起一蓬温热的血雨!一个企图阻挡的叛军军官被她一剑刺穿咽喉!反手一挥,又一名叛军捂着被割开的腹部惨嚎倒地!她如同金色的旋风,所过之处,叛军竟无人是她一合之敌,纷纷惊骇退避!
拦住她!杀了她!盛煊看着阿姐如同战神般冲杀而来,眼中终于露出了恐惧,嘶声尖叫。
更多的叛军悍不畏死地扑上!盛姮瞬间陷入重围!刀枪剑戟从四面八方袭来!她挥剑格挡,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明光铠上瞬间增添数道深刻的划痕,甚至有刀锋划过她的臂膀,鲜血染红了金色的甲叶!但她浑然不觉,眼神冰冷如万载寒潭,只有手中长剑,依旧如同有生命般,精准而致命地收割着叛军的生命!
她的身影在重重包围中闪转腾挪,每一次挥剑都带起死亡的风暴,竟硬生生在叛军的浪潮中撕开了一道血路!她的目标只有一个——阵中的盛煊!
暴雨,终于在这一刻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狠狠砸落,瞬间浇灭了部分火把,天地间一片混沌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雨声。冰
冷的雨水冲刷着地面的血污,却冲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
盛煊看着在暴雨和血光中,如同索命修罗般越来越近的阿姐,看着她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眸子,肝胆俱裂!他身边的护卫拼死上前阻挡,却如同螳臂当车,在盛姮那状若疯魔的剑势下纷纷倒下。
阿姐!我是煊儿!你亲弟弟!盛煊的声音带着哭腔,在暴雨中显得如此微弱而可笑。
回答他的,是盛姮冰冷刺骨、穿透雨幕的声音:乱臣贼子,当诛!话音未落,她已冲破最后几名护卫的阻拦,染血的长剑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化作一道撕裂雨幕的寒光,直刺盛煊心口!这一剑,凝聚了她所有的愤怒、痛楚与帝王的决绝!
盛煊绝望地举剑格挡!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爆鸣!盛煊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剑身传来,虎口瞬间崩裂,长剑脱手飞出!
他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向后踉跄跌倒,重重摔在冰冷的、混杂着血水的雨地里!冰冷的剑锋,带着死亡的气息,毫不停滞地抵在了他的咽喉之上!只需轻轻一送,便能了结一切!
暴雨如注,疯狂地冲刷着盛姮的脸庞,混合着血水、汗水与雨水,沿着她冰冷的下颌不断滴落。她单膝压在盛煊的胸膛上,沉重的明光铠让他几乎窒息。
手中的帝王长剑,剑尖精准而稳定地抵在盛煊剧烈跳动的颈动脉上,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僵硬,死亡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
阿姐……阿姐饶命!盛煊的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在滂沱的雨声中微弱如蚊蚋,眼中充满了绝望的乞怜,我是煊儿……你亲弟弟啊!是姑母……是姑母逼我的!她说……她说这江山本该是我的……
盛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雨水顺着她散乱的发梢滴落,砸在盛煊惨白的脸上。那眼神,再无半分往昔的温情,只有帝王的冰冷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的疲惫。
江山她的声音穿透雨幕,带着金属般的质地,这江山,是万民的江山!不是盛氏一姓的私产!更不是你盛煊,或者嘉懿那老妇,可以拿来赌注、妄图窃取的玩物!她手中的剑微微向前一递,锋利的剑尖立刻刺破了盛煊颈间的皮肤,一缕殷红的血丝混着雨水蜿蜒而下。
盛煊发出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彻底瘫软在地,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湿热,又被冰冷的雨水冲刷开。
就在这生死一瞬的凝固时刻,含元殿广场的另一端,叛军后方,骤然爆发出震天的怒吼!那吼声穿透雨幕,充满了悲愤与力量!
护驾!保护陛下!
只见无数人影从被叛军忽略的宫苑小径、从侧殿的回廊、甚至从低矮的宫墙上翻越而出!他们有的穿着被雨淋透的粗布儒衫,有的穿着宫中最低等内侍的灰蓝服饰,有的甚至是粗手大脚的杂役宫娥!
手中武器更是五花八门:削尖的木棍、沉重的门闩、御花园里修剪花枝的大剪子……甚至有人抱着沉重的砚台和铜烛台!
为首几人,赫然是并州书阁幸存下来的寒门士子!那个曾在废墟中被盛姮救下、赐予蜜饯和御寒大氅的年轻书生,此刻满脸泥污,双眼却燃烧着熊熊火焰,他挥舞着一根捡来的断裂枪杆,嘶声呐喊:陛下推行‘护雏令’,让我等寒门有书可读!开凿运河,欲解黄河水患!
此乃万世之功!岂容尔等乱臣贼子颠倒黑白!乡亲们,跟这群祸国殃民的畜生拼了!
拼了!应和之声如同山呼海啸!这些平日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地位卑微的内侍宫人,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勇气。
他们如同决堤的洪流,又像是燎原的野火,不顾一切地从侧后方狠狠撞入了叛军阵中!没有章法,只有一往无前的拼命!木
棍砸在叛军的头盔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门闩扫倒马腿,花剪戳向甲胄的缝隙!他们用身体阻挡刀锋,用牙齿撕咬敌人!
混乱像瘟疫般在叛军中蔓延!这些突然杀出的、悍不畏死的乌合之众,彻底打乱了叛军的阵脚,引发了巨大的恐慌!
勤王!勤王!与此同时,宫城之外,由远及近,传来了山崩地裂般的马蹄声和战鼓声!无数火把如同移动的星河,正迅速逼近!那是看到宫中示警烽火,由北大营留守将领紧急集结、星夜驰援的禁军精锐!铁蹄踏碎雨夜的死寂,如雷霆般滚滚而来!
官军来了!
勤王大军到了!
快跑啊!
叛军的士气,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前有含元殿前女帝亲率侍卫的拼死抵抗,侧有寒门宫人疯狂的冲击,后有朝廷精锐大军的雷霆合围!恐惧如同瘟疫般炸开!
不知是谁先丢下了兵器,哭喊着向后逃窜。
紧接着,如同雪崩一般,整个叛军阵型彻底瓦解,士兵们丢盔弃甲,互相践踏,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向着宫城的各个角落亡命奔逃!
嘉懿太妃站在混乱溃散的叛军之中,望着如潮水般涌来的勤王大军火把,望着丹墀之上如同战神般屹立的女帝,望着瘫软在地、失禁待毙的盛煊,脸上疯狂的红潮瞬间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她精心策划的一切,她赌上性命的豪赌,在绝对的力量和汹涌的民意面前,如同烈日下的冰雪,消融得如此迅速,如此可笑。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发出最后的诅咒,却只喷出一口腥甜的血沫,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污浊的雨水中。
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含元殿前这片修罗场,洗刷着满地的血污和狼藉。
勤王大军迅速接管了宫防,开始清剿残敌,收押俘虏。寒门士子和宫人们相互搀扶着,许多人身上带伤,脸上却洋溢着激动和胜利的光彩。
盛姮缓缓从盛煊身上站起,收剑归鞘。她环视着这片被血与火洗礼过的战场,看着那些在暴雨中欢呼雀跃的寒门士子和宫人,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力量,同时涌上心头。
她解下腰间那条浸润了雨水、汗水和血水的蟠龙玉带,紧紧握在手中。那温润的触感,仿佛连接着二十年前感业寺青灯下,那个在泛黄经卷中苦苦求索的少女。
冰冷的玉石贴在掌心,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沉静。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而充满惊喜的呼唤,穿透了渐渐平息的雨声和喧嚣,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陛下!陛下!柳树!柳树活啦!
盛姮猛地循声望去!
只见宫门甬道的尽头,一个穿着红艳艳小肚兜、梳着羊角辫的女娃娃,正跌跌撞撞地从暴雨初歇的朦胧水汽中跑来!她的小脸上沾满了泥点,却笑得像一朵盛开在雨后的太阳花,眼睛亮得如同天上的星辰。
她的小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翠绿欲滴、带着新鲜泥浆的柳条!那柔嫩的柳枝上,几片新叶在风雨后显得格外鲜亮,充满了勃勃生机!
是阿禾!那个在并州书阁废墟中被她救下的女童!
陛下!阿爹说!漠南……漠南驿站来的信儿!神策军叔叔们种下的柳树苗……好多都……都扎下根啦!绿油油的!可好看啦!阿禾气喘吁吁地跑到丹墀之下,高高举起手中的柳条,献宝似的,声音清脆得如同出谷的黄莺。
盛姮怔住了。
所有的喧嚣,所有的血腥,所有的疲惫,在这一刻,仿佛被那根鲜嫩的柳条,被女童脸上那纯净无邪、充满希望的笑容,瞬间涤荡一空。
她缓缓地、一步步走下丹墀。沉重的明光铠发出铿锵的摩擦声。她走到阿禾面前,蹲下身。
冰冷的甲叶触碰到女童温热的小手。
盛姮伸出带着薄茧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去阿禾小脸上的泥点。她的目光,长久地、深深地凝视着那根象征着重生与希望的翠绿柳条,凝视着柳条上那几片在风雨后倔强舒展的嫩叶。
一个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后第一缕破晓的阳光,缓缓地、不可抑制地在盛姮沾满血污和雨水的脸上绽放开来。
所有的牺牲,所有的抗争,所有的孤注一掷……值了。
她伸出手,稳稳地接过了那根还带着泥土芬芳和生命律动的柳枝。指尖拂过柔韧的枝条,那鲜活的触感,如同电流般瞬间贯通了她的四肢百骸,驱散了血战后的冰冷与疲惫。
真正的国运……她无声地低语,目光掠过阿禾因兴奋而涨红的小脸,掠过那些相互搀扶、眼中闪烁着激动泪光的寒门士子,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看到了漠南那片在狂风中倔强挺立的嫩绿,看到了通济渠畔抽芽的垂柳,看到了未来无数握笔书写的女子……就在这些微小的、倔强的、充满生机的希望之中!
传朕旨意,盛姮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风雨洗礼后的、前所未有的沉静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渐渐平息的含元殿广场,叛首盛煊、嘉懿太妃,打入天牢,着三司严审,按律论处!
余者,胁从不究!有功者,论功行赏!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衣衫褴褛却挺直脊梁的寒门士子和宫人,今日所有为护驾而战之寒门士子、内侍宫人,无论出身,皆录其功!伤者厚恤,亡者优抚!
其子弟,可入新建之‘文渊书阁’就读,免束脩!有才学者,特许参加今秋恩科!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短暂的寂静后,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骤然爆发!那些寒门士子和宫人们激动得热泪盈眶,纷纷跪倒在地,发自肺腑的呐喊声浪直冲云霄,甚至盖过了雨声!
这不仅仅是对胜利的欢呼,更是对女帝护雏令、对知识改变命运之路最坚定的拥护!
盛姮微微颔首,目光最后落在那根翠绿的柳枝上,声音沉稳而坚定:着工部、户部,拨付双倍钱粮,全力支持漠南植柳、运河开凿!令稷下书阁,‘劝学鼎’落成大典,如期举行!
朕,要亲自为天下寒门学子,点燃这第一炷香!
臣等遵旨!劫后余生的朝臣们,无论是心有余悸还是心悦诚服,此刻都深深躬身,齐声领命。
女帝在血雨腥风中的雷霆手段和那份对国策的毫不动摇,已深深烙印在每个人心头。
永徽五年的初秋,天高云淡。浩大的运河工程终于在三门峡艰难合龙,巨大的石堰如同一条俯卧的苍龙,牢牢扼住了黄河桀骜的咽喉。
浑浊的河水被驯服地引入新开凿的河道,奔腾着流向干渴已久的土地。运河两岸,新栽的垂柳已抽出细长的枝条,在微凉的秋风中轻轻摇曳,虽然尚显稚嫩,却已透出勃勃生机。
盛姮并未乘坐御辇,而是换了一身简便的常服,仅带着王公公和数名侍卫,悄然登上了新筑的运河堤岸。
脚下是坚实的新土,混合着青草和湿润水汽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极目远眺,浑浊的河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奔流向前。
两岸是连绵的、刚刚显露出绿色的柳堤,如同两条蜿蜒的翡翠丝带,护卫着这条新生的血脉。
更远处,是广袤的、曾被旱魃肆虐的田野,此刻已有零星农夫在引水灌溉,进行着秋播的劳作。风中隐约传来他们粗犷而充满希望的号子声。
这景象,与她两年前那个绝望冬夜里的梦境,何其相似!
陛下,您看那边!王公公略带激动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盛姮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不远处的一段新堤上,一群穿着各色粗布衣裳的孩童正在嬉戏追逐。他们头上戴着用新鲜柳条编成的花环,笑声清脆如银铃,在空旷的河岸上回荡。
其中一个穿着红艳艳小衫、扎着羊角辫的女娃娃跑得格外欢快,正是阿禾!她手里挥舞着一根柳条,咯咯笑着在堤坡上跑上跑下,小脸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
突然,阿禾脚下被一个土块绊了一下,哎呀一声,小小的身体向前扑倒,正好摔在盛姮脚边不远处的草地上。
盛姮下意识地快走两步,伸出手。
阿禾却自己一骨碌爬了起来,小脸上沾了些草屑和泥土,非但没哭,反而仰起头,冲着盛姮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那笑容干净、纯粹,充满了无忧无虑的快乐和对这崭新世界的无限好奇。
阳光穿透云层,正好洒在女童沾着泥点却笑得无比明媚的小脸上,也洒在盛姮的身上。她伸出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缓缓收回。
看着阿禾那毫无阴霾的笑容,看着堤岸上奔跑的孩童,看着远处田野里劳作的农人,看着脚下这条承载着无数血汗与希望的崭新运河……
盛姮的嘴角,也如同被那阳光和笑容感染,缓缓地、无声地向上弯起。那是一个真正属于胜利者的、如释重负的、充满欣慰与期许的笑容。
她微微仰起头,深吸了一口带着河水气息和泥土芬芳的、自由的秋风。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那条温润的蟠龙玉带。
至于此间是非功过、善恶贤愚,且付与后世悠悠之口。任他评说论断,吾当仰不愧天,俯不怍人,以一腔热血,书家国担当之华章。
这盘以江山为局、以苍生为子的棋,落子无悔,步步惊心。而此刻,望着这运河初通、绿柳新发、孩童欢笑的景象,她知道。
她,终究是下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