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康熙四十七年,九月初三。
秋雨敲打着八贝勒府书房的窗棂,寒意丝丝缕缕地渗进来。胤禩猛地睁开眼,胸腔里那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剧烈地、失序地狂跳起来。
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不是梦。
鼻腔里仿佛还残留着宗人府高墙内那经年不散的腐朽霉味,骨缝里还烙印着塞外苦寒之地的冻疮疼痛,眼前最后闪过的,是雍正那毫无波澜的眼,和那道冰冷彻骨的旨意——挫骨扬灰。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喉咙里挤出,胤禩撑着酸软的身体坐起。指尖触到身下光滑的锦缎,环顾四周——熟悉的紫檀木家具,博古架上价值连城的玉器,空气中淡淡的沉水香气息。
这是……他的贝勒府!是他还未彻底卷入夺嫡漩涡、尚能称一声八贤王时的府邸!
来人!胤禩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主子!贴身太监何柱儿几乎是跌撞着冲进来,脸色煞白,您醒了!可吓死奴才了!您昨夜批阅公文太晚,晕过去了!
现在……是什么日子胤禩的声音冷得像冰。
何柱儿不明所以,慌忙答道:回主子,今儿是康熙四十七年九月初三,卯时三刻。
康熙四十七年……九月初三!
胤禩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与彻骨寒意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镇定。
他回来了!回到了康熙四十七年!回到了那个决定他,也决定太子胤礽命运的——风暴前夕!
距离那场震惊朝野的木兰围场帐殿夜警事件才过去不久,皇阿玛对太子胤礽的猜忌和不满,已然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只差最后一道诏书,就能将那位做了三十多年的储君彻底打入深渊!
而他自己呢胤禩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自嘲。此刻的八爷党羽翼未丰,看似在朝中颇有人望,实则根基尚浅。皇阿玛那双洞察秋毫的眼睛,想必早已注意到了他贤名下的暗涌。前世,正是太子一废之后,他胤禩才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了众矢之的,最终落得那般凄惨下场。
重来一次,还要走那条绝路吗不!绝不!
主子,您脸色不好,奴才去请太医……何柱儿担忧地看着胤禩苍白如纸的脸。
不必。胤禩抬手,声音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温润,只是眼底深处翻涌的寒意丝毫未减。备水,更衣。另外,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让你那个在咸安宫当差的干儿子……小顺子,想办法,立刻,我要见他。
何柱儿浑身一抖,咸安宫!那是圈禁废太子胤礽的地方!主子这是要……他不敢多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嗻!奴才……奴才这就去办!
2.
咸安宫。
与其说是一座宫殿,不如说是一座华丽的囚笼。曾经象征着帝国未来储君尊荣的雕梁画栋,此刻在秋日的萧瑟中,只显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
内殿,一片狼藉。破碎的瓷器、掀翻的桌椅、扯烂的帐幔,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狂躁的绝望。
太子胤礽,这位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之骄子,此刻形容枯槁,双眼布满血丝,明黄色的太子常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早已没了往日的威仪。他像一头困在笼中的受伤猛兽,焦躁地踱步,口中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完了……全完了……索额图死了……格尔芬也快了……皇阿玛……你好狠的心!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他猛地一拳砸在柱子上,指节瞬间渗出血珠,却浑然不觉疼痛。
就在这时,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细缝。一个瘦小伶俐的小太监,像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溜了进来,又迅速关上门。正是何柱儿的干儿子,小顺子。
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胤礽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厉声咆哮。
小顺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抖如筛糠,声音带着哭腔:太……太子爷饶命!奴才有……有要事禀报!是……是八贝勒……
胤禩胤礽猩红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滔天的恨意和讥讽取代,呵!他来看孤的笑话来看孤是如何被自己的皇阿玛像条狗一样锁在这里!滚!让他滚!
太子爷息怒!小顺子吓得连连磕头,从怀里哆哆嗦嗦摸出一个蜡丸,高举过头顶,八爷说……说此物关乎……关乎您的性命!还有……还有仁孝皇后娘娘的身后哀荣!
仁孝皇后四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胤礽的心上!那是他的生母,康熙的元配皇后赫舍里氏,是他内心深处最神圣不可侵犯的支柱,是他所有骄傲和身份的源头!
胤礽的动作僵住了,所有的狂躁瞬间凝固。他死死盯着那枚小小的蜡丸,眼神变幻不定,最终,他一步上前,粗暴地抢过蜡丸,捏碎。
里面是一张折叠得极小的素笺。
3.展开素笺,胤礽的目光扫过上面清晰的字迹。只看了两行,他脸上的血色就褪得一干二净,拿着纸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纸上赫然写着:
九月十二,镶黄旗副都统格尔芬、正黄旗护军统领鄂缮等十二人,将以‘附逆索额图、图谋不轨’之罪,锁拿下狱,三日后,绞。
九月十五,詹事府左春坊左庶子阿进泰、右春坊右庶子耿额,因‘妄议太子失德、蛊惑人心’,赐自尽。
九月二十,内务府总管凌普,查抄家产,流放宁古塔。
……
每一个名字,每一个日期,每一个处置结果,都精准地指向他胤礽仅存的核心党羽!这些都是他最后的力量,是他翻盘的希望!而皇阿玛……竟然连根拔起的日子都定好了!就在眼前!
不……不可能……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胤礽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上来,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小顺子,如同要噬人:这是胤禩写的他如何得知!
小顺子吓得魂飞魄散:奴才……奴才不知!八爷只让奴才送来,说……说太子爷一看便知真假!
胤礽踉跄一步,背靠着冰冷的柱子才勉强站稳。纸上的内容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肝俱裂。皇阿玛……真的要对他赶尽杀绝!连最后一点念想都不留!
就在这时,殿门再次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
一个身影,裹在不起眼的灰褐色斗篷里,像一道融入阴影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斗篷的兜帽滑落,露出一张温润如玉、此刻却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正是八贝勒胤禩!
二哥。胤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殿内压抑的死寂,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纸上所言,是真是假
胤礽猛地转身,如同濒死的野兽看到了猎人,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凶光:胤禩!是你!你来看孤的笑话!这些……这些你是如何知道的!是你!是你陷害孤!
面对胤礽的疯狂指控,胤禩神色丝毫未变。他向前一步,无视了满地狼藉和胤礽几乎要择人而噬的目光,眼神锐利如刀,直刺胤礽灵魂深处:
陷害二哥,时至今日,你还不明白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阿玛要废你之心,早已如铁!索额图,你的外叔公,三朝老臣,说杀便杀了,抄家灭族!你当真以为,圈禁在这咸安宫,便是你的结局
胤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直白:
你以为被废黜圈禁便是尽头你以为俯首认罪、苟延残喘,就能换来皇阿玛一丝怜悯,保你后半生安稳!
他逼近一步,目光死死锁住胤礽那双因绝望和恐惧而放大的瞳孔,一字一句,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下:
二哥!你错了!大错特错!
你可知我‘后来’如何!
胤禩的声音陡然变得凄厉,带着前世刻骨铭心的怨毒与冰冷:
新帝登基,我母妃卫氏,生前位份低微,死后……连个像样的谥号都保不住!皇家玉牒除名!尸骨无存!挫骨扬灰!这便是败寇的下场!
挫骨扬灰四个字,如同四记重锤,狠狠砸在胤礽的心口,砸得他眼前发黑,几乎窒息!
胤禩并未停止,他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寒风,带着洞穿一切的绝望,吹向胤礽最后的心理防线:
你的生母,仁孝皇后赫舍里氏!元后之尊!母仪天下!
可若你彻底倒下,彻底沦为皇阿玛‘英明’之下的污点与耻辱!你以为她的身后哀荣,能比我母妃卫氏好上几分!
皇阿玛会如何‘处置’一个让他蒙羞的元后之名!谥号祭祀香火史书工笔!
二哥!你告诉我!皇阿玛会如何‘处置’他心爱的、却生下了一个‘不肖逆子’的元配皇后!!
轰——!
胤礽脑海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仁孝皇后——那是他胤礽存在的基石,是他所有荣耀的源头,是他内心深处最不容亵渎的神圣!是他哪怕粉身碎骨也要维护的尊严!
可现在……胤禩的话,像一把最恶毒、最精准的匕首,狠狠捅穿了他所有的侥幸!将他内心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去触碰的终极恐惧——生母因他而受辱、死后哀荣不保的恐惧——血淋淋地剖开,摊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不……不会的……皇阿玛……皇阿玛不会……额娘……额娘……胤礽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他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重重地瘫倒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蜷缩着,双手死死抱住头,喉咙里发出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绝望而凄厉。
什么储君尊严,什么皇子骄傲,在这一刻,在生母死后声名可能被践踏的终极恐惧面前,统统粉碎!
胤禩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崩溃的胤礽,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冰冷的算计和孤注一掷的决绝。他知道,火候到了。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手。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此刻却像递给溺水之人唯一的浮木。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魔鬼般的诱惑与冷酷的现实:
信我,联手。
我助你保住储位,乃至……更进一步。
你,胤禩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锁定胤礽涣散的瞳孔,保我母妃身后尊荣,许我未来……一人之下。
咸安宫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胤礽粗重绝望的喘息声。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息,也许是永恒。
那只蜷缩在地上的手,那只曾经执掌帝国玺印、如今却沾满灰尘和血污的手,猛地抬起,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生机,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颤抖地抓住了胤禩伸出的手腕!
冰冷,僵硬,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量。
胤礽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狼狈不堪,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绝望深处,却燃起了一簇疯狂而扭曲的火焰——那是求生欲,是复仇欲,是对权力最原始的贪婪!
他死死盯着胤禩,声音嘶哑干裂,如同砂纸摩擦:
……怎么做
三个字,尘埃落定。
阴影中的同盟,在绝望的深渊里,悄然缔结。咸安宫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权谋的硝烟。康熙四十七年的夺嫡风暴,在这一刻,被一只重生的手,悄然拨向了无人预料的轨道。
4.咸安宫那场充斥着绝望与算计的密会,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迅速在紫禁城深不见底的权谋漩涡中扩散开来。
八贝勒府,书房。烛火跳跃,映照着胤禩平静无波的脸。他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在无声地计算着每一步棋落下的时机。
主子,咸安宫那边……成了何柱儿垂手侍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至今仍记得自家主子从咸安宫回来时,那身沾了灰尘的斗篷下,冰冷得如同刚从九幽寒潭中捞出来的眼神。
胤禩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一张写满蝇头小楷的素笺推了过去。按这个,立刻安排下去。两条线,务必滴水不漏。
何柱儿接过,只扫了一眼,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一条线指向毓庆宫(太子旧居,看守严密),一条线直指大阿哥胤禔!这……这简直是刀尖上跳舞!
主子……这太险了!万一……
没有万一。胤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皇阿玛的废太子诏书,随时可能下达。这是唯一的机会。按我说的做,手脚干净些。记住,你从未见过这张纸。他的目光落在何柱儿身上,平静却重若千钧。
何柱儿浑身一凛,猛地将素笺塞入怀中,深深叩首:嗻!奴才明白!拼了这条命也给您办妥!
胤禩微微颔首,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第一步棋已落下,接下来,该是第二步——让那位困在咸安宫里的盟友,动起来了。
5.
咸安宫,死寂依旧。但瘫坐在地的胤礽,眼神已与昨日截然不同。绝望依旧,却不再涣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混杂着疯狂与孤注一掷的狠戾。
小顺子再次像幽灵般溜了进来,递上一个密封的小竹筒。
胤礽一把夺过,拧开,里面是一卷更细的纸条。上面是胤禩那熟悉的、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笔迹:
示弱,自责,念父子情,推罪索额图。待其探视,涕泪交加,言及幼时承欢膝下,言及仁孝皇后临终嘱托。切记:情真意切,悔恨交加。
纸条的末端,还有一行更小的字:九月十二,格尔芬等必死,勿念。保重自身,留待有用之躯。
胤礽捏着纸条的手指关节发白。示弱涕泪交加向那个将他弃如敝履的皇阿玛摇尾乞怜!一股强烈的屈辱感瞬间涌上心头,他几乎要将纸条撕得粉碎!
但,目光触及仁孝皇后临终嘱托那几个字,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生母那温婉而充满期盼的容颜在脑海中浮现,与胤禩那句谥号不保的恶毒预言交织在一起,形成最残酷的鞭挞。
啊……!胤礽低吼一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为了额娘……为了自己……他必须忍!必须演!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角落那面蒙尘的铜镜前。镜中的人,憔悴、狼狈、双眼赤红。他狠狠搓了搓脸,试图挤出一点悔悟的表情,却显得更加狰狞。他颓然地靠在冰冷的镜面上,一遍遍在心底嘶吼:示弱!自责!念父子情!额娘……
就在胤礽被内心巨大的屈辱和挣扎反复煎熬时,咸安宫那扇沉重的大门,在九月十一日的午后,被缓缓推开了。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在御前侍卫和太监的簇拥下,出现在门口。阳光从门外涌入,刺得胤礽睁不开眼,但他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道居高临下、带着审视与冰冷的目光——康熙!
胤礽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来了!真的来了!
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踉跄着扑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皇……皇阿玛……罪臣……罪臣胤礽……叩见皇阿玛……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康熙并未立刻让他起来。他缓步走进殿内,锐利的目光扫过满地的狼藉,扫过胤礽那身污秽不堪的太子常服,最后定格在他那深深埋下、不断颤抖的脊背上。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良久,康熙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抬起头来。
胤礽身体猛地一颤,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映入康熙眼帘的,是一张涕泪纵横、苍白憔悴到了极点的脸。那双曾经骄傲飞扬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充斥着无边的恐惧、悔恨和……孺慕
皇阿玛……儿臣……儿臣知错了!儿臣大错特错!胤礽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死死抓住康熙龙袍的下摆,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声音破碎而绝望:儿臣被猪油蒙了心!被索额图那老贼蒙蔽蛊惑!竟……竟忘了皇阿玛对儿臣的如山恩情!忘了儿臣是您的儿子啊!
他哭得声嘶力竭,浑身都在剧烈地发抖:
儿臣……儿臣每每想起幼时,皇阿玛手把手教儿臣写字,抱着儿臣看奏折……儿臣病了,皇阿玛彻夜守在床边……儿臣……儿臣不是人!辜负了皇阿玛!辜负了皇额娘临终的嘱托啊!皇额娘……皇额娘要儿臣好好孝顺皇阿玛……儿臣……儿臣却……他哽咽着,几乎喘不上气,将头深深埋下,肩膀剧烈耸动。
仁孝皇后四个字被提及,康熙那如同磐石般坚硬冷峻的面容,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赫舍里……那个早逝的、温婉贤淑的元后……她临终前,确实紧紧拉着他的手,将襁褓中的保成托付给他……
康熙的眼神复杂地变幻着。他看着脚下哭得几乎昏厥过去的儿子,看着他身上那件象征储君身份、此刻却污秽不堪的明黄常服,再联想到索额图的跋扈和太子党曾经的嚣张……怒火、失望、猜忌,与那一丝被强行唤醒的、深埋心底的父子之情,激烈地交织碰撞。
他没有扶起胤礽,只是沉默地站着。殿内只剩下胤礽压抑到极致的悲泣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康熙才极其低沉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完,他猛地转身,明黄色的龙袍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咸安宫,没有再看地上的胤礽一眼。
沉重的殿门再次轰然关闭。胤礽瘫软在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脸上涕泪未干,但眼底深处,那疯狂的火苗却在刚才康熙转身刹那那一丝微不可察的停顿中,悄然点燃了一丝希望。
6.
康熙带着满腹复杂心绪回到乾清宫,废太子的诏书已拟好放在案头,墨迹似乎还未干透。胤礽那绝望悔恨的脸和提及赫舍里时的悲恸,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烦躁!从未有过的烦躁!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压抑的骚动。
何事喧哗康熙本就心绪不佳,声音带着浓重的不悦。
御前总管太监梁九功连滚爬爬地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万……万岁爷!出……出大事了!侍卫……侍卫在……在大阿哥府邸的……佛堂暗格里……搜出了……搜出了……
搜出了什么!康熙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梁九功头磕在地上,几乎不敢抬头:搜……搜出了写有二阿哥生辰八字、扎满银针的……巫蛊人偶!还有……还有镇魇用的符咒法器和……和诅咒万岁爷的……的……的……的……
放肆!康熙猛地一拍御案,霍然站起!龙颜震怒,整个乾清宫的气温仿佛瞬间降至冰点!胤禔!这个逆子!他敢!
巫蛊镇魇!这是历朝历代帝王最深恶痛绝的大忌!不仅针对储君,竟还敢诅咒君父!这简直是丧心病狂,形同谋逆!
把那个孽障给朕拖来!立刻!马上!康熙的咆哮声震得梁九功耳朵嗡嗡作响。
很快,大阿哥胤禔被两个如狼似虎的御前侍卫几乎是架着拖了进来。他还穿着居家的常服,头发散乱,脸上带着惊愕和尚未褪去的嚣张,显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皇阿玛!儿臣冤枉!这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是老二!一定是那个废……胤禔一进来就大声喊冤,试图将祸水引向胤礽。
孽障!给朕闭嘴!康熙抓起御案上的玉镇纸狠狠砸了过去,砰的一声砸在胤禔脚边,碎片四溅!人赃并获!证据确凿!你还敢狡辩!镇魇太子!诅咒君父!胤禔!你的心肝是黑的吗!朕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康熙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胤禔的手指都在颤:你……你为了储位,竟敢行此魇胜妖术!歹毒至此!简直禽兽不如!
皇阿玛!不是儿臣!儿臣没有!是胤禩!一定是胤禩那个伪君子!他……胤禔彻底慌了,口不择言,竟将矛头指向了在朝中素有贤名的胤禩。
住口!康熙怒极反笑,眼中是彻底的失望和冰冷,死到临头还要攀咬兄弟!冥顽不灵!来人!
奴才在!侍卫统领应声而入。
革去胤禔直郡王爵位!削除宗籍!即刻圈禁于其府邸高墙之内!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给朕看死了他!康熙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森然的杀意。
嗻!侍卫统领领命,毫不留情地将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胤禔拖了出去。
7.乾清宫内的风暴,如同瘟疫般迅速传遍了整个紫禁城。大阿哥胤禔因镇魇太子、诅咒君父而被削爵圈禁!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变,让所有皇子和大臣都噤若寒蝉,人人自危。朝堂之上,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压抑。
就在这人心惶惶之际,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在死寂的朝堂上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和恳切。
皇阿玛息怒,保重龙体。八贝勒胤禩出列,躬身行礼,姿态恭谨无比,脸上满是真挚的忧色。大哥……行此悖逆之事,儿臣等亦是痛心疾首。然事已至此,皇阿玛雷霆处置,正显天威浩荡。儿臣等兄弟,当以此为戒,恪守本分,以孝悌侍奉皇阿玛,以忠诚报效朝廷,断不敢再生妄念,徒惹皇阿玛忧心。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诚恳:眼下京畿近郊秋汛,几处田庄受灾,百姓流离。儿臣不才,愿请缨前往赈济,安置灾民,发放米粮,以解民困,稍分皇阿玛之忧。
康熙满腔的怒火和猜忌,在胤禩这一番情真意切、又主动请缨去干苦差事的言辞面前,竟奇异地被抚平了一丝。他看着阶下这个温文尔雅、举止得体的儿子,再对比刚刚被拖下去如同死狗般的胤禔,以及咸安宫里那个让他心烦意乱的胤礽,还有那个看似低调、却让他起了疑心的老四……
胤禩此刻的懂事、安分和体恤君父,如同浑浊泥潭中一股难得的清流。
康熙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着胤禩的眼神,终于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温度:嗯。难为你一片孝心。赈济之事,关乎民生,不可轻忽。朕准了。所需钱粮人手,着户部、工部配合你。
儿臣领旨!定不负皇阿玛所托!胤禩恭敬叩首,垂下的眼帘深处,一丝冰冷的笑意一闪而逝。
退朝后,胤禩并未立刻离宫。他看似无意地走过一条偏僻的宫道,一个负责打扫的小太监迅速靠近,将一个更小的蜡丸塞入他手中,随即低头快步离开。
蜡丸里只有一行字:情已动,谥可期。
胤禩指尖微动,蜡丸化作粉末,随风飘散。他抬起头,望向咸安宫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第二步棋,落子无声,却已见血封喉。
老大这颗最碍眼的钉子,被他自己亲手递上的锤子,狠狠钉死在了耻辱柱上。而皇阿玛心中那杆倾斜的天平上,属于他胤禩的筹码,又悄然增加了一分。
风暴并未停歇,但暗影中的棋手,已然在漩涡中心,稳稳地立住了第一步脚跟。
8.大阿哥胤禔如同流星般陨落,被圈禁于高墙之内,彻底退出了夺嫡的棋盘。朝堂之上,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废太子的诏书,在康熙御案的抽屉里,仿佛被遗忘了一般,迟迟未能颁下。
乾清宫的气氛,比九月的秋雨还要阴郁粘稠。康熙端坐龙椅,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扶手。胤礽在咸安宫那绝望悔恨的哭诉,胤禔镇魇诅咒的疯狂行径,还有胤禩那温润体贴、主动请缨赈灾的贤良……一幕幕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
烦躁!一种掌控力被无形挑战的烦躁,如同毒藤般缠绕着这位帝王的心。废太子,本是他乾纲独断、震慑朝野的雷霆之举,如今却被接二连三的意外搅得进退维谷。太子的悔悟是真是假胤禔的魇胜背后是否另有推手胤禩……他真的如此安分守己
data-fanqie-type=pay_tag>
帝王的多疑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在康熙心中划下深深的沟壑。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重新审视、重新掌控一切,并能向天下彰显无上皇权的契机!
梁九功。康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威严。
奴才在。梁九功躬身趋近。
传旨。十日后,朕将亲往京郊景陵,祭奠……仁孝皇后。康熙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看到了那个早逝的温婉身影。赫舍里……这个名字,最近被提及得太多了。他需要去她的陵前静一静,也需要用这次祭祀,重新梳理他那纷乱如麻的心绪,更要用这庄严肃穆的仪式,向所有人昭示——他,才是这万里江山唯一的主宰!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遍宫闱。景陵祭祀仁孝皇后!这无疑是一个极其敏感的信号!八贝勒府,书房内烛火通明。胤禩看着手中密报——景陵祭祀,仁孝皇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近乎冷酷的笑意。
皇阿玛……您终于给了儿臣这个机会。他低声自语,指尖在桌面上缓缓划过景陵二字,仿佛在抚摸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刃。
机会!一个千载难逢、足以彻底扭转乾坤的机会!
他迅速铺开一张景陵区域的详细舆图,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处殿宇、回廊、祭祀高台。最终,他的指尖精准地落在一个点上——隆恩殿东配殿。那是祭祀前,皇帝临时休憩、更衣的场所,位置相对僻静,守卫虽严,但路径并非无懈可击。
何柱儿!胤禩的声音低沉而急促。
主子!何柱儿悄无声息地出现,神情凝重。
听着,胤禩的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景陵祭祀之日,隆恩殿东配殿。我需要一场‘意外’的火。火源要小,起势要快,浓烟要大,但绝!对!不能真的伤及圣驾分毫!明白吗!
何柱儿倒吸一口凉气,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纵火!目标还是皇帝祭祀时的行在!这……这简直是诛九族的大罪!
主子……这……这太……何柱儿的声音都在抖。
没有退路!胤禩猛地盯住他,那双温润的眼眸此刻寒光四射,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咸安宫那位能不能翻身,你我能不能活,就看这一把火!人手,用城外**黑风寨**那几个亡命徒,告诉他们,事成之后,每人一千两黄金,远走高飞!若事败……你知道该怎么做。他的声音最后几个字,冷得像冰渣。
何柱儿脸色惨白如纸,但看到胤禩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深藏的疯狂,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他猛地一咬牙,重重叩首:嗻!奴才……奴才拼了!
胤禩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舆图,声音低沉下去,如同在布置一场精密的狩猎:火起之后,混乱之中,务必让人……‘疏忽’地放咸安宫那位片刻自由。给他指一条路,一条能最快冲到隆恩殿东配殿的路。记住,他必须‘恰好’出现在最危急的时刻!
奴才……明白!何柱儿的声音带着赴死的决然。
还有,胤禩拿起另一张纸条,迅速写下几行字,把这个,立刻送到咸安宫。告诉他,*
想活命,想保住你额娘的谥号,就在那天,豁出命去演!
咸安宫。
胤礽捏着那张新传来的纸条,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纸条上只有一行字,却如同烙铁般烫进他的灵魂:
景陵祭母,火起东南。扑火救驾,搏命之时!切记:唯‘孝’可感天动地!唯‘血’可换一线生机!
景陵!祭奠他的皇额娘!火!救驾!
胤礽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一股混杂着恐惧、疯狂和孤注一掷的火焰瞬间点燃了他所有的血液!他明白了!胤禩这是要在皇额娘的陵前,在皇阿玛祭奠元后的神圣时刻,用一场火,用他胤礽的命,去赌一个惊天逆转!
保护皇额娘的谥号……这是他唯一的执念!胤禩的预言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如果失败……他不敢想象皇额娘死后声名被践踏的后果!那比杀了他还要痛苦万倍!
额娘……胤礽对着虚空,低声嘶吼,眼中是野兽般决绝的红光,儿臣……不会让您受辱!绝不!他猛地将纸条塞入口中,狠狠咀嚼,吞咽下去。咸涩的味道在口腔蔓延,如同他此刻的心境。豁出命去演!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康熙四十七年,九月二十一,景陵。
天高云淡,秋风肃杀。庞大的皇家仪仗蜿蜒于通往景陵的神道上,旌旗猎猎,甲胄森然,尽显皇家威仪。空气中弥漫着香烛和松柏的肃穆气息,更添几分沉重。
康熙身着庄重的祭服,神色沉凝,在文武百官和皇子宗亲的簇拥下,缓缓步入陵区。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低垂的头颅,心中那股掌控一切的帝王威严,似乎又回来了几分。祭奠元后,追思赫舍里,也让他纷乱的心绪得到片刻的安宁。
祭祀大典在庄严肃穆中进行。康熙亲自拈香,诵读祭文,声音低沉而富有穿透力,回荡在空旷的陵园上空。太子胤礽,作为元后嫡子,虽被圈禁,但康熙终究还是给了他一个戴罪观礼的恩典。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素服,远远地跪在观礼人群的最后方,被两名御前侍卫严密看守着,形容枯槁,低垂着头,仿佛一尊没有生气的石像。
没有人注意到,他低垂的眼帘下,那如同火山岩浆般翻涌的疯狂与决绝!
大典结束,康熙略显疲惫,按例前往隆恩殿东配殿稍事休憩,更换常服。殿内陈设简单,香炉里袅袅青烟,带着一种沉静的气息。康熙坐在榻上,闭目养神,梁九功小心翼翼地侍立一旁。
突然!
走水啦!走水啦!东配殿走水啦!!
凄厉的、破了音的呼喊声如同惊雷,猛地炸响在肃穆的陵园上空!
康熙霍然睁开眼!一股呛人的、带着焦糊味的浓烟,竟已顺着门缝和窗棂,丝丝缕缕地钻了进来!
护驾!快护驾!梁九功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嘶喊!
殿外瞬间乱成一锅沸粥!锣声、喊叫声、杂乱的脚步声、水桶碰撞声、梁柱燃烧的噼啪声……交织成一片末日般的喧嚣!
砰!殿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撞开!浓烟如同翻滚的巨兽,猛地倒灌进来!刺鼻的烟尘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视线一片模糊!
皇上!快!快从侧门走!几名忠心侍卫拼命挥舞着刀鞘驱散浓烟,护着康熙向侧门方向移动。
然而,火势蔓延的速度远超想象!不知是风向突变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几处火头竟诡异地窜起,瞬间点燃了殿内垂挂的帐幔和木制隔断!一根燃烧的、碗口粗的横梁,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带着熊熊烈焰和滚滚浓烟,朝着康熙头顶的方向,轰然砸落!
皇阿玛——!!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一声凄厉到破音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撕裂了混乱的喧嚣!
一道身影,如同从地狱中挣脱的狂魔,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狠狠撞开了试图阻拦的侍卫(那侍卫的动作似乎慢了半拍),从浓烟与火光的缝隙中,以超越极限的速度猛扑过来!
是胤礽!
他灰头土脸,素服上满是污迹和火星,头发被燎焦了一片,形容狼狈到了极点!但他的眼睛,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亮得吓人,死死锁定在康熙身上!
他没有丝毫犹豫!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他像一颗人肉炮弹,狠狠地撞向康熙!
砰!一声闷响!胤礽用自己的肩膀和后背,硬生生将康熙撞离了原地!他自己却因为巨大的惯性,重重地摔倒在地!
几乎是同时!
轰隆——!!那根燃烧的巨梁,裹挟着烈焰和浓烟,擦着胤礽的后背,狠狠砸在了他刚才摔倒的位置!火星四溅,热浪灼人!
呃啊——!胤礽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后背的衣衫瞬间被灼穿,皮肉焦糊的味道弥漫开来!但他根本顾不上!他看到几块燃烧的碎木正飞溅着砸向踉跄后退的康熙!
皇阿玛小心!胤礽目眦欲裂,如同疯魔般从地上弹起,再次扑了过去!他伸出双手,不顾一切地拍打着康熙龙袍上溅落的火星,用身体挡住飞溅的燃烧物!动作迅猛而狼狈,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不顾生死的癫狂!
混乱中,一匹因受惊而挣脱了缰绳、拖着半截车辕的御马,嘶鸣着,双目赤红,如同失控的战车,横冲直撞地朝着康熙的方向猛冲过来!侍卫们被浓烟和混乱阻隔,救援不及!
闪开!胤礽的嘶吼已经变了调!他猛地将刚刚站稳的康熙狠狠推向旁边侍卫的怀里,自己则如同螳臂当车,迎着那匹惊马,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马身!
嘭!沉闷的撞击声!
嘶聿聿——!惊马吃痛长嘶,前蹄高高扬起!
胤礽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几米外的青石地上!额头撞在冰冷的石阶边缘,鲜血瞬间涌出,混着脸上的烟灰,糊了满脸!手臂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经折断!他蜷缩在地,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带出血沫,后背焦黑的伤口在素服下狰狞可见,额头的鲜血汩汩而下,染红了身下的石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康熙被侍卫死死护在身后,惊魂未定。他刚刚站稳,龙袍上还带着胤礽拍打留下的黑手印和零星火星。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那根还在燃烧的巨梁,那匹被侍卫合力制服的惊马,还有……那个蜷缩在血泊与灰烬之中,为了救他而变得如同地狱恶鬼般的儿子——胤礽!
胤礽满脸血污烟灰,额头伤口深可见骨,手臂折断,后背焦黑,每一次痛苦的抽搐都清晰可见。但他那双被血糊住的眼睛,却依旧死死地、执拗地望着康熙的方向,口中还在无意识地、微弱地呢喃着:皇……皇阿玛……小……小心……
那一声声破碎的、带着血沫的呼唤,那不顾一切的扑救,那以身挡梁、撞马的疯狂……尤其是胤礽最后望向他的眼神——那里面没有算计,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纯粹的、属于儿子对父亲的担忧和保护!
康熙的心防,那层用帝王心术、猜忌怒火浇筑而成的坚硬外壳,在这一瞬间,被这血与火交织的画面,被这声嘶力竭的皇阿玛小心,被那绝望中透出的孺慕,彻底击碎了!
赫舍里临终托付的画面清晰浮现……保成……他的保成……
保成——!!朕的保成啊——!!
一声撕心裂肺、带着无尽痛悔和失而复得般狂喜的呼喊,从这位铁血帝王的口中爆发出来!他猛地推开身前的侍卫,踉跄着,几乎是扑跪到胤礽的身边!他颤抖的手想要去触碰胤礽满是血污的脸,却又怕弄疼了他,最终只是紧紧抓住了胤礽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握得死紧!
御医!御医死哪里去了!快传御医!!康熙的咆哮声震四野,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和震怒!他看着胤礽惨烈的模样,看着那刺目的鲜血,老泪再也无法抑制,夺眶而出!
保成!坚持住!皇阿玛在这里!皇阿玛在这里!他紧紧握着胤礽冰冷的手,声音哽咽,哪里还有半分帝王的威严,只剩下一个痛悔交加、恐惧失去儿子的父亲!
太……太子殿下舍身救驾!
太子殿下忠孝感天啊!
周围的侍卫、官员、太监们终于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句,瞬间,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响彻了整个景陵上空!火光映照着康熙老泪纵横的脸和胤礽浴血的忠孝,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局势,在这一刻,发生了惊天动地的逆转!
隆恩殿的火势很快被扑灭,留下的是一片狼藉和挥之不去的焦糊味。但比这更震撼人心的,是太子胤礽血染景陵、舍身救驾的消息!
康熙亲自守着被御医紧急处理伤口、灌下参汤后陷入昏睡的胤礽,寸步不离。他看着儿子苍白如纸的脸,额头上狰狞的伤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断臂,还有后背那触目惊心的灼伤……每一处伤口都像一把刀,狠狠剜在他的心上。
悔恨!如同滔天巨浪将他淹没!
他怎能如此猜忌自己的儿子怎能将他圈禁在咸安宫那等地方若非保成拼死相救,他今日……康熙不敢想下去。胤礽最后那声嘶力竭的皇阿玛小心和充满孺慕担忧的眼神,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放。
什么结党营私!什么仪仗逾制!什么帐殿夜警!在儿子用命换来的这份赤诚忠孝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可笑!赫舍里……朕对不起你啊!朕差点就……康熙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梁九功。康熙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奴才在。梁九功红着眼眶,声音也带着哽咽。
传朕口谕。康熙睁开眼,看着榻上昏迷的胤礽,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复杂,但那份帝王的决断已然回归,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清明和不容置疑的力度:
太子胤礽,忠孝天植,奋不顾身,护驾有功!着即解除圈禁,移回……**毓庆宫**!命太医院院判率所有精干御医,日夜轮值,不惜一切代价,给朕治好太子!若有半分差池,提头来见!
嗻!梁九功激动地叩首,声音发颤。毓庆宫!那是东宫正殿!移回毓庆宫!这信号,再明显不过了!
康熙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宗室王公和文武大臣,最终落在角落里,那个同样一身烟尘、脸上带着恰到好处震惊与担忧的胤禩身上。他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响彻大殿:
另拟旨意:太子仁孝,感格天地。废黜之事,显非其时!前议……作罢!一应事宜,容后再议!
轰——!
虽然早有预感,但当康熙亲口说出作罢二字时,整个大殿内的人还是如同被惊雷劈中!废太子诏书,那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那象征着康熙无上权威的决断,就在这场血火交织的救驾之后,在这位帝王痛悔的泪光中,被彻底撕碎,化为齑粉!
乾坤逆转,只在瞬息之间!
胤禩垂首恭立,掩饰住眼底深处那翻涌的、冰冷而狂热的浪潮。成了!赌赢了!他眼角的余光扫过龙榻上昏迷的胤礽,扫过康熙那失而复得般的沉痛表情,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却足以冰封九幽的弧度。
火中取栗,终得硕果。这盘以命为注的棋局,他胤禩,已然执子先行,占尽了先机!而真正的风暴,在废太子诏书化为灰烬的这一刻,才刚刚开始酝酿。
9.景陵那场血火交织的忠孝大戏,余波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紫禁城掀起滔天巨浪,久久未能平息。
废太子的诏书,在康熙痛悔的泪光与金口玉言的作罢声中,彻底化为了一纸空谈,被锁进深宫最阴暗的角落,永不见天日。取而代之的,是太子胤礽被隆重地、以近乎凯旋的姿态,迎回了象征储君尊荣的**毓庆宫**。
曾经死寂冰冷的东宫,仿佛一夜之间活了过来。宫人们脚步匆忙却透着小心翼翼,太医们进进出出,名贵的药材和滋补品流水般送入。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掩盖了曾经的血腥与焦糊味。
胤礽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身上盖着明黄的云锦被。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透出隐约的血迹;左臂被夹板固定,悬吊在胸前;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深处那簇名为生的火焰,却比在咸安宫时燃烧得更加炽烈,甚至带上了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病态的亢奋。
太医刚刚换完药退下,殿内只剩下心腹太监赵昌小心翼翼地侍奉着。
殿下,您感觉如何可要再用些参汤赵昌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哽咽。
胤礽摆了摆手,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殿内熟悉的雕梁画栋上。毓庆宫……他回来了!以一种他做梦都想不到的方式,浴血重生般地回来了!皇阿玛那痛悔的呼喊、紧握的手、寸步不离的守护……一幕幕在他脑海中回放,带来一种近乎虚幻的满足感。他保住了!保住了自己的储位,也……保住了皇额娘的谥号!胤禩……那个魔鬼!他赌赢了!
然而,当亢奋的潮水稍稍退去,后背和手臂传来的阵阵剧痛,以及额头上伤口牵动的抽痛,都在清晰地提醒着他那场救驾的代价。每一次疼痛,都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他刚刚获得些许安稳的心底,将那份虚幻的满足感刺得千疮百孔,露出底下深藏的恐惧和……对胤禩那无法言喻的忌惮。
那个躲在暗处的影子,那个将他从绝望深渊拉回权力巅峰,却又亲手将他推入火海、以命相搏的八弟!他就像一个提线木偶,每一步都在胤禩精准的算计之中!这种认知,让胤礽在重获新生的狂喜之余,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和屈辱。他需要胤禩,依赖胤禩的远见来对抗皇阿玛的猜忌和其他兄弟的觊觎,但同时,胤禩的存在本身,就是他心头一根无法拔除的毒刺!
胤禩……今日在做什么胤礽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回殿下,赵昌低声道,八爷一早便进宫了,此刻……应该是在乾清宫伴驾。万岁爷自景陵回来后,对八爷似乎……格外看重了些。
胤礽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看重……是啊,他那个贤良的八弟,在景陵混乱中想必也镇定自若、协助救驾有功吧皇阿玛的愧疚和感激,似乎也分润给了胤禩不少。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烦躁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太监的通禀:万岁爷驾到——!
10.乾清宫。
檀香的气息依旧沉静,却似乎再也压不住帝王心中那翻腾不休的波澜。
康熙坐在御案后,手中朱笔悬停,目光却有些飘忽。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仿佛都变成了景陵那冲天而起的火光、那根砸落的燃烧巨梁、那匹失控的惊马……以及,胤礽浑身浴血、嘶吼着扑向他的身影!
保成……康熙低低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复杂。对儿子的愧疚、失而复得的庆幸、对那场意外的疑窦、还有帝王本能对局势失控的警惕……种种情绪如同乱麻般纠缠。
皇阿玛。一个温润平和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殿内的沉寂。胤禩恭敬地侍立在下首,手中捧着一份誊写得工工整整的折子。京畿几处受灾田庄的赈济安置、米粮发放、灾民返乡的章程,儿臣已初步拟好,请皇阿玛御览。
康熙的目光落在胤禩身上。这个儿子,此刻穿着一身半旧的石青色常服,眉宇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色和恭谨,没有半分居功自傲,更没有其他皇子在景陵事件后的惶惶不安。他就像一股清泉,在这纷乱浑浊的时局中,显得格外熨帖人心。
康熙接过折子,并未立刻翻看,而是深深地看着胤禩:老八,此次景陵之事,你……也受惊了。朕看你调度赈济,也颇为得力。辛苦了。
儿臣惶恐!胤禩立刻躬身,姿态谦卑到了极点,为皇阿玛分忧,为黎民效力,乃儿臣本分。儿臣只恨自己无能,未能提前察觉……察觉那场意外,致使皇阿玛受惊,二哥身受重伤!每每思及,儿臣都……寝食难安!他的声音带着真挚的痛悔,眼圈甚至微微泛红。
这番情真意切、自责至深的话语,如同一股暖流,精准地熨烫在康熙那颗被愧疚和猜疑折磨的心上。多好的孩子啊!处处为他着想,为兄弟担忧,做事又稳妥!
好了,此事……非你之过。康熙的声音温和了许多,带着一丝安抚,你能在混乱中稳住局面,协助救驾,已是难得。这份赈济章程,朕稍后细看。眼下,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毓庆宫的方向,带着深沉的忧虑,太子的伤势,始终是朕心头大石啊。
胤禩心中冷笑,面上却立刻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皇阿玛所言极是。二哥此番舍身护驾,忠孝感天,实乃我大清之福,儿臣等兄弟之楷模!只是……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为难,二哥重伤在身,需要静养。可这毓庆宫上下,乃至宫中诸多事务,千头万绪,若无得力之人尽心操持,恐让二哥劳神,不利于养伤……
康熙微微颔首,这正是他心中所想。胤礽重伤,东宫事务和部分宫务确实需要人暂代打理。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阶下的胤禩,又掠过侍立一旁、神色恭谨却难掩野心的三阿哥胤祉,以及那个看似低调、眼神却深不见底的四阿哥胤禛……
胤禩敏锐地捕捉到了康熙眼中的审视,他垂眸,声音更加恳切:儿臣以为,当务之急,是让二哥安心静养。至于琐碎事务,皇阿玛可择一稳重可靠、心思缜密且……与二哥素有亲善的兄弟代为操持,既能分担二哥之忧,亦能彰显我皇家兄友弟恭之德。
素有亲善四个字,胤禩咬得极轻,却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入了康熙的心田。在经历了老大胤禔的背叛、对老四胤禛的猜忌之后,康熙此刻最渴望看到的,就是兄弟和睦的画面!尤其是太子重伤之际!
胤禩……康熙的目光再次落回他身上。这个儿子,在太子被废风波中安分守己,在老大倒台后不落井下石,在景陵之变中协助有功,赈济灾民事事亲力亲为,如今又处处为太子伤情考虑,主动提出由兄弟暂代事务……这份贤德与顾全大局,在康熙眼中被无限放大。
嗯……你所言,甚合朕意。康熙缓缓开口,心中已有决断。
11.毓庆宫。
康熙的探视如同例行公事,带着帝王的关怀与审视。他仔细询问了胤礽的伤势,叮嘱太医好生照料,言语间依旧是那个痛悔慈父的模样。但胤礽却敏锐地捕捉到,那双深邃眼眸深处,那属于帝王的、冰冷的、探究的光,从未真正消失。
康熙走后,胤礽靠在软枕上,心绪烦乱。他知道,皇阿玛的愧疚是有时限的。他必须尽快巩固这来之不易的地位!而巩固地位,离不开那个藏在暗处的军师——胤禩。
赵昌,笔墨。胤礽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殿下,您伤重,太医说……赵昌担忧地劝道。
拿来!胤礽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赵昌不敢再劝,连忙奉上纸笔。胤礽忍着断臂的剧痛和额头的抽痛,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极其艰难地在纸上书写。每一笔都如同刀刻,带着屈辱与不甘,却又不得不为之。
他写得很慢,很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灌注在笔尖:
……儿臣此番能幡然醒悟,于景陵险境中护得皇阿玛周全,实赖祖宗庇佑,皇阿洪福。然静思己过,亦深感往日之非,幸得八弟胤禩,时时劝导,以手足之情动儿臣心,以社稷之重明儿臣责。八弟品性端方,仁厚贤德,才干卓著,尤以京畿赈济一事,事必躬亲,安置灾民,条理分明,深孚众望,足见其能……儿臣恳请皇阿玛,念其贤能,体恤儿臣伤重难理庶务,将内务府总管大臣一职暂交八弟署理,必能秉公持正,不负圣望,亦可稍解儿臣养伤之忧……
写完最后一个字,胤礽如同虚脱般,将笔丢开,靠在软枕上大口喘气。冷汗浸湿了他的鬓角。内务府总管大臣!那是掌管皇家钱袋子、人事、营造、采买等核心事务的肥缺,更是能直达天听的要职!将如此权柄亲手送给胤禩,无异于引狼入室!但胤禩密信中的要求清晰无比,他别无选择!为了保住这失而复得的储位,为了皇额娘的谥号,他必须给!
将此信……速速……呈送皇阿玛御前。胤礽闭上眼,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12.乾清宫。
康熙看着胤礽那份字迹歪斜、却情词恳切(至少表面如此)的举荐信,再结合胤禩上午那番顾全大局的进言,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保成在重伤之际,还想着举荐兄弟,而且是举荐曾与他有嫌隙的老八(康熙自以为的),这份幡然悔悟和兄友弟恭,正戳中了他此刻最渴望看到的局面!
好!好!康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景陵事件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带着欣慰和一种拨乱反正的满足感。太子重伤,犹念兄弟情谊,举贤任能,实乃朕之幸,大清之福!胤禩!
儿臣在!胤禩立刻出列,躬身应道。
太子举荐,朕也深以为然。康熙拿起御笔,在早已准备好的任命谕旨上朱批落印,声音洪亮而威严:即日起,由你署理内务府总管大臣一职!望你恪尽职守,秉公办事,不负太子举荐之恩,不负朕之重托!
儿臣领旨!叩谢皇阿玛天恩!叩谢太子殿下信重!胤禩重重叩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和感激,额头触地,久久未起。无人看到,他低垂的眼帘下,那冰冷锐利的眼眸中,翻涌着怎样狂澜般的野心与掌控一切的快意!内务府!这个盘根错节、油水丰厚、信息灵通的核心位置,终于落入了他的掌中!
恭喜八哥!
八弟实至名归啊!
散朝后,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立刻围了上来,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兴奋。他们这些八爷党的核心,自然明白这步棋的意义!
八哥,这下咱们可算是……胤心直口快,差点说漏嘴。
十弟!胤禟赶紧拉了他一把,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慎言!八哥刚领了差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他看向胤禩,眼中闪烁着精光,八哥,这内务府可是块硬骨头,里面盘根错节,多是太子……呃,二哥的旧人,还有那些包衣奴才,滑不留手。
胤禩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笑容,仿佛刚才获得重权的不是他。他拍了拍胤的肩膀,又对胤禟点点头:九弟说得对。差事是皇阿玛和二哥信任才交予的,自当尽心竭力,秉公办理。至于府中旧人……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冷意森然的弧度,只要安分守己,为皇家效力,自然一切照旧。若有不识时务者……内务府的规矩,也不是摆设。
他语气平静,却让胤禟胤都感到一股寒意。他们知道,这位八哥的手段,向来是春风化雨,杀人无形。
对了,胤禟忽然想起什么,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十四弟刚才散朝时,看您的眼神……有点不对。
胤禩脚步微顿,面上笑容不变:哦十四弟少年心性,许是有什么误会。改日寻个机会,找他聊聊便是。他心中却冷笑,老十四胤禵,勇猛有余,心机不足,但背后站着的是那个心思深沉的老四胤禛!看来,他这位贤王的崛起,已经让某些人坐不住了。
13.毓庆宫的药香似乎更浓了些。
胤礽靠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似乎好了些。他看着被赵昌引进来、恭敬行礼的胤禩,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感激,有依赖,有忌惮,更深处,是难以言喻的屈辱和一丝被掌控的恐惧。
二哥伤势可好些了胤禩的声音温和关切,如同最体贴的弟弟。
死不了。胤礽的声音有些生硬,他挥退了赵昌,殿内只剩下两人。他盯着胤禩,开门见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问:内务府……你拿到了。
全赖二哥举荐之恩。胤禩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
哼!胤礽冷哼一声,牵扯到伤口,痛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语气更加烦躁,少来这套!胤禩,你告诉孤,景陵那把火……
二哥!胤禩猛地抬头,声音陡然转冷,打断了胤礽的话。他的眼神锐利如刀,直刺胤礽眼底深处那抹恐惧,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慎言!那是一场意外!一场让二哥您忠孝之名传遍天下、让皇阿玛感念至深的意外!二哥要记住的,是您奋不顾身救驾的忠勇!其他的,他微微前倾,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都是不该存在的妄念!
胤礽被他眼神中的冰冷和警告慑住,心头猛地一寒,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他知道,他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那把火,将永远是一个不能触碰的秘密!一个足以让他和胤禩都万劫不复的秘密!
内务府我会管好。胤禩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警告从未发生。二哥安心养伤便是。该给毓庆宫的份例、用度、人手,只会多,不会少。需要什么,随时让人递话。他顿了顿,看着胤礽依旧紧绷的神色,补充道,皇额娘的谥号,仁孝之名,如今在皇阿玛心中,比任何时候都要稳固。二哥,您赌赢了。
最后这句话,像是一剂强心针,瞬间击中了胤礽最脆弱也最在意的地方。他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眼中的戾气被一丝茫然和庆幸取代。是啊,谥号保住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你,好自为之。胤礽最终只干巴巴地吐出这几个字,带着一种疲惫的妥协。
胤禩微微一笑,那笑容在胤礽眼中却显得高深莫测。二哥放心,臣弟……自有分寸。您好好将养,臣弟告退。他恭敬地行礼,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毓庆宫。
殿门合上,隔绝了内外。
胤礽望着胤禩消失的方向,良久,才颓然地闭上眼睛。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被阴影笼罩的窒息感,伴随着伤口的疼痛,再次席卷而来。他重回了东宫,却感觉比在咸安宫时,更加身不由己。
而走出毓庆宫的胤禩,迎着午后的阳光,微微眯起了眼。内务府总管的印信,此刻正沉甸甸地揣在他的袖中。他伸出手,仿佛感受着那金属的冰冷与权力的质感。
何柱儿如同影子般悄然出现在他身后半步。
主子,内务府那边几位主事和管领,已经递了帖子,在宫外候着了。
嗯。胤禩淡淡应了一声,脸上温润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的平静。告诉他们,明日辰时,内务府正堂。本贝勒……亲自点卯。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让隆科多……也来一趟。该是时候,见见咱们这位‘九门提督’大人了。
权力的齿轮,在废太子诏书化为灰烬后,已然开始按照胤禩设定的轨迹,无声而冷酷地转动起来。暗流在平静的宫墙之下,汇聚成汹涌的漩涡,等待着下一个吞噬的目标。
14.
康熙四十八年,正月初一。
紫禁城淹没在辞旧迎新的钟鼓与爆竹声中,但毓庆宫的气氛,却与这普天同庆的喜乐格格不入,弥漫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与压抑。
胤礽身着簇新的明黄太子常服,端坐在铜镜前。镜中的人,额角的伤疤被巧匠精心修饰过,只留下淡淡的粉痕;断臂虽已接好,却留下了难以消除的僵硬和隐痛;面容比景陵之前清瘦了许多,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那是权力失而复得后,被恐惧与猜忌日夜灼烧出的疯狂。
赵昌小心翼翼地为他整理着衣襟,大气不敢出。自移回毓庆宫,这位主子的性情愈发阴晴不定,时而狂喜,时而暴怒,对八爷胤禩的态度更是复杂到了极点,既依赖其神机妙算,又深深忌惮其无处不在的掌控。
他呢胤礽突然开口,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
赵昌手一抖:回……回殿下,八爷……八贝勒辰时便入宫了,此刻应在乾清宫向万岁爷贺岁请安。
贺岁胤礽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讥讽,眼底的火焰跳跃得更加狂乱,他倒是会做戏!内务府被他经营得铁桶一般,连只苍蝇飞进去都得看他眼色!户部、工部……还有那个隆科多!九门提督!都成了他的应声虫!皇阿玛还夸他办事得力哈!他猛地一拍梳妆台,震得胭脂水粉一阵乱跳,他这是在掘我大清的根基!掘孤的根基!
赵昌吓得噗通跪倒:殿下息怒!八爷……八爷对您还是……
闭嘴!胤礽厉声打断,胸膛剧烈起伏,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他死死盯着镜中自己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咸安宫那个绝望的午后,胤禩那句如同魔咒的谥号不保!还有景陵那场差点让他葬身火海的救驾!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胤禩!他像一只无形的手,扼着他的咽喉,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想要什么!胤礽低吼着,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孤已经给了他内务府!给了他无上的权柄!他还想怎样!难道……难道……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让他瞬间遍体生寒——胤禩最终的目标,难道是他身下这张龙椅!
恐惧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压过了愤怒。胤礽猛地站起身,在殿内焦躁地踱步。不行!绝对不行!他好不容易才爬回这个位置!他不能让任何人夺走!任何人!包括……胤禩!
赵昌!胤礽猛地停步,眼中闪烁着疯狂而决绝的光,给孤盯死他!他的一举一动!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孤都要知道!一丝一毫都不能漏掉!
15.乾清宫内,檀香袅袅,却压不住那股沉沉的暮气。
康熙高坐龙椅,接受着皇子宗亲、文武百官的朝贺。他脸上带着帝王应有的威仪笑容,但眼底深处,那份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暮气却愈发浓重。景陵那场大火,胤礽的血,仿佛耗尽了他最后的心力。对太子的愧疚与重新燃起的期望,在胤礽重回东宫后日渐显露的阴鸷与猜忌中,渐渐消磨。而那个看似温良恭俭、实则已将触角伸向帝国各个角落的胤禩,更如同一根无形的刺,深深扎在他帝王尊严的最深处。
……儿臣胤禩,恭祝皇阿玛新岁安康,福寿绵长,大清江山永固!胤禩的声音温润如玉,在一众皇子的贺词中显得格外清越悦耳。他躬身行礼,姿态谦恭到了极致。
康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复杂难明。这个儿子,在他眼皮子底下,以贤王之名,悄无声息地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内务府被他梳理得井井有条,甚至比太子在位时运转更高效;京畿赈济、河道巡查、乃至与蒙古诸部的贸易,他都办得滴水不漏,朝野赞誉有加;隆科多这个九门提督,更是对他言听计从……这一切,都让康熙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感。帝王的本能在疯狂地敲响警钟: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其志……恐不在小!
嗯,起来吧。康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着惯常的威严,老八,你署理内务府以来,诸事勤勉,朕心甚慰。太子重伤初愈,精力不济,朝中诸多事务,你还要多费心。
儿臣谨遵皇阿玛教诲!定当竭尽全力,为皇阿玛分忧,辅佐太子殿下!胤禩的回答滴水不漏,脸上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温润笑容。
康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目光转向坐在下首太子位上的胤礽。胤礽立刻挺直了腰背,脸上挤出笑容,但那笑容僵硬而不自然,眼神深处是掩饰不住的焦虑和一丝对胤禩的……畏惧康熙的心,又沉下去几分。保成……终究是被那场变故彻底改变了。这样的太子,这样的贤王……大清的将来……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对身后事的巨大忧虑,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帝王。他疲惫地挥了挥手:都退下吧。朕……乏了。
16.回到贝勒府的书房,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胤禩脸上那层温润的面具瞬间剥落,只剩下冰冷的沉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何柱儿无声地奉上热茶,又悄无声息地退到阴影里。
胤禩走到窗前,望着紫禁城方向那依旧辉煌的灯火。十年了。从康熙四十七年那个绝望重生的秋日,到如今康熙五十七年的新岁。整整十年!
这十年,他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利用重生的先知,他精准地操控着每一次朝堂风波,将太子胤礽一步步重新推上储君之位,也让自己从蛰伏的八贝勒,变成了权倾朝野、隐形的摄政王。内务府、户部、工部、乃至九门提督隆科多,都成了他棋盘上的棋子。他兑现了对太子的承诺——助他登顶。康熙的身体在景陵事件后每况愈下,对朝局的掌控力大不如前,太子登基,已是板上钉钉。
然而,高处不胜寒。胤礽登基在即,猜忌也达到了顶点。胤礽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疯狂,如同在看一个随时会吞噬他的怪物。康熙那双日渐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也从未真正离开过他。而其他兄弟,老四胤禛的隐忍,老十四胤禵的敌意……都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毒蛇。
复仇进度:98%
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金属音,突兀地在胤禩脑海中响起。
胤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这个自他重生之日便如影随形的所谓复仇辅助系统,十年来除了偶尔提供一些关键人物的隐秘信息(如隆科多幼子流落民间的把柄,张院判贪墨的实证),大部分时间都沉寂着。此刻,这冰冷的提示音,却像一道催命符。
98%……胤禩低声重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还差什么康熙的死胤礽的登基还是……他胤禩的结局
他走到书案前,缓缓拉开最底层一个上了三重锁的暗格。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三样东西:一个装着淡黄色粉末的小瓷瓶(砒霜),一个更小的、装着黑色粘稠膏状物的玉盒(乌头碱浓缩提取物),还有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那是他准备了整整十年的遗书。
系统,胤禩在脑海中无声发问,‘死遁’方案成功率几何目标:康熙驾崩,胤礽登基大典后三日。
扫描中……
依据当前医学认知(张院判受控)、人员部署(隆科多心腹负责验尸)、药物特性(乌头碱致假死,砒霜微量诱发症状混淆视听),成功率:92.8%。风险:胤礽执意开棺验尸;康熙临终清醒识破;意外暴露。
冰冷的金属音分析着利弊。
92.8%……足够了。胤禩的眼神锐利如刀。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前世挫骨扬灰的恨,今生步步惊心的谋,最终的目标,从来就不是那张冰冷的龙椅!他要的,是康熙父子传承的美梦彻底破碎!是胤礽坐在那把用他胤禩的血肉铺就的龙椅上,永世不得安宁!是他胤禩,以最惨烈又最嘲讽的方式,从这吃人的紫禁城全身而退!
启动最终预案。胤禩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在脑海中下达了决断的指令。时间:胤礽登基后第三日。执行人:何柱儿、张院判、隆科多心腹侍卫。遗书……在‘死讯’确认后,由何柱儿亲手呈送新帝胤礽及……太上皇康熙!
指令确认。‘金蝉脱壳’计划启动。最终复仇阶段加载……100%。
金属音沉寂下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胤禩拿起那个装着乌头碱的玉盒,指尖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宫墙,看到了乾清宫龙榻上那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看到了毓庆宫里那个在权力与恐惧中煎熬的疯子,也看到了……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与新生。
17.
康熙五十七年,冬。紫禁城素裹银装,却无法掩盖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一丝诡异的躁动。
在位六十一年的康熙大帝,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乾清宫内药石无灵,龙榻上的老人形容枯槁,气息奄奄,浑浊的眼睛偶尔睁开,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对身后事的无尽忧虑。他心心念念的保成,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却因忙于登基大典和巩固权力,前来探视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次都带着掩饰不住的急切与疏离。
正月十三,康熙驾崩。谥号:仁皇帝。
举国哀悼,山河缟素。
正月十八,皇太子胤礽于太和殿登基,改元正源,是为清正源帝。
登基大典极尽奢华隆重。胤礽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珠冠,一步步踏上那至高无上的御阶。当他在龙椅上坐下的那一刻,感受着身下冰冷的触感和眼前匍匐的臣民,一种巨大的、眩晕般的狂喜瞬间淹没了他!他成功了!他终于成为了这万里江山的主宰!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再也不用受任何人的钳制!包括……胤禩!
然而,就在他志得意满,准备大展宏图之际,一个如同晴天霹雳的消息,在登基大典后的第三天清晨,狠狠砸在了他的御案上!
皇上!皇上!不好了!八……八爷……八爷他……薨了!新任的乾清宫总管太监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什么!胤礽霍然站起,头上的珠冠都差点甩落!他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隐秘的狂喜!胤禩死了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啊皇上!太监哭嚎着,是……是八爷府上的何柱儿天没亮就进宫报的丧!说是……说是昨夜突发急症,呕血不止,太医院的张院判赶去时……人……人已经没了!说是……说是积劳成疾,心脉……心脉衰竭而亡!太监将何柱儿的话复述了一遍。
积劳成疾心脉衰竭胤礽的脑子嗡嗡作响。胤禩的身体一向很好!怎么可能突然就……他猛地想起胤禩最近几次觐见时,那看似温润实则难掩的一丝苍白和疲惫……难道是真的
震惊过后,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轻松感如同潮水般席卷了胤礽的全身!压在他心头十年的那座大山!那个无处不在的阴影!那个让他又恨又怕的梦魇!就这么……突然消失了!死了!哈哈哈哈!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
传……传朕旨意!胤礽强压着心头的狂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痛一些,八弟……贤良勤勉,为国操劳,不幸英年早逝,朕……痛彻心扉!着……着礼部按亲王礼制,厚葬!辍朝三日!举哀!他顿了顿,补充道,让张院拟个详细的脉案和死因奏报上来!朕……要看看!
18.胤禩的暴毙,如同一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朝堂,激起千层浪。有人震惊悲痛(如老九、老十),有人暗中窃喜(如部分太子旧党),有人疑窦丛生(如老四胤禛、老十四胤禵)。隆科多亲自带人验看了遗体(面色青紫,口鼻有少量黑血,确似急症暴毙),张院判的脉案和死因报告也写得天衣无缝(积劳成疾,心脉骤停,引发旧伤隐疾爆发),坐实了积劳成疾而亡的结论。
就在八贤王的灵堂搭起,哀乐响彻贝勒府,满朝文武或真或假地前往吊唁之时,八爷府的大太监何柱儿,一身重孝,捧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火漆密封的信函,分别来到了两个地方。
第一处:乾清宫东暖阁(太上皇康熙居所)
行将就木的康熙,躺在龙榻上,如同风中残烛。胤禩的死讯传来时,他只是浑浊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便再无反应。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太上皇已经神志不清。
何柱儿跪在龙榻前,双手高举信函,声音悲怆:太上皇……主子……主子临终前,挣扎着写下此信,嘱托奴才……务必亲手呈于太上皇御览!说……说此信关乎大清江山,关乎……父子人伦!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
侍立在旁的梁九功看了看毫无反应的康熙,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信函。他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取出里面的信笺。当他的目光扫过信笺上的内容时,老迈的身体猛地一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惊恐地看了一眼榻上的康熙,又看了看跪着的何柱儿,拿着信笺的手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念……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突然从龙榻上传来!
梁九功吓得魂飞魄散,猛地看向康熙。只见那枯槁的老人,不知何时竟睁开了眼睛!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竟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令人心悸的锐利光芒!死死地盯着梁九功手中的信笺!
……嗻!梁九功噗通跪倒,颤抖着声音,如同宣读催命符般,念出了信上的内容:
罪臣爱新觉罗·胤禩,泣血顿首,拜于太上皇驾前:
臣,将死之言,句句泣血,字字锥心!
自康熙四十七年秋,木兰惊变,太子被废,臣侥幸窥得天机一线,知皇父废储之心已决,更知……臣之母妃卫氏,乃至太子生母仁孝皇后赫舍里氏之身后哀荣,皆系于废太子一身之结局!若太子身败名裂,挫骨扬灰,则母妃谥号难保,玉牒除名;而仁孝皇后,元后之尊,亦将因诞下‘不肖逆子’而蒙羞千秋,谥号祭祀,恐遭……褫夺降格!此非臣妄测,实乃……皇父帝王心术,平衡之道,必要斩草除根,以儆效尤!
为护生母身后微名,更为全仁孝皇后一世清誉,臣……行险弄巧,以命相搏!
咸安宫密会,以‘谥号不保’诛太子之心,迫其结盟;
移祸江东,引镇魇之证除大阿哥,构流言疑四阿哥,助太子喘息;
景陵火起,乃臣一手策划!火源可控,浓烟障目,侍卫‘疏忽’纵太子脱困,时机精准,令其‘恰好’救驾于危难!所谓‘舍身’,所谓‘忠孝’,皆臣精心导演之戏!太子伤重是真,然其扑火挡梁、撞马救父之‘本能’……呵呵,皇父细思,当日在生死一线,太子眼中,是父子之情,还是……对彻底沉沦、累及生母之无边恐惧!
十年谋算,步步惊心!臣以‘贤王’之假面,行操弄权柄之实!内务府、九门提督、乃至朝堂诸部,皆在臣股掌之间!非臣贪恋权位,实为自保,更为……向皇父证明!
证明这煌煌天家,父不父,子不子!证明皇父所珍视之父子传承,所标榜之仁孝节义,在帝王心术、权力倾轧面前,不过是一戳即破之泡影!是世间最虚伪、最可笑之谎言!
臣助太子登基,非为忠君,实为……诛心!
臣要皇父亲眼看着,您亲手选定、寄予厚望之‘忠孝’太子,坐在那张由阴谋、背叛与臣之尸骨铺就之龙椅上,永世惶恐!永无宁日!
臣更要皇父在九泉之下,与仁孝皇后相见时,亲口告诉她——她以性命换来之子,其皇位,其‘忠孝’之名,皆建立在一场卑劣的骗局与一个‘逆子’的尸骨之上!她的谥号,因阴谋而保,何其讽刺!!
臣胤禩,生,未能承欢母妃膝下,尽人子之孝;死,亦当以此残躯、此毒计,向这无情之天家,讨一分明明白白之血债!
悠悠苍天,此恨……
……无穷!!!
信笺的最后,没有署名,只有几滴早已干涸、却依旧刺目的暗褐色血渍!
噗——!!
龙榻之上,康熙在梁九功念到景陵火起,乃臣一手策划时,身体便已剧烈地抽搐起来!当听到向皇父证明……父不父,子不子!、仁孝皇后……她的谥号,因阴谋而保,何其讽刺!时,他猛地瞪大了双眼,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一股黑红色的、带着浓烈腥味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他口中狂喷而出!溅满了明黄色的锦被,也溅在了那封如同淬毒匕首般的遗书上!
太上皇!太上皇!梁九功和周围的太医太监魂飞魄散,扑了上去。
康熙的手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可怕声响。他那双曾经洞悉一切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极致的震惊、滔天的怒火、被彻底撕碎尊严的屈辱,以及……对赫舍里皇后无尽的愧疚!遗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他的灵魂深处!他毕生珍视的父子情、帝王权威、身后清名,在这一刻,被胤禩用最残忍、最嘲讽的方式,彻底碾成了齑粉!
嗬……胤……禩……好……好……毒……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随即,抓住锦被的手猛地一松,头颅颓然歪向一边。那双怒睁的、充满了无尽恨意与不甘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虚空,再也无法闭合。
康熙,这位在位六十一年、开创康乾盛世的千古一帝,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被亲生儿子的一封遗书,活活气死!死不瞑目!
19.第二处:养心殿(新帝胤礽御书房)
胤礽正沉浸在胤禩暴毙带来的巨大轻松和独掌大权的亢奋中。他意气风发地批阅着奏折,盘算着如何清除朝中残留的八爷党势力。
何柱儿被带了进来,同样奉上那封火漆密封的信函:皇上,主子……临终前,命奴才将此信务必亲手呈于皇上。
胤礽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接过信。胤禩死了还要留信故弄玄虚!他随手拆开火漆,展开信笺。当目光扫过开头几行字时,他脸上的轻松和得意瞬间冻结!
正源帝陛下钧鉴:
臣,爱新觉罗·胤禩,顿首再拜。
陛下见此信时,臣之‘死讯’应已传遍朝野。然,此‘死’非真死,乃金蝉脱壳之计也。
景陵之火,救驾之功,乃至陛下今日身登大宝,皆在臣十年筹谋之中。陛下可知,每每见陛下在臣之‘辅佐’下,志得意满,却又对臣忌惮猜疑、寝食难安之态,臣心中……何其快慰!
陛下所惧,正是臣所求!陛下所倚,正是臣所谋!陛下之龙椅,由臣以阴谋诡计、欺天瞒海之手,亲手奉上!陛下坐于此位,可曾感到……彻骨冰寒可曾听到……咸安宫锁链之声可曾嗅到……景陵那场大火之焦糊味可曾……梦到仁孝皇后因您之‘忠孝’源于骗局而泣血!此位,沾满臣之‘心血’,亦将日夜拷问陛下之良知!陛下,坐得……可还安稳!
臣助陛下登基,非为臣服,实为复仇!
向陛下复仇!陛下在咸安宫之绝望,不及臣前世挫骨扬灰之万一!今陛下虽登极,然此位乃臣所赐,亦将永世笼罩于臣之阴影!您终生……皆是臣之提线傀儡!是臣复仇之……活证!
更向皇父复仇!臣要他以帝王之尊,明明白白知晓,其一生引以为傲之父子传承、帝王心术,尽数毁于其最轻视之‘逆子’胤禩之手!其视为污点之太子,其身后清名,乃至其心爱元后之谥号荣光……皆在臣之鼓掌玩弄之间!此恨此辱,方解臣心头之万一!
今大仇得报,此间污浊之地,臣……不屑久留!
陛下不必费心追查。江湖路远,山高水长,世间再无爱新觉罗·胤禩。
望陛下……好自为之。
切记:您之江山,始于一场火;您之‘忠孝’,成于一场戏;您之安稳……终将毁于您心中……无尽之猜忌与恐惧!
……哈哈哈哈!
啊——!!!胤礽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至极的惨嚎!他猛地将信笺撕得粉碎!如同疯魔般掀翻了面前的御案!奏折、笔墨、镇纸、珍玩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假的!假的!都是假的!胤禩!你这个魔鬼!你给朕滚出来!滚出来!!他双目赤红,状若癫狂,抽出墙上悬挂的宝剑,在养心殿内疯狂地劈砍!帷幔被撕裂,桌椅被劈碎,瓷器迸裂的声响不绝于耳!
你骗了朕!你骗了皇阿玛!你骗了天下人!你不得好死!朕要诛你九族!挫骨扬灰!胤礽嘶吼着,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分帝王威仪,活脱脱一个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皇上!皇上息怒啊!赵昌和侍卫们吓得魂飞魄散,想要上前阻拦,却被胤礽疯狂的剑锋逼得连连后退。
滚!都给朕滚!胤礽挥舞着宝剑,将靠近的人统统逼开。他跌跌撞撞地冲到殿门口,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胤禩!朕是皇帝!朕是真龙天子!你逃不掉的!朕一定会找到你!将你千刀万剐!千刀万——剐——!!!
凄厉的诅咒在紫禁城上空回荡,如同为这个刚刚开始的新朝,奏响了一曲绝望而疯狂的序章。
番外三个月后。江南,扬州。
瘦西湖畔,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静静泊在僻静的码头。
船头,一个身着月白长衫、面容清癯儒雅的中年文士,正悠然自得地品着香茗。他气质温润,眼神平和,嘴角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淡泊笑意,与这江南水乡的宁静完美地融为一体。唯有那双偶尔抬起的眼眸深处,掠过的一丝洞悉世情的锐利,才隐隐透露出不凡。
他身旁,一个管家模样的精干老者(何柱儿),恭敬地侍立着。
老爷,京里传来的消息,何柱儿低声道,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意,那位‘正源帝’……疯了。整日疑神疑鬼,动辄打杀宫人,在养心殿咆哮诅咒……朝政几乎瘫痪。四爷和十四爷斗得厉害,隆科多左右逢源……那紫禁城,彻底乱了套了。
中年文士——易名为林溪的胤禩,闻言只是微微一笑,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嗯。知道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还有,何柱儿声音更低,乾清宫那边……老主子(康熙)驾崩时的情形……也传出来了。据说,是……看了您那封信后,吐血三升,怒目圆睁而亡……死不瞑目。
胤禩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微微停顿了一瞬。他望向北方,眼神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囚笼,看到了龙榻上那个怒目而终的老人。良久,他缓缓将杯中清茶饮尽,脸上无悲无喜,只有一片历经沧桑后的漠然。
……知道了。依旧是那平淡的三个字。
何柱儿不再言语,垂手侍立。他知道,对于老爷(胤禩)而言,紫禁城里的一切,无论是康熙的暴毙,还是胤礽的疯狂,都已是前尘旧梦,是棋盘终局后散落的尘埃。
胤禩放下茶杯,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湖面。几只水鸟掠过,荡开圈圈涟漪。远处,有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夹杂着游人的笑语。
柱儿。
老爷。
收拾一下。明日启程,去苏州看看。听说那里的园子,修得不错。胤禩的声音带着一丝轻松的慵懒。
嗻。何柱儿恭敬应道。
乌篷船轻轻摇晃了一下,解开了缆绳。船夫摇动橹桨,小船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入烟波浩渺的湖心。
水天一色,孤帆远影。
紫禁城内的滔天权谋、血雨腥风、帝王的暴毙与新君的疯狂,仿佛都被这江南温润的水汽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胤禩负手立于船头,月白的衣袂在微风中轻轻飘动。他微微闭上眼,感受着温暖的阳光洒在脸上,听着橹桨划破水面的轻柔声响,嗅着风中传来的淡淡荷香。
十年惊魂,步步杀机。从重生那刻的绝望,到咸安宫的孤注一掷,景陵的血火搏命,再到权倾朝野的隐忍,最终以一封遗书诛灭康熙、逼疯胤礽、金蝉脱壳……这盘以命为注、以天下为棋的复仇之局,终是落下了帷幕。
他赢了。赢的不是那张冰冷的龙椅,而是挣脱了名为天家的枷锁,撕碎了帝王父子虚伪的面纱,将刻骨的仇恨化作最锋利的匕首,刺入了敌人最脆弱的心脏,然后……飘然远去。
江湖路远,山高水长。
从此,世间再无八贤王胤禩。
只有富商林溪,泛舟五湖,笑看那巍巍紫禁,在猜忌与疯狂的烈火中,渐渐化为……一片废墟。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