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废土边缘 > 第一章

1
水不过夜
我一直记得那天的气温是41度,热得连塑料布都开始变形。
太阳挂在天上像盏快烧干的灯,整个封锁区热得没有一丝风。连蝇子都懒得飞,落在尸体上,也只是吸两口就飞走了。
这是我在白沙二街封锁区待的第688天。
我住在4楼,一个朝北的小单间,窗子用木板钉死了,防的是人,不是光。屋里没有电,水也靠抢。我不是那种抢得过别人的人,所以,我只能比他们起得更早。
凌晨三点半,我就到了楼下,拎着两个塑料桶,排在水管前。
人还不多,只有三个在我前面。他们互相不说话,只交换一眼,又低头。我们都知道,不准问对方还活着的理由。
快轮到我时,一个脚步声从楼梯那边传来。
是6楼的赵叔。他拄着一根铁锹,身后拖着一个塑料袋,看起来很重。他没有排队,直接插在我前面。
没人说话。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袋子,里面鼓鼓囊囊。可能是废电线,也可能是肉。没人问。
水不过夜。赵叔头也不回地说。
这句话是封锁区里默认的规则,水只够当天用,不能囤,谁囤水,谁会被访问。没人知道访问队是什么人,只知道第二天那人会消失。
我低头,不说话。
赵叔打满一桶水,走了。我终于拎着空桶靠近水口,水流细得像老太太的痰,打半桶就要等五分钟。
我正低头,身后有人靠近。
是老冯。
他是这栋楼的管理员,至少他自称是。他穿一件反光背心,已经洗得发白,手里拿着一串钥匙。看着我的桶,他笑了。
小吴,听说你以前是干超市的
我点头。
那你懂进出货和码放吧我们现在缺人,有个岗位空出来了,你考虑一下
什么岗位
统计。要去外面数一数,看看哪几个点还有存货。清单我们有,你只要负责核对。
他说话时,目光没在我身上,而是在我脚边那个快干裂的水桶上。
外面我问。
就是二食区和B3线那一带,不远。只要你愿意,晚上可以给你半包压缩饼干。
我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说我考虑一下。
老冯拍拍我肩,走了。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味道,是那种刚从楼顶晒过的混合气味,有防晒霜、消毒水,还有一种很淡的血腥味。
我打完水,回到屋里,掀起床板,抽出那张折得起皱的纸。
那是我离开超市前偷拿的过期商品清单,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品类、数量和货架编号。它对别人没用,对我却是命根。
只不过,这几个月我照着清单跑了三十多个点,大多数都空了。只有一个地方,我一直没去过。
地下商场,B3线入口处。
那里有个官方标签:彻底死亡区。三年前核爆后就没再有人从那里出来。
可我现在必须去。因为昨晚,我从收音机里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是她的声音。
哥,是你吗我在下面……好黑……你别走。
我妹妹失踪已经478天了。所有人都说她不可能活着了。可我听得清清楚楚,那就是她的声音,哪怕只是残破的片段。
而就在今早,我在楼下诊所的碎玻璃堆里,捡到一个发卡。
粉色塑料,兔子图案,右耳缺了半边。
那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
我攥紧发卡,手心全是汗。
地下商场封了三年,没人敢进。但那张清单上,它是唯一没被划掉的红点仓库。上面写着三个字:
备用电池。
天色彻底亮了。
我把发卡贴身藏好,背上袋子,走出房门。
楼道里有人刚刚死去,门口堆着掩着的被单,苍蝇飞了一地。天台上传来几声鸟叫,很短,很快,又没了。
我顺着楼梯往下走,铁门前站着老冯。他递给我一张脏兮兮的地图。
你不是说考虑一下嘛现在考虑得怎么样
我没说话,接过地图。
他朝我笑笑。
那好。水你已经打过了吧那就出发吧。地下区的灯,有时候会自己亮。你记得留意下声音。不是所有声音都该回答。
我点点头,跨过铁门。
空气潮湿又粘稠,一股长时间没被打开的霉味扑面而来。
我走进地道口,身后的铁门哐地关上了。光线彻底消失,黑暗吞没了我。
可在黑暗的尽头,我好像又听到了一次她的声音。细微,沙哑,却真切。
……哥……快点……
2
信号残响
通道的尽头,是三十七级往下的金属梯子。
我在第五级时手就开始打滑,第九级时指关节裂了口子。梯子年久失修,很多地方连油漆都没了,握上去满手锈。身后传来滴水声,频率很稳定,像有人在数拍子。
第十七级的位置有一道门,铁制,贴着条残破警示——已封闭区域·谢绝进入。谢绝,像是谁还在客气。门缝里飘来一股奇怪的味道,发潮的油脂味夹着烟尘,好像很多人在里面活过,但没有一个活着出来。
我没停。下到底,是个比预想小得多的空间,大概十平米左右。地面是旧瓷砖,脚一踩就滑。我打着头灯,在昏黄光线下看见墙角有一滩干掉的黑褐色液体,像是早年的血迹干结后留下的。
空气静得诡异。只有我的呼吸和头灯的嗡鸣声。
通道两边各有一扇门,一扇贴着食品冷藏室,另一扇什么标识都没有,只画着一个红圈,圈里是个数字:4X。
清单上的编号。
我决定先去食品冷藏室。门打不开,生锈卡住了。我侧耳靠近时,听到里面有滴水声。
很规律,像是血从高处滴下。
我退回来,转头去看那扇写着4X的门。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里面是一条狭长的走廊,两边是玻璃橱窗,橱窗后面……是人。
不,是像人的东西。
他们都靠在墙上,一动不动,穿着的衣服大多破碎而不完整,但能看出统一编号。有几具明显是女性,头发还维持着完整编发,一只手搭在腿上,另一只手似乎在握什么。
我走过去,透过玻璃看清那是录音笔。
我没去碰。我知道这些展览是给谁看的。
走廊的尽头,是一块旧屏幕。屏幕下方有个红色按钮,按钮旁边贴着字条:
请记录你看到的一切。
我没按。我不是那种喜欢留下痕迹的人。可当我转身想要离开时,背后屏幕突然亮了。
一个模糊的脸出现了。像是旧录像带里的残影,模糊、抖动、不完整,却能看出是个中年男人。他戴眼镜,说话慢,像是在念遗书。
如果你能看到这个……那你是第四批进入4X区的人。
别回头,也别相信你听到的。
我们不是实验品……但我们也从来不完整。
画面突然跳断,只留下一个黑屏。
这时,我听到了那个声音——我妹妹的声音——从右侧墙上传来。
哥,是你吗
这不是广播,也不是回声。是直接从墙里渗出来的声音。
我走过去,摸了摸墙面,是金属的。但中间有一道划痕,像是什么东西被拖进去过。
哥,我冷……你在哪儿……
我想叫她,可声音卡在喉咙里。我知道这可能是陷阱,可能是录音,也可能是我脑子里反复回响的幻觉。可我还是喊了:
小柚,是你吗
对面没有回声,只有呼吸。
墙的另一边,有人。
就在我摸索这道缝时,身后突然传来金属刮地的声音。
我猛地回头,看见一个瘦高的人影立在通道口。他没穿鞋,脚下踩出的水痕往回延伸到我进来的方向。
他没有走近,只是站在光圈边缘。
我慢慢站起来,没有说话。那人影也没动,只是轻轻侧了个头。
就像是在看我。
然后他开口,说了一句话:
那孩子……早就不在这儿了。
声音嘶哑,像生锈铁片刮玻璃。
我正要问他是谁,背后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击声。
哒哒哒哒哒——
我转头看那道墙,声音是从墙里面敲出来的。像是有人用指甲、或者金属物件,拼命敲着。
那声音节奏不对,不像是呼救,更像是某种编码。
我下意识地数着节拍,五长三短,反复重复。
摩斯码
我转回身,通道口的人影却已经不见了。地上的水痕也断了。
我感觉手心全是汗,呼吸越来越快。
哥……
声音又来了,这一次更近了。
我盯着那道缝,突然想到——如果她在里面,她用什么发出声音为什么没听见她求救的喊叫,只有这么稳定的节奏她又怎么知道我在外面
那声音继续:
快点……他们……要来了……
我贴着墙,想听得更清楚,却在某一刻,听见那道缝后面多出了一道低低的笑声。
那不是我妹妹的。
是一个成年男人的,低哑、短促、像在压抑。
而就在那一秒,整条通道的灯全灭了。
我手电啪地一声熄掉,周围陷入纯粹的黑。
只剩墙后那个声音,轻轻重复一句:
我们等你好久了……
3
封闭回路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那条走廊退出来的。只记得灯灭之后,我把手电死命地拍了几下,电池没电,连个火星都没蹦出。耳朵里是墙后的低语、敲击声,还有那一声笑——像是落在颈后的风,冷得叫人一动不敢动。
我摸索着贴墙移动,直到脚踢到金属门框,才猛地抓住边缘,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它。锈迹剥落的声音仿佛直接在脑壳里响起,我跌了出去,膝盖撞在地上,一阵火辣的痛。
光亮从头顶落下来,是应急通道的备用灯。我盯着它看了好久,才意识到它不该亮着。我没触发任何电路,也没人进来,唯一的解释是,有人启动了外部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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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爬起来,想立刻离开这片区域。但出口处的门已经合上,电磁锁被激活。我被困在这里。
我不敢回头看那条通道。只能顺着刚才看到的那扇食品冷藏室的门走去。它仍然卡着,但在灯光下,我注意到门侧边的墙砖有一块松动。我试着用撬棍翘了几下,松砖掉下,露出一个手臂粗的洞。
洞后有光。
我低头凑近,看到一个金属走线槽,里面是整齐捆绑的电缆,还有一小块发亮的蓝色电池包,正在缓缓闪着光。这是备用电源,但不属于这栋楼原有结构。
有人来过,近期内。
我没再犹豫,用撬棍继续扩开缝隙,把身体尽量收紧,一寸一寸地钻进去。金属线割破了我手臂,但我顾不上。电缆尽头是一个斜井,爬上去需要力气,而我身上只剩干粮、地图,还有那只被压弯了角的发卡。
我用牙咬住它,腾出双手,一步步往上爬。井道窄得像骨灰盒,身体一动就有水滴从上面落下来,冰得像针。
我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只知道快到出口时,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
不是我幻觉,是个真实的人,坐在井口边缘,背对我。她穿着灰色防尘衣,帽子压得很低,头发是短的,乱乱的。像极了沉默女孩。
我停住,不敢发声。
她却像是感觉到了,缓缓回头。不是她。
是另一个人,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
她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皮肤干裂,眼神像石头一样无光。
你是‘编号4X’她问。
我没答。
她咧嘴笑了一下,露出缺了三颗牙的牙床,你从那里出来的,是不是听到她的声音了
你怎么知道
我也听到过,她低头,手指伸进衣襟,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录音带。我把它带出来了。
她按了下小型播放器,一段干涩的女声响起:
哥,我冷……你在哪儿……
我浑身僵住。这是那段声音,连语调都一模一样。
这是你妹妹
我点头,你在哪儿录的
B3商场,底层废弃通道。那里有个装置,专门循环这些声音。所有听见的人,都会以为有人在呼救。
是陷阱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伸出另一只手,手腕上满是划痕。他们用这个装置筛人。有些人听见了就发疯,有些人能忍住。他们只留下能忍住的。
谁是‘他们’
七号站的‘观测层’。
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这是第一次,有人说得这么直白。
她看我很久,你要上去吗上面已经封路了,只有回收口还能通。
我需要出去。我有地图,有目标点。
她点点头,我帮你打开舱门,但你得带上我。
为什么
我弟弟还在上面。
我没再问。我们都明白,这不是善意,是交换。
她带我穿过斜井尽头的一段狭窄过道。尽头有一个破旧的舱门,刷着三道红线,是封锁区内部死区标记。她从裤兜里掏出一枚磁卡,插入接口。红灯变绿,门打开一条缝。
她没进去。
你走吧,我不跟了。
你弟弟……
我没弟弟,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能撑过去。
那你为什么帮我
因为你走出来了,从4X。
门后是楼梯,是另一个区域。
我回头看她,她已经坐下,靠着墙,点了一根捡来的烟。
你记住一句话,她说,如果你再听见她的声音——别回答。
我点头,走进门,身后的磁锁自动闭合,传来一声沉闷的咔哒。
楼道空无一人。墙上贴着过时的宣传画,红底白字:恢复秩序,重建家园。
地上有血迹,一直延伸到电梯井方向。
我顺着血迹走了几步,发现旁边墙上贴着一张涂鸦纸条。
下次来的时候,请带一面镜子。
旁边用黑笔写了一句话:
声音,是从你脑子里出来的。
4
编号暴露
那张写着声音,是从你脑子里出来的的涂鸦纸条贴在走廊尽头的一面破墙上。红笔写的字已经被雨水晕染,像干裂血痕。但我认得出这字迹——和三个月前我在另一栋废楼看见的那张别信他们的警告纸,是同一个人写的。
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有人比我更早走过这些路线,甚至留下提示。他还活着,或者……曾经活过。
我站在原地几秒,直到听见楼上传来脚步声。不是老鼠,不是水管,是实打实的脚掌落地声。规律、沉稳、没有逃避的节奏。
我贴着墙,关掉手电,只留一根短棍藏在袖中。走廊另一头那扇半掩的铁门轻轻晃动,像被风推了几下,发出哐啷声。
脚步越来越近。
吴桐。
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我心猛地一跳,汗立刻冒出来。这个名字自从进入封锁区后,我再没对外提过。所有人都只叫我小吴或者4楼那个。而现在,有人叫出了我身份证上的全名。
我退后两步,声音却越发清晰:吴桐,编号4X,三级边缘体,观察期已满。
我明白了,不是有人来找我,是系统唤醒了。
封锁区建立初期曾有过一套面部识别与语音追踪系统,据说只在高价值样本接近任务节点时才会启动。我们一直以为那只是传说,没人真的见过。
现在,它就在我面前激活了。
那道铁门自动滑开,灯光从里面透出,投下一排深深的影子。门内是一个封闭房间,四面白墙,一面墙上装着老旧投影机,正播放着一段无声视频。
视频里是我。三年前,在超市后台搬货,我穿着蓝色工装,低头搬箱,一脸疲倦。摄像头拍得很清楚,甚至连我后颈那块胎记都看得一清二楚。
样本匹配率98.7%,权限解锁。
机械音再度响起,我整个人已经僵住了。
编号4X已暴露,进入下一阶段观察。
投影突然切换,变成一排排监控画面。不同角度、不同时间,全部都是我在封锁区内的行踪。包括我半夜独自走在垃圾站后巷,蹲在楼顶抽烟,把收音机藏进床板下,甚至……在老冯递给我地图时眼神微动的瞬间。
我开始后退。监控机上方滴下一滴水,落在我鞋尖,冰得刺骨。
你以为你是自己来的
那声音不再是系统合成,而是真人。
我抬头,一个黑影坐在天花板摄像头下方,看不清脸,只露出一只手,手上戴着金属手套,手套指节上刻着编号07。
你是第七号
他不回答,只扔下一样东西,砸在地板上,滚了两圈停在我脚边。
是一本笔记本,封皮上写着:行为分析·4X。
我捡起来翻开,第一页就是密密麻麻的记录:
第一天:不抢水,观察中。
第三十一天:试图修复收音机,动机不明。
第九十八天:在广播中听见特定频率后情绪波动,已标注。
第一百四十二天:看见发卡后泪腺反应,唤起家庭模型。
每一条,都是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我猛地关上笔记,盯着那个黑影,你们在操控我
不是操控,是筛选。
筛选什么
他终于站起身,身形瘦高,动作不急,你们这些人,是我们留下的希望——至少我们原本以为是。
你什么意思
他缓缓走到光下,我这才看清他脸上一道旧伤,从额角一直裂到下颌,像被撕开又缝合。他的左眼是金属的,瞳孔泛着蓝光。
我们曾经相信,只要留下最理性、最克制、最能在极限下不崩溃的人,就能重启秩序。
我冷笑:所以你们用声音、幻觉、饥饿、背叛去筛人
我们没干预,我们只是看你怎么选。
然后呢看完之后呢
他低头看我,你已经通过前两轮,接下来是你主动选择——你要留下来,还是毁掉这一切。
我咬牙,盯着他不说话。
他却抬手指向那扇白墙后,你想知道你妹妹在哪,就进去。
她还活着
他不语,转身走向另一个通道。
我盯着那扇白墙,门上红灯闪了一下,又灭了。
我没有立刻推门。只是在犹豫的那一秒钟,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微弱声音。
不是我妹妹。
是老冯的声音。
吴桐,你想得太简单了。
5
清除指令
老冯的声音从那扇白墙后响起,低哑、懒散,却不带任何惊讶,像是早就在里面等着我。
你终于走到这一步了,小吴。
我盯着那道门,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头皮一阵发紧,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在脑海中乱作一团——他在水管前跟我搭话,半夜送地图,笑着说交换不是罪,但现在,他竟然站在系统核心后面。
我咬紧牙,推开门。
门后不是房间,是一个台阶缓缓下降的走廊。两侧墙面嵌着玻璃舱,每一个舱体里都躺着一个人。昏黄灯光下,他们像标本一样沉睡在药水中,脸上贴着标签:弃用体-A型、观察失败样本-B3、清除待定。
我一个一个走过去,每看一眼,胃就翻一次。他们的脸我都见过,都是我们楼里的居民。有的在水队里干过活,有的在垃圾站待过,有的……已经失踪很久。
我最后停在一具标签写着编号4X-B的舱体前。
那是我。
不,不是现在的我,是三年前我刚进封锁区时的模样:消瘦、眼神空洞,穿着原来那件蓝色工作服。连小臂上的一道旧伤疤都一模一样。
舱体内的我闭着眼,双手交握放在胸口。像是随时可以被唤醒,又像已经死了。
我喉咙发紧,想要质问,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你看到了吧老冯的声音再次响起,从上方广播口传来。你不是第一个编号4X。也不是唯一一个。
什么意思
编号4X是我们设定的一种行为模型,最早是为了测试人类在极限条件下的决策稳定性。你,是第六个成功走完路径的人。
前面五个呢
一个饿死在地下商场,一个自焚,还有三个……自己选择了回收通道。
那我现在算什么
第七个。他笑了一下,声音低低的,我们叫你们‘回声体’。
我胸口起伏剧烈,大脑一片空白。
你从来都不是自由的个体,吴桐。你只是被安排得稍微更顺利了一点而已。我们让你‘听见她的声音’,让你‘看到发卡’,让你‘获得地图’——这一切都是控制变量。你唯一能决定的,不过是你打算在什么时候崩溃。
我看着玻璃后的那个我,感觉眼前一阵模糊。
你们为什么还没清除我
因为你一直没犯错。
那现在呢
现在你知道了太多。
上方的灯光突然闪了一下,随后所有舱体亮起红灯,开始释放气体。药水开始迅速下降,玻璃罩缓缓打开。
我退后一步,几乎摔倒。
那些舱体里的样本一个个坐起身,眼睛睁开,没有焦距,嘴里发出模糊的音节:归位……编号……重启……
他们不会伤害你,吴桐,老冯语气轻松,他们只会替你把多余的记忆带走。
我不想忘。
你不想忘,是因为你以为记住就等于有意义。可真相是,记忆只是系统给你放的一段视频而已。
我开始跑,沿着走廊往上爬。身后的舱体一个接一个打开,赤脚踩在金属地板上的声音追着我逼近。
我跑进主控室,把门反锁,喘着气转身,却看见屋里站着一个人。
是沉默女孩。
她穿着黑色制服,手里握着操作终端的控制权。
我顿住,不知该说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对不起,我原本想带你出去的。
你也是他们的人
曾经是。她脸色苍白,眼神疲惫。我以为我可以带一个人出去,证明这套系统是错的。但他们说,‘情感变量不具参考价值’。
我摇头,靠在墙上,声音沙哑得像破纸,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只是提前被写好了。
我看着她,心口发紧,我妹妹呢
她垂下眼睛,迟疑了一秒,她是第一批自愿进入‘回声区’的样本。为了救你。
我猛地冲上前,抓住她肩膀,她现在在哪
在上层。
还活着
她……被封入了主信号源。
我脑子一片混乱,根本无法理解那句的意思。
你还想见她吗
我点头。
那就打开这里。她把终端屏幕上的指令栏递给我,指向一行红字:释放主信号,解锁母体编号。
解锁之后会怎样
系统会当你是清除者。你再也回不去了。
我没有犹豫太久。
我按下了确认。
那一刻,警报响起,全楼电力重启。整个封锁区仿佛瞬间被唤醒,天台上的高频广播重新闪起红光。广播里只有一句话:
主信号已失控,编号清除者即将上线。
6
信号溃败
全区断电的那一刻,城市沉默了。
封锁区主干电网瞬间切断,广播铁塔顶部那枚红灯闪了一下后熄灭,再没有亮起来。高楼、废墟、防控哨所、地下管线,全都归于黑暗之中。可就在那黑暗里,广播喇叭忽然同时传出一段奇异的低频共振——不是声音,更像是某种脉冲波,一秒一下,像城市心脏在跳。
我靠在主控室的钢化玻璃上,望着窗外的封锁区废墟。整整三年,这片城市第一次不再由它们发声。
你做到了。沉默女孩站在我身后,声音轻得像一口气。
我没说话。那不是成就感,更像是从喉咙里拔出的一根钉子,疼,还空。
主信号已经解锁,编号4X身份彻底暴露。我的行为权限从观察者变成了清除者。
她告诉我,这意味着我不再是实验样本,而成了系统默认的失控变量。系统会用剩余的全部控制节点试图终结我,而我……必须在信号崩塌之前,到达母体仓。
她不知道母体仓到底在哪,她只知道一个编号——Y-0。
这是你妹妹的编号。她看着我,眼神带着不安,她是唯一没有被清除权限覆盖的样本。
我点了点头,随手抓起终端控制板背后的小型电源包,把它藏进背包里。没有地图,也没有路径。我只有一个方向。
——向上。
整栋控制楼已经断电,只能靠应急梯井攀爬。我带上胶手套,踩着栏杆,一层一层往上爬。外面风大得像在吹空壳,建筑的裂缝发出轻微颤响。就像整个封锁区正在一点点脱壳,像蜕皮一样。
每层楼梯间都有摄像头,但都已经熄灭,我知道系统正试图重新获取主控权限。我必须在它重启前进入中枢。
爬到第十七层时,我听到楼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杂乱的咳嗽,像是好几个人在奔跑。我停下脚步,屏住呼吸靠在墙边。不到五秒,一个人影从转角冲下来,撞上我。
是老冯。
他脸上全是血,眼角肿成一块。他愣了一下,也许是没想到我还活着。
你……你怎么还在这里他声音发哑,喉咙像卡了玻璃。
我没回答,只看着他。他目光躲闪了一瞬,低声说:我不是自愿的……他们要我把你引进来……说你不稳定,要验证最后一环。
你收了什么
他低下头,一张外区通行证,一份记录清除豁免的名单。还有……我妻子,她在‘东三围栏’——他们说,只要我完成任务,就放她出去。
我冷笑了一下,没说话。
他喘了两口气,扶着墙继续往下走。你还想找她你妹她……她也只是个控制点,他们用她的信号编了整个‘回声系统’,你知道吗你每次听到她,不是因为她在,而是因为她是‘母体’。
我站在原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我这一路听到的……都只是你们放出来的程序
老冯停了停,不是程序,是她的记忆切片。我们把她的大脑电波录了下来,打成组播。她的意识碎片,一直在你脑子里。
我闭上眼,咬紧牙。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每一次心动、每一次怀疑自己听到的声音是否真实,其实都不是幻觉——那是系统把她切片后,送回给我,用来拽我往前。
你说你不是自愿的。我开口,那你想不想有机会做一件自己的事
他抬头看我。
如果你能再拖住系统十分钟,我就当我们从来没见过。
老冯愣了几秒,忽然苦笑,你让我死。
你早就死了。我说。
他没再争辩,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向楼下,像个被拖空了的壳。
我继续往上爬。
二十层时,墙体开始出现扭曲,那是控制建筑结构时常见的收缩反应,说明系统正在紧急重启。这是倒计时的开始。每一扇门后都可能藏着一个断电回路,也可能藏着样本重构体。
我不敢再多想,只能加快脚步。
到了最顶层,天台的风大得像锋利的布带,把我衣角吹得啪啪作响。天台中央,插着一根断裂的信号柱。断口还在冒烟,说明主控信号确实已被烧毁。但在它的基座后,有一道被焊死的地下通道门,门边贴着Y-0。
我用电源包激活控制芯片,屏幕闪了三下后变绿,门锁解开。
门内是一条垂直下落的管道,没有台阶,没有缓冲,只有一根垂吊的钢缆。
我咬牙拽住缆绳,身体随着风摆动,像一具晃动的标本。
下到底,是一间完全白色的房间。干净、亮堂,没有气味,没有声音,像医院太平间,也像童年记忆中的电视机后盖。
房间中央,坐着一个人。
她的头发已经很长,眼神却还和我记忆里一样干净。她穿着我们小时候校服的外套,系着绣有名字的领结,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
她没有看我,只是低头,手指在膝盖上缓慢划着什么。
……哥
她的声音不是从嘴里发出的,而是直接落在我脑子里的。
你是……真的你吗
我哑着嗓子,是我。
她停下了手指,在空气中画出一行模糊的字:
我不是人了。
我摇头,你从来都不是工具。
她勾了下嘴角。
我走近一步,轻声问,你想出去吗
她缓缓点头。
就在这一瞬,四面墙上同时亮起红灯,控制系统紧急启动,广播内的声音恢复。
编号4X,身份已变更为‘危险传播体’,清除倒计时:60秒。
我抱起她,声音几乎要撕破嗓子:
那我们就跑到他们清不掉的地方去。
7
无人回路
我抱起她的时候,她几乎没有重量。像是一个长时间未被使用的数据体,又或者,一具还未彻底完成的人类躯壳。
她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在我肩头,嘴唇没动,声音却一次次落进我脑海里:
你来得太晚了。
我没回。四周的红灯在闪,倒计时数字正以每秒一次的速度在墙上滚动:
编号4X清除中止授权:剩余43秒。
我们得离开。但脚下除了白瓷砖什么都没有,天台通道关死,管道反锁,无线信号断绝——这是一个真正的死地。一个只允许收容,不允许带走的地方。
我抬起头,盯着房顶上的排风口。细得不能再细,却是唯一不在系统控制列表内的结构。
我放下她,从背包里拿出那块便携电源包,掰断外壳,用锂芯烧断通风网格的一角,露出后方的供气导槽。那是全区供氧最底层的分流口,通常只允许气体单向通过。
我低头看她,眼里有一层水汽,但很轻,不像是害怕,更像是一种释然。
出去,会痛吗她问。
我咬着牙,我试过,你说过痛可以忘。
我说过她微微一笑,我忘了。
我把她推入那道狭窄的通道,顺着滑轨让她进入下层的气动导槽。她身体一入内壁,管道就像识别了某种编码,亮起微弱蓝光。
她回头看我一眼,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要回来。
我点头,但她知道,那是假的。
下一秒,她的身体被导槽吸入,整个人像一束光那样,被城市深处吞掉。
倒计时归零的那刻,四周墙体震动,系统重启成功。
我已经无法再离开。
警报响起,封锁区高频广播恢复,主控端播报:
非法携带回声样本,编号4X,身份重定性为‘扰乱传播源’。即刻收容。
我笑了一下,靠着墙坐下,手里还紧紧握着她刚才戴的那只红绳发圈。是我们小时候一起用糖纸包的。
我听见楼上传来脚步声,像一群沉默的人穿着统一的胶底鞋,一步一步接近。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只有一个画面:
她从风管口爬出,外面是晨光。
她看见一群自由的鸟。
她看见那个她一直想回的城市,虽然残破,但没有警报、没有编号、没有系统。
只有风,和天。
……
他们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没有挣扎,只是举起手,像交还什么。
我的声音很轻,但我知道那一刻全城都会听见:
我已经把你们最害怕的东西带出去了。
控制台的屏幕开始闪退,数据接连崩溃,信号中枢开始自毁,广播音流出现异常跳频。街道广播塔顶部爆出短暂的红光,又迅速熄灭。
中心电网短路,废墟中的一只高音喇叭掉落地面,发出最后一道声音:
主信号丢失,编号失控,系统终止。
远处的楼群中,有孩子站在楼顶,看着天边升起的光。
有老人关掉收音机,用手写了一行字,贴在门上:
广播没了,人回来了。
而在更远的区域之外,那块原本无人问津的无人区北口,有一道锁死三年的闸门缓缓升起。
风穿过废弃大桥,把早年掉落的宣传布条吹起半角。上面写着:
我们终将离开控制,像人一样。
尘土飞扬间,有一只鸟从屋檐下飞起,穿过天空,掠过山川,消失在干净的蓝色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