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朱楼绣针
我蹲在后院的泥炉前,手中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火。药罐里咕嘟咕嘟冒着泡,那股子苦涩味儿直往鼻子里钻,熏得人眼睛发酸。
织烟!前头李老爷点名要你送酒去!红姨尖利的嗓音穿透薄薄的木板墙。
就来!我应了一声,将扇子搁在炉边,拿布裹了药罐把手,把药汁倒进碗里。动作麻利得很,一滴都没洒。
轻手轻脚推开里屋的门,娘躺在床上,脸色蜡黄得像陈年的纸。我把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扶她起来。
前头又叫了娘的声音虚弱得像蚊子哼。
嗯,送个酒就回。我帮她在腰后垫了个枕头,药我放这儿了,娘记得趁热喝。
娘枯瘦的手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别让那些脏爪子碰着你。
我扯出个笑:放心吧,我机灵着呢。
走出房门,我脸上的笑就收了。在醉香楼活了十四年,我早学会了怎么对付那些动手动脚的嫖客。八岁那年,刘掌柜想摸我屁股,我不小心把一壶热茶全洒在他裤裆上。十二岁,钱员外要强拉我进厢房,我当着一众宾客的面哭喊他是我亲爹,吓得他差点尿裤子。
我端着酒壶走进前厅,脂粉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李老爷那双绿豆眼立刻黏在我身上,我假装没看见,规规矩矩给他斟酒。
小织烟出落得越发水灵了。李老爷的手往我腰上摸,我身子一扭,酒壶一斜,酒水全洒在他衣襟上。
哎哟!奴婢该死!我慌忙拿帕子给他擦,故意使劲蹭他那身贵料子。
红姨瞪了我一眼,赶紧过来打圆场:李老爷别跟小丫头一般见识,我让春桃来陪您。
回到后院,我重新扇起炉火。醉香楼的日子就像这炉子里的炭,看着红火,实则一点点烧成灰。娘从前是这里的头牌,如今病得只剩一把骨头。而我,若是运气好,再过两年就会接过娘的牌子,成为醉香楼又一个卖笑的。
药煎到第三遍时,娘屋里传来一阵咳嗽声,那声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我赶紧跑进去,只见娘趴在床沿,地上溅着点点血星。
娘!
娘抬起头,嘴角还挂着血丝,却冲我笑了笑:没事,老毛病了。
我拧了湿帕子给她擦脸,心里跟明镜似的——娘撑不了多久了。
果然,那晚娘把我叫到床边,从枕下摸出个布包:这里头是我的全部积蓄,够给你赎身了。
我愣住了:娘
听我说,娘气若游丝,眼神却异常清明,我托了旧识,送你去城南锦绣坊学刺绣。那是个正经地方,你有一技之长,将来...一阵咳嗽打断了她的话。
我握着她冰凉的手,没吭声。娘总说我不像她,说我眼睛里藏着太多东西,不像个孩子。
织烟,这世道对女人狠。要么认命,要么拼命。娘死死盯着我,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你选哪个
我看着娘浑浊的眼睛,轻声道:我选活得好。
娘笑了,那是我记忆中她最后一次笑。
三日后,娘咽了气。我一滴泪没掉,冷静地料理完后事,拿着赎身契和推荐信,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醉香楼。
锦绣坊比我想象中气派许多,青砖黛瓦的三进院子,门口挂着精工绣品的匾额。我捏着推荐信,在侧门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见到管事赵大娘。
赵大娘扫了眼信,又上下打量我,目光在我略显丰满的胸脯上停留片刻,冷笑一声:醉香楼出来的我们这儿可是正经绣坊。
我低着头,声音细如蚊呐:奴婢只求个安身之所,定当勤勉学艺。
或许是我低眉顺眼的模样取悦了她,赵大娘最终点了头:去后院帮着理线吧,记住,别把窑子里的习气带进来。
头一个月,我几乎没碰过针。每日天不亮就起来打扫院子、理线、浆洗绣布,手上磨出一层茧子。绣坊里的姑娘们对我避如蛇蝎,仿佛跟我说话就会脏了她们似的。
但我从小在妓院长大,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我注意到赵大娘虽然严厉,却极疼爱她那在书院读书的儿子赵明德。而赵明德每逢休沐日都会来绣坊给母亲请安。
那日,我故意在赵明德必经的回廊上绣帕子。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我手中的绣绷上投下斑驳光影。我绣的是一丛兰草,针脚细密均匀,叶片栩栩如生。
这兰草倒是灵动。一个温润的男声在头顶响起。
我佯装受惊,绣绷不小心掉在地上。弯腰去捡时,我刻意让衣领微微敞开,又迅速拉好,抬头时脸上恰到好处地泛起红晕。
赵明德愣住了。他约莫十八九岁,面容清秀,一看就是没经过风霜的读书人。
奴婢该死,冲撞了公子。我低头行礼,声音轻颤。
无妨。赵明德捡起绣绷还给我,你的绣工很好,为何只在理线
我欲言又止地看了眼不远处对我横眉冷对的绣娘们,轻声道:奴婢初来乍到,理当从基础学起。
赵明德皱了皱眉,还想说什么,却被赵大娘的呼唤叫走了。但我看到他临走前又回头看了我一眼。
第二天,我被调到了绣房,终于能摸到针线了。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第二章
暗香浮动
赵明德那一眼改变了许多事。
第二日清晨,我正蹲在井边浆洗绣线,赵大娘身边的翠儿来唤我:织烟,赵大娘叫你去东绣房帮忙。
东绣房是绣坊最好的绣娘们工作的地方,阳光充足,窗明几净。我低着头走进去,听见几声不屑的轻哼。
站这儿。赵大娘指了指角落一张小绣架,你先绣个花样我看看。
我乖巧地坐下,选了最简单的梅枝图案。针线在我手中翻飞,我刻意放慢速度,却把每一针都绣得无可挑剔。赵大娘站在我身后看了半晌,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从那以后,我有了固定的绣架,虽然位置最差,但总算能接触到好料子和丝线了。我像块干透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周围的一切。白天,我观察绣娘们的针法;夜里,就着月光偷偷练习。
一个月后,我的绣技已超过大半绣娘,但我从不出头。赵明德每隔五日就会来绣坊,每次都会偶然路过我的绣架。我会适时地抬头,给他一个羞怯的微笑,然后继续低头绣花。
织烟姑娘的绣工进步神速。这日,赵明德又停在我面前,手中摇着一把折扇。
我忙起身行礼:多亏赵大娘指点。
我娘说你天资聪颖。赵明德压低声音,她很少夸人。
我抿嘴一笑,眼角瞥见周嬷嬷从内室出来,立刻低下头:公子过奖了,奴婢不敢当。
周嬷嬷是绣坊最老的绣娘,据说年轻时曾为宫里绣过衣裳。她那双浑浊的眼睛像能看透人心,每次扫过我时,我都觉得后背发凉。
赵明德走后,周嬷嬷叫住我:小丫头,过来帮我分线。
我跟她进了内室,她关上门,突然掐住我的下巴:醉香楼出来的小狐狸精,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睁大眼睛,装出惊恐状:嬷嬷明鉴,奴婢只求温饱...
呸!她松开手,冷笑,你那双眼珠子转得比纺车还快。我警告你,赵公子是读书人,将来要考功名的,不是你这种贱胚子能攀附的。
我低头不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滚出去吧。周嬷嬷甩给我一把乱线,今晚之前理清楚。
我抱着线团退出内室,脸上恭敬,心里却已开始盘算。周嬷嬷是块绊脚石,得想办法搬开。
机会来得很快。那日轮到我值夜,三更时分,我听见后院有动静。从窗缝看去,只见周嬷嬷鬼鬼祟祟地抱着个包袱溜出后门。我悄悄跟上,看见她把包袱交给一个货郎,接过一袋钱。
接下来几天,我暗中留意,发现周嬷嬷每隔三日就会偷拿一两件绣品出去卖。我按兵不动,只在心里记下这笔账。
转眼到了六月,梁府派人来定制一幅《松鹤延年》的绣屏,说是给梁老爷祝寿用的。赵大娘召集所有绣娘,宣布要选一位手艺最好的负责这件绣品。
往年都是周嬷嬷,可她最近眼力不济了。赵大娘环视众人,林秀姑,这次你来。
林秀姑是绣坊仅次于周嬷嬷的好手,闻言喜不自禁。其他绣娘纷纷道贺,我站在最外围,也跟着鼓掌,眼睛却盯着赵大娘交给林秀姑的那张精美绣样。
当夜,我等所有人都睡下后,偷偷摸进绣房,找到了林秀姑收在抽屉里的绣样。借着月光,我仔细描摹下来,又原样放回。接下来半个月,我白天干自己的活计,夜里偷偷绣自己的《松鹤延年》。
赵明德又来看她娘时,特意把我叫到回廊说话。
梁府二公子要选个贴身绣娘,他压低声音,我娘正在物色人选。
我心跳加速,面上却不显:这等好事,定是林姐姐的福气。
本来是这样...赵明德犹豫了一下,但我听说梁二公子性子古怪,前两个贴身绣娘都被赶出来了。
我低头掩饰眼中的精光:公子心善,告知奴婢这些。
我...赵明德突然握住我的手,我不想你去受委屈。
我假装惊慌地抽回手,却让他指尖在我掌心轻轻滑过:奴婢命贱,不敢劳公子挂心。
赵明德走后,我立刻修改了计划。梁府二公子的贴身绣娘——这是比普通绣娘好太多的机会。我必须在林秀姑完成绣屏前行动。
第二天,我趁林秀姑去吃午饭时,溜进绣房。她的绣屏已完成大半,松针纤毫毕现,仙鹤栩栩如生。我轻轻拨开最上层的丝线,用细针在底布上挑断几根经线。这种破坏一时看不出来,但只要再绣几层,底布就会承受不住而撕裂。
三日后,绣坊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我跟着众人跑进绣房,只见林秀姑瘫坐在地,面前的绣屏上,仙鹤的翅膀处裂开一道大口子。
怎么会这样!赵大娘脸色铁青,再有五日梁府就要来取了!
林秀姑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我明明检查过的...怎么会...
现在哭有什么用!赵大娘急得团团转,这可如何是好
我怯生生地开口:大娘...奴婢...奴婢也许能补救...
你赵大娘狐疑地看着我。
我跑回自己的住处,拿出偷偷绣好的绣片:奴婢见林姐姐绣得精美,私下学着绣了一小块...
赵大娘接过绣片仔细查看,脸色渐渐缓和:针脚倒是细密...可时间来不及了啊!
若大娘信得过,奴婢愿意连夜赶工。我跪下来,不求功劳,只求为绣坊解忧。
赵大娘沉吟片刻,终于点头:罢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接下来的四天四夜,我几乎不眠不休。当梁府管家来取货时,一幅完美的《松鹤延年》绣屏呈现在众人面前。管家仔细查验,满意地点头:锦绣坊果然名不虚传。
赵大娘松了口气,难得地对我露出笑容:多亏了织烟。
梁府管家临走时,赵大娘亲自送出门。我隐约听见她说:...那丫头手巧心细...二公子的贴身绣娘...
当晚,赵大娘把我叫到她房里:梁府看中你的手艺,要你去当二公子的贴身绣娘。你可愿意
我跪伏在地:全凭大娘做主。
起来吧。赵大娘叹了口气,明日梁府会派人来接你。去了那里,可要谨言慎行,梁府不比绣坊...
我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心里却已开始盘算下一步棋。
赵明德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当晚偷偷来找我:织烟,你若不愿去,我可以求娘...
公子好意,奴婢心领了。我低头掩饰眼中的算计,只是奴婢出身低微,能进梁府已是天大的福分。
可是...赵明德急得语无伦次,我听说那梁二公子风流成性,你...
我抬起泪眼看他:公子如此关心,奴婢...奴婢不知如何报答...说着,故意让一滴泪恰到好处地滑落。
赵明德果然中计,一把抓住我的手:织烟,你放心,我会想办法常去梁府看你的!若有人欺负你,我一定...
公子!我假装惊慌地抽回手,奴婢...奴婢不配...
这一推一就间,纯洁的赵明德已对我死心塌地。临别时,他甚至塞给我一枚玉佩:拿着,有事就让人带这个来找我。
看着手里的玉佩,我第一次有点犹豫。
次日清晨,我收拾好简单的行李,特意把那枚玉佩藏在贴身的荷包里。赵大娘破例亲自送我出门,絮絮叨叨交代了许多。我知道,她不是关心我,而是怕我在梁府出错连累绣坊。
梁府派来的小轿就停在门口,我正要上轿,突然听见周嬷嬷的声音:小贱人,别得意太早。
我回头,冲她微微一笑,用只有我俩能听见的声音说:嬷嬷每晚卖给货郎的绣品,东街当铺的账本可都记着呢。
周嬷嬷脸色大变,踉跄后退。我转身上轿,再不回头。
轿子晃晃悠悠,穿过大半个城。我掀开轿帘一角,看着街景变换,从破败的南城到繁华的东城,最后停在一座气派的府邸前。
梁府,我来了。
第三章
梁府初入
梁府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我的轿子从侧门进入。下轿时,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妇人已等在院中。
我是梁府的管事嬷嬷,姓严。她上下打量我,目光如刀子般锐利,你就是锦绣坊新来的绣娘
我福了福身:奴婢织烟,见过严嬷嬷。
跟我来。
严嬷嬷带我穿过几重院落,我低着头,眼睛却不着痕迹地四处观察。梁府比我想象的还要奢华,亭台楼阁,假山水榭,处处彰显着主人的富贵。
二少爷的院子在府西,你每日辰时去,酉时回,不得逗留。严嬷嬷边走边交代,二少爷的衣物配饰都由你负责绣补,若有差池...
奴婢明白。我乖巧地应着,心里却在盘算如何能逗留得更久。
最终,严嬷嬷带我来到一间偏屋:这是绣房,你平日就在这里干活。旁边的小屋给你住。
我放下行李,还没来得及收拾,严嬷嬷又递过一件锦袍:二少爷明日要穿这件赴宴,袖口有些脱线,今晚必须补好。
我双手接过袍子,轻轻抚摸料子。上好的云锦,寸锦寸金,袖口处确实有几处丝线松脱。
奴婢这就开始。
严嬷嬷走后,我仔细检查锦袍。这种程度的修补对我来说轻而易举,但我故意放慢速度,每一针都绣得格外精细。天色渐暗时,我在袖口内侧绣了一朵几不可见的小梅花——这是我的标记,也是试探。
次日一早,严嬷嬷来取袍子,仔细检查后还算满意:手艺确实不错。走吧,带你去见二少爷。
我的心突然跳得厉害。这位梁二公子是我计划中的关键,必须给他留下完美印象。
梁锦川的院子题着栖梧轩三字,院中种满翠竹。严嬷嬷在门外通报:二少爷,新来的绣娘到了。
进来。一个慵懒的男声响起。
我低着头跟严嬷嬷进屋,只见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年轻男子斜倚在窗边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把玉箫。他约莫二十出头,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几分玩世不恭。
抬头我看看。他说。
我缓缓抬头,眼神恰到好处地羞怯又不安。梁锦川盯着我看了片刻,突然笑了:比前两个强。严嬷嬷,这个留下吧。
严嬷嬷松了口气,又交代几句便退下了。屋里只剩我和梁锦川,我垂手而立,心跳如鼓。
听说你绣工了得梁锦川漫不经心地问。
奴婢不敢当,只会些粗浅针线。
哦他突然坐直身子,那袖口的小梅花是怎么回事
我心头一跳——他发现了!表面却装出惊慌样子:奴婢...奴婢见那处有个小洞,就...
梁锦川大笑:有意思!前两个绣娘连本分都做不好,你倒会锦上添花。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笼罩着我,叫什么名字
奴婢织烟。
织烟...他玩味地念着这个名字,好,从今日起,你每日未时来我这儿,我要看你绣花。
是,少爷。
退出栖梧轩,我长舒一口气。第一步成功了,梁锦川对我有了兴趣。但我也注意到,他看似懒散的眼神深处藏着锐利,绝非传闻中那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
回到绣房,我开始整理工具。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
新来的绣娘在吗一个傲慢的女声响起。
我开门,看见一个穿着华丽的年轻女子站在院中,身后跟着两个丫鬟。
奴婢织烟,见过...我迟疑着不知如何称呼。
这是大少爷的夫人,梁府的少奶奶。丫鬟厉声道。
我连忙行礼:见过少奶奶。
少奶奶轻蔑地扫了我一眼:听说二弟又换了绣娘你且记住,栖梧轩的一针一线都需经我过目,若有差池,仔细你的皮!
奴婢谨记。
她走后,我关上房门,若有所思。看来梁府内部并不和睦,大少奶奶对二少爷的院子如此关注,必有蹊跷。
接下来几日,我谨守本分,每日准时去栖梧轩为梁锦川绣补衣物。他有时会在一旁看书,偶尔问我几句话。我回答得谨慎而得体,既不献媚也不冷淡。
第五日,梁锦川突然问我:会下棋吗
略会一二。
来,陪我下一局。
我执黑子,故意下得看似认真实则漏洞百出。梁锦川连赢三局,却皱起眉头:你的棋艺和绣工可不匹配。
少爷明鉴,我低头,奴婢下棋时总想着针法,分了心。
他大笑:有意思!明日再下,若再输,罚你给我绣个香囊。
奴婢遵命。
当晚,我辗转难眠。梁锦川比我想象的聪明,要拿下他必须改变策略。次日,我下棋时不再故意示弱,连赢他两局。
梁锦川惊讶地看着我:昨日是装的
我放下棋子,轻声道:昨日是奴婢,今日也是奴婢。少爷喜欢哪个,奴婢就是哪个。
他怔了怔,突然大笑:好个伶俐的丫头!笑罢,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不过,太聪明的人往往活不长。
我心头一凛,面上却不露分毫:奴婢只求侍奉好少爷,别无他求。
是吗他似笑非笑,去吧,我的香囊可别忘了。
离开栖梧轩,我后背已湿透。梁锦川绝非等闲之辈,我必须更加小心。
转眼半月过去,我已摸清梁府的一些门道。梁老爷年近五旬,威严十足,极少来后院。大少爷梁锦程掌管家中部分生意,为人严肃刻板。而梁锦川虽不管事,却深得梁老爷宠爱,这也是大房忌惮他的原因。
我还发现,梁锦川每日申时都会去后花园的凉亭吹箫。这是个制造偶遇的绝佳机会。
这日,我算准时间,提前在凉亭附近的花丛中佯装采花。当箫声响起时,我轻轻哼起小调,声音刚好让他听见。
箫声戛然而止。
谁在那里
我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从花丛中站起:少爷恕罪,奴婢...奴婢来采些花瓣做香囊...
梁锦川挑眉:是你过来。
我低着头走到凉亭前,手中攥着一把茉莉花瓣。
会唱曲
奴婢胡乱哼的...
再唱一遍。
我轻声唱起娘教我的江南小调,声音轻柔婉转。梁锦川听罢,若有所思:这曲子...不像是北方的。
奴婢幼时听人唱过,就记下了。我故意含糊其辞。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突然问:你可知道这曲子的来历
我摇头。
这是二十年前江南名妓柳如梦的成名曲。梁锦川的目光变得锐利,你与她有何关系
我心头大震——柳如梦正是我娘当年的花名!但我不敢表露,只装作茫然:奴婢不知...奴婢是在街上听来的...
梁锦川似乎还想追问,这时一个小厮匆匆跑来:二少爷,老爷找您!
他只得起身离去,临走时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明日此时,再来这里唱曲。
是,少爷。
回到绣房,我心跳如擂鼓。梁锦川竟认得娘的曲子!这其中必有蹊跷。我翻出娘留给我的唯一遗物——一块绣着奇异花纹的帕子,反复查看,却看不出什么名堂。
次日,我带上一篮丝线,提前来到凉亭边装作理线。梁锦川准时出现,这次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年长的长者。
就是她,父亲。梁锦川指着我。
我慌忙起身行礼,心中惊疑不定。这位竟是梁老爷!
梁老爷约莫五十出头,面容威严,目光如电。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织烟。
姓什么
奴婢...奴婢不知生父,随母姓柳。
梁老爷的眼神变了变:柳...你母亲叫什么
柳三娘。我故意说了娘后来的名字,而非柳如梦。
梁老爷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有些失望:你多大了
十四。
他掐指算了算,神色又变得复杂:锦川,这丫头以后专门伺候你吧,不必回绣房了。
我心中大喜,却装作惶恐:老爷,奴婢怕伺候不周...
就这么定了。梁老爷转身离去,却又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你的眼睛...很像一个人。
待梁老爷走远,梁锦川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看来父亲很欣赏你。
我低头不语,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梁老爷认识娘!而且他看我的眼神...难道...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我心中成形,但我需要更多证据。无论如何,我离目标又近了一步——从今日起,我便是梁锦川的贴身侍女,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近他了。
第四章
局中有局
成为梁锦川的贴身侍女后,我的处境既改善又危险。每日清晨,我都要比其他丫鬟早起半个时辰,准备梁锦川的衣物和配饰。他偏爱素雅的颜色,我便在细节处下功夫——衣领内侧绣一片竹叶,腰带里层藏一朵祥云。
栖梧轩的小丫鬟春桃告诉我:二少爷以前从不让侍女近身,姑娘是头一个。
我假装羞涩地低头,心里却在盘算。梁锦川对我的特殊对待已经引起府里议论,大少奶奶看我的眼神像淬了毒。我必须抓紧时间推进计划。
这日,我贿赂了梁锦川的贴身小厮阿福,得知他晚上要去醉仙楼喝酒。醉仙楼——那是我长大的地方,我比谁都清楚那里的酒有多烈。
少爷最近心情不好,阿福掂了掂手中的碎银,大少爷又抢了他一桩生意。
我心中一动:老爷知道吗
老爷偏心二少爷,可大少爷毕竟是嫡长子...阿福突然住口,姑娘别往外说。
我点头保证,转身却去了厨房,亲手做了一盒醒酒汤。傍晚时分,我故意在严嬷嬷路过时叹气。
怎么了严嬷嬷果然停下脚步。
奴婢听说二少爷今晚有应酬...我欲言又止,上次少爷醉酒回来,头疼了一整天...
严嬷嬷皱眉:你倒是有心。这样吧,今晚你在二门等着,若少爷醉了,你好生伺候。
是,嬷嬷。
天色渐暗,我披了件斗篷等在二门。三更时分,门外传来马蹄声和喧哗。门开处,两个小厮架着烂醉如泥的梁锦川进来。
少爷醉得厉害,阿福满头大汗,姑娘快帮把手!
我上前扶住梁锦川另一侧,他浑身酒气,俊脸通红,嘴里嘟囔着什么。我们艰难地把他扶回栖梧轩,春桃已经备好了热水。
我来照顾少爷,我对阿福说,你去歇着吧。
等所有人都退下,我解开梁锦川的衣襟,用热毛巾给他擦脸。他迷迷糊糊地抓住我的手腕:水...
我倒了一杯温水,扶他起来喝。他喝得太急,水洒在衣襟上,我忙去擦拭。就在这时,他突然翻身把我压在榻上。
少爷!我惊呼一声,却没有全力挣扎。
梁锦川醉眼朦胧地看着我,手指抚过我的脸颊:你真像她...
我心跳如鼓——他在说谁娘亲吗未及细想,他的唇已经压下来。我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恰到好处地挣扎,让发髻散开,衣领微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听见门外脚步声——是赵明德!我特意让春桃去送的信。
门被猛地推开,赵明德站在门口,脸色煞白:织烟!
我立刻推开梁锦川,哭着扑向赵明德:赵公子救我!
梁锦川被这一推,倒在榻上昏睡过去。赵明德气得浑身发抖:畜生!我这就去找梁老爷说理!
别!我拉住他的袖子,泪如雨下,少爷只是醉酒认错了人...若闹大了,奴婢只有死路一条...
赵明德看着我凌乱的衣衫,眼中怒火更盛:他轻薄了你,你还护着他
我低头啜泣,心中却在冷静计算。赵明德性子耿直,一定会把这事说出去,而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既保全名声,又把事情闹到梁老爷耳中。
果然,第二天一早,整个梁府都在传二少爷醉酒轻薄绣娘的事。严嬷嬷铁青着脸把我叫去问话,我只是一味哭泣,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中午时分,梁老爷派人来叫我。我整理好衣着,特意选了最素净的衣裙,不施粉黛,看上去越发楚楚可怜。
梁老爷坐在书房太师椅上,面容阴沉。梁锦川站在一旁,脸色难看至极。
织烟,梁老爷开门见山,昨晚之事,你怎么说
我跪在地上,声音颤抖:回老爷,少爷...少爷只是醉酒认错了人...
你胡说!梁锦川怒道,我根本不记得...
闭嘴!梁老爷厉声喝止,你做下这等丑事,还有脸狡辩
我伏在地上,肩膀微微抖动,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个受辱又隐忍的女子形象。梁老爷长叹一声:织烟,你是个好姑娘。这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心中暗喜,面上却只是磕头:老爷明鉴,奴婢...奴婢只求一个容身之处,奴婢可以继续伺候少爷...
你先下去吧。梁老爷挥挥手。
我退出书房,听见里面传来梁老爷的怒斥和梁锦川的辩解。走到回廊拐角,我停下脚步,从窗缝中偷看。
梁老爷背对着窗,声音低沉:...你知道她是谁吗
梁锦川不解:不过是个绣娘...
她的眼睛...和柳如梦一模一样!梁老爷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我派人查过了,她就是如梦的女儿!
我心头剧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梁老爷果然认识娘亲!而且听他语气,关系绝非寻常。
梁锦川也愣住了:那个二十年前名动江南的...
住口!梁老爷厉声打断,这事若传出去...你必须娶她。
什么梁锦川失声叫道,父亲!我怎么能娶一个绣娘
做妾!梁老爷压低声音,总之不能让她把这事闹大。若让人知道柳如梦的女儿在梁府做绣娘...
我悄悄退开,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梁老爷和娘亲之间,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往我回到房中,翻出娘亲留下的绣帕,仔细端详上面的奇特花纹——那是一对比翼鸟,下面绣着梁柳二字。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我心中成形:莫非,我是梁老爷的女儿
这个念头让我既惊且喜。若真如此,我的计划必须调整了。当晚,赵明德偷偷来看我,满脸愧疚:织烟,都是我不好,没能保护好你...
我红着眼睛摇头:不怪公子,是奴婢命苦...
梁老爷怎么说他急切地问。
老爷说...会让少爷纳我为妾。我低头掩饰眼中的算计。
赵明德如遭雷击:这...这怎么行!他突然抓住我的手,织烟,跟我走吧!我虽不富裕,但...
公子!我抽回手,声音哽咽,奴婢已是残花败柳,怎敢玷污公子门楣...
这番以退为进让赵明德更加死心塌地。他发誓要为我讨回公道,我假意劝阻,实则火上浇油。
三天后,梁老爷宣布梁锦川将纳我为妾。府中哗然,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激烈反对,但梁老爷一意孤行。梁锦川看我的眼神充满怀疑和愤怒,但我已不在乎——只要进了梁家门,我的目的就达成了一半。
纳妾定在下月初六,只是个简单的仪式。我被安排到一处僻静小院居住,不再做侍女。表面上我逆来顺受,暗地里却在调查梁老爷和娘亲的关系。
这日,我借口买胭脂出了梁府,直奔醉香楼。红姨见了我,惊讶得合不拢嘴:织烟听说你要当梁家姨太太了
我塞给她一锭银子:红姨,我想知道娘和梁老爷的事。
红姨掂了掂银子,压低声音:你娘没告诉你她年轻时可是江南名妓,梁老爷当年在扬州做官,为她赎了身,养在外宅...
后来呢我心跳加速。
后来梁老爷调任回京,正室夫人容不下你娘,给了笔钱打发走了。红姨摇头,你娘那时已有了身孕...
我如遭雷击——我真的可能是梁老爷的女儿!那么梁锦川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这个认知让我既恶心又兴奋。恶心的是梁锦川那晚的轻薄,兴奋的是这个秘密的价值。
回到梁府,我开始暗中收集证据。梁老爷书房里有只上锁的红木匣子,我猜里面定有线索。但钥匙随身携带,我无从下手。
婚礼前三天,梁府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赵明德的父亲,赵举人。他是梁老爷的故交,听闻儿子说起我的遭遇,特来讨说法。
梁兄,赵举人面色严肃,犬子说令郎强占民女,此事当真
梁老爷脸色难看:赵兄误会了,织烟是自愿入我梁家为妾。
是吗赵举人冷笑,那丫头出身醉香楼,怕是别有用心吧
我躲在屏风后,听到这话浑身冰凉。赵明德竟查到了我的出身!这下麻烦了。
果然,梁老爷大惊失色:醉香楼她不是锦绣坊的绣娘吗
梁兄被蒙在鼓里了。赵举人得意道,那丫头十四岁前都在妓院长大...
我悄悄退开,心知大事不妙。果然,当晚梁老爷召我质问,我见瞒不过,索性跪地痛哭:老爷明鉴,奴婢确实出身卑贱,但母亲早年为生活所迫...奴婢从未想过欺瞒老爷...
梁老爷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你母亲...可曾提起过我
我抬头,泪眼朦胧中观察他的表情:娘只说...奴婢生父姓梁,是京城贵人...
梁老爷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你...你今年十四生辰是...
三月初七。
他脸色瞬间惨白,喃喃自语:三月初七...正是我离开扬州九个月后...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喧哗声。大少爷梁锦程带着一群人闯进来:父亲!这贱人骗得我们好苦!她根本是妓女所生,怎配入我梁家门
梁老爷却突然暴怒:住口!谁准你这样说话
梁锦程愣住了:父亲
都给我出去!梁老爷厉声喝道,此事我自有主张!
众人退去后,梁老爷扶我起来,声音颤抖:孩子...你,你可能是我的骨肉啊...
我假装震惊:老爷是说...
明日我请大夫来验亲。梁老爷老泪纵横,若你真是我女儿...我亏欠你们母女太多...
那晚,我辗转难眠。若验明我是梁家血脉,我的妾室计划就泡汤了。但换个角度想,作为梁家小姐,我能得到的或许更多。
第五章
血脉真相
验亲那日,梁府气氛凝重得像绷紧的弦。
梁老爷请来了京城最有名的王大夫,据说能通过滴血辨亲。书房里只有我、梁老爷和王大夫三人。梁老爷用银针刺破手指,一滴血落入清水碗中。我忍着痛,也刺破手指。
两滴血在水中缓缓靠近,最终融为一体。
王大夫点头:确系亲生。
梁老爷瞬间老泪纵横,一把抱住我:女儿啊...为父对不起你...
我伏在他肩头假意啜泣,心中却在飞速盘算。这个结果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难怪梁老爷见我第一眼就说我像一个人,难怪他对我的婚事如此坚持。
父亲,我可以这样称呼您么我抬起泪眼,那二少爷他...
梁老爷脸色骤变:那晚他没对你...
我低头不语,恰到好处地表现出羞愤难言。梁老爷跌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造孽啊...真是造孽...
父亲不必忧心,我轻声道,哥哥只是醉酒认错了人...
这事绝不能传出去!梁老爷抓住我的手,织烟,为父会给你名分,但真相必须隐瞒。若让人知道梁家兄妹险些...梁家百年声誉就毁了!
我乖巧地点头,心中却明白这个秘密的价值。梁老爷为了家族声誉,必定会不惜代价封我的口。
你先回房休息。梁老爷疲惫地挥手,明日我会向全家宣布收你为养女,其他事...再从长计议。
回到小院,我立刻开始盘算新计划。作为梁家养女,虽不如亲生女尊贵,但也能得到不错的嫁妆。若能借机掌握梁家一些把柄,更是一举多得。
次日清晨,梁府所有主子都被召集到正堂。梁老爷端坐上位,面容威严:今日有两件事宣布。其一,取消锦川与织烟的婚事。
大少奶奶露出胜利的笑容,梁锦川则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其二,梁老爷继续道,我决定收织烟为养女,入我梁家族谱。
堂内一片哗然。大少爷梁锦程第一个跳起来:父亲!这丫头来历不明,怎配入我梁家族谱
放肆!梁老爷怒拍桌案,我意已决!
梁锦程不敢再言,但眼中的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散会后,他故意撞了我一下,压低声音道:贱人,别以为攀上高枝就安稳了。
我低头不语,心中冷笑。如今我有梁老爷撑腰,还怕他不成
成为梁家养女后,我的生活天翻地覆。有了自己的丫鬟婆子,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但我清楚,这一切都如浮萍,根基不稳。
梁老爷对我极好,几乎有求必应。这日,他唤我去书房,递给我一个锦盒:这是你娘当年留给我的信物,如今物归原主。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与我手中一模一样的绣帕,只是颜色更陈旧。两块帕子拼在一起,正好是一对比翼鸟。
父亲与娘亲...我试探地问。
梁老爷长叹一声:当年我在扬州为官,与你娘情投意合。奈何家中已有妻室...后来调任回京,本想安顿好就接她来,谁知...他眼中含泪,她为何不告诉我有了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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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头掩饰眼中的冷漠。娘亲曾说过,她怀着我时去找过梁老爷,却被正室夫人派人赶走,还威胁若敢声张就让她在扬州无立足之地。但这些没必要告诉梁老爷——让他愧疚,对我更有利。
娘亲性子倔...我轻声道,她常说,宁为穷人妻,不做富人妾。
梁老爷闻言,更是悔恨交加。从那天起,他开始教我管家算账,甚至允许我旁听一些生意上的事。大少爷对此极为不满,但碍于父亲威严,不敢明言。
一个月后,梁老爷突然病倒。大夫说是积劳成疾,需静养。梁锦程趁机接管了家中大权,第一件事就是削减我的用度。
养女就该有养女的样子。他当着下人的面羞辱我,别以为父亲宠你,就能蹬鼻子上脸。
我默默忍受,暗中却加紧收集梁家各种秘密。通过贿赂账房,我发现梁锦程在暗中挪用公款;从厨房婆子口中,我得知大少奶奶与某位举人有染;最致命的是,我在梁老爷书房暗格里找到几封密信——梁家与盐帮有不可告人的生意往来。
有了这些把柄,我开始筹划退路。梁老爷病情时好时坏,我必须在他还在世时争取最大利益。
这日,我去探望梁老爷,他精神稍好,正看着窗外发呆。
父亲,我轻声说,女儿有事相求。
说吧,孩子。
女儿想离开梁府。
梁老爷震惊地看着我:为何谁欺负你了
我摇头:女儿已十六,该为自己打算了。父亲若真疼我,不如给我一处宅子和些本钱,让我自立门户。
梁老爷沉吟良久:你可是担心我走后,锦程为难你
我不置可否,只是跪下磕头:求父亲成全。
罢了。梁老爷长叹,城南有处三进宅子,再给你五千两银子做本钱。只是...你必须发誓,永不泄露身世秘密。
女儿发誓。我毫不犹豫。血缘亲情于我,远不如真金白银实在。
三日后,梁老爷命人办了地契银两,还特意写下文书记载我是他义女,以防日后有人找麻烦。临行前,我去栖梧轩向梁锦川告别。
他正在院中练字,见了我,神色复杂:听说你要走了
是。我福了福身,特来向哥哥辞行。
哥哥...他苦笑,你我还真是造化弄人。
我看着他俊朗的侧脸,想起那晚的轻薄,心中毫无波澜。梁锦川于我,不过是一枚用过的棋子。
哥哥保重。我转身欲走。
织烟!他突然叫住我,你...恨我吗
我回头,给他一个完美的微笑:哥哥说笑了,兄妹之间,何来恨字
离开梁府那日,天空飘着细雨。我坐在马车里,看着渐行渐远的朱漆大门,心中没有一丝留恋。梁老爷派了四个得力家丁护送我去扬州,说是让我认祖归宗,实则是想监视我是否守约。
到了扬州,我变卖宅子,打发走家丁,只留下最忠心的丫鬟碧儿。用那五千两银子,我盘下一间绣庄,重操旧业。不同的是,如今我是东家,而非绣娘。
半年后,梁老爷病逝的消息传来。我按礼制服丧,却未回梁府吊唁。又过半年,听说梁锦程因盐税案被抄家,梁家一夕败落。我烧掉手中所有关于梁家的密信——既已无用,何必落井下石。
我的绣庄生意蒸蒸日上,江南富商争相订购我的绣品。十八岁那年,我嫁给了一个年过五旬的丝绸商。他看重我的手艺,我图他的渠道,各取所需。婚后一年,他便暴病身亡,留给我大笔遗产和一家绸缎庄。
第六章
青云之路
又是一年三月,我站在扬州最贵的茶楼雅间,俯瞰运河上往来的商船。二十岁的我,已是扬州城小有名气的柳夫人——年轻貌美的寡妇,手握两家绣庄和一间绸缎庄。
夫人,京城来的信。碧儿递上一封火漆密信。
我拆开一看,是赵明德的笔迹。他如今在户部当差,信中说梁锦川因家族败落,已离京南下,据说要来扬州投奔故交。
要回吗碧儿问。
我摇摇头,将信纸凑到烛火前。火光中,往事如烟——醉香楼的泥炉,锦绣坊的绣架,梁府的朱漆大门...一幕幕浮现又消散。
夫人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碧儿小心翼翼地问。
我望向窗外,运河尽头是更广阔的天地:听说京城的绣品价格是扬州的三倍。
碧儿瞪大眼睛:夫人要进京
不急。我轻抚微隆的小腹,等这孩子出生后再说。
是的,我怀孕了。那丝绸商死前两个月,我使计怀上了他的遗腹子。若是男孩,便能名正言顺继承全部家业;若是女孩...也无妨,我总有办法。
备轿,去绣庄。我放下茶盏,新来的那几个绣娘手艺太糙,得亲自调教。
走在扬州繁华的街道上,路人纷纷向我行礼问好。谁会想到,这个衣着华贵的年轻寡妇,六年前还是妓院里的小丫头
绣庄后院,十几个绣娘正埋头干活。我巡视一圈,停在一个瘦小的女孩面前:这针脚不对,拆了重绣。
女孩惶恐地抬头,约莫十三四岁,眼睛大而明亮,像极了当年的我。
叫什么名字我问。
回夫人,奴婢...奴婢没有名字,家里排行老三,都叫三丫...
我心头一动:从今往后,你叫织云。跟我学绣活吧。
女孩——现在是织云了——激动地跪下磕头。我扶她起来,仿佛看见当年的自己。不同的是,她的路会比我好走得多。
傍晚回府,管家来报:夫人,有位梁公子求见。
我脚步一顿:梁锦川
是的,他说是夫人...故交。
我沉思片刻:请他到花厅。
更衣时,碧儿忧心忡忡:夫人,这梁公子来者不善啊...
无妨。我对着铜镜整理鬓发,如今的柳夫人,可不是当年任人宰割的小绣娘。
花厅里,梁锦川一袭青衫,比记忆中消瘦许多,但依然俊朗。见我进来,他起身行礼:柳夫人。
梁公子不必多礼。我在主座坐下,多年不见,公子风采依旧。
他苦笑:家破人亡之人,何来风采倒是夫人,如今是扬州城的风云人物。
我示意丫鬟上茶:公子此来有何贵干
梁锦川直视我的眼睛:家父临终前,告诉我一个秘密。
我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哦
他说...你是他亲生女儿。梁锦川声音低沉,我差点...玷污了自己的亲妹妹。
茶香氤氲中,我轻轻笑了:陈年旧事,提它作甚
我只是想确认,梁锦川眼中带着复杂的情绪,当年那晚...你是否早知我们是兄妹
我放下茶盏,直视他的眼睛:梁公子,过去的事已如云烟。如今我是柳夫人,你是梁公子,如此而已。
他怔了怔,突然大笑:好一个柳夫人!织烟...不,柳夫人果然非池中物。
公子过奖。我起身送客,若缺盘缠,我可资助一二。
梁锦川摇头:不必了。明日我便启程去广州,听说那边机会多。走到门口,他回头,织烟,你恨梁家吗
我站在廊下,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不恨。这是实话。梁家于我,不过是登高的梯子,用过了,何必记恨
梁锦川走后,我独自在花园散步。春日的花香弥漫,我抚摸着微隆的腹部,思绪飘向远方。京城,那是比扬州更大的舞台。凭我的手艺和人脉,再加上遗腹子这块敲门砖,定能在权贵圈中站稳脚跟。
至于梁锦川...我轻笑一声。他永远不会知道,那晚的轻薄是我精心设计的局;就像梁老爷永远不会知道,我早从娘亲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回房后,我取出珍藏的两块绣帕。烛光下,比翼鸟栩栩如生。我拿起剪刀,毫不犹豫地将它们剪成碎片。
碧儿,明日去钱庄取三万两银票。我吩咐道,再打听下京城最好的绣庄市价多少。
夫人真要进京碧儿一边帮我梳发一边问。
我望着镜中那张精致美丽的脸庞:京城好啊...听说恭王府的侧妃最爱苏绣。
窗外,一弯新月如钩。我的路,还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