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捡的爹
葛二蛋还没娶上媳妇,嫂子家的儿子却脆生生喊他爸爸。
村里人都笑他白捡个儿子,只有他知道这称呼背后的酸楚。
哥哥车祸去世后,嫂子红着眼把孩子推到他跟前:二蛋,孩子不能没爹。
他沉默着接过孩子,任那声爸爸扎进心里。
直到深夜孩子突发高烧,他赤脚狂奔十里山路找郎中。
黎明时分,孩子搂着他脖子呢喃:爸爸别走。
嫂子端着姜汤的手一抖,瓷碗碎了一地。
他弯腰捡碎片时轻声说:要不…往后我当孩子真爹吧
门外晨曦正好漫过门槛,照亮了嫂子脸上滚烫的泪。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底下,永远不缺磨牙根、扯闲篇的人。葛二蛋蹬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三轮从树底下过,车斗里装着几块废铁疙瘩,是他刚从镇上收来的。汗珠子顺着他剃得发青的头皮往下淌,洇湿了洗得发白的旧汗衫。他正要埋头冲过去,一个脆生生、奶乎乎的声音就追着他喊开了:
爸爸!爸爸!二蛋爸爸!
葛二蛋的脚猛地一沉,像灌了铅,三轮车戛然停住,链条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他不用回头也知道,声音是从老槐树对面他哥葛大壮家那扇半开着的院门里飘出来的,喊他的是他嫂子李桂芬三岁的儿子——小石头。
树底下的闲话瞬间停了,七八双眼睛齐刷刷粘在葛二蛋僵直的脊背上,空气里浮动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带着刺的安静。紧接着,不知是谁先噗嗤一声,那憋着的笑像开了闸的水,稀里哗啦淌了出来。
哎哟喂,听听,听听!快嘴的王婆子拍着大腿,声音拔得老高,二蛋兄弟,行啊你!媳妇还没影儿呢,这么大一儿子先预备上啦白捡的,美得很呐!
就是就是,旁边有人搭腔,挤眉弄眼,到底是亲叔,跟亲爹也差不离了!小石头这声‘爸爸’,叫得多亲!
哄笑声更大了,黏腻腻地糊了葛二蛋一身。他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嗡地一下全冲到了头顶,耳根子烧得厉害,脖子梗得像块硬邦邦的石头。他死死攥着三轮车那冰凉刺手的车把,粗糙的指关节捏得泛白。他不敢回头去看小石头那双清澈见底、毫无杂质的眼睛,更不敢去看嫂子李桂芬此刻是何种表情。他猛地一蹬脚蹬子,破三轮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哐当乱响,像头负伤的笨牛,逃也似的冲出了这片扎人的哄笑。
车轮碾过村道上凸起的石块,颠簸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晃荡。小石头那声二蛋爸爸却像生了根,死死钉在他耳朵里,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倒刺,扎得他心口一阵阵发紧发酸。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看似荒唐的称呼背后,压着怎样沉重的一副担子。
那担子,是他哥葛大壮留下来的。一个多月前,大壮哥开着那辆拉砖的手扶拖拉机去县城,半道被一辆失了魂的大货车撞得稀巴烂。人送回来的时候,盖着白布,就剩下一个轮廓。家里的天,轰隆一声就塌了半边。
2
沉重的担当
葛二蛋把三轮车胡乱停在自家那间低矮的院墙根下,连车斗里的铁疙瘩都懒得卸。他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一股子灰尘和霉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屋子跟他的人一样,空落落,冷冰冰。他把自己摔在吱嘎作响的木板床上,瞪着糊满旧报纸、烟熏火燎痕迹的房梁顶,脑子里嗡嗡作响。哥哥那张总是带着憨厚笑容的黑红脸膛,嫂子李桂芬哭得肿成桃核似的眼睛,还有小石头懵懂无知、到处找爹的小脸,在他眼前搅成一团乱麻。
没过几天,哥哥葛大壮的丧事办完了。院子里帮忙的乡亲都散了,留下满地狼藉的瓜子壳、烟头和一派刺骨的冷清。灶屋里,李桂芬默默地收拾着碗筷,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她瘦了一圈,原本合身的衣服显得空荡荡的,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只有那红肿的眼皮还残留着连日痛哭的痕迹。
葛二蛋蹲在院子里,闷头收拾着借来的桌椅板凳。他身上那件临时凑合的孝衫还没脱,白惨惨的,衬得他脸色更灰败。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纸钱烧过后的焦糊味和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小石头不知何时从屋里溜了出来,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孤单。他大概还不太明白死是什么,只知道那个总把他扛在肩头、用胡子扎他脸蛋的爸爸不见了。他茫然地站了一会儿,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转,最后定在葛二蛋身上。他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地走到葛二蛋跟前,伸出小手,怯生生地拽了拽葛二蛋孝衫的衣角,仰起小脸,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和巨大的依赖:
爸爸
葛二蛋正弯腰搬一张条凳,那声细弱的呼唤像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他耳朵里,又顺着神经直刺心窝。他浑身一僵,动作瞬间凝固了。搬条凳的手停在半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从心口涌上来,堵得他喉咙发紧,几乎喘不过气。他不敢低头去看小石头那双清澈得能映出自己狼狈倒影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孩子最本能的寻找和依靠。他只能死死地盯着地上的一块泥巴,胸膛剧烈起伏着,把那股翻江倒海的酸涩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灶屋门口传来哐当一声轻响。葛二蛋下意识地抬眼看去。
李桂芬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手里还捏着块湿漉漉的抹布。她显然也听到了小石头那声呼唤,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了一般僵立着,脸上刚刚收拾碗筷时强撑的那点平静瞬间碎裂,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惨白和绝望。她看着儿子小小的背影,又看看蹲在地上僵硬的葛二蛋,嘴唇哆嗦着,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滚落下来,在她蜡黄的脸上冲出两道亮晶晶的水痕。她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悲恸和眼前的场景,身体晃了晃,猛地抬手捂住了嘴,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出来,撕扯着黄昏寂静的空气。
夜色像浓稠的墨汁,沉沉地泼洒下来,淹没了整个葛家村,也压得葛二蛋那间小屋透不过气。他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身下的破竹席咯吱咯吱响个不停。窗外,只有几声有气无力的虫鸣。白天小石头那声爸爸,嫂子李桂芬惨白绝望的脸,还有树底下那些扎人的哄笑,在他脑子里反复拉扯、冲撞。
就在他瞪着黑洞洞的房顶,眼皮开始打架的时候,院门被轻轻叩响了。声音很轻,带着犹豫,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葛二蛋的心猛地一跳。他趿拉着鞋,走到院门边,拉开沉重的门闩。门外站着李桂芬。她穿着一身素色的旧衣裤,头发在脑后挽了个松垮的髻,几缕碎发散在苍白的颊边。月光照在她脸上,那红肿未消的眼睛里,盛满了疲惫、哀伤,还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她怀里抱着已经睡着的小石头,孩子的小脑袋歪在她肩上,脸蛋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二蛋……李桂芬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后面的话挤出来,每个字都沉甸甸地砸在寂静的夜色里:……孩子,不能没爹。
她的目光越过葛二蛋的肩膀,投向院子里那片无边的黑暗,又像是透过黑暗看到了更远的、令人窒息的未来。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抱着小石头的手臂收得更紧。
葛二蛋沉默着。月光把他高大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地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看着嫂子怀里睡得并不安稳、小眉头还蹙着的侄儿,又看看嫂子那双被生活重担和巨大悲伤熬得通红的眼睛。树底下的哄笑仿佛还在耳边,可眼前这孤儿寡母的凄凉和无助,却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些无谓的嘲讽。
他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只是慢慢地、异常沉重地伸出手臂。他的动作有些笨拙,甚至带着点僵硬,但那双常年修车、布满油污和老茧的大手,却稳稳地、轻轻地,接过了那个熟睡的小小身体。孩子温热的、带着奶香的气息拂过他的脖颈,很轻,却像带着千钧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了他的心上。小石头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在他怀里拱了拱,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小嘴咂巴了一下,仿佛在确认这个新港湾的安全。
就在孩子小小的身体完全落进他臂弯的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尖锐痛楚和奇异暖流的感觉,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狠狠地捅进了葛二蛋的心窝。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鼻腔里冲上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涩。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那声爸爸,再也不是旁人嘴里的笑话,而是真真切切、沉甸甸地烙进了他的生命里,带着无法推卸的责任,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尚未明晰的、源自血脉深处的牵绊。
李桂芬看着儿子安稳地靠在葛二蛋怀里,看着他沉默却坚实的臂膀,一直强撑着的堤坝终于裂开了一道口子。她猛地转过身,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再也控制不住,破碎地溢出喉咙,又被她死死地用手捂住,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月光下,她单薄颤抖的背影,写满了无法言说的悲苦和一丝绝境中的微茫希望。
3
流言蜚语
日子像葛家村外那条浑浊的小河,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涌动着看不见的暗流。葛二蛋的日子被彻底劈成了两半。一半是修车铺里叮叮当当的敲打,机油味和汗水味混合的气息;另一半,则牢牢拴在了嫂子那个小小的院子里。
他成了那里的常客。天擦黑,干完修车铺的活计,胡乱扒拉几口冷饭,就蹬着那辆破三轮往嫂子家去。有时是扛一袋新打的米,有时是拎一桶清澈的井水,有时是给小石头带个镇上买的、粗糙的木头小汽车。他话不多,进了门,放下东西,就闷头干活。劈柴,柴刀剁在木墩上,发出沉闷有力的咚咚声;垒墙,泥土混着麦秸糊在残破的土坯上;修葺被风雨掀掉一角的屋顶,动作算不上麻利,却异常稳当可靠。汗水顺着他黝黑的脊背沟壑蜿蜒而下,在夕阳下泛着微光。
李桂芬也习惯了在灶屋里忙碌时,抬眼就能看到院子里那个沉默劳作的高大身影。她递过去一碗晾好的水,葛二蛋接过来,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喉结滚动,水珠顺着下巴滴落。碗递回来时,两人的手指偶尔会有一瞬间极短暂的触碰,都像被烫到似的飞快缩回。院子里只有小石头无忧无虑的嬉闹声,他追着葛二蛋带回来的芦花鸡,咯咯笑着,脆生生地喊着:二蛋爸爸,鸡!追鸡!
葛二蛋起初听到这称呼,还会像被针扎一下,动作微顿。渐渐地,他只是闷闷地嗯一声,或者在小石头跑过来抱住他沾满泥巴的腿时,用粗糙的大手揉揉孩子的脑袋顶。那声爸爸,似乎成了这院子里一个独特的、心照不宣的密码,连接着三个被命运强行捆绑在一起的人。
然而,村子里的风言风语并未停歇,反而因葛二蛋的频繁出入而愈演愈烈。村口老槐树下,王婆子嗑着瓜子,唾沫横飞:瞧瞧,这不明摆着么死了老子,叔叔顶上!啧啧,李桂芬那点子心思,谁看不出来
就是,葛二蛋这小子,没讨着老婆,倒捡了个现成的家!便宜都让他占了!有人附和着,语气里满是酸溜溜的揣测。
这些话,像长了翅膀的毒针,总能拐弯抹角地钻进李桂芬的耳朵。她变得更加沉默,脸色也更憔悴。有时葛二蛋过来,会发现院门虚掩着,不像往日那样为他留着。他推门进去,看见李桂芬坐在小凳上择菜,头埋得很低,肩膀微微缩着。他放下东西,想开口问问,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只能更用力地劈柴,更仔细地修补屋顶的每一片瓦,用那些实实在在的、沉甸甸的力气活,笨拙地对抗着那些无形的流言蜚语。
4
生死线
一个闷热的夏夜,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粥,一丝风也没有。蛙鸣聒噪,更添烦躁。葛二蛋刚在自己小屋里躺下,院门就被擂鼓似的敲响了,伴随着李桂芬带着哭腔、破了音的呼喊:二蛋!二蛋!快开门!石头!石头不好了!
葛二蛋一个激灵翻身下床,赤脚冲到门口,猛地拉开院门。月光下,李桂芬披头散发,怀里抱着小石头,孩子的小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睛紧闭,小嘴微张,急促地喘息着,像条离水的鱼。
烧…烧得烫手!抽…抽了一下就…就没动静了!李桂芬语无伦次,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砸,整个人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葛二蛋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窟窿底。他一把接过那滚烫的小身体,入手的高温让他心惊肉跳。孩子软绵绵地瘫在他臂弯里,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老郎中!我去找赵老郎中!葛二蛋吼了一声,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撕裂感。他转身就往黑黢黢的村外跑,甚至忘了穿鞋。
赤脚踩在坑洼不平的村道上,碎石、土坷垃硌得脚底钻心地疼,可他浑然不觉。夜风带着凉意扑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焦灼。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怀里那小小的生命,温度高得吓人,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揪着他的心。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汗水糊住了眼睛,荆棘划破了裤腿,脚底板早已麻木,被尖锐的石子划开的口子渗出血,在身后留下浅浅的、带着泥土的印子,又被新的尘土覆盖。十里山路,平日里赶牛车也要大半个时辰,他却觉得这路长得没有尽头。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拉扯着肺叶,喉咙里弥漫着血腥味,可怀里的重量和那滚烫的温度,像烧红的烙铁,鞭策着他不能停,一步也不能停!
终于,赵老郎中那间熟悉的、飘着草药味的小院出现在视野里。葛二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撞开院门,嘶哑的吼声惊破了沉寂的夜:赵伯!救命!救救孩子!
他扑到屋门前,整个人几乎虚脱,全靠一股意志撑着才没倒下。汗水混合着尘土,在他脸上冲刷出几道泥沟,赤着的双脚满是污泥和斑斑点点的血迹。他像一尊刚从泥泞里捞出来的、濒临碎裂的石像,只有抱着孩子的手臂,依旧稳如磐石。
赵老郎中被他这副模样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急忙披衣下床,点亮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小石头脸色红得吓人,呼吸急促微弱。老郎中探脉、翻看眼皮,神色凝重,迅速捻起银针,又吩咐徒弟去煎药。
小小的诊室里弥漫着浓烈的药草苦涩味。银针扎下去,孩子依旧昏沉。葛二蛋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在地上,赤脚沾着泥血,大口喘着粗气,眼睛死死盯着老郎中捻针的手和炕上那小小的身影,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李桂芬瘫坐在另一边的地上,无声地流着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爬过。窗外,浓墨般的夜色终于开始一点点变淡,透出些鸭蛋青的微光,远处传来第一声模糊的鸡啼。
就在这黎明与黑夜交界的朦胧时分,炕上一直昏睡的小石头,眼皮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他的目光茫然地在昏暗的屋子里逡巡,最后,虚弱地落在了墙根下那个泥塑般的身影上。他烧得干裂的小嘴动了动,发出蚊蚋般细弱、却清晰无比的呼唤:
爸爸……别走……
那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游丝,却像一道惊雷,猛地劈开了诊室里令人窒息的沉寂。葛二蛋浑身剧震,一股滚烫的热流毫无预兆地从心底最深处汹涌而上,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炕边,粗糙的大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孩子伸出被角的小手。那只小手滚烫,却软软的,带着生命微弱的搏动。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用力地回握住那只小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气和温度都传递过去。
就在这时,啪嚓!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
门口,李桂芬不知何时挣扎着站了起来,手里端着一碗刚煎好、冒着滚滚热气的褐色药汁。那一声爸爸……别走……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她心上,砸碎了她所有的克制和伪装。巨大的冲击让她浑身一软,手中的粗瓷碗再也拿捏不住,直直坠落在地,摔得粉碎!滚烫的药汁四溅开来,浓烈的苦涩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褐色的药汤蜿蜒流淌,如同她心中决堤的洪流。
碗碎裂的脆响还在逼仄的土屋里回荡,刺鼻的药味混着泥土的腥气弥漫开来。葛二蛋甚至没顾得上看一眼地上狼藉的药汁和碎片。他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炕上那只被他紧握的小手上,那微弱的搏动和灼热的温度,像一根无形的线,牢牢牵着他剧烈跳动的心脏。孩子那句爸爸别走带来的巨大冲击和汹涌暖流,还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撞向门口呆立着的李桂芬。她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脸色比地上的碎瓷片还要惨白,身体微微晃动着,眼神空洞地看着地上流淌的药汁,又茫然地转向炕上的孩子和他。那眼神里有惊悸,有绝望,有深不见底的悲凉,还有一种被骤然揭穿的、无处遁形的脆弱。
葛二蛋的心像是被那目光狠狠攥了一把。他深吸一口气,胸膛里翻腾的巨浪仿佛找到了一个决口。他松开握着石头的手,没有犹豫,弯腰蹲了下去。粗糙的手指在一片狼藉中小心地拨开滚烫的药汁和锋利的碎瓷片,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专注。他捡起一片稍大的、边缘还算齐整的碎片,又摸索着捡起另一片。屋子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碎瓷片相碰发出的轻微叮当声。
5
晨曦的泪光
就在他捡起第三片碎片时,他停住了动作,没有抬头,目光依然落在那片沾着泥和药渍的碎瓷上。声音低沉,带着连夜奔跑后的沙哑和一种豁出去的、不管不顾的平静,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嫂子……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聚最后的勇气,然后,那沙哑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要不……往后,我当孩子真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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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很轻,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黎明前昏暗的土屋里。
李桂芬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电流击中。她倏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蹲在地上的、泥泞而狼狈的身影。葛二蛋也缓缓抬起了头,他的脸上还沾着泥灰和汗渍,眼睛里布满血丝,可那眼神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坦诚和坚定,直直地迎向她惊愕的目光。
空气凝固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只有窗外,那鸭蛋青的天光正一点点变得明亮,努力地挤破浓重的黑暗,顽强地漫过低矮的门槛,斜斜地投射进来。一片柔和而充满生机的晨曦,恰好落在李桂芬满是泪痕的脸上。那光,温润地照亮了她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也清晰地映照出两颗巨大的、滚烫的泪珠,正无法抑制地从她深陷的眼眶中汹涌滚落,砸在脚下那片混着药汁和泥泞的土地上,悄无声息,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哽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那泪水,像开了闸的溪流,无声地奔涌,在初生的晨光里闪烁着微光。
炕上,小石头似乎被这不同寻常的寂静惊扰,又像是被那温暖的晨曦吸引,竟也缓缓地、再次睁开了眼睛。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还带着高烧后的虚弱和茫然,却本能地、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个蹲在地上、满身泥泞却无比熟悉的身影。他小嘴一咧,露出一个苍白却无比依赖的笑容,用尽刚刚恢复的一点力气,再次清晰地、软软地唤道:
爸爸……
这一声呼唤,如同天籁,又如同最后的确认,轻柔地落在这片被泪水、苦涩和初生希望浸透的晨曦里。葛二蛋握着碎瓷片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坚定地收紧了。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涌入的部分光线,却在李桂芬泪光朦胧的视线里,投下了一片足以遮风挡雨的、沉甸甸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