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渗进林夏的骨髓,她揉着僵硬的脖颈走出医院大门。城市霓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蜿蜒流淌,模糊又冰冷。手机在口袋里固执地震动,屏幕上跳跃着母亲的头像——又一个相亲对象,地点约在城西那家过分安静的尘光咖啡馆。她对着橱窗的倒影拢了拢碎发,镜中的女人眼窝微陷,眼神疲惫却依旧锐利,像一把用旧了却依旧锋利的手术刀。十七年了,那场吞噬一切的血色大火从未真正熄灭,总在她松懈的缝隙里灼烧,尤其那只垂落在猩红地毯边缘、系着褪色红绳的小手,还有凶手手腕上那只狰狞舞动的火焰纹身,像烙印烫在灵魂深处。
陆沉舟坐在临窗的位置,指尖搭在白瓷杯沿,动作带着一种被精心计算过的松弛感。他抬眼望来,目光温和,如同春日午后晒透的湖面,能轻易消融任何防备。他身上那件剪裁完美的深灰色羊绒西装,散发着低调的昂贵气息。
林医生他起身替她拉开椅子,声音低沉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磁性,久仰。急诊科的工作,常人难以想象其重压。话题被他巧妙引向她的领域。他耐心倾听她描述急诊室里的惊心动魄,一个醉汉的刀伤缝合,一次心脏骤停的抢救,偶尔提问精准切中要害,言语间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与由衷的钦佩。他讲述自己在金融市场的博弈,那些动辄牵动亿万资金的惊涛骇浪被他描述得波澜不惊,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不迫。
数字本身没有温度,他啜了一口黑咖啡,眼神平静,但操控它们的手,需要绝对的冷静和预判。林夏紧绷的神经在氤氲的咖啡香气和对方温润的谈吐里悄然松弛,一丝陌生的暖流在胸腔里悄然滋生。他温文尔雅,谈吐不凡,像一幅赏心悦目的工笔画,每一笔都恰到好处。
夜色渐浓,街灯在他身后勾勒出修长的剪影。他起身,含笑告别,动作流畅地整理着挺括的西装袖口。就在那短暂的瞬间,袖口布料因动作微微滑落,一道深色的、边缘模糊的印记在他左手腕内侧一闪而过。像一根烧红的针猝然刺入记忆深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垂落的手臂上那扭曲跳动的火焰图案!林夏脸上礼貌性的微笑瞬间冻结,血液似乎倒流回心脏,咖啡馆里流淌的暖意被瞬间抽空,只剩下刺骨的寒意。那模糊的印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死寂的记忆深处激起浑浊而剧烈的涟漪。
那惊鸿一瞥的深色痕迹如同附骨之疽。一连数日,急诊室刺眼的无影灯下,缝合病人苍白的皮肤时,那手腕的幻影总会不期然地叠印上去。林夏开始不动声色地收集关于陆沉舟的一切碎片:财经杂志上他沉稳自信的访谈照片,慈善晚宴上他与政要名流举杯的侧影,甚至利用一个相熟的、在出入境管理部门工作的老同学,极其谨慎地查询他早年的海外行程记录——特别是十七年前那个深秋。
数据在冰冷的电脑屏幕上铺陈开,线条勾勒出他过去数年的轨迹。一个日期被她用刺目的红色标注出来——十月十七日。她调出那个早已在脑海中盘踞成化石的日期。屏幕上,陆沉舟当年的公开行程记录赫然显示为海外商务考察(瑞士),启程日期是十月十六日深夜。十七号那天,他在哪里林夏盯着那串代表航班信息的字符,指尖冰凉。瑞士与国内的时差,飞行时长……时间线上存在着一个难以解释的空白窗口。更让她心头发紧的是,资料显示他当年使用的护照,在次年一月就意外遗失并重新补办,旧护照的所有记录也随之模糊不清。
他出现的频率陡然增加,精准得令人心悸。医院附近小巷里那家她常去的、并不起眼的隅角咖啡店,她刚在角落的老位置坐下,门上的铜铃便清脆一响,陆沉舟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惊讶推门而入。真巧,林医生也喜欢这里的豆子他自然地在她对面落座,点单时精准报出她惯常的焦糖玛奇朵,甚至提醒店员少糖,这里的深度烘焙豆子,回甘里带着一丝烟熏味,很独特。
下班时分,她沿着惯常的路线走向地铁站,那辆线条流畅如黑豹的宾利轿车总是不早不晚地停在街角梧桐树的阴影下,车窗降下,露出他温润含笑的侧脸:雨大了,顺路送你一程
他甚至知道她公寓楼下那家名叫花隅的小花店,新到了一批荷兰进口的紫色郁金香——那是她上周随口提过喜欢的花。
他无处不在的偶遇编织成一张细密而坚韧的网,温和却不容挣脱。林夏感觉自己像被置于高倍显微镜下的标本,被他洞悉一切的温和目光仔细审视解剖。每一次他带着笑意靠近,他身上清冽的雪松古龙水气息裹挟着巨大的危险与迷惑同时袭来,她内心的天平在剧烈摇摆——理智的警报尖锐刺耳,堤防却在温润表象的持续浸润下悄然软化剥落。急诊室的喧嚣无法盖过她胸腔里混乱如战鼓的心跳,缝合针下病人皮肤的触感仿佛也传导着她灵魂深处无声的撕裂。一次深夜抢救后,她疲惫地靠在值班室冰冷的墙壁上,手机屏幕亮起,一条没有署名的信息:辛苦了。窗外的栀子开了,香气很霸道,像你追查真相的样子。
发送时间,就在她宣布病人抢救无效的十分钟后。寒意瞬间爬满脊椎。
机会来得猝不及防,裹挟着狂暴的雨水。一场毫无征兆的瓢泼大雨在他们结束一次由陆沉舟偶遇并顺路送她回家的途中倾盆而下,能见度骤降,车子被迫驶向他位于城郊雁栖湖旁的别墅避雨。雨水疯狂抽打着别墅巨大的落地窗,发出沉闷的轰鸣,仿佛要将这钢铁玻璃的堡垒撕裂。他递给她一条干燥柔软的埃及棉毛巾,带着歉意示意要去处理被雨水淋透的衬衫和外套。浴室门咔哒一声合拢,随即响起持续不断的水声。偌大的客厅瞬间被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填满,只剩下窗外雨水歇斯底里的嘶吼。林夏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冰冷的线牵引,穿透走廊幽暗的光线,死死锁住尽头那扇虚掩着的、深色胡桃木书房门。空气里弥漫着雪松香氛和他身上残留的、淡淡的烟草味,混合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眩晕的气息。
心跳声在耳膜上疯狂擂鼓,几乎要盖过雨声。书房内部是冷硬的现代风格,宽大的定制红木书桌泛着冷冽的光泽,如同手术台。一个嵌入桌体、颜色略深的抽屉,被一把造型古朴、带有繁复蔓草花纹的黄铜锁牢牢封住,像一只紧闭的、守口如瓶的嘴。林夏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书桌,落在旁边嵌入式书柜里一排排厚重的金融年鉴和精装法典上。她迅速抽出几本最厚的,沉甸甸的硬壳封面压在手臂上,带来一种真实的沉重感。她深吸一口气,肺部充满了冰冷的空气,将年鉴坚硬的棱角对准黄铜锁侧面连接处的脆弱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下!一下!沉闷的撞击声被窗外狂暴的雨幕吞没。两下!锁舌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第三下!伴随着一声轻微的、仿佛骨头断裂的咔嗒声,锁舌屈服了。
抽屉无声地滑开,里面没有股票凭证,没有商业合同。只有一本边缘磨损严重、皮质封面透着深褐色油光的厚笔记本,以及一叠用旧式晒衣夹夹住的、边角卷曲的泛黄照片。她拿起最上面一张——刺目的闪光灯粗暴地撕开黑暗,定格下一地狼藉的客厅。深色的波斯地毯被大片大片粘稠得发黑的污迹浸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反光的质感。昂贵的欧式沙发被掀翻,水晶吊灯碎片像冰雹一样散落。照片一角,一只属于孩童的、苍白的小手无力地垂落在猩红的地毯边缘,手腕上系着一根褪色的、编织粗糙的红绳。林夏的呼吸骤然停止,胃部猛烈痉挛抽搐,一股酸水涌上喉咙。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颤抖着翻开那本厚重的笔记本。纸张粗糙发黄,字迹却异常清晰、工整、冷静,一笔一划,力透纸背,记录着精确到分钟的时间、房屋结构图、受害者位置、动作步骤、环境声响,甚至……受害者在生命最后一刻瞳孔放大的细微变化和喉间发出的无意义气音。冷静到极致、毫无感情的文字,构成了一部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戮行为实录。十七年前那个血色的、充满油漆稀释剂刺鼻气味的夜晚,每一个残忍的细节都被冰冷地解剖、陈列在此,如同病理报告。
找到了你想看的吗林夏。
温和的嗓音如同淬了冰的毒蛇信子,毫无预兆地贴着后颈裸露的皮肤滑过。林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猛地转身,笔记本从僵直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闷响砸在昂贵的纯羊毛地毯上。陆沉舟斜倚着书房门框,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珠,水痕沿着他深刻的鬓角滑下。他身上只随意地系着一件深色丝绒浴袍,领口敞开,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和一片紧实的胸膛。他脸上没有丝毫惊讶或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深邃的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浓稠如化不开沥青的情绪,里面混杂着审视、玩味,还有一丝……奇异的兴奋。
十七年零四个月又九天,他缓步走近,赤脚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像一头优雅而危险的豹。他的声音低沉得像在念一首古老而残酷的情诗,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牢牢铐住她煞白如纸的脸,你比照片里长大了,林夏。可你那双眼睛,他的视线在她脸上逡巡,带着一种鉴赏家般的专注,烧着一样的光,一点没变。倔强,像淬了火的刀尖。他停在离她仅一步之遥的地方,潮湿的水汽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形成一种强大而诡异的压迫感,几乎让她无法呼吸。第一眼在‘尘光’,你推门进来,带着一身消毒水味和藏不住的疲惫,我就认出你了。你的执着,像把淬了火的刀,漂亮得炫目,又危险得让人战栗……他微微俯身,距离近得她能看清他瞳孔深处自己惊恐的倒影。他冰凉的手指轻柔地拂开她额前一缕被冷汗浸湿的碎发,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扭曲的温柔,这感觉真矛盾,蚀骨钻心。明明该让你彻底消失,像处理掉一个错误的代码……却又忍不住被你吸引,像飞蛾扑向焚身的火焰。被你追查真相时那种不顾一切的眼神,深深吸引。你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活着’的刺痛。
他的指尖顺着她冰凉的脸颊轮廓滑下,带着一种近乎迷恋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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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夏的脊背重重撞上身后冰冷坚硬的红木书桌边缘,退无可退。空气仿佛凝固成沉重的胶质,沉甸甸地压迫着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陆沉舟的眼神里翻滚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风暴,疯狂的毁灭欲与一种病态炽烈的迷恋死死交织,如同冰与火的炼狱,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留在这里,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催眠般不容置疑的蛊惑,手指轻轻抬起她冰凉的下巴,迫使她直视那双深渊般的眼睛,那些腐烂的旧事,让它永远沉下去。尘归尘,土归土。你想要什么他的目光描摹着她的眉眼,像是在评估一件稀世珍宝,安稳唾手可得的财富还是……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凄凉的弧度,我全部扭曲的、连我自己都厌恶的感情他轻轻执起她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手,不容抗拒地贴上自己浴袍下温热的、沉稳搏动的心口。那有力的搏动隔着丝绒和皮肤传来,却只让她感到彻骨的、浸透骨髓的寒意。他掌心的温度灼热,话语却冰冷如禁锢灵魂的铁链,外面太危险了,林夏。这个由谎言和金钱构筑的堡垒,对你而言,暂时最安全。
奢华宽敞的别墅,顷刻间变成了无形的囚笼。阳光透过整面墙的落地窗肆无忌惮地涌入,在光洁如镜的意大利大理石地板上投下冰冷而明亮的光斑。陆沉舟的温柔变成了无孔不入的牢笼,精心而窒息。他不再去公司,远程处理着那些动辄牵动巨额资本的事务。他系上围裙,在开放式的顶级厨卫里为她烹制精致的江南菜式,精确地掌握着她偏好的清淡口味;他让助理送来当季巴黎时装周最新款的衣裙和珠宝,尺寸、风格与她分毫不差;夜幕降临,他会打开那套价值不菲的音响,流淌出低沉的大提琴曲。在摇曳的烛光或昏黄的落地灯下,他向她讲述那些被刻意尘封的碎片:童年被丢在冰冷昂贵的英国寄宿学校,隔着大洋与家族冰冷的汇款单相伴;少年时被当作一枚关键的棋子,在家族权力倾轧的棋盘上挪动,第一次被逼着执行清理任务时,那目标眼中巨大的恐惧和自己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感,以及完成任务后,在浴室里拼命搓洗双手直到破皮渗血的冰冷触觉……那些痛苦、挣扎、扭曲的碎片从他口中平静地流淌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真实感和自我剖析的残酷,试图在深不见底的罪孽深渊之上,架起一座名为理解的、摇摇欲坠的独木桥。
我们都被名为‘命运’的巨轮碾碎过,一次气氛诡异的晚餐后,他握着盛着深红色液体的勃艮第酒杯,眼神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幽深莫测,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只是有人选择在那些碎片里沉沦腐烂,有人……他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探究和一种奇异的自嘲,像我,选择用别人的碎片,把自己重新拼凑成一个看起来‘完整’的怪物。他晃动着杯中的酒液,血红的漩涡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眼。你不一样,林夏。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叹息的质感,你还在执着地、笨拙地、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想把那些早已化为齑粉的碎片拼回原样……多傻,又多么……耀眼。
耀眼两个字,他咬得很轻,却带着一种灼人的分量。
林夏始终垂着眼睫,浓密的阴影掩盖住眼底翻腾的惊涛骇浪和冰冷的计算。她安静地咀嚼着食物,动作机械,偶尔回应他一个模糊的、近乎温顺的点头。她不再试图用尖锐的语言激怒他,不再追问任何关于过去的细节,像一株被移植到异域、失去所有生气的植物,被动地、顺从地接受着施舍的阳光雨露。当陆沉舟靠近,带着浓郁雪松气息的吻试探性地落在她紧绷的额角时,她的身体不再像最初那样僵硬如石地抗拒,只是微微侧过头,做出一个本能的躲避姿态,显得脆弱而无助。然而,就在这不经意的侧身瞬间,她微凉的手指状似无意地擦过他浴袍微敞的襟口边缘,指尖如同最灵敏的探针,捕捉到那枚小小的、冰冷的、挂在他内袋链子上的黄铜钥匙滑入掌心的瞬间触感。钥匙的冷硬棱角深深硌在掌心,像一块滚烫的烙铁,也像黑暗中唯一通向自由的密匙。
机会在黎明前最黑暗、最沉寂的时刻悄然降临。陆沉舟睡在她身侧,呼吸均匀悠长,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放松。林夏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静静躺在柔软的羽绒被里,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每一个细胞都在无声地尖叫。窗外,城市尚未苏醒,万籁俱寂,连雁栖湖的水波都仿佛凝固。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爬行。她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如同慢放的镜头,每一个关节都发出无声的呐喊。脚掌终于踩上冰凉的大理石地板,寒气如同毒蛇般顺着脚心直窜头顶。她屏住呼吸,将全身的感官都调动到极致,赤着脚,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幽灵,滑向那扇厚重的、镶嵌着铜钉的卧室门。手指搭上冰冷的黄铜门把手——屏息,凝聚全身的意志,轻轻一旋。
门轴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滑开一条仅容侧身通过的缝隙。外面是铺着厚地毯的幽暗走廊,像通往未知的隧道。她不敢回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搏动都震耳欲聋,几乎要挣脱束缚炸裂开来。她凭着记忆,像一道影子般冲向楼梯口,那里有盘旋而下的阶梯通往一楼大厅和自由。就在她即将踏上通往楼下大厅的旋转楼梯,冰凉的大理石扶手触手可及时——
你要去哪里,林夏
低沉的声音如同从地狱裂缝中钻出的鬼魅,在身后死寂的空气里骤然响起,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和洞悉一切的冰冷。林夏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成冰。她没有回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恐惧,身体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狂暴的力量,猛地向楼梯下方扑去!
砰——!一声沉重的闷响,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侧面狠狠撞来,像一辆失控的卡车。她如同断线的风筝般重重摔倒在厚实的地毯上,眼前金星乱冒,肺里的空气被狠狠挤出,发出痛苦的闷哼。陆沉舟高大的身影如同崩塌的山峦笼罩下来,逆着玄关处自动亮起的、微弱如萤火的应急灯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燃烧着骇人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里面翻滚着被彻底背叛的狂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被撕裂的痛苦。
为什么!他嘶吼,声音扭曲破碎,像受伤野兽的哀嚎,一把攥住她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留在我身边不好吗!我给你的还不够多吗!安稳!庇护!连我仅剩的、我自己都厌恶的感情都给了你!他的另一只手如同铁钳,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掐住了她脆弱的脖颈。窒息感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头顶,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开始模糊。就在这濒临彻底黑暗的边缘,求生的本能化作了最原始的反击!她用尽残存的、来自骨髓深处的力气,屈膝向上猛顶!
一声压抑的、极度痛苦的闷哼。颈间那致命的钳制骤然松动。新鲜的空气涌入火烧火燎的喉咙。她抓住这千分之一秒的机会,不顾一切地翻滚,手脚并用地向几步之外那个摆放着艺术品的黑檀木小边几爬去——上面立着一尊沉重的、线条粗犷的青铜骏马雕塑。指尖触碰到冰冷坚硬的金属,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将它死死抓在手里,看也不看地朝身后那个带着狂暴气息再次逼近的阴影狠狠砸去!
咚!沉重的闷响伴随着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吸气声。林夏不敢有丝毫停留,甚至不敢去看结果,连滚带爬地扑到那扇象征着自由的、沉重的橡木雕花大门边。手指痉挛般在智能门锁面板上胡乱摸索,终于按下了那个绿色的解锁键!
嘀——一声清脆的电子音,如同天堂的钟声。门锁弹开的机械声在死寂中无比清晰。冰冷的夜风裹挟着自由、雨水和泥土的气息,如同汹涌的潮水猛地灌入,瞬间冲散了室内令人窒息的雪松香气与血腥味。林夏如同离弦之箭,跌跌撞撞地冲入外面浓重得化不开的、潮湿冰冷的夜色里。
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撕裂了雁栖湖别墅区凌晨死水般的宁静。旋转的蓝红警灯光芒疯狂闪烁,瞬间将精心修剪的草坪、昂贵的雕塑和那栋孤立的别墅映照得如同光怪陆离的鬼域。全副武装的特警如同黑色的潮水,以严密的战术队形迅速封锁了所有出口,冰冷的枪口在强光照射下泛着幽光。扩音器里传出严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警告,在空旷的庭院里反复回荡。
别墅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在数道强力聚光灯的照射下,缓缓向内打开。陆沉舟独自站在门口那令人眩晕的光圈中心,身形笔挺如松,昂贵的黑色丝质衬衫领口凌乱地敞开着,露出线条清晰的脖颈。他额角靠近太阳穴的位置,赫然有一块新鲜的、正在缓慢渗血的深紫色淤青,在惨白的强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刺目,如同一个耻辱的烙印。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被骤然冻结的、冰冷的大理石雕像,目光穿透令人目眩的警灯和攒动的黑色人影,死死地、牢牢地锁定被两名女警护在后方、裹着一条灰色薄毯瑟瑟发抖的林夏。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毁灭一切的疯狂余烬,有被背叛的深渊般的痛苦,还有一种奇异而扭曲的、近乎凝固的专注,仿佛要将她的影像刻入永恒。
当冰冷坚硬的手铐咔嚓一声锁上他手腕的刹那,他眼中那骇人的风暴奇异地、彻底地平息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万物归墟般的沉寂。他没有任何反抗,甚至配合地微微抬起双手,任由警察动作粗暴地将他双臂反剪到背后。他脚步沉稳得如同走向一场早已预知结局的献祭仪式,走向那辆闪烁着红蓝光芒的黑色特警装甲车。就在即将被塞入那象征着终结的车厢内的前一刻,他猛地停住脚步,以一种近乎撕裂的力道强行回头,再次望向林夏的方向。隔着疯狂闪烁的警灯、攒动的黑色防弹背心和人影,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眼神复杂得像揉碎了整个宇宙的黑夜——那里有毁灭的余烬在飘散,有深渊般的绝望在沉降,却也有一丝奇异而扭曲的、燃烧到生命尽头的温柔亮光,如同风中残烛,固执地闪烁了一下,最终彻底熄灭。
沉重的防弹车门发出闷响,轰然关闭,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凄厉的警笛再次划破长空,载着他消失在城市尚未完全苏醒、泛着鱼肚白的街道尽头。天边,那丝灰白正艰难地、不可阻挡地蔓延开来,试图驱散最后的黑暗。
林夏站在原地,下意识地裹紧了警察递来的那条粗糙的灰色薄毯,廉价的化纤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粗粝的真实感。十七年沉甸甸压在心口、几乎成为她身体一部分的巨石,仿佛随着那远去警笛的嘶鸣轰然碎裂,化作无数尖锐的、带着棱角的碎片。预想中的解脱并未降临,那些碎片反而深深刺入五脏六腑,带来一阵阵尖锐而空茫的抽痛。她望着警车消失的街口,那里只留下空荡荡的柏油路面和一地冰冷、跳跃的警灯光斑,如同魔鬼褪去后残留的磷火。陆沉舟最后那无声的凝望,那复杂的、揉碎了疯狂与绝望的眼神,如同最炽热的烙印,深深灼刻在她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那个手腕印着火焰纹身的灭门恶魔,那个在书房里低语着矛盾爱意、眼中翻涌着病态迷恋的男人,那个讲述童年孤寂寄宿时光时眼神晦暗如深秋枯井的囚徒……无数个陆沉舟的影子在她混乱的脑海中重叠、撕扯、尖叫。她踉跄了一下,扶住身边警车的冰冷引擎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终于弯下腰,对着路边的排水口剧烈地干呕起来,仿佛要将这十七年的沉重、恐惧和那令人作呕的、扭曲的情感羁绊,全部呕吐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