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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将尽。
扶桑初升,晨雾缭绕间,天色仍有些灰蒙。
一只乌篷船浮于湖面。
虞昭提起裙裳,踏上船沿,不想船身一阵剧烈晃动,燕芜适时扶住她。
走水路不比乘马车,一路随浪波沉浮,晃得更厉害,但能省去不少时间,也是从渭河一带到燕国凉川的必经之渠。
虞昭拾出两枚蜜饯,盛于绢帕中。
燕芜忍着头晕恶心,轻扫一眼,不自觉想起昨夜里那圆润酸甜的青梅果。
他皱眉,有气无力道:“我不吃了,你吃吧。
”虞昭:“……”她本就是自己嘴馋,这才拿蜜饯出来解解瘾。
她朝燕芜看去,他似乎比昨日还要难受,面色白里泛青,好似下一秒就要卧倒不起。
不是说晕症不严重吗?她朝扶晔掷去一眼。
扶晔挪开视线,又是一咳,道:“殿下的晕症是不严重,但那是平日里乘马车的时候。
”扶晔见燕芜闭着目,一副昏沉不醒的样子,于是压低声音开口:“殿下这还是头一回坐船,竟不知会难受成这样,虞姑娘,说起来这还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渊国那边派来寻你的人只多不少,殿下不确定佯装成太子殿下之事会不会走漏风声,他恐路上出了什么岔子,不能护你周全,因而选择走水路回凉川,这样便可以甩开那些人。
”虞昭愣然。
所以,他是为了她?她看向半倚在船桅旁的燕芜,少年郎君冷锐的眸静静合着,望不见惯常的风流、倜傥,他紧咬着苍白唇瓣,无端透出几分脆弱,叫人生怜。
“燕芜殿下。
”她走近他身侧,手中执着那方含蜜饯果脯的绢帕,轻声唤他。
轻柔的芙蓉香传来,他睁开眼帘,但见她手中那枚蜜饯,反胃的更厉害了。
他深吸一口气道:“虞昭,我不……”倏尔被打断。
她将那枚蜜饯趁机塞入他唇间,面上笑意盈盈。
“殿下已半日未曾进食,这怎么能行?我喂您的是蜜饯,很甜,一点不酸。
”好一会儿过去。
“想吐。
”他舌尖抵着蜜饯,清泠泠丢下两个字。
“哦,那您便吐在湖里吧,我会当什么也没瞧见的。
”她淡定开口。
……小船随潋滟水波起伏,一路晃悠至燕国湖境,上岸时天色渐暮,街边逐渐亮起各色灯笼,人影憧憧。
虞昭随燕芜来到他的府邸,在门口看到了杏月。
算算时日,她和自家侍女已有多日未见,这段日子她接连面对亲人故去,旧国不复,有那么几瞬,虞昭甚至觉得自己也不再鲜活。
但杏月仍然伴她左右,不曾背弃。
眼眶泛起些许热意。
杏月原本忍着没哭,见虞昭落泪,晃了神,便也红了眼眶,她抽噎道:“公主。
”和安公主的封号早已随故国而去,不复存在。
“以后便唤我小姐吧。
”虞昭整理好情绪,温声道。
-燕芜将虞昭接到府邸后,让她先在偏殿歇下,而后唤来一众婢女服侍自己更衣。
他似有要紧事,换完衣裳便又出去了。
“小姐,”杏月一边替虞昭沐浴更衣,一边感叹:“燕三王子对您可真好呀,他不仅亲自接您回来,就连我都顺带照拂打点,妥帖又细致,不像以前……”杏月说着,止住了声音。
一时寂然。
虞昭心下平静,她道:“过去之事,日后便不再提了,杏月,我们都不要回头看。
”“好,小姐,我们都不回头看。
”杏月挑了一支紫绡芙蓉簪,别入虞昭发间,继而替她抹了海棠朱砂色口脂。
如今的公主已与从前大不相同,她目光柔和,晕着零星的笑意,沉静而美好,再不似往昔那般眼底无光,阴郁愁苦。
她的公主殿下,本就该被人护在怀里,捧在心上,倘若那人做不到,便是他配不上公主,便是他不值得。
-燕芜回府时,虞昭正携杏月往外走。
面容清丽的女郎褪去渊国女子喜爱的素色装束,换上了明媚的紫绡色襦裙,及腰乌发松松挽起,发间簪了朵芙蓉花。
他看了半晌,才开口:“虞姑娘这是要去哪?”“方才和殿下府上的丫鬟交谈一二,她们说今晚凉川要举行一年一度的圣火会,大家都去看了,我和杏月也准备去凑个热闹。
”“圣火会确是每年入夏才举行一次,你若想看,我陪你去。
”虞昭默了默,倒不是她不愿与燕三王子一道同去,只是他白日里才晕了船,到凉州后又在外奔波,现下他刚回来,眼底瞧着有些红,眉宇泛着淡淡的倦意。
事实上,燕芜的确疲惫困乏,白日晕船的后劲一直未消散,加上刚回到府邸便被唤去……可当他终于结束假情假意的周旋后,回府见到她的那一眼,他忽然就不累了。
许是虚情假意惯了,他也需要汲些真心实意的感情。
他莞尔,“凉川城哪里好玩,哪里好看,没人比我更熟悉了,虞姑娘随我走便是。
”……凉川是燕国的王城,风土人情却与渊国截然不同。
渊国人尚文,喜着素雅,而燕人则尚武,钟爱各种艳丽的服饰。
街巷熙熙攘攘,灯彩洋溢,无数女郎丽衫华裙,自盏盏红烛之下同游,少年郎则身着锦衣玉袍,对樽酒,吟艳诗。
他们一路沿街走着。
走到某一处地方时,忽而人如潮涌,街两旁排起逶迤的长队。
“前面便是圣火祭坛,是凉川百姓祈福的地方。
”燕芜道。
虞昭慨叹:“这倒有些特别,过去在渊国只流行花朝节、上元节这些诸国都有的节日,虽说人们也会逢节祈福,但大多都没什么新意。
”“其实燕国亦是如此,祈福只是人们用来寄托情感的方式而已。
”他开口,声音有些低沉:“五年前燕国尚是一方小国,凉川作为诸国必争之地,临近海域,是重要的军地要塞。
那三年,几乎每一日都是战火硝烟,凉川百姓民不聊生……好在战局最终扭转了,燕国逐渐强盛,战事平定的那日,我父王将王城迁至凉川,以告慰将士们在天的英灵。
自此之后,每年的今日,凉川便举行圣火会,以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眼前的凉川繁华兴盛,很难让人联想到五年前它满目疮痍、尸骸遍野的模样。
虞昭忆起五年前自己刚受荣宠,每日最重要之事便是享乐,把过去那些积怨的委屈都发泄出来,她未经历过战乱流离,以为她幼年遭受的谩骂、凌辱便是这世间不公的全部了。
此刻她仍未看到、未经历那些灾厄,却蓦然觉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兴许是真的。
她沉默半晌,继而问身边的郎君:“殿下呢?当年战乱时,您过得还好么?”他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继续问当年之事,良久后,他道:“当年我与母族迁至琅平一带暂避灾难,生活倒也过得寻常。
”不知为何,有些话燕芜本不该说出来,此时此刻面对虞昭,他却很轻易地脱口而出,好似这般向她倾诉,他心里便能好受一些。
“只是我王兄,就是燕卫青,他为了护我周全,领命随父王出征,当时最后一战大捷,他却九死一生从骨头堆里爬出来,瞎了一只眼睛,父王封他为暝夜侯后,他搬出了王城,从此性情大变。
”“……”难怪她先前听到燕卫青的名字会觉得这般耳熟,原来他便是暝夜侯,她隐约记得自己曾在宫里听几位学士谈起过,燕国有一暝夜侯,战无败绩,阴鸷狠戾。
她忘了他们口中暝夜侯的名字,现在恍然想起来,原来他便是燕卫青。
只是他既然早已封侯加爵,又怎会成为燕太子?这到底是燕王室一族的辛秘,她一介外人不该问,也不该知晓。
虞昭回过神,发现他们跟随着人流,就快要走到圣火祭坛。
“你们燕国王子来祭坛祈福,也需要排队么?”她问。
燕芜原本尚沉浸在回忆里,她这一问,倒让他不禁失笑道:“祭礼的规矩是父王亲自定下的,即便是王室也不能免除。
”如此,方才谈论的内容便算是轻轻揭过了。
-虞昭将手中的祈福纸笺挂在凤凰树枝头,燕芜掌心捧着一方铜烛台,他将那页纸笺点燃,幽蓝色的烛火裹住泛黄的纸面,明暗间,煞是好看。
这便是圣火,看似灼眼,却烧不穿薄薄的纸页。
有风拂过,吹落漫天红花,无数祈福纸笺在枝头轻晃,伴随着点点幽蓝,绚烂夺目。
“虞昭。
”燕芜指尖抚落掉在她发丝上的花瓣,平生第一次这般温柔道:“过两日,你随我一道入宫吧。
”……回府后已是深夜。
“陪我再待一会儿吧,你晚些再回去。
”燕芜眼里浸满柔情,他低声呢喃。
晚些再回去,便要天亮了。
此刻他们倚在榻上,虞昭被他揽在怀里,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带着灼热的温度,落在她的脸颊。
她试着挣了挣,没挣开。
燕芜的寝殿珠帘玉幕,倒似女郎会喜欢的布置,檀木香悠悠飘来,他的气息逐渐平稳。
虞昭闭上眼,心叹,便这样吧。
他兴许是真的喜爱她,而她虽不爱他,却似无依浮萍,飘零已久,想寻得一处安稳归巢。
这一夜,她纵容自己沉溺在他的怀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