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踹醒的时候,夜班表刚贴出来。
护士长的橡胶鞋底还沾着走廊消毒水的腥气,她踢我铁架床的动静比抢救室心电监护仪还响:林夏!收拾东西滚去
VIP
区,49
床那老东西又吓走三个护士了。
枕头下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
凌晨一点零七分。
屏幕映出我眼下青黑的影子,像被人拿钝刀剜了两道血槽
——
这是我在急诊室连续熬的第七个大夜,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天车祸伤者的血痂。
不去。
我把脸埋进发馊的枕头里,声音闷得像块浸了福尔马林的烂棉花,上回那退休局长非说氧气瓶里有鬼手抓他脚踝,我给他换瓶时被挠得满胳膊血道子
——VIP
区的人都长着双会看阴的眼
爱去不去。
护士长冷笑一声,铁门在她身后撞出巨响,但你上个月给流浪汉垫付的抢救费,院办说要从你工资里扣三倍
——
那老东西可是张鸿生,设计院院长,光会诊费就够你赚半年。
我猛地坐起来。
铁架床发出吱呀怪响,像有人在床底用指节叩木板。
上个月那个暴雨夜,我把浑身是血的流浪汉抱进抢救室时,他脚踝缠着半条带锈的钢筋,皮肤下隐约透出混凝土纹路
——
现在这纹路突然在我视网膜上炸开,像有人用红油漆在眼前泼了个
钱
字。
VIP
区走廊的声控灯坏了三盏。
我抱着护理箱走在阴影里,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像有双皮鞋在身后亦步亦趋。49
号病房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暖黄色的光,却比走廊的黑暗更让人发毛
——
就像太平间冰柜里的感应灯,总在你靠近时突然亮起。
林护士。
声音从门内传来,像块含在冰水里的鹅卵石,凉津津的却透着股烫人的黏腻感。我推开门,看见张鸿生正坐在床头削苹果,不锈钢果皮刀在他指节间转出冷光,苹果皮却连成一条完整的螺旋,垂到床边还没断。
您怎么知道是我
我把体温计塞进他腋下,余光瞥见床头柜上摆着七枚铜铃,铃身刻着歪歪扭扭的
奠
字。
脚步声很轻。
他突然转头盯着我身后的墙,削皮刀
咔嗒
断在苹果里,但墙里的脚步声很重。
我后颈瞬间爬满鸡皮疙瘩。
他盯着的那面墙刚刷过米黄色涂料,墙角却洇着片不规则的水痕,像团正在融化的人形阴影。我伸手去摸他脉搏,却发现他腕间缠着圈混凝土碎渣,混着暗红色纤维
——
那是建筑工地上用来捆扎钢筋的尼龙绳。
林护士怕鬼吗
他突然笑起来,苹果汁从嘴角淌到下巴,前几个护士看见我对着通风口说话,都吓得尿了裤子。其实我是在和它们商量,别总把手指头从管道里伸出来
——
上个月有个小护士,被夹掉了半截食指呢。
通风口突然传来金属摩擦声。
我攥紧护理箱的手开始发抖,箱底的酒精棉片发出沙沙轻响,像有人在撕病历单。张鸿生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掌心温度低得惊人,指腹却磨着层厚茧
——
那是常年握钢笔才能磨出的茧子,可他刚才削苹果的姿势,分明像个拿惯了瓦刀的泥瓦匠。
下周会有暴雨。
他凑近我耳边,呼出的气带着铁锈味,如果我死了,帮我把床头柜第三层的图纸烧掉
——
别让它们看见,那些用活人桩基画的蓝图。
走廊尽头突然传来玻璃碎裂声。
我猛地转身,看见声控灯在黑暗中忽明忽暗,有个模糊的影子正从
13
楼楼梯口往下爬。那影子穿着灰扑扑的工装,安全帽上沾着干掉的水泥浆,右手握着根带血的钢筋,每爬一步就留下道暗红色的水迹。
林护士
张鸿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某种诡异的笑意,你手里的体温计,是不是碎了
我这才发现,玻璃体温计已经在我掌心碾成齑粉,水银珠滚落在地,在月光下排成歪歪扭扭的数字
——4、9、1、3。
窗外突然滚过闷雷。
我低头看向张鸿生的病历单,入院时间栏赫然写着:2018
年
9
月
13
日,凌晨
4
点
49
分。
后颈的冷汗还没干透。
我攥着碎体温计退到门口,听见张鸿生在身后慢悠悠把苹果塞进嘴里,牙齿咬穿果核时发出
咔嚓
脆响,像咬碎了谁的指骨。走廊里的工装影子突然动了,安全帽上的水泥浆簌簌往下掉,露出半张溃烂的脸
——
左眼是个血洞,里面还嵌着枚生锈的钢钉。
林护士怕血吗
张鸿生的声音黏在我背上,我第一次见血是在工地,十七岁当小工,扛水泥时摔断了右手腕,包工头往我嘴里塞了把黄沙止血,说‘这点疼都忍不了,还想在钢筋林里讨饭吃’
我猛地撞开消防门。
安全出口的绿光照在他脸上,映出左颧骨下的凹痕
——
那是被重物砸出的旧伤,边缘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色,像块被水泥腌透的腊肉。他腕间的混凝土碎渣突然簌簌掉落,露出道三指宽的伤疤,疤痕组织里还嵌着几根黑色纤维。
去给我拿片安定。
他晃了晃空药瓶,瓶底滚出粒水泥碎屑,昨夜听见楼板在哭,它们说缺三根桩基,要拿活人的腿骨去填。
护士站的冰箱嗡嗡响着。
我把安定药片倒进纸杯,看见自己在冰箱门上的倒影
——
马尾松垮地坠在颈后,白大褂第二颗纽扣松了线,露出锁骨下方去年被醉酒患者抓伤的疤痕。水房方向传来
咚咚
闷响,像有人用橡胶锤敲打水管,每敲一下,天花板就落下点墙皮。
林夏!
实习护士小周突然从清洁间冲出来,手里的拖把滴着黑色液体,49
床的通风口在渗东西!像……
像水泥浆!
纸杯在我手里捏出褶皱。
张鸿生的病房飘来股酸涩的碱味,那是混凝土未干透时的味道。我撞开门,看见通风口正往外涌灰绿色的浆体,在墙上画出扭曲的人形轮廓,浆体里裹着半截指甲
——
涂着已经剥落的红色甲油,和上个月失踪的小护士指甲一模一样。
都说了别碰。
张鸿生坐在床上晃着腿,手里把玩着枚生锈的工牌,1998
年塌方,三个女工被埋在地基里,至今没人找得到她们的尸体。施工方往混凝土里掺了三倍速凝剂,把她们变成了大楼的一部分。
水泥浆突然溅到我脚面。
那是温热的,带着体温的浆体,里面混着几根弯曲的毛发。我想起急诊室送来的那些建筑工伤者,他们伤口里偶尔会跳出这种卷曲的头发,老医生说那是
地基里的怨发,碰了要倒大霉。
你看这墙。
张鸿生突然抬手敲了敲床头的墙,发出空洞的
咚咚
声,当年为了赶工期,我让人在混凝土里加了减水剂,结果地基下沉三十公分。那些本该被扒掉的墙,现在还堵着十七个冤魂的出路。
窗外闪过道绿光。
我转头看向楼下,看见住院部后的废弃工地亮起盏孤灯,挖掘机的长臂在月光下缓缓转动,铲斗里装满了混着毛发的水泥块。张鸿生不知何时站到我身后,他身上散发出的碱味更浓了,像具在水泥里泡了十年的尸体。
它们来了。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往床底按,躲进去,别出声。等会不管看见什么,都当自己是块没长眼的砖。
床底积着层细灰。
我屏住呼吸,看见两双鞋从门口晃进来
——
左边是双沾着水泥的劳保鞋,右边是擦得锃亮的皮鞋。皮鞋在床前停住,鞋尖对着我藏的方向,鞋跟上嵌着块带血的皮肤,连着几根灰黑色的头发。
张工头。
皮鞋发出沙哑的男声,像两块砂纸在互相打磨,该还账了。你当年在桩基里少放三根承重筋,现在楼要塌了,得拿你的骨头去补。
劳保鞋突然踢翻床头柜。
七枚铜铃滚到我眼前,奠
字在月光下泛着青芒。张鸿生的声音从床上传来,带着我从没听过的颤抖:我现在是设计院院长,你们不能
——
院长
皮鞋发出刺耳的笑声,你以为穿了西装就是人当年你拿高压水枪冲混凝土,把李芳的脸冲得只剩骨头时,怎么没想到她儿子才三岁
有液体滴在我手背上。
是血,混着水泥浆的血。我抬头,看见床板缝隙间渗出暗红色浆液,张鸿生的惨叫突然变成闷响,像被人用湿毛巾捂住了嘴。劳保鞋踩在铜铃上,铃声混着骨头碎裂声,在密闭的病房里炸成尖锐的哨音。
三根钢筋换三条命。
皮鞋的鞋尖碾过我的指尖,今晚先拿你一条胳膊,剩下的……
等暴雨来了再算。
床突然剧烈晃动。
我看见张鸿生的左手从床上垂下来,手腕处只剩白花花的骨头,混凝土碎渣正从伤口里往外冒。他的手指在空中抓了两下,突然指向床头柜第三层
——
那里露出一角蓝色图纸,边缘画着扭曲的钢筋骨架,像具正在生长的骷髅。
窗外的挖掘机突然轰鸣。
劳保鞋和皮鞋同时转头看向窗口,我趁机抓起图纸塞进制服内袋,指甲在图纸边缘刮出道白印
——
那上面用红笔写着行小字:1998
年明珠大厦桩基工程,C
区
3-7
号桩缺筋。
跑!
张鸿生突然咳出
mouthful
水泥浆,它们要把你砌进墙里!
我撞开病房门时,走廊的声控灯全灭了。
身后传来混凝土浇筑的
哗哗
声,有双黏腻的手突然搭上我肩膀,那手上的水泥浆渗进我衣领,带着体温的湿热感。我咬着牙往前跑,听见张鸿生的惨叫逐渐被水泥闷住,最后变成声沉闷的
咚——
像根钢筋被砸进地基的声音。
护士站的钟表显示凌晨三点十七分。
我颤抖着摸出图纸,却发现上面的红笔字变成了黑色,缺筋二字被涂成团血红色的污渍。小周从茶水间探出头,手里端着杯冒热气的红糖水:林姐,你脸色好差……
刚才
49
床是不是又闹了
我盯着她指甲上的红色甲油,突然想起通风口里那半截带甲油的断指。
红糖水在杯里晃出涟漪,映出我身后的墙面
——
不知何时,那里多了道新鲜的水泥补丁,补丁边缘还滴着浆体,在地面汇成个歪歪扭扭的
奠
字。
暴雨是在凌晨两点整砸下来的。
我盯着护士站的钟表,秒针跳过
12
时,窗外突然炸开道闪电。那道白光里,我看见住院部后的工地桩机正在转动,钻头卷着团湿漉漉的长发,像根正在绞肉的钢棍。
林姐,49
床喊你。
小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惊得我打翻了桌上的酒精瓶。她今天换了淡紫色指甲油,指尖夹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是张鸿生歪歪扭扭的字迹:带安定来,别让第三个人知道。
酒精在桌面上蜿蜒成血河。
我摸了摸内袋里的图纸,硬卡纸边缘扎着肋骨,像根随时会捅进心脏的钢筋。路过消防栓时,我瞥见玻璃倒影里的自己
——
白大褂左襟沾着块水泥渍,形状像只五指张开的手。
张鸿生的病房没开灯。
闪电掠过的瞬间,我看见他蜷缩在飘窗上,怀里抱着卷蓝色图纸,手腕缠着的混凝土碎渣已经变成了血痂。他抬头时,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睛,只露出嘴角凝固的血痕,像道缝歪的手术切口。
图纸在你那。
他伸出没受伤的右手,掌心躺着枚锈迹斑斑的工牌,1998
年明珠大厦塌方,我是现场监工。那天雷阵雨,桩机钻头突然卡住,底下冒上来的不是泥浆,是血水。
窗外滚过闷雷。
我把安定递给他,发现他指缝间夹着几根灰黑色头发,发质和劳保鞋怨灵的一模一样。床头柜上的七枚铜铃少了三枚,剩下的四枚摆成方形,中间压着张泛黄的照片
——
年轻的张鸿生站在工地前,身后的脚手架上挂着块木牌:安全第一,桩基必牢。
他们说我是活锚。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按在自己胸口,水泥里的人出不来,就用我的命当桩头,把生死边界钉在医院里。你看这钟表
——
他指了指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向
2:05,而我的手机显示
2:02。
快三分钟。
他扯掉腕间的血痂,露出下面的混凝土纹路,这是阴阳两界的时差。他们每次来索命,都要先把时间拧快,好让我离死亡更近点。
闪电再次照亮房间。
这次我看清了飘窗玻璃上的水痕
——
那不是雨水,是道从内而外渗出的血线,沿着玻璃往下爬,在窗框处聚成个跪着的人形。张鸿生突然剧烈颤抖,怀里的图纸掉在地上,露出里面夹着的死亡证明:李芳,女,27
岁,1998
年
9
月
13
日死亡,死因:挤压综合征。
她是第一个被埋的。
他牙齿打颤,目光穿过我看向门口,那天她肚子疼想请假,我踢了她一脚,说‘装什么千金小姐,水泥没干透前必须把钢筋绑完’。后来楼板塌下来,她整个人被钉在钢筋网上,像块被穿串的烤肉。
门口传来铁链拖地声。
我转身时,看见劳保鞋怨灵站在阴影里,手里的钢筋滴着血水,钢筋尖端串着三枚铜铃。他的安全帽已经烂穿,露出的头骨上有道贯穿伤,伤口里还嵌着张褪色的工作证
——
照片上的女人穿着粉色工服,正是照片里站在张鸿生旁边的年轻女工。
张工头。
他开口时,下巴骨发出
咯咯
轻响,你的替身债该清了。当年你让三个孕妇替工人挡灾,现在她们的孩子要来扒你的皮。
张鸿生突然剧烈咳嗽,咳出的不是血,是成团的水泥碎块。我踉跄着后退,后腰撞上床头柜,七枚铜铃里剩下的四枚突然同时响起,铃声中混着婴儿的啼哭声,尖得像指甲刮玻璃。
她们用自己的命换孩子活!
张鸿生抓住我的胳膊往窗外推,暴雨是阴阳界的裂缝,你快跑
——
别管我!
我这才发现,飘窗外面的雨幕里浮着无数影子,它们都穿着粉色工服,肚子高高隆起,双手捧着血淋淋的婴儿。每个婴儿的脖子上都缠着钢筋,眼睛盯着我内袋里的图纸,小嘴一开一合,吐出的不是哭声,是清晰的字:还命来。
林夏!
张鸿生的惨叫被水泥浆闷住,劳保鞋怨灵的钢筋已经贯穿他的肩膀。我伸手去拉他,却在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看见幻觉
——1998
年的暴雨夜,年轻的我站在工地外,举着伞对某个方向挥手。而那个方向,张鸿生正被钢筋刺穿大腿,抬头与我对视。
钟表突然发出刺耳的嗡鸣。
我低头看手机,时间显示
2:05,而墙上的挂钟正疯狂倒转,秒针退回
2:02
的位置。劳保鞋怨灵的钢筋擦着我鼻尖划过,我转身就跑,听见张鸿生在身后喊:看图纸背面!
图纸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2019
年秋分,暴雨夜,49
床必死。救她者,替死。
我冲进走廊时,小周举着伞站在电梯口,淡紫色指甲在闪电中泛着青白。她冲我笑,露出尖得不正常的犬齿:林姐,要帮你叫车吗外面的雨……
很适合埋人呢。
暴雨声中,我听见住院部后传来桩机启动的轰鸣。
那声音越来越近,像要把整栋楼都拖进地基里。我摸出兜里的铜铃攥紧,冰凉的金属上刻着的
奠
字硌进掌心
——
这是从张鸿生床头柜顺来的,现在它在我手里发烫,像块烧红的烙铁。
暴雨把医院泡成了水泥棺材。
我攥着铜铃往消防通道跑,小周的脚步声像块粘在鞋底的口香糖,甩不掉也踩不烂。她淡紫色的指甲刮过墙面,发出
滋滋
轻响,墙皮剥落处露出底下的钢筋网
——
和
1998
年工地照片里的一模一样。
林姐跑什么呀
她的声音裹着雨腥味,张工头没告诉你吗暴雨夜逃出去的人,会被桩机当成活桩打进地基里哦。
消防通道的声控灯全灭了。
我摸出手机照亮,看见楼梯扶手焊着的钢筋上刻着小字:李芳之墓。每级台阶都有不规则的凹陷,像有人被拖行时留下的血爪印,而这些爪印,正从下往上,朝着我所在的
13
楼延伸。
1998
年那天,你也在工地吧
小周的伞尖戳中我的后腰,我看见你了,穿白裙子,举着红伞,站在警戒线外笑。张工头被钢筋刺穿腿时,你还朝他挥手呢
——
你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塌方
手机突然黑屏。
黑暗中,我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和远处桩机的
咚咚
声重合了。铜铃在掌心发烫,奠
字边缘刺破皮肤,血珠滴在台阶上,汇成个不断旋转的小漩涡
——
那是钟表秒针倒转的轨迹。
时间锚点要塌了。
张鸿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抬头,看见他挂在
13
楼楼梯口的通风管道上,左臂空荡荡的袖管滴着水泥浆,重症室的钟表快三分钟,是因为这里是生死交界处。但现在……
他突然松手坠落,砸在我前方的台阶上,胸腔里滚出串混凝土碎块:它们把锚点撬松了,现在每过一分钟,阳间时间就会倒退十秒。你看
——
他指向楼梯转角的镜子。
镜中映出两个重叠的我:一个穿着现在的白大褂,另一个穿着
1998
年的白裙子,红伞尖正戳在张鸿生的太阳穴上。两个
我
同时开口,声音混在一起像坏掉的磁带:林夏,该还债了。
小周的伞突然撑开。
那是把红色的油纸伞,伞面上用金粉画着建筑图纸,伞骨末端挂着七枚铜铃
——
和张鸿生床头柜上的一模一样。她旋转伞面,铜铃声中混着婴儿的笑声,而伞骨缝隙里漏出的,是带血的脐带。
你以为自己是救人的护士
她踮脚凑近我耳边,犬齿擦过我耳垂,你是监工派来的眼线啊。当年我妈被埋在地基里时,你就在楼上数钢筋,数错一根,就拿鞭子抽工人手背。
我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冰凉的金属门。
门上挂着块生锈的牌子:13
楼设备间,闲人免进。门缝里渗出碱水,在地面汇成箭头,指向门后的角落
——
那里堆着七具混凝土棺材,每具棺材上都刻着名字,排头第一个,是用红漆写的
林夏。
时间在倒退呢。
张鸿生的手指爬向我的脚踝,他的皮肤正在变成水泥质地,现在是
2:04,而实际的阳间时间,已经退回到
1998
年
9
月
13
日
2:01
了。你闻闻,这雨里是不是有钢筋燃烧的味道
雨腥味突然变成焦糊味。
我透过楼梯间窗户望去,住院部后的工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
1998
年的明珠大厦地基。无数穿着粉色工服的孕妇在泥浆里爬行,她们的肚子被钢筋剖开,婴儿掉在水泥里,变成一根根直立的桩基。
林夏!
其中一个孕妇抬头,正是照片里的李芳,她肚子上的伤口里流出的不是血,是快干的水泥浆,快来数数,C
区
3-7
号桩的钢筋够不够!少一根,就拿你的手骨来补!
手机突然亮起。
屏幕显示时间:1998
年
9
月
13
日
2:03,距离塌方还有
17
分钟。而小周手中的红伞已经完全展开,伞面上的图纸变成了实时监控画面
——
年轻的
我
站在工地办公室窗前,手里拿着鞭子,嘴角上扬。
锚点要断了。
小周举起伞骨,尖端的铜铃已经变成锋利的钢筋头,张工头用你的命当桩头钉了二十年,现在该你亲自下去补桩了。放心,我会帮你数钢筋的,一根都不会少。
设备间的铁门突然打开。
七具混凝土棺材同时震动,棺盖缓缓滑开,里面躺着的尸体穿着不同年代的护士服,每个人的手腕上都缠着混凝土碎渣,和张鸿生的一模一样。最近的那具棺材里,尸体的指甲上涂着已经剥落的红色甲油
——
正是上个月失踪的小护士。
她们都是替你死的替身。
张鸿生的身体已经变成半水泥半血肉的怪物,但替身债只能延二十年。现在……
他伸出水泥手抓住我的肩膀,剧痛中我看见自己的皮肤开始渗出碱水,血管里流动的不是血,是灰绿色的混凝土浆。小周的钢筋伞尖刺穿我的左胸,却没有血流出,取而代之的是成团的水泥块。
时间到了。
李芳的声音从地基深处传来,C
区
3-7
号桩,少三根钢筋。林夏,该你进去了。
我被拖向混凝土棺材时,瞥见楼梯间的镜子
——
两个
我
已经完全重合,红伞掉在地上,露出伞面内侧的血字:替身者,永生困于桩基,世世不得往生。
钟表的嗡鸣声中,我听见自己用
1998
年的声音说:数清楚了,这里只有
97
根钢筋。还差三根
——
把那三个孕妇的肋骨敲下来补上。
混凝土浆灌进领口时,我终于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臭味
——
那是二十年水泥闷出来的尸臭。
李芳的手掐着我后颈,她的指甲已经变成钢钉,扎进我皮肤时发出
噗嗤
轻响。七具混凝土棺材同时打开,里面的替身尸体坐起来,她们腕间的碎渣连成锁链,缠上我的脚踝往棺材里拖。
等等!
张鸿生的水泥手突然卡住棺材盖,她前世是被猪油蒙了心,但这一世……
这一世她当了护士又怎样
小周的钢筋伞尖抵住他喉咙,淡紫色指甲抠进他水泥脸,当年她抽断三根孕妇的肋骨,现在就得用三根脊椎骨来补!
混凝土浆漫到腰部了。
我感觉脊椎正在被碾碎,每节骨头都发出
咯咯
抗议。张鸿生突然扑过来,用仅剩的右臂抱住我,他胸腔里滚出的不是血,是带着体温的水泥块,砸在我脚边溅起腥热的浆体。
跑!
他的水泥下巴磕在我肩膀上,去点着那张图纸!那是用我的罪证画的,能烧穿阴阳界!
小周的伞尖刺穿他后背。
钢筋穿透他胸腔的瞬间,我听见了混凝土开裂的声音
——
那是他用二十年时间筑成的锚点在崩塌。李芳的手劲松了松,我趁机抓起口袋里的图纸,划亮打火机的瞬间,看见图纸上的红笔字重新渗出血迹:张鸿生,自愿替罪。
火焰舔到图纸边缘时,所有怨灵同时发出尖啸。
七枚铜铃从四面八方飞来,嵌进燃烧的图纸里,铃身的
奠
字被火烤得通红,像七根烧红的烙铁。小周的红伞突然起火,伞面上的建筑图纸卷成灰烬,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血字
——
全是被埋工人的名字。
你以为自己是无辜的
我举着燃烧的图纸逼近李芳,火星溅在她脸上,烫出一个个冒泡的水泥坑,张鸿生替我顶了二十年罪,可你看看他的工牌
——
火光照亮张鸿生胸前的工牌,上面贴着的照片是年轻的农民工,名字栏写着:王大柱,桩基工人,1998
年
9
月
13
日失踪。
他才是被埋的工人!
图纸燃烧的灰烬落在混凝土浆里,荡起圈圈涟漪,你们一直抓着的张鸿生,根本是借了监工身份的替死鬼!
李芳的手松开了。
她的脸在火光中融化,露出底下真正的面容
——
那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女孩,左眼角有颗泪痣,和照片里站在张鸿生旁边的女工一模一样。混凝土浆突然停止流动,怨灵们的身形开始模糊,小周的淡紫色指甲也在剥落,露出底下泛黄的指甲。
我们……
弄错了
她的声音不再沙哑,变成了年轻女孩的哭腔,十年前有个男人来工地烧纸,说他替监工当了活锚,让我们别再找穿白大褂的女人……
张鸿生的水泥身体正在崩解。
他从怀里掏出枚带血的铜铃,塞到我手里:1998
年塌方时,我其实已经死了。是你……
不,是前世的你,把我的工牌和监工的身份证换了包。我变成了他,才有机会用二十年时间摆下铜铃阵……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个字散在雨里:对不起,让你卷进了替身债……
混凝土浆彻底凝固了。
我踩着硬邦邦的浆体爬出棺材,看见七具替身尸体正在化为灰烬,她们腕间的碎渣聚成颗铜铃,滚到张鸿生残存的水泥手掌旁。窗外的暴雨不知何时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楼梯间的钟表显示:2019
年
9
月
13
日,凌晨
4:49。
林姐
小周的声音从楼梯下方传来,这次是正常的清脆音色,你怎么在
13
楼刚才突然断电,49
床的张教授……
好像去世了。
我低头看向手里的铜铃,铃身上的
奠
字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行小字:替身已解,因果未消。
走进电梯时,我在镜面里看见自己的白大褂左襟
——
那团水泥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块新鲜的血痕,形状像朵正在凋谢的花。
太平间的推车从走廊经过。
张鸿生的尸体盖着白布,露出的手腕上缠着圈混凝土碎渣,和我前世照片里的监工手腕上,一模一样。
张鸿生的遗物堆在护士站角落。
牛皮纸箱浸着雨水,打开时冒出股陈年老灰,混着股若有若无的碱味。最上面是本建筑日志,塑料封皮上贴着张泛黄的剪报:设计院院长张鸿生,十年如一日投身公益建筑。
我翻到最后一页。
字迹被水渍晕开,只能辨认出
纪念碑螺旋上升透光窗
几个词,落款日期是
2019
年
9
月
13
日
——
他死亡的当天。纸箱底部压着卷蓝图,边缘焦黑,正是我昨晚烧掉的那张桩基图纸。
林姐,这箱子怎么处理
小周抱着病历本站在旁边,她今天没涂指甲油,指甲缝里沾着铅笔灰,保卫科说昨晚工地进了贼,桩机钻头被烧融了,警察来调监控……
她突然噤声,目光落在我手里的蓝图上。
那是张鸿生画的纪念碑设计图,底座刻着七个名字:李芳、王大柱、陈秀兰……
每个名字旁边都画着朵小花,花蕊是根弯曲的钢筋。图纸背面用红笔写着:用活人桩基的楼,该拿良心来填。
太平间传来推车滚动声。
我抱着纸箱往楼下走,听见电梯间有人在嘀咕:看见没307
床的老头说,有穿工装的透明人在量墙厚,拿的不是卷尺,是带血的钢筋……
雨又下起来了。
住院部后的工地拉着警戒线,桩机钻头焦黑如碳,旁边堆着新挖出的混凝土块,每块里都嵌着半截钢筋。我蹲下身,看见某块混凝土表面有个模糊的手印,指纹里卡着枚淡紫色的碎甲片
——
和小周昨天剥落的指甲油一模一样。
林护士。
身后突然响起陌生的男声,我转身看见个穿黑风衣的男人,他手里拿着快递盒,盒角沾着工地的黄泥:有你的快递,匿名寄的,地址写的是‘1998
年明珠大厦工地’。
快递盒在我手里重得像块砖。
拆开时,泡沫塑料里掉出个混凝土模型
——
正是张鸿生图纸上的纪念碑,螺旋上升的碑体上凿着无数小孔,每个孔里都嵌着枚铜铃。底座夹层滑出张照片,边角用水泥浆粘死,我用力撕开,看见:
1998
年的暴雨夜,年轻的
我
站在工地外,红伞下是张陌生的脸。
她旁边站着穿工服的王大柱,手里攥着张图纸,图纸标题是:明珠大厦桩基改良方案。而在他们身后,桩机旁的公示牌上贴着监工的照片
——
那是个我从未见过的中年男人,左眼角有颗和李芳一模一样的泪痣。
这不可能……
我手指发抖,模型突然从掌心滑落,摔在地上露出底座内侧的刻字:替身换命,因果循环,你逃不掉的。
黑风衣男人不知何时走了。
我捡起照片,发现背面用铅笔写着行小字:**
真正的监工在
2008
年车祸身亡,你以为自己是谁**
雨滴砸在照片上,晕开的水痕里,年轻的
我
嘴角咧开,露出和小周一样尖长的犬齿。
护士站的电话突然响起。
我冲过去接起,听筒里传来电流杂音,夹杂着桩机的轰鸣。某个熟悉的声音从杂音里挤出来,是张鸿生,不,是王大柱,他说:图纸……
透光窗的位置,对应着当年的桩基坐标……
电流声突然变成婴儿啼哭。
我转头看向窗外,发现工地的桩机又动了,钻头卷起的不是泥浆,是成团的头发。那些头发在空中聚成女人的轮廓,她穿着粉色工服,肚子高高隆起,手里抱着个钢筋绕颈的婴儿。
林夏。
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纪念碑少了最重要的一块
——
你的骨头。
我后退半步,后腰撞上储物柜,听见里面发出
哗哗
轻响。拉开柜门,七枚铜铃从制服堆里滚出来,奠
字重新刻在铃身上,而我的白大褂内衬上,不知何时绣了行小字:第
13
任替身,林夏。
手机在兜里震动。
是条匿名短信:下一个暴雨夜,就是你的奠基日。那些被你抽过鞭子的孕妇,正在地基里等你。短信附带的照片里,我前世的监工站在桩机旁,手里握着的不是鞭子,而是根带血的钢筋,钢筋另一头,串着个血肉模糊的婴儿。
窗外闪过道闪电。
我在强光中看见,住院部的墙面浮现出无数手印,每个手印里都嵌着枚铜铃。而在这些手印中央,用混凝土写着大大的
奠
字,墨迹未干,正往下滴着浆体,在地面汇成个螺旋
——
和张鸿生设计的纪念碑形状,分毫不差。
混凝土模型在脚边裂成两半。
露出的底座内侧刻着歪歪扭扭的字:你才是图纸主人。
我盯着照片里前世的
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虽然面容陌生,可她握伞的姿势、站立的角度,和我每天在护士站倚着窗台的习惯分毫不差。更诡异的是,她袖口露出的手腕上,有块和我一模一样的胎记
——
形状像根弯曲的钢筋。
林护士。
黑风衣男人的声音从楼梯间传来,他手里把玩着枚铜铃,铃声混着雨水滴落声,像有人在给棺材钉钉子。我转身就跑,听见他鞋底碾过混凝土碎块的声音:图纸在哪你以为烧了桩基图就能断了线索
电梯按键亮着红光。
我猛按
1
楼,看见电梯门倒影里的自己
——
白大褂领口渗出淡紫色纹路,和小周剥落的指甲油颜色一样。黑风衣男人突然伸手挡住门,他指尖沾着新鲜的水泥浆,浆体里裹着几根灰黑色头发。
十年前,我亲眼看见张鸿生在工地烧纸。
他用铜铃抵住我喉咙,铃身的
奠
字压出红印,他对着桩基哭,说‘对不起,让你们等了二十年’。现在我要知道,他烧的是不是你前世画的镇魂图。
记忆突然炸开。
不是我的记忆,是另一个人的。1998
年的暴雨夜,年轻的女孩躲在工地办公室,手里攥着卷蓝色图纸,图纸标题是《桩基应力改良方案》。门外传来监工的叫骂声,他左眼角的泪痣在煤油灯下泛着青黑:敢把改良图交出去,我就把你和那些孕妇一起埋了!
你记错了!
我膝盖顶向他小腹,铜铃掉在电梯缝里,真正的监工是那个泪痣男!张鸿生只是替罪的工人!
电梯突然坠落。
失重感中,我看见天花板渗出水泥浆,浆体里浮着七枚铜铃,每枚铃铛都映出不同年代的
我——
有的穿着民国护士服,有的穿着八十年代的确良衬衫,她们手腕上都缠着钢筋状的胎记。
替身轮回从来不管对错。
黑风衣男人掏出带血的钢筋,混凝土里的怨念只认血脉。你前世拿了监工的钱,今生就得用骨头来还
——
钢筋穿透他肩膀的瞬间,我听见了熟悉的惨叫。
不是他的声音,是李芳。她的鬼魂从电梯墙面钻出来,肚子上的伤口里流出蓝光,钢筋在蓝光中熔成铁水。黑风衣男人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化作灰烬,喉管里挤出最后一句:地产老板才是监工儿子……
他要图纸……
铜铃从电梯缝里浮起来。
七枚铃铛自动拼成罗盘,指针指向负三层
——
那里本该是地下车库,却在罗盘光影中变成
1998
年的地基遗址。李芳的鬼魂摸了摸我手腕的胎记,她的指尖穿过皮肤,触到里面跳动的钢筋:当年你想救我们,把改良图塞进了王大柱的工服……
记忆再次翻涌。
穿白裙子的女孩追上戴安全帽的年轻工人,把图纸塞进他怀里:C
区桩基偷工减料,按这个改能撑住!
男人抬头,我看清了他的脸
——
不是张鸿生,是照片里的王大柱,左眼角没有泪痣,只有道新鲜的划伤。
他为了保护图纸,故意和监工换了工牌!
我抓住罗盘,指针突然疯狂转动,所以怨灵才会把他当成监工,而真正的凶手……
地基遗址的方向传来桩机轰鸣。
这次不是幻觉,是真实的震动。住院部的地面裂开缝隙,露出底下缠绕着钢筋的桩基,每根桩基上都刻着名字,排头第一根,刻着
林夏,旁边是行小字:第
13
任替身,血脉诅咒载体。
黑风衣男人的尸体正在变成混凝土。
他的手掌最后一次抓住我脚踝,指向负三层的方向:图纸……
在地下三层的桩机里……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碎成水泥块,每块碎块上都印着同一个符号
——
螺旋上升的纪念碑。
护士站的警报突然响起。
我冲进走廊,看见所有病房的窗户都映出
1998
年的工地,无数孕妇在泥浆里向我伸手,她们肚子上的钢筋正穿透玻璃,向我刺来。李芳的声音在头顶炸响:快去负三层!你的血能激活镇魂桩!
铜铃罗盘突然发烫。
指针稳稳指向楼梯间的消防栓,我砸开玻璃,里面掉出卷用油纸包着的图纸
——
正是
1998
年的改良方案,图纸边缘沾着已经发黑的血迹,落款处写着两个名字:王大柱、林夏。
暴雨穿透天花板砸下来。
我抱着图纸往负三层跑,听见身后传来千万声铃铛响,那是历代替身的冤魂在为我开路。楼梯间的墙面上开始浮现桩基坐标,每个坐标都对应着纪念碑图纸上的透光窗
——
而这些坐标的中心点,正是地下三层的桩机位置。
桩机钻头已经露出地面。
它比我想象的更大,螺旋形的钻头上缠绕着无数头发,每根头发末端都系着枚铜铃。当我站到桩机正下方时,罗盘指针突然停止转动,七枚铃铛同时飞向钻头,在螺旋纹路上嵌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林夏!
王大柱的声音从钻头深处传来,混着混凝土搅拌的轰鸣:把图纸塞进钻头缝隙!用你的血激活镇魂桩!
我咬破手指,血珠滴在图纸上的瞬间,所有怨灵的哭声突然消失,整个世界只剩下暴雨和心跳。
图纸刚触到钻头,地面突然裂开。
我坠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眼,看见住院部的墙面正在生长出螺旋形的纹路,那些纹路和张鸿生设计的纪念碑一模一样。而在纹路的最深处,有双眼睛正在睁开
——
那是监工的眼睛,左眼角的泪痣里,嵌着枚带血的钢筋。
水泥浆在耳道里滋滋冒泡。
我攥着带血的图纸,跌进
1998
年的地基遗址。桩机钻头在头顶转动,螺旋纹路上的铜铃震出蓝光,照亮了泥浆里的景象
——
三百具孕妇尸体埋在混凝土中,钢筋从她们的眼窝、肚脐穿出,连成巨大的桩基网络。
林夏!
李芳的鬼魂抓住我的手腕,她肚子上的伤口正在愈合,露出底下未干的水泥刻字:监工儿子,地产老板,泪痣遗传。远处传来引擎轰鸣,现代的黑色轿车冲破雨幕,车灯照亮了驾车人
——
左眼角的泪痣,和前世监工一模一样。
把图纸给我!
他摇下车窗,手里端着猎枪,你以为激活镇魂桩就能救他们当年我爸用你们的血祭桩,现在我要用你们的魂镇楼!
钻头突然加速旋转。
蓝光中浮现出王大柱的虚影,他穿着沾满泥浆的工服,手里握着改良图纸:镇魂桩需要纯善之血!你前世没帮凶,今生的血能破诅咒!
话音未落,监工的鬼魂从车底钻出来,他的指甲变成钢筋,刺穿了儿子的手掌。
谁都别想逃!
监工的鬼魂掐住儿子脖子,当年你偷改竣工日期,让桩基怨灵多困了十年!现在该你去陪他们!
父子俩同时化作泥浆,泥浆里浮出无数带血的工牌,每块工牌上的照片都在变成我的脸。
混凝土手从四面八方伸出。
它们缠上我的脚踝,把我往桩基网络里拖。李芳尖叫着扑过来,用鬼魂的手撕开混凝土:快看桩基编号!C
区
3-7
号缺的不是钢筋,是镇魂桩的核心!
我低头,看见脚下的桩基刻着
C3-7,缝隙里插着半张图纸
——
正是我手里的改良方案。
猎枪轰鸣震碎雨幕。
地产老板的儿子举着冒烟的枪,血从他被刺穿的手掌滴落,在桩基上画出螺旋图案:我爸说,每个替身的血能养十年桩基。你是第
13
个,该让大楼彻底稳固了!
子弹擦过我耳边,击中李芳的鬼魂,她在蓝光中化作无数萤火虫。
别管我!
她的声音散在风里,把图纸塞进
C3-7!那是你前世藏的镇魂桩心!
我咬着牙爬向桩基,感觉脊椎里的钢筋正在往外钻。每爬一步,手腕的胎记就亮一分,照亮了沿途的尸体
——
她们手里都攥着铜铃,铃身刻着
奠
字,和我兜里的七枚一模一样。
钻头的蓝光突然变成红光。
王大柱的虚影被监工鬼魂缠住,两人在泥浆里扭打,周围的桩基开始渗血。地产老板的儿子举起第二发子弹,枪口对准我的后背:去死吧!让我爸的大楼永远不倒!
钢筋终于刺破皮肤。
我看着手臂里伸出的淡紫色钢筋,突然想起小周剥落的指甲油
——
那不是装饰,是诅咒的标记。钢筋尖端自动插入桩基缝隙,图纸随之卷入,混凝土立刻沸腾起来,冒出带花香的白烟。
成功了!
王大柱的虚影笑了,镇魂桩心启动,所有被埋的人都能往生了!
监工鬼魂发出刺耳的尖叫。
他的身体开始崩解,化作无数钢筋飞向钻头。地产老板的儿子惊恐地后退,却被自己车底的混凝土缠住,他的皮肤迅速变成水泥质地,眼睛里渗出蓝光:不!我才是该活下去的人!
桩基网络发出玻璃碎裂声。
三百具孕妇尸体缓缓升起,她们肚子上的钢筋变成藤蔓,缠绕着钻头向上生长。李芳的鬼魂重新凝聚,她怀里抱着个发光的婴儿,婴儿脖子上的钢筋已经变成花环。
谢谢你,林夏。
她摸了摸婴儿的脸,他等了二十年,终于能叫我妈妈了。
我看着自己手臂的钢筋,发现它正在变成透明的蓝光。远处的桩机停止转动,钻头化作螺旋形的纪念碑,每片螺旋之间都嵌着铜铃,铃声中混着婴儿的笑声和雨声。
手机在兜里震动。
是条新短信,来自未知号码:镇魂桩成,替身尽灭。但钢筋森林里,还有无数桩基在等血。附带的照片里,城市高楼的阴影中,隐约可见无数孕妇抱着婴儿,站在混凝土里对我微笑。
地基遗址开始消失。
在彻底回到现代前,我看见王大柱的虚影对我挥手,他的工牌上写着
已往生,而远处的地产老板儿子,已经变成了一根新的桩基,永远留在了
1998
年的暴雨夜。
混凝土的腥味从鼻腔里退干净时,已经是三天后。
我站在医院天井,看见曾经渗血的墙面爬满了常春藤。负三层的桩机遗址变成了小花园,螺旋形的纪念碑底座上,七朵混凝土雕的花正在盛开,每朵花芯都嵌着枚铜铃
——
那是历代替身的安息之所。
林姐,张教授的遗物清点好了。
小周抱着纸箱走来,她的指甲恢复了肉色,保卫科说地下车库的裂缝自己愈合了,就像……
从来没出过事。
纸箱里掉出张泛黄的纸条。
是张鸿生的字迹,力透纸背:我不是张鸿生,是王大柱的弟弟。哥哥托梦说,螺旋纪念碑的透光窗要朝正北,那是当年工人们看日出的方向。纸条底下压着他的工牌,照片上的男人笑得憨厚,左眼角没有泪痣,只有道伤疤。
手机在兜里震动。
是地产集团的新闻推送:CEO
离奇失踪,旗下楼盘检测出异常混凝土结构。配图里,某栋高楼的地基处隐约有团人形阴影,阴影手腕上缠着钢筋状的纹路
——
和我现在的胎记一模一样。
林护士。
穿黑风衣的男人突然出现在花园门口,这次他没带武器,手里捧着束白菊:我是王大柱的儿子。父亲托梦说,谢谢你让他和工友们能面朝太阳躺下。
白菊的花瓣上有水珠。
我接过花时,看见他左眼角有颗淡褐色的痣,形状像朵小花开在皮肤上。他放下个牛皮纸袋就走,纸袋里装着本旧日记,扉页写着:1998
年
9
月
13
日,哥哥用监工的身份证换了我的命,他说要当根撑住真相的桩。
阳光突然被云层遮住。
我翻开日记,里面夹着张照片:年轻的王大柱站在桩机前,旁边是穿白裙子的
我,两人中间摆着改良后的桩基图纸。照片背面写着:她用自己的血在图纸角落画了螺旋,说这样怨灵就能顺着光爬出来。
手腕的胎记突然发烫。
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纪念碑上,影子的轮廓逐渐变成螺旋形,和图纸上的标记分毫不差。更诡异的是,阴影中的
我
抬起手,指向医院外的高楼群
——
那里正在新建一座商业大厦,桩机的轰鸣声响彻天际。
牛皮纸袋底部掉出个混凝土模型。
和之前收到的不同,这次是栋扭曲的高楼,每一层都缠绕着钢筋,楼顶有个巨大的螺旋钻头。模型底座刻着行小字:他们说新楼需要活桩,让我来问问你要不要当监工。
匿名快递的纸箱出现在花园长椅上。
拆开时,里面掉出七枚铜铃,铃身的
奠
字变成了
生。最底下是张照片,摄于某座正在建设的工地,画面中央的桩基旁,站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她的脸被钢筋阴影遮住,只露出手腕上弯曲的胎记。
小周突然指着纪念碑惊呼。
我转头,看见七枚铜铃自动飞上天井,在螺旋纪念碑的透光窗处排成北斗七星。阳光穿过窗孔,在地面投出七个光圈,每个光圈里都浮现出当年孕妇的脸,她们微笑着挥手,肚子上再也没有钢筋贯穿的伤口。
林姐,你看这些花!
小周蹲下身,昨天还没开呢,今天就全开了!
常春藤的藤蔓间,七朵混凝土花正在分泌露珠,露珠滚落在地,变成透明的钢筋形状,眨眼就消失了。我摸了摸纪念碑,发现表面有细微的震动,像是无数铃铛在远处齐鸣。
手机再次震动。
还是未知号码的短信:螺旋的起点也是终点。下一个桩基坐标,在你曾抢救过的流浪汉脚踝里。附带的定位指向郊区荒地,那里正在竖起新的桩机,钻头旋转的声音里,隐约有婴儿的啼哭声。
我攥紧铜铃,听见王大柱的声音在风里说:混凝土会干,但血不会。
远处的高楼群中,某扇未完工的窗户里闪过道白影,那是穿白裙子的
我,她举起红伞,伞面上的螺旋纹路正在吸收阳光,变成枚巨大的铜铃。
螺旋纪念碑的影子越拉越长,最终与新建大厦的桩基投影重合。
我知道,这不是结束,是另一个开始
——
就像混凝土里的钢筋,永远在黑暗中生长,等待下一场暴雨,唤醒深埋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