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稀薄如漂洗过的旧帛,艰难地刺透蟠龙殿镂金藻井垂落的、凝结成片的重重阴霾,在地面金砖上投下几道扭曲惨淡的白痕。殿内沉水香烧尽后残留的枯焦气息被另一种更粘稠、更滞重的血腥铁锈味所覆盖。那味道并非源于任何新流的血液,而是从殿内每一个角落,从每一件金器丝帛的细微孔隙里,从殿阶下每一个人苍白脸孔颤抖的毛孔中,一点一滴地渗透、蒸腾出来。它来自于昨夜无法消散的惊悸,来自于被强行抹去却仍旧在无声呐喊的真相,来自于权势倾轧后深陷骨髓的冰冷恐惧。
阶下黑压压的人影比早朝最盛时还要密实。王公重臣,蟒袍玉带,却个个垂首屏息,连呼吸都凝滞成线。无人敢抬眼直视那端坐于御座之上、面容掩在十二旒玉珠厚重阴影里的帝王。只有偶尔几声压抑到极致的、因腿脚长久僵立酸软而发出的金冠珠饰的微颤,在死寂中如同惊雷。
那夜惨烈景象仍旧如同恶鬼附骨,烙印于每人眼底深处:苏氏女腹中炸开的蠕动妖虫……血污狼藉的地砖上残存滑腻的污秽……钦天监正使呕出的墨黑残血……还有废太子妃苏晚雪被禁军如拖死狗般拖离时那扭曲绝望的嘶喊……更有那始终盘踞于殿中、缠绕在每个噩梦边缘不肯散去的那道印迹——那只手臂上灼灼燃烧的暗血盘龙!
着令。
御座上,帝王深沉如万载冻土的声音骤然响起,没有一丝余温,每个字都如同冰锥凿击在寒铁之上,发出冰冷刺耳的声响。声音不高,却压得整个大殿连最后一点空气都被抽干。
吏部即行主理,兵部协办。三日内,查抄京畿吏部右侍郎苏承宗全族府邸,男丁十五岁以上流放北境寒岭军前为役,女眷没入官奴坊,遇赦不赦!旨意清晰冷酷,如同最精确的切割。
苏承宗!苏晚雪之父!朝堂之上几位与苏家结姻结党的重臣瞬间面如死灰,身体筛糠般抖动,几乎站立不住!
更冷酷的声音紧随其后:前钦天监正使章鸿煊,年老昏聩,占验失当,妖言惑众,着,褫夺职衔,举家抄没,其本人……即刻锁拿,投入天牢听候发落!
陛下!陛下开恩!阶下终于有人承受不住这接连的重压,涕泪横流地扑跪在地!那是一位章正使的门生,声音凄厉得变了腔调,恩师乃三朝老臣!忠心耿耿!绝非……
拖下去。御座之上只传出三个字。甲胄摩擦的铿锵声瞬间响起!两名殿前金瓜武士如狼似虎扑上,将那哭嚎的官员捂住嘴强行拖出了大殿!那凄厉的声音被生生掐断在门外呜咽的风声里,只留下金砖上一道拖拽的痕迹。这一下,再无人敢发出一丝杂音,殿内只剩下压抑到极致的沉重呼吸声。
帝王的眼珠在旒珠的缝隙中缓缓转动,如同捕食前的巨兽逡巡着自己的领地,目光最终定格在阶下右侧文官列班之首——
楚王萧景禹!
这位昨日还在大殿之上意气风发、咄咄逼人指控妖蛊祸国的皇子殿下,此刻却惨白着一张脸,身躯微微发抖,冷汗顺着他轮廓分明的鬓角滑落,在那绣着四爪金蟒的亲王袍服上晕开一小块深色的水迹。他那平日里刻薄扬起的嘴角,此刻却如同被冻僵般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眼神闪烁不定,不敢与御座之上的目光接触分毫!显然,陛下的雷霆手段绝非仅仅针对朝堂残余。那些附着在苏家势力之上,更深的、更隐秘的勾连,同样被这无情的铁腕笼罩其中!
就在这份令所有人心胆俱裂的重压几乎要将人碾碎的当口——
启禀父皇,一个温润却沉稳的声音清晰地响起,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监国太子萧景琰上前一步,姿态恭谨却挺拔如松,章大人一事,尚有疑点未明。其一,其触怒天威、狂言惑众之时,是否已然神智昏迷、所言非心之所属其二,他呕血指认盘龙血诅窃取皇权,语焉未详即告昏厥,其间未尽之言是否被扭曲误解其三,亦是至关紧要之处——
太子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平静地迎向御座上那穿透阴霾的注视。
盘龙血诅凶名赫赫,若陛下认定其盘踞宫禁为实,那么——此等逆天大祸,是何人种下因何而生他缓缓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是苏氏女怨毒所化还是钦天监正使早已暗中勾结邪巫行法抑或……另有一股潜藏于宫闱之内、图谋不轨的势力借刀杀人、妄图乱我萧氏江山根基
此祸端源头不查清,根基不拔除——太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铮鸣之韵,猛地转身,目光如同冷电扫过在场每一位噤若寒蝉的朝臣,今日除一苏晚雪,焉知明日会不会再出一个李晚雪、王晚雪此祸不除,永为萧氏皇朝心腹大患!社稷危矣!
轰——!
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朝堂之上瞬间掀起无声的惊涛骇浪!
几位皇子的外家势力首脑,尤其是楚王一派的拥趸,脸色瞬间惨变!太子此话,字字诛心!表面是为查清祸源,实则将矛头直指苏家背后更深层的、可能与皇子夺嫡相关的潜在势力和阴谋!更要命的是引出了永为萧氏皇朝心腹大患!这等于是将昨夜之祸强行抬到动摇国本的滔天高度!一旦陛下追查下去……
太子所言甚是!一位立场中立的老臣出列附和,盘龙血诅非同小可!请陛下明旨,彻查祸源,以绝后患!
臣附议!
臣等附议!
中立派和一些与苏家无涉的清流瞬间如同找到了主心骨,呼啦啦跪倒一片!楚王阵营中人脸色铁青,却无人敢在此刻再出声反驳!昨日太子在殿上以储君之位为那妖女作保,今日又掷地有声以社稷之名请查苏氏之祸的根源,其势已成!
御座之上,陛下那双藏在旒珠下的眼眸如同寒潭般幽深,凝视着阶下挺立的太子,那目光沉凝如渊,仿佛能穿透人心。殿中空气几乎凝成坚冰。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几个弹指,又仿佛有一个甲子那般漫长。
着,北镇抚司协同宗人府、钦天监,三司会审。帝王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沉沉地砸落下来,十日为期。所有牵涉之人、事、物、迹,上穷碧落下黄泉,给朕一一清查呈报!若有阻碍,格杀勿论!
遵旨!阶下轰然应诺!声音中压抑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
一场无声的风暴在这三道冰冷彻骨的旨意中悄然席卷了整个王朝的漩涡中心。吏部侍郎府朱门紧闭,禁军甲士如潮水般涌入,呼喝声、妇孺哭喊声、器物砸碎声响彻街道。昔日门庭若市的重臣宅邸,一日间灰飞烟灭。北镇抚司诏狱深处灯火彻夜不熄,凄厉如鬼泣的哀嚎成了宫廷背景音的一部分。钦天监那座象征着窥探天命的巍峨殿宇被封,曾经仙风道骨的正使同僚们或惶惶然被锁入诏狱,或如惊弓之鸟四散奔逃。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噤若寒蝉、人人自危的压抑阴云之下,连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铁锈味。
听雨轩的轩窗紧闭,仿佛与世隔绝。我坐于案前。窗外那喧嚣又压抑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潮汐,一下下拍打着厚重的窗棂。案上那盏造型狞厉狻猊托首的黄铜古灯静静燃烧着。青幽幽的焰芯只有黄豆大小,散发着微弱到几乎会被呼吸吹灭的光芒,却仿佛凝固了时间。灯火核心是深邃近墨的蓝色,只有最外沿才跳跃着一圈冰冷的、没有任何温度的惨青光泽。焰光摇动间,光影在案头铜镜和旁边一枚边缘带着鼠啮齿痕、颜色已变得近乎玉化的暗沉碎骨上来回跳跃,折射出迷离诡异的冷芒。灯油是寻常的桐油掺了极少量一种灰白色带着土腥的粉末(混了我心口碎骨屑与草灰的粉末),火头极稳,没有一丝声音。
data-fanqie-type=pay_tag>
手腕上那道盘龙蛊印这几日异常平静,几乎感知不到存在,只有指尖抚过时能触及一片微凉凸起的烙印。然而肩胛深处那片青黑色的古老烙印却在灯火每一次微妙的摇曳时,传来清晰的搏动,如同一个沉睡的心脏在等待某个仪式节点的指令。灯旁那枚玉化碎骨的每一次搏动与之同步,发出微不可察的温润光泽。
门被无声推开一条缝隙,流云闪身入内,脚步轻得如同狸猫。她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和惊悸,迅速瞥了一眼那燃烧的青灯,目光中掠过一丝本能般的恐惧。
才人……她声音压得极低,几不可闻,楚王府……昨日深夜遭了贼……府库被翻了个底朝天……但……丢的却不是金银财帛……流云的声音干涩,是……锁在楚王书房密室铁函内的一块……刻着古字的黑石方碑……据潜进去的老鼠线报……楚王府震怒!彻夜搜宫未果……怕是……要疑心到咱们头上了……
黑石方碑我捻了捻指尖沾染的灯灰,眸底暗芒流动。是记载了盘龙血诅的秘典残碑
就在此刻——
一道极其细弱、却如同淬毒钢针般刺骨阴冷的怨毒尖鸣,陡然穿透了时空的壁垒!无视了宫墙的阻隔!如同跗骨之蛆般无比清晰地刺入了我的灵魂深处!
是她!
苏晚雪残存的怨念!
那啸声中包含着无边无际被焚烧的痛苦!被剥皮的绝望!被炼魂化油的极致恐怖!
青色的火焰在这无形的怨毒尖啸刺入的瞬间猛地一窜!火苗如同被狂风吹拂般剧烈摇晃了一下!幽蓝的焰心暴涨,旋即又诡异地回缩凝实!变得更加深暗!仿佛那啸声带来的极致怨毒与痛苦,正被这盏古老的灯强行吞噬、吸纳、转化为新的燃料!
肩胛深处的烙印和灯旁碎骨的搏动同时沉重了一瞬!
窗外,残阳彻底沉入西山,最后一丝天光被汹涌而至的浓重黑暗吞噬殆尽。一股无形的、令人灵魂深处涌起莫名寒意的压迫感,开始悄然弥散在天地之间。
子时三刻。
宫灯次第熄灭。无星无月,苍穹如墨。
呜——
一声若有若无、悠长空寂得如同来自于九幽黄泉深处的箫管鸣音,划破了重重宫禁的沉寂静夜。声音初时极远,仿佛在天际尽头,旋即又似乎近在耳畔,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孤寂与哀婉,悠悠荡荡地飘渺在深宫重重楼宇殿阁之间。那声音里蕴含的韵律奇诡莫测,非人间所有,带着一种莫名的牵引力量,直指神魂!
嗷吼——!
就在箫音袅袅将散未散之际!一声更加雄浑、暴戾、充满了无上威严与蛮荒凶戾气息的龙吟如同九天惊雷炸响!那声音并非源自天外!竟仿佛是……自皇宫最深处地底岩层之下传来!带着令人心神俱裂的远古压迫感!震得无数宫殿屋宇梁柱嗡鸣!震得守夜宫女太监瘫软在地,耳鼻溢血!
整个沉睡中的宫禁猛地被惊醒!无数灯火如同受惊的萤虫慌乱亮起!
但听雨轩内,唯有那盏青灯稳如山岳!
就在两道声音交错的刹那——
呼——!
平地陡起一阵森寒刺骨的妖风!并非源自门窗缝隙,而是从虚空之中凭空凝聚生成!猛烈地撞开了听雨轩紧闭的窗棂!坚硬的窗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股带着血腥、硫磺和古老尘埃味道的恶风瞬间灌满寝殿!
案上所有的书卷纸张被席卷而起,如同群魔乱舞!唯有那盏青灯,灯焰只是猛烈地摇曳了一下,诡异地缩成针尖大小的一点惨青,旋即猛然暴涨!焰头高涨三寸有余!幽蓝的焰心此刻已化作浓稠得近乎实质的暗黑!唯有最外沿的青光变得炽亮无比,如同无数细小的怨毒瞳孔在燃烧!一股无形的巨大拉扯之力仿佛从这暴涨的青色火焰中勃然爆发!
啊——!!!一道比之前强烈百倍、清晰百倍、如同真身临其地的凄厉尖啸在我灵魂深处炸开!是苏晚雪最后的魂魄发出的、被强行剥离扯入焰火的无边恐惧!
更诡异的是!
就在青焰暴涨的瞬间!地面上!在灯火投射下的光影与窗户破开后黑暗殿阁深处阴影的交界地带!
数点惨白如枯骨般的磷火!毫无征兆地!幽幽地升腾而起!悬浮于空!磷火跳跃着,勾勒出一幅令人头皮炸裂的恐怖景象——
两团纠缠撕扯、疯狂翻滚的青黑色雾气凝成的人形!被那暴涨的青灯火焰中爆发的无形巨力死死拉扯着!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向着那燃烧着惨青色烈焰的灯托中央拖拽而去!如同被拖入无间炼狱!苏晚雪扭曲尖叫的主魂虚影轮廓疯狂挣扎!那贪婪啃噬她的副魂则发出无声的、绝望的嘶吼抗拒!
肩胛深处那青黑烙印的搏动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那盏铜灯底座似乎也感应到某种力量,发出低沉的嗡鸣!灯旁那枚玉化的碎骨瞬间变得滚烫,表面渗出如同血泪般的暗红油脂!与灯内燃着的混骨油灰融为一体!青色烈焰如同添入了猛油,燃烧得更加惨烈!
唔……一股阴寒暴戾、充斥着无尽怨憎与不甘的灵魂力量透过无形的联结疯狂倒灌而入!如同万载寒冰冻髓!我的身体猛地一震!一股冰冷到极点的寒气直冲顶门!眼前阵阵发黑!唇齿间瞬间溢满铁锈般的血腥味!
就在此刻!
砰——!
紧闭的寝殿大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
狂风裹挟着湿冷的夜气和外面宫禁骤起的喧嚣火光猛地卷入!一道身影在门前骤亮的火把光芒映照下迅速清晰!
太子萧景琰!
他一身常服素袍,脸色在摇曳火光下显得苍白凝重,目光瞬间扫过一片狼藉的殿内!最终死死定格在那窗下光影扭曲交界处悬浮翻滚的青黑雾影!定格在那盏燃烧着诡异青色烈焰的古灯!定格在我嘴角溢出的那抹猩红!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显然看清了某种常人无法窥见的景象!
出去!所有人退开百步!太子声音厉如金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身后跟随的侍卫虽惊疑万分,却毫不犹豫地立刻执行!殿门处瞬间清空!
萧景琰一步踏入狂风翻卷的殿中,反手一拂!一股无形的、带着温润宏大气息的力量瞬间涌出,竟然奇迹般地隔绝了门窗灌入的大部分恶风!殿内的混乱狂风为之一窒!
随即,他毫不犹豫,一步踏前!那枚被他当夜塞入我手中的灰扑扑菩提子被他闪电般从怀中取出,看也不看,便以指为刃,嗤的一声轻响,竟是硬生生将菩提子按碎了!淡金色的、带着温和悲悯佛性气息的粉末瞬间弥漫!
萧景琰一把抓住了我因寒冷和灵魂冲击而剧烈颤抖的手腕!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我肌肤的刹那——
轰——!!
盘踞在我手腕上那道因仪式启动而陷入沉眠的盘龙蛊印如同遭遇了天敌!骤然爆发开来!
深沉的暗红光泽如同火山喷发般从肌肤下轰然透体而出!化为一道狰狞狂暴的盘龙虚影!它怒张着血盆大口,龙睛中燃烧着纯粹嗜血的贪婪凶光!一股滔天凶戾、针对这近在咫尺的真龙血脉本源精粹气运最原始最贪婪的吞噬渴望,瞬间达到了极致!那虚影几乎化为实质,朝着抓住我手腕的萧景琰疯狂噬咬而去!欲将其血脉本源、精魂气运连同眼前这个肉体凡胎一同撕碎吞噬!
我心神剧震!盘龙蛊印源自诅咒的核心意志,便是吞噬真龙!它沉寂只是暂时被压制,当仪式牵引庞大的怨魂之力和被佛光惊动后,立刻被太子的靠近彻底激发了最凶暴的吞噬本能!
孽障!萧景琰低喝一声,声音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和某种古老的韵律!抓住我手腕的手稳如山岳!另一只手沾染着金色菩提粉末的手掌猛地竖起!并未攻击那扑咬而来的盘龙虚影,却狠狠地——
印在了自己眉心中央!
嗡——!
一点纯金色、纯净到仿佛亘古初开般的温润光芒,瞬间自他眉心迸发而出!那光芒并不炽烈,却带着一种包容万象、泽被苍生的大地和草木的生机!光芒化为一个玄奥的符文,如同巨古森林的核心,瞬间在他眉心烙印成型!一层温润坚韧却浩瀚博大的青色光晕以那符文为中心荡漾开来,瞬间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
那咆哮噬咬而来的盘龙凶魂虚影猛地撞在了这青色光晕之上!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投入了万年寒潭!一声刺耳的灼烧消融之声响起!盘龙虚影疯狂的噬咬势头猛地一滞!那由怨毒诅咒凝成的暗红躯体如同冰雪遇阳,瞬间被这温润宏大的青色光晕灼烧侵蚀,嗤嗤作响!虚影发出无声却饱含剧痛的嘶嚎,剧烈挣扎扭曲起来,凶戾之气被强行压制消融!
稳住心神!它不是你!萧景琰的声音仿佛穿透了灵魂深处的屏障,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沉稳和安抚,那是血诅残灵!你身上的骨!还有这灯——
他冰冷锐利的目光猛地投向那盏依旧燃烧着、此刻因盘龙蛊印暴动似乎受到牵引而光芒明灭不定的青灯!
——方是真正贯穿两世的根本咒引!盘龙诅咒只是你前世执念化形、被你今生灵魂之力引动的凶刃而已!
他抓住我的那只手,温暖而强大的力量源源不断传来,帮助我对抗着肩胛烙印处因炼魂仪式传来的、几乎要撕裂灵魂的阴寒剧痛和盘龙蛊印的反噬,声音在狂风中依旧清晰:炼魂为灯油!化骨为灯芯!燃尽仇寇精魂,照见……你心中无法放下的那点执念之暗!此咒源于你身!亦成于你心!此灯不灭!此咒永存!你将被它拖拽着!直到魂飞魄散,永堕无间!再无轮回!
菩提子温和清凉的佛力与太子体内那温润博大的青意透过掌心迅速流遍全身,暂时抚平了血脉沸腾般的反噬之力。但肩胛深处那枚作为咒引核心的青黑烙印,却因太子话语中此咒永存、永堕无间的预言而骤然爆发出一阵沉重得如同山峦倾覆的悸动!一股更加冰冷、更加黑暗、仿佛要吞噬所有希望的粘稠寒意瞬间攥住了心脏!
放手!仿佛被那诅咒烙印的本能驱使,我抬起眼眸,撞进太子那双此刻泛着温润青意、却深邃得仿佛能洞穿世间所有虚妄的眼瞳深处。嘴角那点殷红刺目,声音却嘶哑得如同破败的风箱在拉扯:这执念……从她被剖开我小腹、夺走我的骨肉那一刻……就再也放不下了!
萧景琰的瞳孔极细微地收缩了一下,那温润的青意似乎也随之一滞。他凝视着我眼底深处那两簇几乎被炼魂青灯同化、正在疯狂燃烧的冰冷青焰,第一次在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清晰无比地看到了彻骨的、几乎要焚尽一切的杀意与疯狂!那不是盘龙诅咒的凶戾,而是源自灵魂最深处的、被这盏灯引燃的、恨入骨髓的复仇烈焰!
但他手上的力道丝毫没有放松,依旧沉稳如山。那双泛着温润青光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深邃的情绪,似痛惜,似理解,又似某种洞悉一切的沉重与决断。
放下执念,是佛门奢谈。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重量,穿透灵魂深处无边恨火的焚烧,吾非佛门之人。吾只问你——
他的视线猛地转向那在狂风中依旧燃烧不灭、核心凝成一点深邃暗黑、青焰吞吐、如同活物的油灯!
若今日炼尽苏晚雪残魂!燃尽此灯!断了这血咒根本!你是否愿意……与那盘龙诅咒一同……被彻底净化!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上的威严!眉心的青木之印光芒大盛!磅礴温润的力量如同瀚海般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涌荡开来,瞬间充斥整个寝殿!那正在与青光消融挣扎的盘龙凶魂虚影发出更加惨烈的无声嘶嚎!
净化!
与这诅咒同归于尽!
我的身体猛地一颤!眼底深处那疯狂燃烧的青焰瞬间出现了剧烈的波动!与太子那坚定温润的目光死死对峙着!灵魂深处,那被诅咒烙印强行灌注的炼魂痛苦、无边恨意,那被盘龙诅咒时刻诱惑吞噬的狂暴欲望……以及……那些被黑暗血腥层层掩埋的、关于那两个未睁眼便被夺走的孩子的破碎记忆、前世血泊中皇后娘娘那无声翕动的嘴唇、还有掌心那枚碎骨带来的丝丝悸动……无数的碎片、无数的声音在灵魂最深处猛烈撞击!
青灯的火焰随着我灵魂的剧烈震荡而疯狂摇曳!光影剧烈扭曲!那被拉扯着逼近焰心的两团青黑雾影发出更加尖厉刺耳的绝望哀嚎!
回答我!!萧景琰的声音如同黄钟大吕,带着某种撼动神魂的力量猛地炸响在我识海!斩断此咒根!与这前世怨毒彻底了结!你是否愿意——承担那净化可能带来的形魂俱灭!
轰——!!!
仿佛回应着太子这直指灵魂本源的拷问!又或许是被寝殿内强大的青木生机与佛光彻底激怒!
皇宫最深处地底!那囚困着萧氏龙脉的某处绝密地宫核心!一股浩瀚到足以毁天灭地的恐怖意志猛地苏醒了!
哤——昂——!!!
一声比之前那道地底龙吟更加苍凉、更加古老、充满了被激怒与束缚的狂暴愤怒和不朽威严的咆哮!如同亿万座火山在地心同时喷发!震彻寰宇!无法想象的巨大声波裹挟着无边龙威,如同实质化的黑色巨潮,瞬间席卷而出!
听雨轩寝殿之内!
窗户尽数轰然炸碎!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案几上所有未被固定的物品瞬间被震飞,在墙壁上撞得粉碎!
那盏狻猊托首、燃着青焰的铜灯猛地发出一阵剧烈哀鸣!灯托中的火焰如同被无形巨拳击中,疯狂摇曳着瞬间黯淡!眼看就要熄灭!
而在殿中那光影与黑暗的交界地带!
那两团被青灯之力拖拽着、即将被投入永恒劫火的青黑怨灵雾影!
如同获得了无上的援兵!发出一声混合了无尽快意与极致怨毒的无声尖啸!瞬间摆脱了那股炼魂之力的拉扯!
更大的一团苏晚雪主魂轮廓猛地向角落的浓郁黑暗阴影中飞遁!那较小的副魂亦紧随其后!
哪里走!一声叱喝如金玉裂帛!萧景琰眉心血痕瞬间亮如金阳!磅礴温和的青木光华爆涌而出!竟化为一面巨大的、布满玄奥藤蔓符文的青色光盾,瞬间挡向那两团逃窜的魂影!
然而——
噗!噗!
如同石子投入深潭!两道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魂影带着苏晚雪最后积累的所有怨毒,如同两道烧红融化的毒液凝聚成的箭矢!竟无视了那青木光盾的阻挡!狠狠地、无声地撞击在了——
我的身体之上!
准确地说,是撞在了我心脏的位置!
一股冰冷粘稠到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剧痛瞬间炸开!并非作用于肉体,而是直刺灵魂最深处!眼前一黑!一口猩甜的热血再也压抑不住!噗地一声狂喷而出!星星点点溅落在身前冰凉的青砖和燃烧不稳的青灯之上!
盘龙蛊印在心脏遭受这诅咒魂念本源冲击的刹那,如同受到了最严重的挑衅!护主凶性彻底爆发!手腕处血光暴涨!那条暗红盘龙虚影挣脱了青光束缚,猛地咆哮盘绕而起!巨大的龙首带着吞噬一切的凶厉疯狂撞向那两道已钻入我心口的魂影残念!
两股同样凶戾、同样源自诅咒本源的力量在心脏位置展开了最原始的撕扯吞噬!剧痛瞬间达到了顶峰!身体如同被架在真火炼狱与寒冰地狱之间反复蹂躏!
就在这灵魂几乎要被撕成碎片的瞬间!
定!
一声低沉的敕令如同定海神针般刺入乱流!萧景琰的手掌猛地印在我的后心!温厚磅礴的力量带着奇异的安抚特性,如同洪流般注入!瞬间压制住心口那两股疯狂撕扯吞噬的恐怖力量!暂时隔绝了那几乎令灵魂崩灭的痛苦!他的另一只手已然闪电般按在了那盏青焰几乎快要熄灭的灯托底座!
嗡——!
灯座发出一阵沉凝的嗡鸣!灯托内,那惨青色、核心已成墨黑的光焰在萧景琰掌心那温润青色光芒的灌入下,如同被注入了最后的燃料,猛地凝实!稳定!光芒稳定下来!一股更加纯粹、更加古老的焚魂之力再次稳固!
然而,一切已经迟了一瞬!
那两团蕴含着苏晚雪最后本源怨念的魂影虽然一部分被盘龙吞噬消磨,仍有最后最精粹、最恶毒的一缕彻底消融进了心脏深处,缠绕在了肩胛之下那青黑烙印周围!成为了那根引燃血咒青灯的不灭灯芯最深处的、无法剥离的污秽杂质!
噗通!噗通!噗通!
心跳声在死寂中如同巨槌砸落!肩胛深处的咒引烙印沉重得如同山岳!每一次搏动都引动着血脉深处盘龙凶戾的怨气!而那盏被太子的青木生机强行稳住的光焰,此刻燃烧得异常惨烈!跳跃的青焰尖梢扭曲不定,如同死死缠斗、互相撕咬的蛇影!
我缓缓抬起脸。嘴角的血迹如同蜿蜒的毒蛇。目光越过燃烧跳动的青焰,穿透殿外无边的黑暗,望向那被重重宫阙殿阁叠嶂遮挡的、皇宫最深邃的地底方向。
嘴角,在那一片惨白和猩红中,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勾起一抹带着无尽血腥、无尽暴戾和……一抹仿佛挣脱了万古枷锁的……冰冷微笑。
灯,燃起来了。
骨,也已剔净。
血咒已成,青焰长明。
这炼狱的灯……照亮的前路……才刚刚开始。
(《剔骨灯》第一部·血咒青灯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