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宋连第一次来到陈家前厅。
这个约莫七八岁大小的女孩跪在主位前,稚嫩的身体上挂着不合衬的桃红色浮夸成熟的衣衫,本就有些裸露的衣服经过刚才激烈的撕扯已经完全变成几条衣不蔽体的破布。
女孩赤裸的皮肤上有青紫色的淤伤,是负责带她们这些“小童娘”的陈嬷嬷掐的,腿上几道新鲜的血痕,是今早吴管家抽的,至于手上一道青白不均的勒痕,是刚刚她暴起伤人后几个壮汉合力绑的。
女孩昂着头,不知羞也不惧怕,一双眼睛亮的吓人,目不转睛地瞪着面前的男人。
好像他稍微有点什么动作,她就能立刻暴起。
“算你有好运,”坐在主位上的正是陈家老爷,“从现在起,你,就是陈府少爷,陈科。
”今早她还是即将要送给陈老太爷的“小童娘”,现在却在屏退所有下人的前厅,跪在陈大人脚下,接受她新的命运,因为她那双眼睛,那双视物无比清晰,能将她带入缄默司,给陈府带来荣耀的眼睛。
“去了缄默司你也别想耍什么心眼,你得道,陈家的光你也能享上,你不听话,哼!陈家也不会被你一个小娃娃拉下水。
”陈老爷显然也没把这个八岁的小女娃放在眼里,若不是家里那位不争气,恰巧她有这样一双特别的眼睛,这种冒充少爷入缄默司的好事哪里轮的上她?女孩依然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来陈府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离开那个拥挤潮湿的屋子,里面塞满了惊弓之鸟状的女孩们,见到了陈府的主人。
半晌,眼看这个四五十岁,保养很好的男人好像没有想要伤害她、殴打她的动作。
宋连终于开口:“我要最好的药!”女孩听明白了,这是一场交易,或者说,单方面的、不能抗拒的胁迫。
但好在她似乎对陈府有点作用,那就必须试探性地提出点儿什么要求。
陈府少爷胎中不足,甚少见人,又与她年岁相仿。
陈府想让这个难得的天赋异禀的女孩,进入地位超然的缄默司,为陈家争光做事。
既然是装作陈科,身上就不能有被人殴打的伤疤。
他果然应了。
“我要学写字!”又一个合情合理、难以拒绝的要求。
宋连被父母抛弃,自打记事就是乞儿,后来又被捡入陈府做了圈养起来的女奴,她很想知道话本里讲了什么,能让人津津有味捧着。
“这用不着你操心。
”陈老爷不想和一个女娃娃交谈这么多。
“我要面条!放了鸡蛋和佐料的!”宋连的生活经验告诉她,手里没东西尚要去求去抢才能喂饱饭,手里有东西了自然要顺杆儿往上爬。
爬,也不能爬的太过。
会挨打。
一碗面,陈老爷会舍得的。
眼前这个男人实在不想和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女童继续纠缠。
她真的能代表陈府进入缄默司吗?算了,也是没法,陈家现在确实需要一个足够亮眼的噱头去讨“那位”主子欢心。
陈老爷不想多言,站起身就要走,女孩一把攥住他的裤脚,“你答应我!我就去那个捡什么馍的地方去!”“叫下人进来给你收拾一下!你现在是少爷,像什么样!”陈老爷拽开她的手,又嫌弃地赶忙拍拍衣角。
这就是应了。
宋连听得出来。
这场单方面的谈判结束,宋连要活命,就要成为陈科,比起送给陈老太爷磋磨侮辱,这倒也是万幸了。
下人鱼贯而入,服侍宋连去刚收拾出来的西厢房住下,又迎着她去隔壁浴室沐浴更衣。
看起来十四五年岁的丫鬟轻轻脱下宋连的衣衫,扶着她走进浴盆,盆中已经接满温热的水,上面还漂浮着宋连不认识的药材。
待宋连靠着浴桶边缘坐下,一个丫鬟拿着根丝瓜瓤轻柔地抚着女孩的背部,另一人又轻轻地梳着女孩散在水中的头发。
宋连从未感到如此窘迫过。
第一次被人伺候,反倒有一点不知所措了。
“你们出去,我自己来,好了叫你们。
”宋连作为陈府少爷陈科的第一道指示。
丫鬟们相互对视了几眼,还是退出去将房门掩上了。
独自一人呆在屋内,宋连才卸下紧绷的神经,将自己向外张牙舞爪的刺收了回来,鼻头一酸,竟想要滑出一滴泪来。
这么多年来,自打她记事起,就是无父无母流浪街头一个乞儿,身为乞儿也该学会了身为乞丐的求生之道。
去求,去要,去跪,然后像小兽一样去撕咬,去保护自己的口粮。
没有刀,牙齿就是最利的武器。
突然有一天,一个衣着打扮不太寻常的男人端起自己的脸,还亲热地为自己买了一碗面条,询问自己是否愿意被收养,看着周围小乞儿羡慕的眼神,宋连点头,还冥思苦想给自己编了姓名。
谁知这名字无人在意,偶尔被感动的信任让宋连从虎穴被哄骗到狼窝,进了陈府,吴管家才原形毕露。
“这个太小了些,得养几年才熟呢。
”陈嬷嬷拽着她四下打量,像摆弄一个物件。
“你瞧瞧这脸蛋,送给陈老太爷还不记着你的好,一口饭就喂活了。
”吴管家用手掐着她的脸,嗤嗤地□□着。
宋连一口咬上这老男人的手,直让那人痛的嗷嗷叫,竟差点生生咬下一块肉来,那旁边的女人招呼过来一群大汉将宋连裹住扔进屋内。
“这几天别叫她吃饭!”吴管家攥住受伤的手气急败坏。
屋里全是六七八岁年岁不等的女孩,起初宋连并不明白陈府养这些干活也不利索的女孩干嘛,直到她看见一个个女孩突然在某天早晨换上艳丽暴露的衣服送去陈老太爷那里,然后再也回不来,隔段时间又会有新的女孩被送进来。
宋连虽然小,但是她外面流浪几年,还是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于是她逃。
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她逃过不下十次,但每次都被捆打回来,再被那个陈嬷嬷断几天饭吃,拿她满是茧子的手,粗糙黑硬的指甲,狠狠地拧住女孩柔弱细嫩的肉。
在陈府的日子,竟比做乞儿时还要饥饿。
想到这里,宋连竟有些难得的哀伤了。
泡在温暖的浴桶里,人才有哀伤的时间。
今天早上起一直鼓点般砰砰直跳的心此时也渐渐平静下来。
一切转折都要从两周前说起,府外传来了敲锣打鼓的欢庆声,此时是她第十五次逃跑失败,被绳子紧紧绑在柱子上,饶是饿了三天,此时也不免被声音吸引,远远望去,只看见四方的陈府上空也在树上挂上了红绸,她听见了山呼海啸的欢呼声,激情高昂的奏乐声。
广平侯大战蚩蛮,胜利凯旋,班师回朝了。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对于宋连来说。
陈老太爷每逢佳节或是喜庆事,便要陈嬷嬷从一屋子女孩中进献一二。
这一次,会轮到她吗?宋连决定变换策略,她开始老实下来,不再瞪着陈嬷嬷,不再尝试撬锁偷溜。
她要吃饱饭,才能有机会一招成功。
“既要送出去,脸上身上就这样干瘪?”宋连用力扯了两下自己的脸颊,只是久久营养不良,女孩的皮肤似是紧紧贴着骨头。
陈嬷嬷狠狠地又给她扣了一碗糙米。
于是今天早上,吃饱喝足一周的她醒来,自觉身上已多了不少力气,她扒着窗户往外瞅去,远远地看见了陈嬷嬷喜气洋洋地捧着一件桃色的衣服走过来。
“哼!今个儿可是你的好日子,自己穿上,也别让我给你费劲儿!”陈嬷嬷将衣服扔到自己身上,还有些幸灾乐祸的笑。
宋连怒视着那张脸,那张自己在这两年里日也看,夜也梦的脸,将衣服狠狠扔到地上。
“嘿你这小贱蹄子,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陈嬷嬷一把把宋连拽下床来,抬手就要打她的脸,突然想到今日要将她送给陈老太爷,脸上不能有伤,就在这停顿之际,宋连拔腿就向外跑。
门口有吴管家堵住,他又拿起了那根鞭子。
这次不同,面对吴管家挥下的鞭子,电光火石间的动作在她看来却犹如缓慢的定格,她躲过了,躲过一鞭又躲过另一鞭,甚至还接住了飞快甩下的鞭子让吴管家吃了个狗啃泥,直到好几个男人围住她,她依然灵活地飞快逃窜着,躲过擒拿和拳头,那一伙人颇费了许多力气才将衣服套在她身上。
只是刚拿下绳子要绑住她,她竟又溜了!在宋连眼中,那些人的动作无比清晰,刚有抬手的预兆她便疯狂朝另一边冲去,像个滑不溜手的泥鳅,纵是这么多人围着,竟让她冲出一条路来,眼瞧着就要往门口跑去!“快跑去和老爷说!”吴管家急匆匆向一个小厮命令道,小厮拔腿就跑。
她的眼睛一向敏锐,如今又有了力气,眼看就要冲出府了!从树上猛然张开一张大网,顷刻间笼罩住女孩全身,黑压压地盖上了女孩眼睛,府外平静宁和的景象又消失了。
再睁眼,宋连被人押着跪在了陈府前厅。
陈老爷掐着她的脸,对着她仔细端详,目光来回扫视,宋连恶狠狠地瞪向他。
不多时来了一位府里的先生,又是飞快旋转青瓷碗底让宋连辨认其中绘了什么图案,又是猛地飞袖扬针让宋连好一番躲避,最后那先生面向陈老爷,双手行礼道:“是个能进缄默司的苗子。
”于是宋连毫无选择地成了陈府二少爷陈科。
“该死的,不许哭,”宋连小声地咒骂自己,“要努力活下去,宋连。
”她深吸一口气,靠在浴桶上,闭着眼开始整理今天一上午获取的信息。
首先,她的眼睛自小便格外特别,目摄流光,瞬观万象。
陈老爷想让她凭借这个进入缄默司。
这个部门专收奇人异士,称作异禀者,而异禀者的过人之处,则称为天赋。
缄默司考核颇严,地位也颇高,想来陈老爷便是看中了这点。
同时,她需要女扮男装,伪冒陈科的身份,在三个月后正式进入缄默司的学堂。
她必须瞒住这两层身份,否则生死难料。
当然,比起成为陈老太爷手里凌虐的布娃娃,这条路虽然艰险,但还是要好很多。
是枷锁,或许也会是机遇。
离府之前的三个月,自己要养好身体,学习写字、礼仪,懂得如何伪装成一个男孩,自然,也要把该收拾的人收拾了。
这事不能操之过急,要让自己手上唯一的筹码发挥作用,就要等自己陈科的身份彻底坐实!宋连笑了,这是她入陈府后第一次畅快的笑,除了尖利的牙齿,这次她终于有了别的武器。
碧波湖上炎炎夏日,空气凝滞不动,暑气蒸得满庭湘妃竹也失了苍翠,檐角特意挂上的错金风铃此时也蔫儿哒哒地垂着,澄心亭内却犹如隔世,缕缕凉烟从冰桶中满溢而出,白玉盘上摆放着今早刚从岭南加急送来的新鲜荔枝,亭中桌椅皆以石制,触肤生凉。
一位年轻男子懒懒斜坐着,一身淡紫越罗广袖袍,隐约绣着云鹤纹样,稍一抬眼便会有侍女将荔枝剥皮喂入,一旁随从俯在男子耳边说了些什么。
“是真是假,如此喜事,让陈府办个酒宴,派人去看看,”男子又闲闲一指旁边的葡萄,侍女立即递来,他漫不经心衔着果肉,“如今朝中异禀者总共不过数十,且先盯着,若真入了缄默司,倒确实可以一用。
”“是,我会将您的意思传达给陈大人。
”随从转身退下。
宋连这几日过得苦极了。
陈老爷特地从私塾请来了一位夫子,那夫子本来听说是为一位即将进入缄默司的奇人讲学,摩拳擦掌壮志满怀地来到府上,感觉国家未来的栋梁都要在自己的启蒙下诞生了,也不顾对象只是个八岁的儿童,张口便要讲四书五经。
“这个字是念‘子’吗?”,宋连骄傲地指着案牍上摆放的《孟子》一书,这可是她为数不多认识的字,当乞儿时最爱在包子铺蹲守了。
夫子傻眼了,看向旁边的陈老爷,希望是自己误会了陈二少爷的意思。
“是这样,犬子病弱多年,一直未得教化,夫子还是从认字写字教起吧!”陈老爷自己也觉得这话甚难开口。
屋内三个人,陈老爷闭眼不忍直视,夫子一时傻眼长吁短叹,只有宋连兴致勃勃翻着书本,这里面真有斩妖除魔,行侠仗义的故事吗,还是教人做包子的呀?不过很快,宋连也笑不出来了。
“这些字明天提问必须要全部写对!一个不对,就要抄写一百遍!”夫子横着眉毛指着宋连写出的鬼画符半天才说出来话。
……不光是要习字,陈家官虽不大,但也要有官家子弟的礼仪。
“行礼时需正身直立,双脚微开,双手合抱于胸前,左手掌心向内覆于右手之上,双臂如抱鼓,身体前倾时以腰为轴,头部与上身同步微俯,目光视对方足前以示谦恭。
”礼仪教习一边念着,一边拿木板子敲敲宋连的手,“左右手反了。
”“对尊长要行天揖,对同辈行时揖,对晚辈行土揖,”教习眼睛一瞥,又重重敲上宋连的背,“错了!”“今天就先学这些,你再站两个时辰,不要忘了站相。
”……宋连第一次被磨得没了脾气,虽然辛苦,但她面前摆放着什么样一条路,她懂,她一定要学会。
于是乖乖抄了一百遍字,又郑重地站在庭院里两个时辰。
“老爷让我告诉您,七日后府中宴请宾客,庆贺少爷您身体康愈,”陈老爷身边的小厮过来传话。
七日后,世上就没有宋连了,“我是陈科”,女孩喃喃。
陈嬷嬷,吴管家,你们可要好好迎接啊,女孩眼里迸出狼一样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