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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牡丹诡案录》
作者:甲灵飞
第一章
癸卯年
三月廿八
晴转多云
飞仙喋血
今儿个天光不错,晒得万年县衙后院那几棵老榆树都懒洋洋的。我正蹲在耳房门口,拿小矬子打磨我那套用了多年的骨刀——这吃饭的家伙,得时刻保持锋利,指不定下一刻就要去掏摸死人肚子里的腌臜事。
刚磨到第三把,那熟悉的、火烧屁股似的脚步声又来了!赵捕头跟个没头苍蝇似的撞进来,一张黑脸膛涨得紫红,汗珠子顺着下巴颏往下淌,呼哧带喘:
柳…柳仵作!快!快!平康坊!翠莺阁!出…出大事了!
我眼皮都没抬,手上动作没停:又是争风吃醋捅刀子还是哪个恩客马上风
不…不是!赵捕头急得直跺脚,声音都劈了叉,是…是牡丹娘子!翠莺阁的头牌牡丹娘子!她…她死了!就在刚才!众目睽睽之下!跳那什么…飞仙舞的时候!从…从那么高的台子上摔下来!嘴里…嘴里还吐…吐出一朵带血的玉牡丹!
啪嗒!
手里的骨刀掉在地上。我猛地抬起头。
牡丹娘子苏怜月平康坊这两年风头最劲的花魁一曲霓裳羽衣能引来半城狂蜂浪蝶,一支飞仙舞据说能让月宫嫦娥羞惭闭月的那位死了还吐出一朵带血的玉牡丹
你再说一遍我盯着赵捕头,声音有点发紧。这死法,听着就邪性!
赵捕头抹了把汗,心有余悸:千真万确!小的当时就在翠莺阁外头巡街!听见里面炸了锅!冲进去一看…我的亲娘嘞!那牡丹娘子就躺在台子下头,穿着那身飘飘欲仙的舞衣,可…可人已经没气儿了!脸上还画着妆呢,美得跟画儿里似的,可嘴角…嘴角淌着血,血泊里就躺着那么一朵…白生生的玉雕牡丹!花瓣上还沾着血!邪…太邪门了!
现场呢我立刻起身,抄起藤箱。
乱…乱成一锅粥了!赵捕头喘着粗气,看热闹的、哭嚎的、吓晕的…崔县尉已经带人过去了,把翠莺阁封了!可…可那地方,您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消息怕是捂不住!
我二话不说,拎着藤箱就往外冲。平康坊,翠莺阁,头牌花魁,飞仙舞,血玉牡丹…这几个词串在一起,就像一串沾了毒的冰糖葫芦,甜腻底下藏着致命的杀机。这案子,一个弄不好,就是捅破天的大事!
赶到翠莺阁时,往日莺歌燕舞的销金窟,此刻死寂一片,透着股瘆人的压抑。门口围满了衙役,看热闹的老百姓被远远隔开,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脸上交织着惊恐、好奇和一种莫名的兴奋。
精怪索命!肯定是牡丹娘子太美,让什么山精野怪给盯上了!
我看是同行下的黑手!嫉妒她红呗!
那血牡丹…听说是不祥之物啊…
嘘…小声点,官差来了…
崔淼站在翠莺阁华丽的大门口,崭新的青绿官袍在一片脂粉残香和隐隐的血腥气中显得格格不入。他脸色铁青,嘴唇紧抿,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大案和周围嗡嗡的议论搅得心烦意乱。看见我,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厌恶无奈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赖
柳仵作!怎么才来!他语气带着惯有的不耐烦,但声音明显底气不足,快进去!尸体在…在牡丹阁!孙太医也在,说是…说是急怒攻心,猝死!
他刻意加重了孙太医和猝死几个字,像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也像是想尽快给这邪门的案子定个性。
急怒攻心猝死我心底冷笑。要真这么简单,赵捕头能吓成那样那朵血玉牡丹难道是自个儿从她嗓子眼里蹦出来的
我没接话,微微躬身,径直穿过奢华却弥漫着恐慌气息的大堂。空气里残留着浓烈的脂粉香、酒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甜腥。
牡丹阁在二楼最深处,是整个翠莺阁最华丽精致的所在。此刻,房门大开,里面光线有些昏暗。一个穿着锦缎、满身珠翠、哭花了浓妆的中年妇人正被两个衙役拦着,哭天抢地:我的牡丹啊!我的心肝宝贝肉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天杀的!是哪个挨千刀的害了你啊…
这是翠莺阁的鸨母,李嬷嬷。她哭得情真意切,可那双精明的小眼睛里,除了悲痛,分明还闪烁着对生意前景的巨大恐慌。
一个穿着素色衣裙、哭得几乎晕厥过去的小丫头瘫坐在地上,正是牡丹娘子的贴身婢女玉奴。她浑身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眼神涣散,嘴里只会无意识地念叨:娘子…娘子…笛声…有笛声…
笛声我脚步微顿。
崔淼跟在我身后进来,烦躁地冲李嬷嬷和玉奴呵斥:够了!都闭嘴!莫要惊扰仵作验尸!
他转向旁边一位穿着体面、留着山羊胡、一脸凝重无奈的老者:孙太医,您看…
孙太医捻着胡须,眉头拧成了疙瘩,对着崔淼和我拱拱手:崔县尉,柳仵作。老朽…老朽惭愧。观其面色,确有急怒攻心之兆,然…然口中突现此物,实在…实在匪夷所思,非老朽所能解也。
他指着房间中央。
我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那里。
猩红柔软的波斯地毯上,静静地躺着一个女子。一身薄如蝉翼的月白色舞衣,缀着银线和细碎的宝石,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流转着华彩,衬得那具躯体愈发玲珑有致。乌黑的发髻散开些许,几缕青丝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的脸…确实美得惊心动魄,柳眉杏眼,琼鼻樱唇,即使此刻失去了所有生气,依旧残留着惊鸿一瞥的风华。只是,那妆容精致的嘴角,蜿蜒着一道已经半凝固的暗红色血迹。
而就在她头侧,在那摊刺目的暗红血泊里,静静地躺着一朵花。
一朵用上等羊脂白玉精雕细琢的牡丹花。花瓣层层叠叠,舒展自然,雕工精湛绝伦,仿佛刚从枝头摘下,还带着露水的鲜活。唯有那洁白无瑕的花瓣上,沾染着几点同样暗红的、已经干涸的血迹,红白相映,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妖异美感。
血玉牡丹!传言成真!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蹲下身,打开藤箱。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空气凝固得如同灌了铅。
崔淼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强作镇定:柳仵作,孙太医既已言明是急症猝死,又有此…此不祥之物现世,恐是精怪作祟,惊扰坊市。不如…不如就此结案,将那玉牡丹封存,以安民心
他显然是想快刀斩乱麻,把这烫手山芋扔出去。
我戴上手套,拿起一根最细的银针,头也不抬,声音冷得像冰:县尉大人,死人还没说话,活人就急着盖棺定论了是人是鬼,是急症猝死还是魑魅魍魉,总得让卑职听听,这位牡丹娘子…她自个儿怎么说!
我的目光,落在了她眉心那一点原本殷红、此刻却透着诡异幽黑光泽的朱砂痣上。
传言…应验了朱砂痣变黑,索命之兆
(柳墨日记)
第二章
癸卯年
三月廿九

朱砂疑云
殓房里那股子混合了药水、石灰和新鲜尸气的味道,此刻又添上了一缕若有若无的、来自牡丹阁的脂粉甜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更加怪异难言的气息。油灯的火苗不安分地跳跃着,把停放在板床上的牡丹娘子映照得忽明忽暗,那张绝美的脸在光影里,竟透出几分森然。
昨儿个在翠莺阁,顶着崔县尉那欲言又止、恨不得立刻结案的眼神,还有李嬷嬷哭天抢地的嚎丧和玉奴那失了魂的念叨,硬是顶着压力把这祸水红颜给弄了回来。崔淼最后那脸色,啧,比锅底还黑。可没法子,这案子,邪门得紧,不弄个清楚,别说他这县尉位子坐不稳,恐怕整个万年县衙都得跟着吃挂落。
孙太医那急怒攻心猝死的说法,在我手下连半炷香都没撑过去。
银针探喉,探腹,毫无中毒迹象——不是鸩杀。
细细检视周身,除了摔落时手肘、膝盖几处轻微的淤青擦伤,再无任何致命外伤——不是刺杀、击打。
掰开眼睑,瞳孔放大,但并非窒息或绞杀的特征。
解开那身价值不菲的舞衣,露出底下玲珑的胴体。肌肤细腻白皙,触手微凉,并无中毒特有的斑点或肿胀。骨骼完好,内脏…隔着皮肉按压,也无破裂出血的迹象。
唯一的异常,除了嘴角那道凝固的血迹,就是她眉心那一点朱砂痣!
昨日在翠莺阁光线昏暗,看得不真切。此刻在油灯下,那点米粒大小的朱砂痣,颜色深邃得近乎妖异!不是寻常的鲜红或暗红,而是一种…沉郁的、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的墨黑!像一滴凝固的、污浊的墨汁,点在白玉无瑕的额心,刺眼至极!
我凑近了,几乎贴到那冰冷的皮肤上,用最细的银针小心翼翼地刮下一点那黑色物质的粉末,放在白瓷碟里。又取了点她嘴角凝固的血痂,另置一碟。再拿出我秘制的几种药水,挨个滴上去试。
血痂遇药水,显出正常的暗红色反应,是人血无疑。
而那黑色的粉末…遇酸不变,遇碱…竟微微泛起一丝诡异的暗绿光泽!这绝不是寻常的胭脂或朱砂!倒像是…某种混合了矿物和…难以言喻的污秽之物炼成的玩意儿!
精怪索命我心底冷笑。再厉害的妖怪,杀人也得有迹可循!这黑痣,这诡异的反应,分明是人为!
柳仵作!柳仵作!
赵捕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种古怪的、既恐惧又像是发现了什么的兴奋,崔县尉请您去前厅!有…有发现!关于那玉牡丹!
我心头一动,立刻收拾好东西,盖好白布,快步走向前厅。
厅内气氛凝重。崔淼背着手,烦躁地在厅中踱步。桌上铺着一块白布,上面赫然放着那朵沾染了血迹的羊脂白玉牡丹!在衙门公堂肃杀的光线下,它少了些昨日的妖异,却更显出一种冰冷的、不似凡物的精致。旁边还放着一张薄薄的、泛黄的纸笺。
柳仵作,你来看!崔淼见我进来,停下脚步,指着那玉牡丹,脸色依旧难看,但眼神里多了点东西,这玉牡丹…底下有字!
我凑近一看。果然,在那温润光洁的玉质花托底部,用极其细微、几乎与玉色融为一体的阴刻手法,刻着几个蝇头小楷。若非仔细辨认,极难发现。
天宝…二年…御…制…
我轻声念出。
天宝二年御制!宫中之物!
崔淼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声音都尖利起来:宫里的东西!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一个花魁的嘴里!这…这…
他显然被御制二字吓得不轻,这案子瞬间从花街命案拔高到了触碰宫闱禁忌的高度!
还有这个!崔淼拿起那张泛黄的纸笺,手指微微颤抖,这是在牡丹娘子妆奁最底层暗格里找到的!夹在一堆首饰下面!你看看!
我接过纸笺。纸很薄,边缘已经磨损,字迹娟秀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锐: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然,国色蒙尘,血染玉阶。廿载幽魂泣,朱砂化墨时。
前两句是刘禹锡赞牡丹的诗,后两句…却透着一股森然的怨毒!国色蒙尘,血染玉阶…廿载幽魂泣…朱砂化墨时!
廿载二十年天宝二年…距今可不正好是二十二年!时间对上了!朱砂化墨…这不正应验了牡丹娘子眉心那颗变黑的朱砂痣!
这不是情诗,也不是普通的遗书!这是一封…沾着血泪的控诉书!一封指向二十多年前宫闱秘辛的死亡预告!
崔县尉,我放下纸笺,声音低沉而清晰,牡丹娘子之死,绝非精怪作祟,也非寻常仇杀。这玉牡丹,这纸笺,还有她眉心的黑痣,都指向一处——二十多年前,天宝二载,宫中发生的一桩…可能与‘牡丹’有关、且涉及‘血染玉阶’、‘幽魂泣血’的隐秘!凶手以此玉牡丹为引,以这纸笺为咒,取了她性命!其目的…恐是为旧案复仇,或…灭口!
崔淼倒抽一口冷气,踉跄一步,扶住了桌案才没摔倒。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宫…宫闱秘事…复仇…灭口…柳仵作!你…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这…这案子…
他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那是对未知禁忌和滔天权势的本能畏惧。
卑职只知道,死人不会说谎,线索指向何方,路就在何方。我迎着他惊恐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若置之不理,或草草结案,恐非但无法安民,反会引来更大的灾祸!凶手能杀一个牡丹娘子,就能杀第二个、第三个!下一个眉心点着朱砂痣的‘国色’,不知又会是谁
机会,伴随着足以粉身碎骨的巨大风险,就摆在眼前!这朵从天而降的血牡丹,这封尘封的控诉书,如同两把钥匙,即将开启一扇通往二十多年前、那深宫禁苑之中、被血与泪尘封的禁忌之门!而我,一个卑微的仵作,竟成了这扇门的第一个叩门人!
崔淼死死地盯着我,又看看桌上那朵冰冷的玉牡丹和泛黄的纸笺,胸膛剧烈起伏。过了许久,他才像被抽干了力气般,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绝望:
查…查吧…柳仵作…本官…本官准你…追查这…这‘廿载旧事’!但…务必…务必谨慎!切莫…切莫引火烧身!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无比艰难。
(柳墨日记)
第三章
癸卯年
四月初一
细雨霏霏
宫墙深深
雨丝绵绵,不大,却恼人得很,沾衣欲湿。长安城的宫墙在细雨中显得格外巍峨森严,那朱红的颜色仿佛被水晕开,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化不开的血色。站在皇城根下,抬头望去,飞檐斗拱隐在雨雾里,像蛰伏的巨兽。
崔县尉那句务必谨慎、切莫引火烧身,还在耳边嗡嗡作响。谨慎查这种案子,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脚下是累累白骨,头上是悬顶利剑,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这阻碍,不是刀山火海,而是那堵看不见、摸不着却厚重无比的——宫墙!
二十多年前,天宝二载,御制的玉牡丹,血染玉阶的控诉,幽魂泣血的诅咒…指向的,只能是那九重宫阙之内,皇帝陛下的后宫!
一个卑贱如蝼蚁的仵作,想打听宫闱秘事比登天还难!宫里的卷宗,别说我,就是崔县尉、甚至京兆尹,没特旨也休想窥见一字!当年的宫人,或死,或散,或被牢牢封口,如同泥牛入海,杳无踪迹。
唯一的线索,是那纸笺上娟秀锋锐的字迹,还有玉奴失魂时反复念叨的笛声。笛声…在牡丹娘子飞仙舞陨落时,玉奴听到了笛声这又是何关联
我撑着油纸伞,像一抹灰色的影子,在平康坊湿漉漉的街巷里穿行。目标:翠莺阁后巷,那些浆洗缝补、做粗活的老婆子们。她们或许地位低下,但往往是一府之中消息最灵通的碎嘴子,宫闱秘辛的边角料,有时就从这些不起眼的渠道流出来。
在一处堆满染缸、散发着皂角和染料混合气味的狭窄院落里,我找到了翠莺阁专管浆洗的吴婆子。她正费力地捶打着一件华美的舞衣,水花四溅。
我表明来意(隐去了仵作身份,只说受衙门所托,打听些旧事),又不动声色地塞过去一小串铜钱。
吴婆子浑浊的眼睛扫过铜钱,又警惕地上下打量我,压低了声音:官爷打听…天宝二载宫里的事还…还跟牡丹有关哎哟喂,这可不敢乱说!要掉脑袋的!
她紧张地左右张望。
老婆婆放心,只是衙门查案需要,绝不会牵连于你。我尽量显得诚恳,您在这翠莺阁多年,可曾听牡丹娘子…或者阁里其他人,提起过什么宫里旧事尤其是…跟牡丹花,或者…什么‘玉阶’、‘血’之类的
吴婆子皱着眉,捶衣服的手慢了下来,似乎在努力回忆:牡丹娘子…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心思深着呢,从不跟我们这些粗使婆子说体己话…不过…
她犹豫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倒是有一回,我给她送洗好的衣裳,听见她跟玉奴那丫头在屋里头哭…说什么…‘阿娘…女儿终于找到…’‘…血债…要还…’‘…那地方…玉阶都染红了…’
听着怪瘆人的…我吓得赶紧走了…
阿娘血债玉阶染红
线索!虽然模糊,但印证了那纸笺上的控诉!牡丹娘子果然知道些什么!她口中的阿娘,难道就是二十多年前那场宫闱惨案的受害者
还有别的吗比如…笛声牡丹娘子出事前,或者平时,可喜欢听笛或者阁里有人吹笛我追问。
笛吴婆子茫然地摇摇头,没…没留意啊。牡丹娘子善舞,听的都是琵琶、箜篌这些雅乐…笛子…好像没怎么听过。出事那天…乱糟糟的,更没注意了…
线索似乎又断了。笛声依旧是个谜。
离开浆洗院,我又辗转找到几个曾在不同教坊做过事、如今已年老色衰退下来的乐工老妪。提起天宝旧事,她们要么茫然摇头,要么讳莫如深,连连摆手。只有一个曾经在内教坊待过几年、后来因犯错被逐出的老乐工,在收了银钱后,趁着四下无人,含混地提了一句:
天宝二载…宫里是出了桩大事…好像…是跟一位…极得宠的美人有关…那美人…最爱牡丹…封号里好像就有个‘丹’字…后来…后来不知怎地…一夜之间…人就没了…宫里只说暴病…可私下里传…传得可邪乎了…说是…说是冲撞了…还是…唉!造孽啊!那之后…宫里好一阵子不许提牡丹…不许奏…奏某些曲子…
她说到这里,猛地打了个寒噤,像是想起了极其恐怖的事情,死死捂住嘴,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连钱也不要了,踉跄着跑开。
极得宠的美人封号带丹暴毙不许提牡丹不许奏某些曲子
碎片似乎在慢慢拼凑。那位美人,很可能就是牡丹娘子口中的阿娘!她的暴毙,就是血染玉阶的真相而那不许奏的曲子…莫非就与玉奴听到的笛声有关
然而,知道得越多,那无形的宫墙仿佛就压得越重。这些零星的碎片,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我该去哪里寻找更确凿的证据去找那些早已出宫、散落民间、可能知晓内情的老太监、老宫女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谁敢开口
正当我撑着伞,在细雨中的坊市间踌躇,感觉前路被那高耸的宫墙堵死时,一个穿着不起眼灰色布衣、身形佝偻的老者,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我。他帽檐压得很低,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柳仵作…可是在为‘血牡丹’一案烦忧想打听…天宝二载…‘丹妃’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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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剧震!猛地转头看向他。这老者…竟一口道破我的身份和查案方向!
他缓缓抬起一点帽檐,露出一张布满深刻皱纹、肤色苍白得不正常的老脸,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久居深宫磨砺出的、洞悉世情的锐利。
老奴…姓陈。伺候过…玄宗皇帝。
他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冰碴,那玉牡丹…老奴认得。当年…是圣人亲赐给‘丹妃’娘娘的生辰礼…那上面的血…是娘娘的…也是…她腹中未出世的小皇子的…
细雨如丝,落在油纸伞上,沙沙作响。我站在湿冷的街巷中,看着眼前这位自称伺候过玄宗皇帝的老太监陈公公,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认得玉牡丹!还知道上面的血是谁的!丹妃!小皇子!
陈公公我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尽量平稳,此处非讲话之所,可否移步详谈
陈公公那双浑浊的老眼警惕地扫视四周,如同惊弓之鸟,微微颔首:跟我来。
他佝偻着背,脚步却异常轻捷,带着我在迷宫般的坊巷间穿梭,七拐八绕,最后钻进了一条死胡同尽头一处极其破败、几乎被废弃的土地庙。庙里蛛网密布,神像蒙尘,只有角落里铺着一点干草,显然是他暂时的栖身之所。
坐吧,柳仵作。他指了指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墩,自己则缩在阴影里,仿佛这样能获得一丝安全感。老奴时日无多,有些事…再不说,怕是要带进棺材里,永无天日了。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沉痛的疲惫。
请公公明示!我心中急迫,但面上维持着恭敬,那‘丹妃’娘娘…究竟是怎么回事那玉牡丹,又怎会…出现在牡丹娘子口中
陈公公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承载了二十多年的沉重:
丹妃娘娘…姓苏,名婉容。天宝元年初入宫,因其姿容绝代,尤爱牡丹,一曲《霓裳》能引百鸟来朝,深得…圣人宠爱。天宝二载春,晋为‘丹妃’,赐居凝香殿,风头一时无两。当时…她已怀有龙嗣三月有余…
他眼中闪过一丝追忆,随即被浓重的悲哀取代。
天宝二载…四月…牡丹花开得最盛的时节…
陈公公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难以抑制的恐惧,凝香殿…出事了!那一夜…老奴当值…离得远…只听见殿内先是传来娘娘凄厉的哭喊…还有…还有一阵…一阵极其尖锐、像是用骨头刮出来的笛声!那笛声…钻心剜骨!听得人神魂欲裂!
骨头刮出来的笛声!
我浑身一凛!玉奴听到的!是它!
后来…后来就没了声息…
陈公公老泪纵横,声音哽咽,第二天…宫里就传旨…丹妃娘娘…因急症…薨了!连同腹中龙子…一尸两命!可…可老奴后来偷偷打听过当夜在殿内伺候、侥幸活下来的一个小宫女…她…她吓疯了!嘴里只会念叨:‘血…全是血…玉阶…娘娘的头…笛子…黑色的花…’
玉阶染红!黑色的花是指朱砂痣变黑!
圣人…圣人悲痛欲绝,却也震怒异常!下令彻查!可…可查来查去…竟…竟查到了娘娘头上!说她…说她私藏厌胜之物,诅咒…诅咒武惠妃(当时后宫最有权势的妃子)!还在她妆奁夹层里…搜出了一张…写着恶毒诅咒的符纸!上面…上面画着黑色的牡丹!还有…还有一根…用人骨雕成的小笛子!
人骨笛!黑色牡丹符咒!
我听得毛骨悚然!这手法…与牡丹娘子之死何其相似!只不过当年是搜出的证据,如今是直接呈现的结果!
证据确凿我忍不住追问,直觉告诉我这证据水分极大。
陈公公惨然一笑,满是嘲讽:证据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符纸…那骨笛…谁知道是怎么‘搜’出来的武惠妃当时圣眷正隆,其兄杨国忠权势熏天…丹妃娘娘得宠又怀了龙种,早已是她们的眼中钉,肉中刺!这根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构陷!一场血淋淋的谋杀!
那…那个小宫女呢还有…丹妃娘娘的家人
小宫女…没几天就‘失足’掉进太液池淹死了。陈公公的声音冰冷,丹妃娘娘出身不高,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同胞妹妹…事发后,妹妹一家…也…也在一场大火中…‘意外’身亡了…死得干干净净…这案子…就这么…被捂住了。圣人后来追悔莫及,大病一场,从此宫中讳言牡丹,禁奏清商羽调之乐(因丹妃擅此),那凝香殿…也成了冷宫禁地…唉…冤啊…天大的冤屈啊…
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苏婉容!丹妃!苏怜月(牡丹娘子)…也姓苏!同胞妹妹…一家死于大火…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轰然拼合!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
陈公公!我声音发紧,丹妃娘娘的妹妹…叫什么她…她是不是有个女儿!
陈公公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我:妹妹…好像叫…苏婉清女儿老奴…老奴不知…那都是宫外的事了…
苏婉清!
牡丹娘子苏怜月!她极有可能就是丹妃苏婉容的外甥女!是那场大火中意外身亡的妹妹一家…可能侥幸逃脱的后人!她入平康坊,成为花魁,以牡丹为号…根本就是处心积虑!是为了追查小姨和未出生表弟(妹)惨死的真相!那纸笺,就是她写的控诉!她找到了证据(玉牡丹),知道了仇人是谁!结果…引来了杀身之祸!被同样的手法灭口!用那邪异的骨笛声,用那诅咒般的黑牡丹符咒(眉心黑痣)!
陈公公,您可知当年构陷丹妃,具体经手之人是谁那骨笛…那符咒…出自何人之手我追问,心脏狂跳。真凶,呼之欲出!
陈公公眼神闪烁,恐惧再次浮现,他瑟缩了一下,声音低如蚊呐:经手…明面上是内侍省的高公公…可谁都知道…高公公是…是武惠妃的心腹!至于那骨笛和符咒…邪门得很…老奴隐约听过…像是…像是跟宫外一个…一个信奉邪神‘大黑天’的…妖道有关…那妖道…好像…好像姓‘摩尼’对!摩尼子!后来…后来听说被官府剿了…
武惠妃(虽已死,但其势力残余犹在)!妖道摩尼子(或其传人)!
我豁然起身!真凶的范围,瞬间缩小!牡丹娘子查到了仇人,结果被仇人先下手为强,用她小姨当年被构陷的诅咒方式,将她残忍杀害!这是赤裸裸的警告和报复!
多谢公公!我深深一揖。这情报,价值连城!
柳仵作!陈公公却突然抓住我的袖子,枯瘦的手冰凉刺骨,眼中满是哀求与恐惧,老奴…老奴今日所言…您…您千万莫要说出去!就…就当是听了个疯子的胡话!那些人…手眼通天!心狠手辣!老奴还想…还想多活几日…求您了!
他松开手,蜷缩进阴影里,瑟瑟发抖。
看着他惊恐的样子,我心中沉重。这深宫里的冤魂,连诉说真相,都是一种奢望和危险。
离开破败的土地庙,细雨依旧。我撑着伞,走在湿滑的街道上,心头却如同燃着一团火。
阻碍(宫墙深深)已破,真凶浮出水面!
机会已转化为明确的追凶方向!
反击,就在此刻!
下一步,便是要揪出那个可能潜藏在长安城某个角落、继承了妖道摩尼子邪术、为武惠妃余孽(或自身利益)效力的——吹笛人!以及,拿到足以钉死他们的铁证!
崔县尉…这次,怕是由不得你再退缩了!这血海深仇,这滔天冤屈,必须有个了断!
(柳墨日记)
第四章
癸卯年
四月初二
阴云密布
顺藤摸瓜
土地庙里陈公公那带着血腥味的诉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心头,沉甸甸的。细雨不知何时停了,但天依旧阴沉得厉害,仿佛整个长安城都罩在巨大的铅块之下。苏婉容(丹妃)、苏婉清(牡丹娘子之母)、苏怜月(牡丹娘子)…这一门三代的冤屈与血泪,还有那未出世就化作血沫的小皇子…这仇,这恨,深似海!
真凶的轮廓已然清晰:武惠妃余孽(虽惠妃已薨,但其家族势力盘根错节,杨国忠更是权势滔天),以及为他们提供那邪异杀人手段的——妖道摩尼子或其传人!
目标明确,剩下的,就是如何在这龙潭虎穴般的长安城里,把这两条毒蛇揪出来!
第一步,查妖道摩尼子!此人既能炮制出那操控心神、杀人无形的骨笛和令人朱砂痣变黑的邪术,必非常人。其传承,也绝不会轻易断绝。
回到衙门,我直奔卷宗库。万年县衙的卷宗虽够不着宫闱秘档,但长安城历年来的妖言惑众、邪教案底还是有的。守着库房的老书吏昏昏欲睡,被我几枚铜钱和崔淼的手令(借口查鬼市邪祟关联案)唤醒,不情不愿地翻找起来。
灰尘在昏暗的光线里飞舞。我埋首于一堆堆散发着霉味的故纸堆中,一页页翻过那些记载着光怪陆离、血腥残忍的旧案。
找到了!
天宝七载,卷宗编号:玄妖七三二。
妖道摩尼子,本名不详,自称得西域大黑天神传承,于长安西郊金光观聚众传邪法,以人骨制器,血符咒人,妄言可通幽冥、夺人寿元。信徒多为市井无赖、失意官吏、亦有深宅妇人暗通款曲。
其法邪诡,曾有多起离奇死亡案与之相关,死者或狂笑暴毙,或眉心现黑斑猝死,官府屡查无果,民怨沸腾。
天宝七载冬,万年、长安两县协同金吾卫,突袭金光观。妖道摩尼子负隅顽抗,驱使邪物(状若黑雾,伴有刺耳异响)伤数名官差,终被弩箭射杀,观中邪器、符咒尽数焚毁。其核心弟子七人,五死二逃,画像通缉如下…
卷宗后面附着两张粗糙但特征鲜明的海捕文书画像:
其一:
尖嘴猴腮,左颊有铜钱大黑痣,名号地鼠。
其二:
面容阴鸷,断眉,右手缺小指,名号残蝎。
刺耳异响
是骨笛声!眉心黑斑猝死
与丹妃、牡丹娘子之死如出一辙!妖道虽死,其邪术传承未绝!这地鼠和残蝎,就是漏网之鱼!二十多年过去,他们可能早已改头换面,潜藏更深!
地鼠特征明显,容易辨认。当务之急,是找到残蝎!缺小指的右手,这是无法完全掩盖的印记!
我立刻找到崔淼。他听完我的发现(隐去了丹妃旧案,只强调妖道余孽用邪术杀人,目标可能涉及更多权贵),脸色比外面的天色还难看。
妖道余孽邪术杀人崔淼在厅中焦躁地踱步,柳仵作!你…你确定这…这可比精怪作祟还麻烦!牵扯到前朝邪教案,一个不好…
县尉大人!我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卑职确定!牡丹娘子眉心黑痣,与卷宗记载妖道邪术致死特征完全吻合!此獠不除,下一个眉心点痣的贵人,不知会是谁!若在某个王公大臣的寿宴上…或是宫里的某位娘娘身上…
我故意把后果说得极其严重。
崔淼猛地停住脚步,冷汗顺着鬓角流下。他显然想到了那可怕的后果,以及自己官帽不保甚至人头落地的下场。他死死盯着我,眼中挣扎片刻,最终狠狠一跺脚:查!给本官狠狠地查!赵捕头!
卑职在!赵捕头应声而入。
立刻秘密调集人手!给本官盯死了长安城所有医馆、药铺、跌打损伤处!尤其是那些专治陈年旧伤、擅长接骨续筋的!重点排查近二十年来,右手缺失小指之人!记住,是右手!给本官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残蝎’找出来!但有消息,立刻回报柳仵作!不得延误!崔淼几乎是吼出来的命令。
得令!赵捕头领命而去。
第二步,盯紧武惠妃(杨家)的关联势力!虽然杨国忠已死,杨家倒台,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其门生故吏、暗中豢养的爪牙,未必没有残存!尤其是可能与当年构陷丹妃事件有直接关联的旧人!
这个层面,就不是万年县衙能轻易插手的了。需要更巧妙的方法。
我想到了一个人——老鬼刘。这老耗子虽然上次被裴家吓破了胆,但杨家倒台是近几年的事,余威或许没那么慑人,而且…利益足够大时,耗子也敢舔猫须!
再次踏入西市那条污秽的窄巷,推开老鬼刘那扇破门。浓烈的劣酒气扑面而来。老鬼刘正对着油灯数着几枚铜板,看见我,小眼睛里立刻堆起谄媚又警惕的笑:哎哟!柳仵作!您…您又来了上次…上次…
我直接将一小锭银子(从崔淼那里预支的办案经费)拍在他桌上,分量十足。
老鬼刘的眼珠子瞬间直了,呼吸都急促起来:柳…柳爷!您…您这是
打听点‘新鲜’的旧事。我压低声音,杨家。杨国忠倒台后,他府里那些见不得光的‘脏活儿’,都是谁在接手尤其是…跟宫里旧事沾边儿,比如…替某些贵人‘处理’麻烦的那种
老鬼刘脸上的谄媚瞬间凝固,换成了极度的惊恐,他下意识地左右张望,声音压得比我还低:杨…杨家!柳爷!您…您怎么专挑这要命的问啊!那可是抄家灭族…
银子,够你换个地方,舒舒服服过下半辈子了。我又拍下一锭,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压力,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出了这门,我从未见过你。
两锭白花花的银子,在昏暗的油灯下散发着致命的诱惑。老鬼刘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贪婪和恐惧激烈交战。最终,贪婪的毒蛇死死咬住了恐惧的咽喉。他一把将银子扫进怀里,死死捂住,凑到我耳边,用气声说道:
杨…杨家的脏活儿…以前分好几摊…倒台后…树倒猢狲散…但…但有一支最隐秘的‘暗线’,据说…据说专替宫里某位…某位极有体面的‘老祖宗’办事的…领头的是个太监…叫…叫高力士的干儿子…好像…好像姓冯对!冯保!人送外号‘剔骨刀’!心狠手黑,专办见不得人的勾当!杨家倒后…听说…听说他摇身一变…攀上了…攀上了现在宫里某位得势的公公…具体是谁…小的…小的真不知道了!这人…神出鬼没…落脚点…好像在…在平康坊后面…靠近东市的…‘宝昌当铺’…那当铺…暗地里…是他洗钱销赃的窝点!
冯保!剔骨刀!宝昌当铺!
一条隐藏在阴影中的毒蛇,露出了獠牙!这冯保,极有可能就是当年高公公(武惠妃心腹)的接班人,是继续为武惠妃余孽(或新的主子)处理脏活的刽子手!牡丹娘子追查旧案,威胁到了他们,于是他们动用了妖道传人残蝎的邪术,杀人灭口!
很好。我点点头,转身欲走。
柳爷!柳爷!老鬼刘突然扑过来,死死抓住我的袖子,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哀求,钱…钱我不要了!您…您拿回去!求您!千万…千万别说是我说的!那‘剔骨刀’…他…他真会杀人灭口!骨头渣子都给你碾碎了喂狗啊!
他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我掰开他的手,将一锭银子塞回他怀里,声音冰冷:拿着,离开长安。永远别再回来。
说罢,不再看他,大步走出这充满恐惧与污秽的小屋。
线索在手,网已张开!接下来,就是耐心的等待与致命的收网!
(柳墨日记)
第五章
癸卯年
四月初五
夜雨滂沱
捕蝎断指
等待的日子,每一刻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崔淼那边派出去秘密排查残蝎的人手如同石沉大海,毫无音讯。宝昌当铺那边,我亲自化装成落魄书生去典当过几次不值钱的旧物,铺面倒是气派,伙计眼高于顶,掌柜是个一脸和气、眼神却精明得像狐狸的胖子,看不出丝毫端倪。至于那个剔骨刀冯保,更是连影子都没摸着。
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大。凶手很可能已经知道我们在追查,随时可能再次出手,或者…彻底隐匿。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意外,伴随着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降临了!
夜,黑得如同泼墨。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屋顶和窗棂,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仿佛天地都在震怒。我躺在耳房简陋的板床上,听着外面的风雨声,毫无睡意,心头那根弦绷得紧紧的。
突然!
砰!砰!砰!
剧烈的砸门声夹杂着赵捕头嘶哑变调的呼喊,硬生生撕裂了风雨的咆哮:柳仵作!开门!快开门!抓…抓到了!抓到了!!
我一个激灵翻身下床,猛地拉开门。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瞬间灌进来。门外,赵捕头和几个衙役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和…难以掩饰的惊悸!他们中间,架着一个同样湿漉漉、拼命挣扎、嘴里发出野兽般嗬嗬低吼的人!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我看清了那人的脸——卷宗画像上那张阴鸷的面容!断眉!正是残蝎!而他被反剪在背后的右手…赫然缺了一根小指!伤口早已愈合,留下一个丑陋的断茬!
残蝎!我心头剧震!
在哪抓到的!我厉声问,盖过风雨声。
永…永安渠!放生桥下游的芦苇荡!赵捕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激动得发颤,兄弟们按您的吩咐,盯着那些黑医馆!今儿后半夜,雨最大的时候,蹲在‘薛一贴’(专治跌打损伤的黑医)后巷的兄弟,看见这厮鬼鬼祟祟翻墙进去!进去没多久,里面就传出打斗声和…和一种…像鬼哭似的笛子声!兄弟们冲进去!我的娘!里面…里面躺了三个!薛一贴和他两个伙计!死状…死状跟牡丹娘子一模一样!脸上带着笑!眉心…眉心都有个黑点!这厮正想从后窗跑!被兄弟们拼死按住了!他…他还想吹那笛子!
赵捕头心有余悸地指着残蝎腰间。
一个衙役立刻从残蝎腰间扯下一个油布包,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根惨白中透着暗黄、打磨得异常光滑的…人小臂骨制成的短笛!笛身一端,雕刻着一个狰狞的鬼面!
人骨笛!
邪器现形!
残蝎被按在地上,双目赤红,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怨毒无比地瞪着我,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他挣扎的力气极大,几个衙役都险些按不住。
带回去!捆结实了!嘴堵上!严加看管!我立刻下令。人抓到了,邪器也缴获了,这是天大的突破!但薛一贴三人的死,也证明了这妖人的凶残和邪术的可怕!必须立刻审问,撬开他的嘴,揪出幕后主使剔骨刀冯保!
就在衙役们七手八脚,用浸了水的牛筋绳索将残蝎捆成粽子,并试图用破布堵他嘴时——
异变陡生!
残蝎眼中闪过一丝疯狂和决绝!他猛地一低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口咬向自己被反剪在背后的右手手腕!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被硬生生咬断的脆响,在风雨声中清晰可闻!
啊——!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从残蝎被堵住的喉咙里闷闷地挤出!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绳索和地面!
所有人都惊呆了!连按着他的衙役都下意识松了手!
残蝎竟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利用剧痛带来的爆发力,硬生生将捆着的双手从背后甩到了身前!虽然右手腕几乎被他自己咬断,鲜血淋漓,但那只完好的左手,却闪电般探入怀中,掏出一个黑乎乎、鸡蛋大小的东西!
小心!
我瞳孔骤缩,厉声嘶吼!
晚了!
残蝎脸上露出一个混合着极端痛苦和疯狂狞笑的表情,用尽最后力气,将那黑色物体狠狠砸向地面!
噗——!
一声闷响!并非爆炸,而是一大团浓得化不开、带着刺鼻腥臭的墨黑色烟雾瞬间爆开!烟雾翻滚扩散的速度极快,如同有生命的活物,瞬间吞噬了最近的几个衙役和地上的残蝎!
呃啊——!
我的眼睛!
什么东西在咬我!
被黑雾笼罩的衙役发出凄厉的惨叫,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脸和脖子,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毒虫在噬咬他们!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恐怖的黑紫色水泡,迅速溃烂!
退!快退!
我拉着吓傻的赵捕头急退,同时抓起墙角一袋石灰粉,猛地朝黑雾扬去!
石灰粉与黑雾接触,发出嗤嗤的响声,冒起白烟,稍稍阻滞了黑雾扩散的速度。趁着这片刻,我和赵捕头以及外围几个反应快的衙役连滚爬爬地退到了门外风雨中。
屋内,惨叫声和翻滚挣扎声持续了不到十息,就彻底沉寂下去。只有那浓稠如墨、带着死亡气息的黑雾,还在门框内翻滚涌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
风雨呼啸,吹不散这屋内的死亡阴霾。
我和赵捕头等人站在门外冰冷的雨水中,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纸,看着那如同地狱入口般的房门,心有余悸,手脚冰凉。
残蝎…死了。用最惨烈的方式自尽,还拉上了至少三名衙役垫背!甚至…连尸体都被那可怕的毒雾腐蚀得面目全非!
唯一的线索…唯一能直接指认剔骨刀冯保的人证…就这么断了!还搭上了几条兄弟的性命!
意外!致命的意外!
赵捕头瘫坐在泥水里,看着门内翻滚的黑雾,失魂落魄地喃喃:完了…全完了…线索断了…兄弟…兄弟也…
风雨如晦,浇灭了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混合着屈辱和不甘。
不!还没完!还有那根骨笛!还有…宝昌当铺!
残蝎虽死,但他身上掉出来的东西,或许还有线索!而且,他临死前掏出那致命毒物的动作…那只完好的左手探入怀中的方向…
我猛地看向赵捕头:赵头!‘残蝎’自戕前,左手是从怀里哪个位置掏出的东西是胸口还是…肋下
赵捕头茫然地抬起头,努力回忆着那噩梦般的瞬间,眼睛突然一亮:肋下!是右边肋下!他怀里…好像…好像有个暗袋!
暗袋!
人死了,暗袋里的东西或许还在!
等毒雾散尽!清理现场!仔细搜查‘残蝎’的尸体!特别是右肋下!一寸皮肉都别放过!
我咬着牙下令,眼中重新燃起火焰。只要还有一丝线索,就绝不能放弃!
(柳墨日记)
第六章
癸卯年
四月初七
风停雨歇
(反转:螳螂捕蝉)
毒雾散尽,已是两天后。那间耳房如同被地狱之火舔舐过,墙壁、地面一片焦黑,散发着混合着腐肉和刺鼻药味的恶臭。残蝎和三名衙役的尸体早已被剧毒腐蚀得不成人形,如同四具焦黑的枯骨,散发着死亡的气息。饶是见惯了死人的我,胃里也一阵翻江倒海。
在令人窒息的环境里,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我亲自带着厚厚的手套,小心翼翼地翻检残蝎那具几乎碳化的遗骸。
肋骨…右肋下…焦黑的皮肉粘连在一起…
我用薄刃刀极其小心地剥离开碳化的皮肉组织…找到了!
在右肋下靠近腋窝的位置,紧贴着肋骨,有一个用不知名坚韧皮子缝制的、同样被烧灼得焦黑变形的小小暗袋!暗袋边缘的缝线已经部分熔断。
屏住呼吸,用镊子轻轻挑开暗袋的开口。里面没有毒物,只有两样东西:
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薄如蝉翼、非金非玉的黑色牌子。
牌子入手冰凉,正面阴刻着一个极其诡异、三头六臂、獠牙外露、脚踏骷髅的神像——正是西域邪神大黑天!
一张被卷成细筒、同样材质特殊的油纸。
展开油纸,上面用极其细密的暗红色朱砂(或是某种血液)写着一行地址:
安邑坊,菩提巷尾,伽蓝废院,子时三刻。
落款处,画着一个极其简练、却透着阴狠气息的图案——一把小小的、滴血的剔骨尖刀!
剔骨刀冯保的密令!
狂喜瞬间冲散了连日的阴霾和眼前的尸臭!踏破铁鞋无觅处!这竟是残蝎与剔骨刀冯保约定下次接头或接受指令的地点与时间!就在今晚!安邑坊!伽蓝废院!
残蝎已死,冯保绝想不到密令会落入我手!这是天赐良机!
我立刻找到崔淼。他正为损失衙役、线索中断而焦头烂额,看到这密令,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两眼放光!
好!好!天助我也!崔淼兴奋地拍案而起,之前的恐惧颓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即将立功的狂热,柳仵作!你立下大功了!今夜子时!本官亲自带队!布下天罗地网!定要将这‘剔骨刀’冯保,连同其党羽,一网打尽!人赃并获!
他立刻开始调兵遣将,挑选精干衙役,布置埋伏地点,安排弓弩手占据制高点…计划周密,志在必得。他甚至亲自披上了软甲,一副要亲临前线捉拿要犯的架势。
看着崔淼那副踌躇满志的样子,我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太顺利了…冯保这种积年老鬼,会如此轻易地暴露接头地点这密令…会不会是个陷阱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
入夜。安邑坊,菩提巷。
风停雨歇,但空气依旧湿冷粘稠。残月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有零星几点星光,吝啬地洒下些许微光。巷子深处,一座废弃多年的伽蓝寺(小寺庙)孤零零地矗立在黑暗中,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骨架,透着阴森死寂。
崔淼带着数十名精干衙役,无声无息地潜入废院四周,埋伏在残破的佛像后、倒塌的梁柱下、半人高的荒草丛中。弓弩手则占据了相对完好的钟楼制高点。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到令人窒息的气氛。我作为关键证人,被安排在崔淼身边,藏身于大殿一处相对隐蔽的角落,面前是一尊倒塌了一半、布满蛛网的泥塑菩萨。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流逝。子时的梆子声,仿佛从极远处传来,又倏忽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
子时三刻!
来了!
废院那扇早已腐朽、半塌的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黑色劲装、身形瘦削、动作如同狸猫般轻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他警惕地扫视着黑暗的院落,右手始终按在腰间,显然藏着利器。
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勉强能看到他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锐利如鹰的眼睛。
是他!剔骨刀冯保!
虽然蒙面,但那身形、那眼神,与老鬼刘描述的剔骨刀气质完全吻合!
崔淼按捺不住激动,呼吸都粗重了几分。他死死盯着那个身影,等待他走到埋伏圈的中心。
冯保似乎并未察觉异常,他脚步轻捷,径直朝着大殿中央、那尊半倒塌的菩萨像走来。他的目标,似乎就是菩萨像基座下的某个位置
就在他距离菩萨像基座还有三步之遥时——
动手!
崔淼猛地一声暴喝!
咻咻咻——!
杀——!
埋伏的衙役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出!弓弩破空之声尖锐响起!数支弩箭带着凄厉的啸音,直射冯保!
眼看冯保就要被射成刺猬,或被乱刀分尸!
惊变就在此刻发生!
那看似毫无防备的冯保,嘴角竟勾起一丝极其诡异的、嘲讽的冷笑!他按在腰间的右手猛地一扬——
噗!
又是一大团浓烈腥臭的墨黑色毒雾瞬间爆开!比残蝎那次更浓!扩散更快!瞬间将他周围数丈范围完全笼罩!冲在最前面的几名衙役猝不及防,一头撞进毒雾,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翻滚倒地!
小心毒雾!散开!放箭!放箭!
崔淼惊骇欲绝,嘶声大吼!
弓弩手仓促放箭,但毒雾翻滚,目标难辨,箭矢大多射空或射入雾中,毫无声息。
混乱之中,那冯保的身影如同鬼魅,借着毒雾的掩护,竟不退反进!一个诡异的折身,快如闪电,直扑——崔淼和我藏身的方向!
他的目标…不是接头是…我们!
狗官!还有你这多事的仵作!都给我死!
冯保嘶哑怨毒的声音穿透毒雾!一道寒光,如同毒蛇吐信,直刺崔淼咽喉!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绝非寻常武夫!这是训练有素的杀人技!
崔淼吓得魂飞魄散,他虽穿着软甲,但咽喉是致命要害!他下意识地想拔剑格挡,却因恐惧和笨拙慢了一拍!眼看那寒光就要洞穿他的喉咙!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比冯保更快!如同凭空出现的一道青烟,从崔淼身侧那尊倒塌的菩萨像后闪出!
霓裳羽衣!翩若惊鸿!
是玉奴!
她不知何时竟潜藏于此!此刻的她,不再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婢女!她穿着一身素白如雪的舞衣(正是牡丹娘子那件月白舞衣!),脸上未施粉黛,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眉心,一点朱砂殷红如血!她手中没有武器,只有…两支长长的、染成丹色的水袖!
咻——啪!
水袖如同有了生命,化作两条灵动的赤练毒蛇!一条精准无比地抽打在冯保持刀的手腕上!
呃!
冯保手腕剧痛,匕首脱手飞出!
另一条水袖,则如同铁鞭,带着凌厉的破空声,狠狠抽向冯保的面门!
冯保大惊失色!他万没想到此处还藏着如此高手!仓促间猛一仰头,水袖擦着他鼻尖掠过,凌厉的劲风刮得他脸皮生疼!
这一阻,救了崔淼一命!也给了周围反应过来的衙役机会!
抓住他!
衙役们怒吼着再次扑上!
冯保失了匕首,又被玉奴诡异莫测的水袖缠住,顿时陷入重围!他身法诡异,出手狠辣,瞬间又放倒了两个衙役,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加上玉奴那如同鬼魅般飘忽不定、专攻要害的水袖袭扰,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好!好!给我拿下!
死里逃生的崔淼惊魂稍定,看着被围攻的冯保,又看看如同复仇仙子般的玉奴,激动得满脸通红,大声叫好。
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惊呆了!玉奴…她怎么会在这里她这身功夫…从何而来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胜券在握,冯保即将伏诛之时——
真正的反转,才刚刚开始!
被围攻的冯保,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极其怨毒和疯狂的光芒!他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双手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在胸前快速结印!
随着他的尖啸和手印,那原本渐渐散开的墨黑色毒雾,如同受到召唤的妖魔,竟猛地倒卷而回!疯狂地涌向他的身体!更诡异的是,他怀中,一点惨绿色的幽光骤然亮起!一股比之前更加阴森、更加邪异的气息弥漫开来!
不好!他要拼命!快退!
我心头警兆狂鸣,厉声嘶吼!
但,晚了!
冯保的身体如同吹气般膨胀起来,皮肤瞬间变成诡异的青黑色,血管如同蚯蚓般在体表贲张!他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咆哮,一股肉眼可见的惨绿色波纹,以他为中心,猛地向四周扩散开来!
啊——!
呃…我的头!
眼睛!我的眼睛看不见了!
惨绿色的波纹扫过,冲在最前面的七八个衙役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七窍流血,惨叫着倒地翻滚,瞬间失去战斗力!连远处的弓弩手也抱着头从钟楼上栽落!
崔淼离得稍远,但也如遭重击,闷哼一声,口鼻溢血,软软地瘫倒在地,惊恐地看着那如同魔神降临般的冯保!
唯有玉奴!她身姿翩跹,如同风中柳絮,在惨绿色波纹及体的瞬间,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和速度,旋转、腾挪,水袖舞动如轮,将大部分邪异的能量卸开!但她脸色也瞬间苍白如纸,嘴角溢出一缕鲜血,显然也受了内伤!
桀桀桀…都给我死!
彻底邪化的冯保,发出非人的怪笑,青黑色的巨爪带着腥风,首先抓向对他威胁最大的玉奴!速度力量,比之前暴增数倍!
玉奴眼神决绝,水袖灌注内力,如两条钢鞭迎上!
嘭!
一声闷响!
玉奴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撞在残破的墙壁上,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素白的舞衣。水袖寸寸断裂!
邪化冯保狞笑着,巨爪转向离他最近、瘫软在地的崔淼!他要先捏死这个狗官!
崔淼看着那越来越近、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青黑色巨爪,眼中充满了绝望!
就在这时!
谁也没注意到,那个一直如同隐形人般、瘫在角落、被所有人忽略的——柳墨(我)!
在冯保邪化、注意力完全被玉奴和崔淼吸引的瞬间,我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只有快!准!狠!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等待了千万年的毒蛇,终于发出了致命一击!
我的目标,不是冯保本人!而是——他怀中那点散发着惨绿色幽光的源头!
在陈公公描述丹妃旧案时,提到过妖道驱使邪物(状若黑雾,伴有刺耳异响)!在残蝎身上,我们看到他能操控毒雾!而此刻冯保邪化,力量源泉正是怀中那点绿光!那必是妖道一脉的核心邪器!
机会只有一次!
我如同鬼魅般贴地窜出!速度爆发到极致!手中紧握的,不是刀,不是剑,而是——那根从残蝎身上缴获的、沾着无数冤魂的人骨笛!
就在冯保的巨爪即将触碰到崔淼头颅的刹那!
我将全身力气灌注于手臂,将那根惨白的人骨笛,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狠狠刺向冯保怀中那点惨绿幽光的位置!
噗嗤——!
一声如同皮革破裂、又像是滚油浇雪般的诡异声响!
嗷——!!!
冯保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惨嚎!那声音凄厉得仿佛来自九幽地狱!
他膨胀的身体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般迅速干瘪下去!青黑色的皮肤瞬间褪色,变得灰败死寂!怀中那点惨绿幽光骤然熄灭!一股浓稠如墨、散发着恶臭的黑血,从他胸口被我刺穿的破洞中狂喷而出!
他僵在原地,缓缓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插着的那根白森森的骨笛,又艰难地抬起扭曲的脸,死死瞪着我,眼中充满了怨毒、惊骇和一丝…莫名的、巨大的恐惧
你…你…怎么可能…
他喉咙里咯咯作响,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话音未落,他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塌,激起一片尘埃。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那扩散的惨绿色邪异波纹,也随之消散无踪。
废院之中,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粗重的喘息声,伤者的呻吟声,以及…夜风吹过断壁残垣的呜咽。
崔淼瘫在地上,裤裆湿了一片,眼神呆滞,如同傻了一般。
玉奴挣扎着从墙边站起,捂着胸口,嘴角带血,看着冯保的尸体,又看看我手中的骨笛,眼神复杂莫名。
我拔出沾满黑血的骨笛,在冯保的衣服上擦了擦,看着他那双死不瞑目、凝固着巨大恐惧的眼睛,心中冰冷一片。
反击,成功!
真凶之一,伏诛!
但…他临死前那巨大的恐惧…是对我还是对…这根骨笛本身
(柳墨日记)
第七章
癸卯年
四月初九

(结局:血债血偿)
天,终于放晴了。金灿灿的阳光洒在万年县衙的青砖地上,却驱不散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伽蓝废院一战,伤亡惨重。衙役死七人,重伤十一人,轻伤无数。崔淼吓破了胆,回来后就高烧不退,胡话连连,暂时无法理事。
剔骨刀冯保伏诛,算是给牡丹娘子的案子、给死去的衙役兄弟一个交代。但案子,远未结束。
冯保是执行者,是那把刀。那握刀的手呢那个隐藏在深宫、指使冯保、与妖道余孽勾结、可能至今仍身居高位的老祖宗呢还有,玉奴…她身上那惊人的武功和秘密
最大的谜团,依然指向那深不可测的宫闱。
冯保的尸体停放在殓房。我仔细检查过,他身上除了那个被我刺穿的、装着邪器核心(已碎裂成一团焦黑恶臭的糊状物)的暗袋,再无其他有价值的东西。他至死,也没吐露幕后主使的名字。
案子似乎陷入了僵局。朝堂之上,关于此案的风声却已悄然传开。血牡丹、邪术杀人、宫闱秘闻…每一个词都刺激着某些人敏感的神经。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向万年县衙,压向病榻上的崔淼,也压向我。
这天午后,我正对着那根沾过冯保黑血的人骨笛出神,试图从这邪异的器物上再找到一丝线索。赵捕头神色古怪地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巴掌大的、用明黄锦缎包裹的紫檀木小盒。
柳仵作…宫里…来人了。放下这个…就走了。说是…给您的。
赵捕头的声音带着敬畏和恐惧,仿佛那盒子烫手。
宫里给我
我心中凛然,接过盒子。入手沉甸甸的。打开锦缎,掀开紫檀木盒盖。
里面没有书信,没有旨意。只有两样东西:
一枚龙眼大小、通体浑圆、光泽温润的东珠。
价值连城,足以买下半条街。
一朵用上好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牡丹花苞。
含苞待放,雕工精湛,与牡丹娘子死时口中吐出那朵怒放的玉牡丹,显然出自同一块玉料、同一匠人之手!只是这朵,是未开的蓓蕾。
东珠!玉牡丹(花苞)!
无声的赏赐!无声的警告!
赏的是东珠——让我闭嘴,拿着好处走人。
警告的是玉牡丹花苞——牡丹娘子的结局,就是多嘴的下场!这案子,到此为止!
我拿起那朵冰冷的玉牡丹花苞,指尖感受到那细腻的玉质和…玉质深处透出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这寒意,比冯保的毒雾更刺骨。
赵头,我声音平静无波,冯保的案子,可以结了。妖道余孽‘残蝎’、‘剔骨刀’冯保,因分赃不均或邪术反噬,于伽蓝废院自相残杀,同归于尽。牡丹娘子苏怜月,系被冯保以邪术所害,动机为谋财或旧怨。案卷…就这么写。报上去吧。
赵捕头愕然地看着我:柳仵作!这…这幕后…
没有幕后。我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天家之事,岂是我等卑微小吏可以妄加揣测知道的太多…这万年县衙,怕是要血流成河了。崔县尉的病…还想好吗
赵捕头打了个寒颤,瞬间明白了,脸上血色褪尽,连连点头:明…明白了!小的…小的这就去办!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
我摩挲着那朵玉牡丹花苞,看着盒子里的东珠,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赏警告这深宫里的贵人们,以为这样就能堵住悠悠众口,就能让那血染玉阶的冤魂安息
不!血债,必须血偿!只是…这债,该由谁来讨
入夜。我避开所有人,来到城郊一处荒僻的河边。
玉奴的身影,如同月下幽魂,早已等在那里。她换上了一身素净的布衣,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平静和…深藏的锐利。
柳仵作。她对我深深一礼,再无半分婢女的怯懦。
都知道了我问。
她点点头,从怀中取出那张在牡丹娘子妆奁中找到的泛黄纸笺,上面国色蒙尘,血染玉阶。廿载幽魂泣,朱砂化墨时的字迹,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我娘…苏婉清,是丹妃娘娘的亲妹妹。玉奴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刻骨的恨意,当年那场大火…是冯保带人放的。我爹娘…还有我刚满月的弟弟…都…我娘拼死把我塞进水缸,才…才侥幸活下来。后来被翠莺阁李嬷嬷捡到…
她眼中泪光闪动,却倔强地没有落下。
牡丹娘子…是我亲姐姐。苏怜月。她入平康坊,以‘牡丹’为号,就是为了追查小姨和爹娘惨死的真相!那纸笺,是她写的。那玉牡丹…是她费尽千辛万苦,从一个当年侥幸逃出宫的老太监那里买到的证物!她以为…她以为拿到这个,就能为亲人伸冤…
玉奴的声音哽咽了,却不知…早已被恶鬼盯上…
那夜…翠莺阁的笛声…你听到了我问。
听到了。玉奴眼中闪过一丝后怕和彻骨的恨,像骨头在刮…听得人魂魄都要离体…姐姐她…就在那笛声里…笑着…倒下了…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是‘残蝎’!是冯保的走狗!姐姐死前…把一身功力…用‘醍醐灌顶’的秘法…传给了我…也把她知道的…都告诉了我…
原来如此!难怪玉奴身负如此惊人的武功!那是牡丹娘子以生命为代价的传承!是复仇的火种!
伽蓝废院…你为何会在那里这是最后的疑问。
玉奴睁开眼,眼中寒芒乍现:因为姐姐临死前,用血…在我手心…画了那个图案…滴血的剔骨刀!还有…‘宝昌当铺’四个字!我知道冯保一定会和‘残蝎’联系!我一直在暗中盯着宝昌当铺!冯保收到‘残蝎’的死讯和密令被截的消息,必然会去接头地点查看或灭口!我…一直在等他!
她的声音如同淬了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玉奴,才是那只隐忍多年、最终亮出致命毒牙的黄雀!
柳仵作,玉奴再次对我深深一礼,大恩不言谢。若非您追查至此,逼得冯保现身,玉奴此生…恐难亲手刃此仇雠!姐姐和爹娘小姨的在天之灵…可以稍安了。
你要走我问。
是。玉奴望向皇城的方向,眼神深邃如寒潭,冯保虽死,但那只宫里的‘手’还在。姐姐用命换来的功力…不能白费。这身霓裳羽衣舞…总要在该出现的地方…再跳一次。
她的话语平静,却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决心。
我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那根沾过冯保黑血的人骨笛,递给她:这个,或许用得上。妖道邪术,有时…也能以毒攻毒。
玉奴微微一怔,看着那根白森森的骨笛,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最终郑重地双手接过:多谢。
她又拿出那个宫中送来的紫檀木盒,递给我:这个,留给您。东珠…您应得的。玉牡丹花苞…请您…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替姐姐…和我娘…她们…埋了吧。她们…终究没能等到牡丹盛开的那一天…
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
我默默接过盒子。
玉奴最后看了一眼长安城那巍峨的宫墙,眼神决绝,再无留恋。她转身,素衣身影很快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如同从未出现过。
我站在冰冷的河边,夜风吹动衣袍。手中紫檀木盒沉甸甸的。打开盒子,东珠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却冰冷的光泽。旁边那朵羊脂白玉雕琢的牡丹花苞,紧紧闭合着,仿佛包裹着无尽的冤屈与未尽的期盼。
抬头望向那九重宫阙,飞檐斗拱在夜色中勾勒出沉默而狰狞的轮廓。那里,是无数悲欢离合的起点,也是无数血泪冤魂的终点。
这深宫里的血牡丹,终究是谢了。
我低声自语,声音飘散在风里。
但,真的结束了吗
(尾声)
我将那朵玉牡丹花苞,埋在了终南山一处开满野山丹的山谷里。没有立碑,只有清风野花相伴。
那枚东珠,我换成了银钱,大部分悄悄分给了伽蓝废院死伤衙役的家属。
那根沾满罪孽的人骨笛,还有记载着丹妃旧案和陈公公供词的几张纸,被我投入了衙门的焚化炉。橘红色的火焰吞噬了它们,腾起一股带着腥甜焦糊味的黑烟,最终化为灰烬。
崔淼病愈后,果然依我所言,以邪道内讧和冯保谋害牡丹娘子结案上报。朝堂波澜不惊,似乎无人再关心一个花魁的死和一个江湖匪类的覆灭。崔淼因破获奇案、剿灭妖邪有功,据说还得了上峰嘉奖。
我依旧是万年县衙那个沉默寡言、与死人打交道的仵作。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听到远处不知何处飘来的、呜咽般的笛声时,会停下手中的骨刀,望向皇城的方向。
然后,继续低头,打磨我的刀。
这长安城,每天都有新的死人,新的故事。旧的冤魂沉入水底,新的血色又将浮起。而我,柳墨,一个靠死人说话吃饭的贱役,能做的,不过是尽力让那些冰冷的尸体,说出他们该说的、能说的话。
至于那些深埋地底、永不见天日的真相
就像那朵埋在终南山的玉牡丹花苞。
或许,永远没有盛开的那一天了。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