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乱世书之救赎》 > 第一章

1
山雨欲来
洛阳的春天,来得迟滞而阴郁。往昔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的盛景,早已被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恐慌所取代。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劣质炭火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那是远方烽火的气息。
李砚推开吱呀作响的窗棂,目光越过低矮的坊墙,投向灰蒙蒙的天际。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袖口处打着不易察觉的补丁,身形清瘦,眉宇间锁着一抹化不开的忧色。
案几上堆满了经史子集,一本摊开的《策论通鉴》被风吹得书页哗啦作响。
再过三个月,就是秋闱了。这是寒窗苦读十数载,唯一能抓住的、改变命运的稻草。
哥,歇会儿吧,喝口水。一个细弱的声音传来。妹妹李萱端着一碗温水,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她约莫十六岁,身形单薄得像春日里刚抽芽的柳枝,脸色带着病态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清澈明亮,此刻盛满了对兄长的关切。
李砚心中一暖,接过碗,指尖触到妹妹微凉的手。萱儿,你身子弱,别忙这些。他看着妹妹瘦削的脸颊,心底泛起一阵酸楚。
父母早亡,兄妹俩相依为命。他苦读,不仅为自己,更为了能给妹妹一个安稳的未来,治好她缠绵的弱症。
哥,听说……黄巢的兵,离洛阳很近了李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
李砚沉默了一下,将碗放下。坊间的流言早已沸沸扬扬。
有说黄巢拥兵百万,势如破竹;有说朝廷大军不堪一击,望风披靡;更多的是关于义军所过之处,烧杀抢掠的恐怖传闻。
官府贴出的告示语焉不详,只一味强调王师必胜,勒令百姓不得妄议,不得恐慌,违者严惩。可越是遮掩,恐惧越是如瘟疫般蔓延。
别怕,李砚强自镇定,拍了拍妹妹的手背,声音却干涩,东都城池坚固,朝廷定有良将拒守。咱们……咱们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
这话,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昨日去府衙送抄录的公文,他亲眼看见几个大腹便便的胥吏正指挥着家丁,偷偷将金银细软装上马车。
连这些朝廷栋梁都在准备后路,普通百姓又能如何
敲门声响起,带着几分急促。李萱连忙去开门,门外站着邻家姑娘柳芸儿。
她比李萱略大些,面容姣好,穿着半新的鹅黄襦裙,虽非大富大贵,却也透着小康之家的温婉。她手里提着一个小布包,脸上带着忧色。
芸儿姐!李萱如同见了亲人,声音都亮了几分。
柳芸儿朝李萱点点头,目光急切地落在李砚身上:砚哥,我刚从西市回来,外面……乱得很!粮价又翻了一倍,还抢不到。有人在传,说……说贼兵前锋离城不足百里了!
她喘了口气,将布包塞给李萱,家里蒸了些黍米糕,给你们带些来。
多谢柳姑娘。李砚心中感激,却也沉甸甸的。柳家对他兄妹多有照顾,柳父甚至流露出几分招他为婿的意思。
柳芸儿对他有情,他心知肚明。这份情意,在这风雨飘摇的时节,显得格外珍贵,也格外沉重。
他拿什么去承担功名家业眼下看来,都如同镜花水月。
砚哥,柳芸儿看着他案头的书卷,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我爹说……要不,你们兄妹先去我家避避我家院墙厚实些,也……也备了些粮食。她眼中带着恳切。
李砚心中感动,却摇了摇头:柳伯父好意,李砚心领。只是眼下局势未明,贸然聚集,反易生事端。况且……
他看了一眼妹妹,我们也不能总拖累你们。文人的清高和现实的窘迫在他心中撕扯。
他需要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一个靠自身才华立足的机会,而不是仰人鼻息。
柳芸儿眼神一黯,还想说什么,却被外面骤然响起的、尖锐刺耳的铜锣声打断!
铛——铛铛铛——!
戒严!全城戒严!所有人等,速归各家,紧闭门户!擅出者,以通贼论处!!
嘶哑的吼声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又在坊巷间反复回荡,如同丧钟敲响。
三人脸色瞬间煞白。柳芸儿不敢再留,匆匆叮嘱一句保重,便慌乱地跑回家去。
李砚猛地关上窗户,插上门栓,将妹妹紧紧护在身后。窗外,原本压抑的寂静被彻底打破。
各种声音潮水般涌来:孩童惊恐的哭喊、妇人尖利的咒骂、男人粗鲁的呵斥、沉重的脚步声、还有隐隐约约、仿佛从地底传来的、沉闷而持续不断的轰鸣——那是无数脚步和车轮碾压大地发出的声音。
山雨,终究是来了。而且,是裹挟着毁灭一切的风暴!
2
血色洛阳
戒严令如同一张薄纸,在真正的风暴面前瞬间被撕得粉碎。
仅仅过了一夜。黎明时分,那沉闷的轰鸣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金属撞击声和垂死的惨嚎!
浓烟开始在城市各处升腾,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将灰暗的晨曦染成一片诡异的猩红。
城破了!黄巢的兵杀进来了!快跑啊——!绝望的呼喊如同瘟疫般瞬间传遍全城。
李砚一夜未眠,紧紧抱着瑟瑟发抖的李萱。当第一声清晰的、非官话的喊杀声在坊门外响起时,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萱儿,走!他当机立断,一把扯过早已准备好的、装着几块干粮和一点碎银的小包袱,拉着妹妹就冲向后院。
他家靠近坊墙,后院有一处堆放杂物的矮棚,紧邻着一堵年久失修、有些松动的土墙。这是他观察多日,为自己和妹妹留下的最后一条生路。
然而,刚冲出屋门,血腥气便扑面而来!坊内已是一片狼藉。
几个穿着破旧皮甲、面目狰狞的兵卒挥舞着染血的刀斧,正踹开一户人家的门,里面立刻传出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怒骂、求饶。
不远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倒在血泊中,身下压着一个被踩烂的包袱。
哥!李萱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几乎瘫倒。
别看!低头!跟我跑!李砚目眦欲裂,心脏狂跳,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几乎是拖着妹妹往后院冲去。他从未如此刻般痛恨自己的文弱!
刚冲到后院矮棚,就听见轰的一声巨响,坊门被彻底撞开!更多的乱兵如同蝗虫般涌了进来,狂笑着、嘶吼着,见人就砍,见门就砸,见财物就抢。
哭喊声、惨叫声、狞笑声、器物破碎声……交织成一曲人间地狱的悲鸣。
快!萱儿,爬过去!李砚用力将妹妹推向那处松动的土墙缝隙。李萱咬着牙,拼命钻了过去。李砚紧随其后。
墙外是一条狭窄污秽的后巷。巷口隐约可见混乱的大街景象:燃烧的房屋,狂奔的人群,追逐砍杀的乱兵……以及遍地的尸体和丢弃的杂物。
往东!东门!李砚记得东门附近有个废弃的慈恩寺,或许能暂时藏身。
他拉着妹妹,贴着墙根,在弥漫的烟尘和混乱的人流中,像两只受惊的老鼠般拼命向东逃窜。
恐惧剥夺了时间感。不知跑了多久,他们被一股巨大的人流裹挟着,涌向一条稍宽的街道。
这里更是炼狱!尸体层层叠叠,有兵卒的,更多是平民的。
鲜血在青石板的缝隙里蜿蜒流淌,汇聚成暗红的小溪。
空气中除了血腥,还有皮肉烧焦的恶臭。一队骑兵呼啸而过,马蹄无情地践踏着地上的伤者,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啊——!李萱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猛地挣脱了李砚的手。
李砚回头一看,魂飞魄散!一个满脸横肉、敞着怀的乱兵,不知何时从旁边冲了出来,一把抓住了李萱的胳膊,淫邪的目光在她苍白惊恐的脸上扫视。
小娘子,别跑啊!跟爷乐呵乐呵!乱兵嘴里喷着酒气,就要将李萱往旁边一处半塌的店铺里拖。
放开她!李砚脑中轰的一声,所有的恐惧瞬间被滔天的怒火和绝望取代!他如同疯虎般扑了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撞向那个乱兵。
乱兵猝不及防,被撞了个趔趄,手一松。李萱趁机挣脱,却因惊吓过度,摔倒在地。
妈的!找死!乱兵勃然大怒,反手一刀就朝李砚劈来!刀光雪亮,带着死亡的腥风。
求生的本能和守护妹妹的执念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李砚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身一躲,同时,他的手在地上胡乱一抓——竟摸到半截断裂的、沾满血污的矛杆!
他不管不顾,用尽毕生力气,将这半截木棍狠狠捅向乱兵的腰腹!
呃!乱兵的动作猛地僵住,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插入自己身体的木棍。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皮甲。
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手中的刀当啷落地。
李砚也愣住了,看着自己沾满鲜血和碎肉的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杀人了他用这双只拿过笔的手,杀了一个人
哥!小心!李萱凄厉的尖叫再次响起。
李砚猛地抬头,只见另一个乱兵,似乎是刚才那人的同伙,正红着眼,挺着长矛从侧面狠狠刺来!矛尖闪烁着死亡的光芒!
李砚想躲,身体却因巨大的冲击和恐惧而僵硬。千钧一发之际,一股混乱的人流猛地冲过,将他和李萱瞬间冲散!
萱儿——!李砚肝胆俱裂,眼睁睁看着妹妹纤弱的身影被汹涌的人潮吞没,那只朝他伸出的、绝望的手,只在他眼前一闪,便消失在混乱的烟尘和攒动的人头之后。
萱儿!李萱!李砚发疯般嘶吼,不顾一切地想要逆流追去,却被更多逃命的人撞得东倒西歪。
他像一叶在惊涛骇浪中即将倾覆的小舟,被裹挟着,离妹妹的方向越来越远。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家,没了。科举的路,断了。
现在,连唯一的亲人,也生死不知,被这无边的血色吞没。
他像一具行尸走肉,在燃烧的街道、遍地的尸骸和狂乱的杀戮中茫然穿行,耳边是妹妹最后那声凄厉的呼喊,眼前是那只消失的手。
泪水混合着烟灰和血污,在他脸上冲刷出两道肮脏的痕迹。
3
命运的转折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只是一刻钟,对李砚而言,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
他失魂落魄地蜷缩在一处断壁残垣的角落,身边是一具被烧得焦黑的尸体。
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半截染血的矛杆,仿佛那是他仅存的、与妹妹最后一点联系的凭证。
一队穿着相对整齐些的叛军士兵巡逻至此。他们盔甲虽旧,但队列尚存,不像那些纯粹流寇般的乱兵。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的汉子,满脸虬髯,眼窝深陷,瞳孔是异于常人的浅褐色,透着剽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
他正是沙陀校尉朱邪赤心。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这片废墟,很快便锁定了角落里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一个穿着文士青衫、满身血污、眼神空洞的年轻人,以及他手中那根沾血的凶器。
抓起来!朱邪赤心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两个士兵立刻上前,粗暴地将李砚从地上拖起。李砚毫无反抗,如同提线木偶。
朱邪赤心踱步上前,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李砚。他先是瞥了一眼地上那具被矛杆刺死的乱兵尸体(伤口位置与李砚手中的矛杆吻合),又仔细打量着李砚。
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衫,那因长期握笔而指节分明、此刻却沾满血污的手,还有那空洞眼神深处尚未完全消散的、属于读书人的一丝清傲痕迹。
你杀的朱邪赤心用带着浓重异域口音的官话问道,指了指地上的尸体。
李砚嘴唇翕动了一下,没发出声音,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杀他
……他……抓我妹妹……李砚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妹妹朱邪赤心眼中精光一闪,人呢
……冲散了……找不到了……巨大的悲痛再次袭来,李砚的身体微微颤抖。
朱邪赤心沉默了片刻,忽然伸出一只粗糙的大手,捏住李砚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识不识字他盯着李砚的眼睛,像是要直接看到他的灵魂深处。
这个问题太过突兀。李砚茫然地看着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朱邪赤心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于满意的神色,松开了手。
他环顾四周的血火,声音带着一种冷酷的务实:洛阳城现在姓‘大齐’了。找妹妹凭你
他嗤笑一声,带着轻蔑,像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这乱世里,活不过明天早上!
李砚的心沉入谷底。他知道对方说的是实话。
想活命吗朱邪赤心话锋一转,如同抛下一根绳索,想……或许还有机会找到你妹妹
李砚死寂的眼中猛地爆发出一点微弱的光芒,如同溺水者抓住了稻草。
看你像个读书人,正好。朱邪赤心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队伍。
老子营里缺个识文断字、能写会算的书吏。跟我走,给老子干活。管你饭吃,让你活命。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冰冷的诱惑。
至于你妹妹……我朱邪赤心在洛阳城里,多少还有点人面。只要你尽心尽力,我自会让人留意一个叫‘李萱’的姑娘。总比你一个人像无头苍蝇乱撞,死在哪条臭水沟里强。
活命找妹妹李砚的脑子嗡嗡作响。他厌恶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血腥和蛮横气息的沙陀军官,厌恶他身后那些同样面目凶狠的士兵。
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讲的是忠君报国,仁义礼智信!可现在……他要为刚刚攻破他家园、屠戮他同胞的贼寇效力
良知在咆哮,在抗拒。但妹妹那张惊恐绝望的脸,那只消失在血海中的手,还有朱邪赤心那句活不过明天早上的残酷预言,如同冰冷的铁钳,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看到了士兵腰间雪亮的弯刀,看到了朱邪赤心眼中不容拒绝的威压。他别无选择。
求生的本能,和对妹妹一线渺茫希望的执着,最终压垮了脊梁。
李砚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巨大屈辱感冲刷着全身,牙齿几乎要咬碎。
他低下头,避开了朱邪赤心审视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嘶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字:
……我干。
朱邪赤心咧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好!是个明白人!他大手一挥,带走!给他找身干净点的皮甲换上,别像个叫花子,丢老子的脸!
李砚被两个士兵推搡着,踉跄地跟在队伍后面。他最后一次回头,望向妹妹消失的方向。
那里,只有冲天的火光、滚滚的浓烟和一片血染的废墟。他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
那身沾满血污的青衫被粗暴地扯下,换上了冰冷粗糙、带着汗臭和血腥味的叛军号衣。
洛阳城在燃烧,他的世界也在崩塌。从这一刻起,书生李砚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个为了生存和寻找妹妹而被迫戴上枷锁的囚徒。
墨,尚未磨开,却已先染上了至亲的血色与乱世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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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为虎作伥
朱邪赤心的营地位于洛阳城西北角,占据了一处被洗劫一空的富商宅邸。
雕梁画栋犹在,却已被烟熏火燎、刀劈斧砍得面目全非。
庭院里堆满了抢来的财物:成匹的绫罗绸缎胡乱堆放,沾着泥污;铜钱、碎银甚至金饼散落在角落;
名贵的瓷器大多成了碎片,与破败的兵器、吃剩的骨头混杂在一起。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劣酒、血腥和一种食物腐败的混合气味。
李砚被塞进一间原本是下人住的狭小耳房。所谓的干净皮甲,不过是一件沾着大片褐色污渍、散发着前任主人浓重体味的旧号衣,穿在他身上空空荡荡,衬得他更加文弱。
他像一件被随意摆放的工具,开始了他的书吏生涯。
他的工作台,就是一张摇摇晃晃、布满刀痕的破桌子。
上面堆着粗糙发黄的纸张、几锭劣质墨块、几支秃笔,还有一盒模糊不清、刻着朱邪字样的木制印鉴。
他的顶头上司,是一个干瘦的老头——陈伯。陈伯穿着不合身的旧儒衫,外面罩了件脏兮兮的皮坎肩,眼神浑浊,佝偻着背,说话慢悠悠,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
新来的识字陈伯抬起眼皮,扫了李砚一眼,没什么表情,喏,把昨天的‘斩获’录了。他丢过来一卷沾着黑红污渍的竹简。
李砚展开竹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直冲鼻腔。
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炭笔字记录着:某月某日,于XX坊,斩唐狗校尉一名,首级已验;获粮秣XX石;得妇人XX口……冰冷的数字后面,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和破碎的家庭。
用这个,陈伯指了指桌上的纸笔,按格式,誊清楚。校尉大人要呈上去报功的。
李砚的手在发抖。他拿起那锭劣质的墨块,在粗糙的砚台上研磨。墨色浑浊发灰,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蘸了墨,笔尖悬在纸上,却感觉那墨汁沉重如铅,那纸张滚烫如火。他写的每一个字,都是在为刽子手粉饰罪行,都是在吸吮死难者的鲜血!
快写吧,后生仔,陈伯的声音幽幽传来,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麻木,在这地方,活着比什么都强。你写的不是字,是护身符。
李砚闭上眼,妹妹惊恐的脸庞在黑暗中浮现。他咬紧牙关,落笔。笔尖划过粗纸,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毒蛇在枯叶上爬行。
他强迫自己将那些冰冷的数字、残忍的斩获用相对工整的楷书誊录下来。当写到得妇人XX口时,他的手剧烈一颤,一滴浓墨滴落,迅速在纸上洇开,像一团凝固的血污。
这仅仅是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李砚成了朱邪赤心手中一支没有灵魂的笔。他记录军功(屠杀),书写安民告示(威胁),核算劫掠来的物资(分赃)。
他亲眼目睹朱邪赤心如何用血腥手段镇压敢于反抗的零星抵抗,如何将掳来的妇女当作货物赏赐给部下,如何因一点小事就砍掉俘虏或怠惰士兵的手脚。
每一次,他都必须在场,用那浑浊的墨汁,将暴行合法化、功勋化。
最令他如坐针毡的是替朱邪赤心书写私人信件。
有给其他叛军将领虚与委蛇的问候,有向上级(黄巢任命的洛阳留守官员)夸大其词的请功表,甚至有给某些暗中勾结的唐军降将或地方豪强的密信。
字里行间充满了狡诈、算计和赤裸裸的利益交换。
李砚必须模仿朱邪赤心那粗鄙而强横的口吻,用文绉绉的语言包装起来。
每一次提笔,他都感到自己的灵魂在被玷污,圣贤书上的教诲在脑中尖啸,却又被现实的铁蹄无情碾碎。
营中生活如同地狱。士兵们粗野、狂暴,视人命如草芥。李砚这个酸丁书生,在他们眼中是异类,是可供取乐的玩物。
若非朱邪赤心明确说过这书呆子老子有用,他早已被撕碎。
即便如此,冷嘲热讽、故意刁难、甚至抢夺他本就少得可怜的食物,都是家常便饭。
他学会了低头,学会了沉默,学会了在充满恶意的目光中如履薄冰地穿行。
唯一的慰藉,或许就是陈伯那偶尔的、不着痕迹的提点。
后生仔,记‘斩获’时,数字模糊点无妨,但涉及金银细软,可要盯紧了朱邪大人亲信的眼色,差了一毫,你这吃饭的家伙就悬了。陈伯一边慢悠悠地整理着乱七八糟的文书,一边像是自言自语。
写告示别用那些文绉绉的词,乡下人听不懂。就写‘不听话,杀全家’,比什么都管用。
给孙霸将军那边的文书一次,李砚被要求誊写一份给负责城防的将领孙霸的例行公文时,陈伯浑浊的眼睛似乎闪过一丝微光,字写端正些,别出错。孙将军……脾气可不太好,尤其讨厌别人说他没文化。
李砚默默记下。他意识到,陈伯这看似麻木的外表下,藏着对这个军营乃至整个洛阳叛军内部派系倾轧的深刻洞察。他像一只老蜘蛛,静静趴在网上,感受着每一丝微弱的震动。
李砚开始有意识地利用文书往来的机会,留心观察,收集信息:朱邪赤心与孙霸的明争暗斗(争夺地盘、财货分配不均、互相指责对方纵兵劫掠);
沙陀部众与其他起义军派系(尤其是黄巢老营)的微妙隔阂;被打散的唐军残余在城外活动的零星消息……
最重要的,是他利用誊录名册、处理缴获物品清单等机会,仔细搜寻任何关于妹妹李萱的线索。
每一次看到被掳掠妇女的名录,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仔细辨认每一个名字,每一个特征描述。
然而,每次都失望而归。妹妹如同人间蒸发,这巨大的未知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日夜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
墨,是浑浊的;纸,是粗糙的;笔,是秃的。他用它们书写着谎言、暴行和罪恶。每一次落笔,都像是在自己的心上刻下一道血痕。
他觉得自己正一点点沉入一个无底的泥潭,四周是粘稠的黑暗,而他手中唯一的火种——寻找妹妹的希望,却越来越微弱。
5
惊鸿一瞥
机会,以一种李砚最不愿看到、最撕心裂肺的方式降临了。
朱邪赤心接到命令,前往洛阳城南一处被义军占据的豪强庄园进行巡视并接收物资。
这处庄园的主人据闻在城破时试图组织家丁抵抗,全家被杀,庄园被孙霸的部下接管。朱邪赤心此行,明为巡视,实为探探孙霸的底,看看能否从中分一杯羹,甚至找茬生事。
李砚作为书吏,抱着沉重的文牍箱,跟在朱邪赤心及其亲卫身后,踏入这座曾经显赫、如今却弥漫着死亡与衰败气息的庄园。
雕花的门楼被撞塌了一半,精美的园林被践踏得不成样子,池塘里漂浮着杂物和死鱼。
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酒气和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了脂粉与血腥的甜腻气味。
庄园主厅被临时改成了宴饮之所。地上铺着抢来的华丽地毯,上面却满是油渍、酒渍和痰迹。
厅中央,一个身材肥硕、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浓密胸毛的将领,正踞坐在原本属于主人的紫檀木榻上。
他正是洛阳城防主将,孙霸。他左右搂着两个衣衫不整、神情麻木的年轻女子,面前的长案上堆满了烤得焦黑的肉食和倾倒的酒坛。
几个同样粗鄙的军官在一旁喧哗笑闹,行着酒令。
朱邪老弟!稀客稀客!来来来,坐下喝酒!孙霸看到朱邪赤心,粗声大笑,嘴里喷出浓烈的酒气,眼神却带着一丝警惕和不易察觉的轻蔑。他挥了挥手,示意旁边的女子给朱邪赤心倒酒。
朱邪赤心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孙将军好兴致。末将奉命巡视,看看将军这边可有什么需要‘协助’的他特意加重了协助二字,目光扫过厅内堆积的财物。
协助哈哈!孙霸拍着肥厚的肚皮,老子这儿好得很!粮仓满的!财宝多的!女人……
他用力捏了一把旁边女子的脸,引得那女子痛呼一声,也够水灵!不劳老弟费心!他话锋一转,带着挑衅。
倒是老弟你,前些日子在城西捞了不少吧可别忘了给上头和大伙儿分润分润!
气氛瞬间有些凝滞。朱邪赤心身后的亲兵手按上了刀柄。孙霸身边的军官也停止了喧闹,眼神不善。
李砚低着头,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心中却飞快盘算着朱邪赤心与孙霸之间那几乎不加掩饰的敌意。
就在这时,一个纤细的身影捧着一个酒壶,怯生生地从侧门走进来,准备给孙霸添酒。
李砚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那个身影——只是一个穿着粗布衣裙、低着头的侍女。然而,就在那惊鸿一瞥间,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那侧脸的轮廓,那低头时脖颈处露出的、一小块熟悉的、淡淡的胎记形状……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李砚脑海中的混沌!
萱……萱儿!一个无声的惊雷在他心中炸响!
他几乎要失声喊出来,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才将那冲到喉咙口的呼喊压了下去。他强迫自己再次看去,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膛。
不会错!虽然她瘦得脱了形,脸颊凹陷,眼窝深陷,原本清澈的眼睛里只剩下空洞的恐惧和麻木,脸色苍白得像纸,穿着粗糙破烂的婢女衣服……
但那眉眼,那轮廓,那胎记,就是他日思夜想、苦苦寻找的妹妹李萱!
李萱似乎也感受到了那灼热的目光,身体微微一僵,下意识地抬起头。
当她的视线与李砚那充满震惊、狂喜、继而化为无尽痛楚的目光相遇时,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李萱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极度的茫然,仿佛无法理解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李砚穿着叛军号衣,形容憔悴)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随即,那茫然迅速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恐所取代!那惊恐如此之深,如同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魔鬼!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手中的酒壶哐当一声掉落在地,碎裂开来,浑浊的酒液溅了一地。
这一声响,打破了厅内微妙的僵持。
妈的!笨手笨脚的贱婢!孙霸被惊动,勃然大怒,看也不看,反手就是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在李萱脸上!
啪!清脆的响声在厅内回荡。
李萱被打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
她蜷缩在地上,如同受惊的小兽,双手紧紧抱住头,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哭声。
她的目光,在散乱的发丝间,死死地、充满无尽哀求和绝望地投向李砚的方向,仿佛在无声地呐喊:哥!救我!救我离开这个地狱!
那眼神,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砚的心上!痛得他几乎窒息!愤怒、心疼、屈辱、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内奔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他双目赤红,拳头紧握,指甲再次深深嵌入掌心,身体因极度的克制而微微颤抖。他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将那个肥猪一样的孙霸撕成碎片!
就在李砚几乎要失控的瞬间,一道冰冷而充满警告意味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狠狠刺在他身上。
是朱邪赤心。
沙陀校尉不知何时已转过头,正用一种洞悉一切、带着玩味和残酷审视的眼神,冷冷地盯着李砚。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到了想救她就凭你敢动一下,你们兄妹立刻死无全尸!
朱邪赤心的目光在李砚和地上瑟瑟发抖的李萱之间扫了一个来回,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其冷酷、近乎于残忍的笑意。那笑意,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李砚最后的理智。
李砚被那目光钉在原地,沸腾的血液瞬间冷却,只剩下刺骨的冰寒。
朱邪赤心的警告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清醒。
在这里,在这个魔窟,他没有任何力量。冲动的结果,只能是兄妹二人立毙当场!
他强迫自己低下头,避开妹妹那绝望的目光,也避开朱邪赤心那令人心悸的审视。
他弯下腰,假装去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文书,借此掩盖自己几乎崩溃的情绪和眼中汹涌的泪水。
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撕裂般的痛楚。
厅内,孙霸还在骂骂咧咧,让人把晦气的李萱拖下去。
朱邪赤心则换上一副虚伪的笑容,继续与孙霸虚与委蛇,仿佛刚才那残忍的一幕从未发生。
只有李砚知道,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彻底碎裂了。
希望与绝望交织成的荆棘,将他紧紧缠绕,刺得他鲜血淋漓。
妹妹找到了,却身陷更深的魔爪,而他自己,穿着仇敌的号衣,眼睁睁看着妹妹受辱而无能为力!这种屈辱和痛苦,比死亡更甚!
6
交易与枷锁
从孙霸的庄园回来,李砚如同行尸走肉。妹妹那惊恐绝望的眼神,孙霸那肥硕丑恶的嘴脸,朱邪赤心那洞悉一切、冷酷玩味的笑容,在他脑中反复交织、放大,几乎要将他逼疯。
他蜷缩在冰冷的耳房里,不吃不喝,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屈辱的泪水无声地流淌,浸湿了肮脏的衣襟。他恨孙霸的暴虐,恨朱邪赤心的冷酷,更恨自己的软弱和无能!
夜深人静,营地的喧嚣稍稍平息。李砚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朱邪赤心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几乎堵住了所有的光线。
他没有带随从,像一头悄然潜入的猛兽。
李砚没有动,也没有抬头。
看到了朱邪赤心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死寂。不是疑问,是陈述。
李砚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依旧沉默。
你妹妹,李萱。朱邪赤心准确地叫出了名字,像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在孙霸那老色鬼手里,日子不好过吧啧啧,那老东西,玩死过不少女人。
每一个字都像钢针扎在李砚心上。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仇恨如同实质的火焰喷薄欲出,死死瞪着朱邪赤心。
朱邪赤心毫不在意那目光,反而走近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自信:想救她出来
李砚的呼吸变得粗重,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想!他当然想!他做梦都想!可怎么救
凭你朱邪赤心嗤笑一声,充满了轻蔑,你连这扇门都走不出去。孙霸的府邸,比这营地守卫森严十倍!你进去,就是送死,连带着你妹妹一起死!
残酷的现实再次将李砚的冲动碾得粉碎。他颓然地垂下头,肩膀垮塌下去。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他淹没。
不过……朱邪赤心话锋一转,如同黑暗中亮起一点幽冷的鬼火,老子有办法。
李砚霍然抬头,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希冀的光芒,尽管那光芒中充满了警惕和恐惧。他知道,魔鬼要开价了。
朱邪赤心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孙霸那蠢货,仗着是黄王(黄巢)老营出身,又管着城防,嚣张跋扈,连老子都不放在眼里。他占着最好的地盘,捞着最多的油水,还克扣老子兄弟的粮饷!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杀意,老子早就想动他了!
李砚的心猛地一跳。
现在,他手里还有了你妹妹……这倒是个不错的由头。朱邪赤心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老子可以想办法,把她‘弄’出来。或许……是趁孙霸那老东西哪天喝醉了,或许……是制造点‘意外’……他话语含糊,却充满了暗示。但前提是——
他俯下身,巨大的压迫感笼罩着李砚,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重锤敲在李砚心上:你!李砚!必须死心塌地给老子办事!把你那点读书人的清高和小心思,都给老子收起来!
我要你写的每一个字,都要对我朱邪赤心最有利!我要你睁大眼睛,竖起耳朵,把这营里、这洛阳城里所有有用的消息,都给老子挖出来!特别是关于孙霸那狗东西的!他的兵力布防,他的粮草囤积,他跟哪些人来往,他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老子全都要知道!
朱邪赤心的眼中闪烁着野心勃勃的光芒:黄王进了长安,这洛阳城,将来谁说了算还不一定呢!老子需要你这样的人,用你的笔,用你的脑子,帮老子站稳脚跟,甚至……爬得更高!
他直起身,恢复了那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只要你尽心尽力,把老子交代的事情办得漂漂亮亮。你妹妹的事,包在老子身上。老子说到做到,找机会把她弄出来,让你们兄妹团聚。否则……
他冷哼一声,威胁之意不言而喻,你知道后果。你,和你妹妹,都活不成。
交易!赤裸裸的、与魔鬼的交易!
李砚浑身冰冷。朱邪赤心的话像一条毒蛇,缠绕住他的脖颈。妹妹是诱饵,也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他成了朱邪赤心手中一件更危险、更趁手的工具,一件用来对付孙霸、攫取权力的工具。他不仅要继续书写罪恶,还要主动去刺探、去构陷、去成为阴谋的一部分!
良知在咆哮,在声嘶力竭地呐喊拒绝!与虎谋皮,焉有其利朱邪赤心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然而,妹妹那绝望的眼神、孙霸那肥硕丑恶的嘴脸,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还有别的选择吗独自去救那是送死。放弃妹妹那比杀了他还难受。
巨大的痛苦和挣扎在李砚脸上扭曲。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渗出血来。时间仿佛凝固了。黑暗中,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
最终,对妹妹的执念压倒了所有。那滔天的恨意,不仅指向孙霸,也指向将他逼入如此绝境的所有人,甚至包括眼前这个冷酷的沙陀校尉!
一股冰冷而决绝的火焰,在他心底最深处点燃。那不是希望之火,而是毁灭之火,复仇之火!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所有的挣扎、痛苦、软弱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那平静之下,是冻结的岩浆。他看着朱邪赤心,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决绝:
我答应你。但我要你发誓,无论如何,保我妹妹性命。
朱邪赤心看着李砚的眼神,那眼神深处的变化让他感到一丝意外,也让他更加满意。
他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好!老子朱邪赤心对长生天起誓,只要你真心为我效力,我定想办法把你妹妹李萱活着弄出来!若有违背,万箭穿心!(沙陀人信仰萨满,长生天是其最高神)
誓言在黑暗中回荡,如同魔鬼的契约。
李砚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深深地低下了头。这不是屈服,而是将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良知、所有的痛苦都深深埋藏。
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只会痛苦挣扎的囚徒。他戴上了更沉重的枷锁,却也握紧了一支无形的、淬毒的笔。
他要用这支笔,蘸着这浑浊的墨,在孙霸和朱邪赤心之间,在这血腥的乱世棋盘上,书写一篇复仇的血色檄文!
墨,已彻底染血。心,已堕入炼狱,却在地狱之火中,淬炼出冰冷的杀机。
7
精心布局
与魔鬼的交易达成后,李砚仿佛变了一个人。他依旧沉默寡言,但眼神深处那死寂的平静下,燃烧着冰冷的火焰。他不再仅仅是机械地完成文书工作,而是像一个最精密的部件,主动地、贪婪地运转起来。
他利用书吏身份带来的便利,将触角伸向军营的每一个角落:
朱邪赤心的眼睛:他更加尽职地为朱邪赤心服务。誊写军报时,他会不经意地整理出孙霸部下的调动情况;
核算物资时,他会细心地标注出孙霸那边可能存在的贪墨或囤积;书写给上级的报告中,他会客观地提及孙霸部属的扰民行径(实则是朱邪赤心授意夸大)。他成了朱邪赤心了解对手、罗织罪名最得力的助手。
陈伯的启发:李砚对陈伯的态度变得恭敬而好学。他时常请教陈伯关于文书格式、印鉴规制、军中密语等看似技术性的问题。
陈伯浑浊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丝了然,但他从不点破,只是慢悠悠地给出答案,甚至无意间透露些关于孙霸的旧闻
——比如孙霸最忌讳别人说他目不识丁,曾因一封措辞不够恭敬的信件鞭死过一个使者;又比如孙霸与黄巢老营某位姓孟的监军素有旧怨,嫌对方仗着资历指手画脚。
信息的蛛网:
他留意所有经过他手的往来文书。
一封孙霸部下请求补充箭矢的例行公文,他记下了仓库位置;一份关于某处宅邸闹鬼(实则是唐军残余骚扰)的报告,他记下了孙霸亲信军官的姓名和巡逻路线;
甚至在替朱邪赤心处理一些灰色收入(如敲诈富户)时,他也暗中记下了可能被孙霸抓住把柄的细节,作为未来反制的筹码。
复仇的渴望和对妹妹安危的极度担忧,如同两条毒蛇,日夜啃噬着他,却也赋予了他惊人的专注力和近乎冷酷的耐心。
他像一个潜伏在黑暗中的猎手,精心编织着一张无形的网,目标只有一个:让孙霸和朱邪赤心这两头猛兽自相残杀!
8
伪造的密令
时机在焦虑的等待中逐渐成熟。朱邪赤心与孙霸的矛盾在一次军饷分配会议上彻底公开,双方几乎拔刀相向。
洛阳城内暗流涌动,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人心惶惶。李砚知道,不能再等了。妹妹在孙霸手中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他选择了一个朱邪赤心外出巡营、营中防备相对松懈的夜晚。昏暗的油灯下,他摊开精心保存的、从废弃文书中裁下的、相对完好的两张纸。
他的手心全是冷汗,心跳如擂鼓,但眼神却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疯狂。
第一份密令(模仿黄巢朝廷孟监军口吻):
对象:朱邪赤心。
内容:
以极其严厉、不容置疑的口吻,直斥孙霸拥兵自重,桀骜不驯,屡抗上命,更暗通东都(指唐廷在洛阳的残余势力或某藩镇使者,语焉不详但指向明确),证据确凿。
勒令朱邪赤心见令即行,便宜行事,速斩孙霸及其党羽,肃清洛阳!事成,其职由尔代之。末尾强调事关机密,泄者族诛!
破绽:
李砚故意模仿孟监军那喜好华丽辞藻又略带酸腐的文风,但在几个关键用词上(如指称孙霸通敌的铁证措辞)略显生硬。
印鉴模仿了孟监军常用的一个模糊的私章样式(李砚曾在一份无关紧要的抄件上见过),但刻意模仿得不够圆润,边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毛刺。
最关键的是,他不小心在末尾留了一点极淡的、属于孙霸某个仇敌派系惯用的熏香痕迹(这是他从陈伯的闲谈中得知的细节)。
第二份密令(模仿朱邪赤心某位上级/平级将领口吻):
对象:
孙霸。
内容:
以忧心忡忡又暗含警告的语气,称据密报,朱邪赤心怀有异志,勾结沙陀旧部,欲趁洛阳空虚,取尔而代之。
指责朱邪赤心克扣军饷,私蓄甲兵,其心叵测。命令孙霸加强戒备,密切监视,若其有异动,可先发制人,就地格杀!此令绝密,阅后即焚!
破绽:模仿了那位将领较为粗犷直接的文风,但语气中担忧的成分稍显刻意。印鉴模仿了该将领的官印,但李砚手边没有清晰的样本,其中一个笔画略显模糊。
同样,他故意在纸张折痕处,留下一点点朱邪赤心营中特有的、劣质马料的气味(这是孙霸的人最熟悉也最厌恶的味道)。
伪造完成,李砚如同虚脱一般,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这两份密令,就是点燃火药桶的火星。
他仔细检查了每一处细节,尤其是那些精心设计的破绽——它们不能太明显,否则会被立刻识破;也不能太隐蔽,否则引不起怀疑。它们必须恰到好处地将矛头引向对方身后的黑手。
9
巧设陷阱
传递假密令,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李砚需要一个混乱的掩护和一个意外的时机。
机会很快到来。洛阳城中突然爆发小规模的粮仓失火(可能是唐军残余所为,也可能是流民哄抢),城内多处骚动,孙霸和朱邪赤心都派兵前往弹压,双方人马在街上时有摩擦,气氛剑拔弩张。
李砚知道,这就是他等待的混乱。
传递第一份(给朱邪赤心):
他利用朱邪赤心营中传递紧急文书的渠道。
在混乱中,他不慎将一份普通的军情简报(里面夹着那份伪造的孟监军密令)遗落在朱邪赤心最信任、也最痛恨孙霸的一个亲信百夫长必经的回营路上。
他故意让纸张散落一部分,露出那醒目的绝密字样和孟监军的模糊印鉴一角。
那百夫长果然中计,以为是重要密件,立刻捡起,火速呈送给刚回营、正为城中骚乱和孙霸部下挑衅而怒火中烧的朱邪赤心。
传递第二份(给孙霸):
这一步更险。李砚利用一次孙霸派人来朱邪赤心营中协商粮仓救火后物资分配(实则是互相指责)的机会。他作为记录书吏在场。
在双方代表吵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气氛极度紧张时,李砚故意在收拾散乱的文书时,手忙脚乱地将几张纸(其中就混着那份伪造的将领密令)掉落在靠近孙霸使者座位的地上。
当孙霸的使者骂骂咧咧地拂袖而去时,他的一名随从下意识地弯腰捡起了地上的纸张(以为是己方遗漏的)。
李砚慌忙想上前索回,却被朱邪赤心这边的人故意阻拦、推搡,制造了一点小小的混乱。
孙霸的随从不耐烦地将纸张塞入怀中,匆匆离去。李砚心中冷笑,知道以孙霸多疑暴躁的性格,他的使者回去后,必定会将这意外获得的密件第一时间呈上。
陷阱已然布下。李砚如同一个站在悬崖边的棋手,落下了最终、也是最致命的一子。
接下来,他只能等待,等待那必然到来的血腥风暴。每一刻等待都无比煎熬,妹妹的安危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口。
10
血色之夜
风暴比预想的来得更快、更猛烈!
仅仅隔了一天。入夜不久,洛阳城上空刚刚被粮仓失火的余烬染红,更大的火光和更恐怖的喧嚣便从城南孙霸的府邸方向冲天而起!
杀——!
诛杀叛逆孙霸!
朱邪赤心反了!保护将军!
震天的喊杀声、兵刃激烈的碰撞声、垂死的惨嚎声、房屋燃烧的爆裂声……瞬间撕裂了洛阳城的夜空!
朱邪赤心蓄谋已久,在接到那份孟监军密令后,只做了短暂的部署(或者说,那份密令只是给了他一个期待已久的借口和尚方宝剑)。
便以雷霆之势,纠集所有精锐,直扑孙霸府邸!他打出的旗号正是奉监军密令,讨逆肃奸!
而孙霸呢他在看到那份将领密令后,本就因粮仓失火和朱邪赤心部下的挑衅而暴跳如雷,这份密令彻底点燃了他的杀心!
他认定朱邪赤心要对他下手,立刻下令亲信卫队戒备,并暗中调集忠于自己的兵马回防。
朱邪赤心的突袭,在他眼中坐实了反叛!孙霸狂怒之下,亲自披挂上阵,指挥抵抗,发誓要将朱邪赤心碎尸万段!
两股洛阳城内最强的叛军力量,如同两头发狂的凶兽,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孙霸府邸成了血肉磨坊。高墙深院挡不住复仇和野心的火焰。箭矢如飞蝗般对射,燃烧的火箭点燃了精美的楼阁。
双方士兵在庭院、回廊、假山间舍命搏杀,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惨叫声此起彼伏,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浸透了名贵的波斯地毯,在青石板上汇成小溪。火光照亮了每一张因杀戮而扭曲的脸庞。
朱邪赤心身先士卒,沙陀人的悍勇发挥得淋漓尽致,一把弯刀舞得如同泼风,所向披靡。
但孙霸仗着地利和人数优势(部分回防的部队赶到),拼死抵抗,亲卫更是悍不畏死。战斗异常惨烈,双方伤亡惨重。
李砚没有随朱邪赤心冲锋。他作为文职,被命令留在相对靠后的指挥位置(一处被临时占据的邻近宅院)待命。
但他的心早已飞到了孙府深处。混乱,极致的混乱!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悄悄脱离人群,如同鬼魅般潜入阴影。他对孙府的地形早已通过多份缴获的图纸和口述烂熟于心。
避开几股乱战的人流,凭借对混乱的精准预判和瘦弱身形不易引人注意的优势,他竟奇迹般地靠近了孙府的后宅——那是女眷和侍妾居住的地方!
11
尘埃落定,余烬未冷
孙府前庭的战局已近尾声。朱邪赤心付出了惨重代价,亲兵死伤大半。
他自己也被孙霸临死反扑,一柄重斧狠狠劈在肩胛骨上(未致命但重伤),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
而孙霸,则在乱军中被朱邪赤心的一名悍将斩下了头颅!
那颗肥硕的头颅被挑在长矛上,孙霸的残部瞬间士气崩溃,或降或逃。朱邪赤心惨胜,却也是元气大伤,无力立刻控制全城。
后宅同样一片混乱。侍女仆役哭喊着四散奔逃,也有乱兵冲进来趁火打劫。
李砚心急如焚,一间间屋子搜寻,终于在一间偏僻、门窗被反锁的柴房里,找到了蜷缩在角落、吓得几乎晕厥的李萱!
萱儿!李砚冲过去,用路上捡来的刀劈开门锁。
李萱抬起头,看到满身血污、穿着叛军号衣却眼神无比熟悉的哥哥,巨大的震惊和迟来的狂喜让她瞬间失声,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汹涌而出。
她扑进李砚怀里,瘦弱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哥……哥……她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
别怕!哥带你走!李砚紧紧抱住妹妹,感受到她骨瘦如柴的身体,心如刀绞。
没有时间安慰,他拉起妹妹,按照早已规划好的、相对僻静的路线,向后门方向逃去。
一路上惊险万分,几次差点被乱兵发现,都被李砚机警地躲过或利用混乱遮掩过去。
眼看后门在望,门外就是黑暗的巷道和可能的生路!
站住!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在身后炸响!
李砚浑身一僵,猛地回头。只见浑身浴血、被两名亲兵搀扶着的朱邪赤心,不知何时出现在不远处的月洞门下!
他肩上的伤口狰狞,脸色因失血和暴怒而惨白,但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却燃烧着噬人的怒火,死死地钉在李砚身上!
是你!李砚!好个狼心狗肺的书呆子!朱邪赤心瞬间想通了一切!
什么密令,什么巧合,都是这个他亲手捡回来的书吏搞的鬼!是他伪造文书,挑起了这场两败俱伤的火并!
老子宰了你!朱邪赤心狂怒,一把推开搀扶的亲兵,拔出腰间的弯刀,踉跄着就要扑过来!他身边的亲兵也纷纷拔刀,杀气腾腾!
生路就在眼前,追兵已至身后!李砚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后门,又看了一眼怀中吓得魂飞魄散、紧紧抓着他的妹妹。时间仿佛凝固了。
下一刻,李砚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李萱猛地推向洞开的、通往黑暗巷道的后门!
跑!萱儿!别回头!一直跑!他嘶声大吼。
李萱被推得一个趔趄,跌出门外。她惊恐地回头,只看到哥哥李砚毅然决然地转身,像一堵单薄却无比坚定的墙,挡在了后门口。
面对着朱邪赤心和他凶神恶煞的亲兵!他没有武器,只是张开双臂,用他那文弱的身躯,堵住了追击的道路!
哥——!李萱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走啊——!李砚的声音淹没在朱邪赤心暴怒的吼声和亲兵冲杀的脚步声中。
李萱最后看到的,是哥哥李砚被朱邪赤心狰狞的弯刀和数把雪亮的长矛淹没的身影……以及哥哥回头望向她时,那一眼中蕴含的无限眷恋、释然和诀别。
巨大的悲痛和求生本能驱使着李萱,她转身,用尽毕生的力气,跌跌撞撞地扑进深沉的黑暗巷道中。
李萱的身影消失在巷道的阴影里。几乎在她消失的同时,巷口传来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熟悉的身影(柳芸儿!她家果然在混乱中自保,并一直暗中留意李砚兄妹的消息)焦急地迎了上来,一把扶住几乎虚脱的李萱。
用一件宽大的斗篷将她裹住,低声道:萱儿妹妹,快跟我走!两人迅速隐没在洛阳城混乱的夜色深处。
后门内,小小的院落已成修罗场。李砚身中数刀数矛,鲜血染红了地面。
他倒下了,但眼神依旧死死盯着朱邪赤心,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冰冷的、嘲讽的弧度。
呃啊——!重伤加上暴怒,朱邪赤心气血攻心,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庞大的身躯轰然栽倒。他的亲兵顿时慌了手脚,忙着抢救校尉。
就在这片混乱狼藉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一队打着不同旗号(可能是黄巢派来调解的部队,也可能是趁乱想摘桃子的其他将领的人马)的士兵,悄然包围了这处宅院……
几天后,洛阳城依旧混乱,但血腥味似乎淡了些。
在城南一处偏僻的、勉强算完好的小土地庙里,柳芸儿小心地给缩在草堆里、眼神依旧残留着巨大惊恐的李萱喂着温水。
李萱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包袱,里面是哥哥唯一留下的遗物——那件沾满血污、早已看不出原色的青衫碎片。
朱邪赤心重伤昏迷,其残部在群龙无首和各方势力的挤压下,或被吞并,或溃散。他本人最终下落不明(可能死于伤重,也可能在昏迷中被仇家所杀)。
孙霸的府邸彻底化为一片焦黑的废墟,断壁残垣间,野狗在啃食着无人收殓的尸骸。
寒风吹过洛阳城破败的街道,卷起地上的灰烬和几片染血的、残破的纸页。其中一张半焦的纸上,隐约可见几行工整却冰冷的楷书,墨迹被血和泥污浸染得一片模糊。
旁边,一支断裂成两截的毛笔,笔头的狼毫早已散乱不堪,孤零零地躺在污秽之中。
墨已尽,血已冷。乱世的棋局上,一个渺小的棋子用生命点燃的复仇之火,终究只是照亮了瞬间的黑暗,便迅速熄灭,只留下无尽的余烬,在寒风中飘散。
新的杀戮与更迭,已在远方酝酿。唯有那深埋于灰烬之下的恨与痛,在幸存者的心底,无声地灼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