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冬,我被族长逼着吞下贞烈状。
丈夫头七那晚,他留下的银元助我翻出宗祠高墙。
上海滩的纱厂里,我凭力气挣饭吃。
工头却将我堵在仓库,撕开我的衣襟冷笑:寡妇装什么清白
我摸到铁扳手的瞬间,想起丈夫临死前的话:
素心,尊严不是别人给的。
第二天全厂哗然,我举着血书控诉工头的罪状。
巡捕房来人时,我平静地指向角落的麻袋:
里面是他克扣女工三年的工钱。
旁听席上坐满女工,法官问我诉求。
我要活着的清白。
走出法院时,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身后传来稚嫩的声音:林先生,尊严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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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五年的冬天,格外冷。风像磨钝的刀子,刮过江南小镇灰败的屋顶和曲折的河道,最后钻进苏氏宗祠那扇沉重的乌木大门缝里,呜咽着,盘旋在冰冷彻骨的厅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线香和纸钱焚烧后的焦糊味,还有一种更沉重的东西,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死亡,以及即将被死亡一同带走的、另一个人的呼吸。
我的丈夫苏怀瑾,七日前,病殁了。此刻,他黑沉沉的棺椁停在祠堂正中,棺前惨白的奠字灯笼,幽幽地映着他模糊的遗照。我一身刺眼的麻衣孝服,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寒意顺着膝盖针一样扎进骨头缝里。四周高高低低坐着苏家各房的叔伯兄弟,他们的脸在昏暗的灯影里,模糊成一片片阴郁而严厉的剪影。
族长苏世昌,穿着簇新的暗青色缎面棉袍,端坐在最上首的太师椅里。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干涩沙哑:怀瑾媳妇,林氏素心。
我微微抬了抬低垂的头,目光掠过他手中那张微微发黄的宣纸。纸上的字,墨色浓黑如凝固的血。
苏门林氏,年方廿二,夫新丧,无所出。
族长念得极慢,每个字都像生锈的铁钉,一下下钉进我的耳朵,念其年轻,本族宽仁,允其全节,以彰妇德,以正门风。特立贞烈状于此。
祠堂里死寂一片,只有风在门外更凄厉地呜咽。
此状,
族长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种近乎残忍的仁慈,乃你终身荣耀所系!饮下它,苏氏宗谱为你单开一页,贞烈牌坊为你永立村口!流芳百世!
他顿了顿,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地刺向我:若不然……苏氏门中,断容不得一个失节无依的寡妇,辱没祖宗清名!
那贞烈状被一个族中壮丁双手捧着,端到了我的面前。一股浓烈刺鼻的墨汁气味直冲鼻腔。墨是新研的,带着尚未干透的湿润黏稠,仿佛还带着碾磨它的人手指的温度——一种令人作呕的温热。纸上那几行字,每个笔画都像扭动的毒蛇,盘踞在纸面,无声地嘶吼着,要吞噬掉我余下所有活着的时光。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咸的铁锈味。藏在宽大孝服袖筒里的手,早已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那里,紧紧贴着一枚小小的、冰冷的硬物——一枚银元。那是怀瑾最后清醒时,艰难地、悄悄塞进我手中的。他枯槁的手指冰凉,气息微弱得像游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把那个圆圆的、带着他最后体温的金属片压进我手心。
素心……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耗尽他最后的气力,拿着……别信他们说的……什么牌坊,什么青史……都是虚的,虚的……活着……活着才有路……记住,尊严……尊严不是别人给的,是你自己……攥在手里的……
他最后的目光,像即将燃尽的烛火,却异常明亮,穿透病痛的阴霾,直直望进我眼底深处。那目光里有千言万语,有不甘,有担忧,更有一种灼热的、近乎命令的期望。
那目光,此刻在我心中燃烧起来,比眼前这祠堂里所有的烛火加起来还要炽烈。
林氏!
族长的催促如同惊堂木拍下,带着不耐烦的威压,莫要迟疑,误了吉时!速速饮下!
捧着贞烈状的壮丁又往前递了半步,那纸几乎要贴上我的脸。浓郁的气息熏得我头晕目眩。周围那些模糊的剪影似乎都向前倾了倾身子,无数道目光黏在我背上,冰冷而沉重,无声地催促着,逼迫着。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越过那张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纸,迎上族长苏世昌严厉的眼睛。他没有料到我会直视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
祠堂里静得可怕,连风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撞击着单薄的胸膛。藏在袖中的那枚银元,边缘的锯齿硌着我的掌心,带来一丝尖锐而真实的痛楚。这痛楚像一根针,刺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恐惧与麻木。
怀瑾的声音,带着他最后滚烫的呼吸,又一次在我脑中响起:尊严……是你自己攥在手里的……
我……
我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空气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我……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祠堂里冰冷的线香和墨汁的浊气,直冲肺腑。我挺直了脊背,仿佛要将这数月来被悲恸和压抑压弯的骨头一寸寸重新挺直,我……喝不下!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潭。
什么!
族长苏世昌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脸色瞬间由严厉转为铁青,继而涨红,大胆林氏!你敢忤逆宗族!
哗——
祠堂里瞬间炸开了锅。那些模糊的剪影仿佛活了过来,惊愕、愤怒、鄙夷的目光像无数支乱箭,嗖嗖地射向我。
反了天了!
不知廉耻!丈夫尸骨未寒就……
定是存了外心!守不住!
族规!必须按族规处置!
唾沫星子几乎要飞溅到我脸上。混乱中,我看到族长苏世昌气得胡子直抖,他指着我的鼻子,厉声喝道:好!好一个不知死活的贱妇!来人!给我把她关进西院柴房!严加看守!待怀瑾头七过后,开祠堂公议!我倒要看看,是她的骨头硬,还是我苏家的族法硬!
两个膀大腰圆的族丁立刻应声扑了上来,粗糙如砂砾的手毫不容情地钳住了我的胳膊。那力道极大,骨头被捏得生疼。我挣扎了一下,完全是徒劳。孝服宽大的袖子被扯得歪斜,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袖子。我被他们粗暴地拖离冰冷的地砖,像拖一袋毫无生气的货物,双脚几乎离地。
经过丈夫那口漆黑的棺椁时,我最后望了一眼那惨白灯笼映照下模糊的遗像。怀瑾,你看见了吗我……没有喝。我攥住了,攥住了你给我的那一点点东西。
西院柴房,名副其实。只有一扇钉着粗木条的小窗,透进些微惨淡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屑、干草和尘土混合的呛人味道,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角落和老鼠的阴冷霉腐气。门被哐当一声从外面锁死,沉重的铁锁链哗啦作响。
我靠在冰冷潮湿的土墙上,身体顺着墙壁滑坐到铺着薄薄一层霉烂稻草的地上。被族丁抓过的手臂,火辣辣地疼。祠堂里那场风暴带来的虚脱感,此刻才排山倒海般袭来。恐惧并未消失,像冰冷的蛇缠绕着心脏,但另一种更尖锐的东西——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和孤注一掷的决绝——支撑着我,让我没有彻底瘫软下去。
袖口里,那枚银元还在。我把它掏出来,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清醒的痛感。怀瑾最后的话,一遍遍在脑中回响,成了这死寂牢笼里唯一的光。
活着……才有路……尊严……是自己攥在手里的……
柴房外,脚步声时远时近。看守的族丁来回踱步,偶尔低声交谈几句,无非是这女人疯了、等着瞧吧,有她受的、头七过了就沉塘之类的恶毒猜测。沉塘!这两个字像冰锥刺进耳朵。我们这里对付不贞寡妇最常用的手段,就是把女人装进猪笼,沉入村外那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冷的潭水,绝望的挣扎……我猛地打了个寒噤,攥着银元的手更紧了,指甲几乎要嵌进金属里。
不能死。绝不能这样死!
怀瑾的头七……就是我的死期!这个认知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时间,像指缝里攥不住的流沙,飞快地流逝。白天,那扇小窗透进的光线由灰白转为昏黄;夜晚,只有冰冷的月光和呼啸的风声。
第三天夜里,看守似乎松懈了些。也许是觉得一个弱女子插翅难飞,也许是连日的看守让他们疲惫不堪。他们的交谈声少了,脚步声也懒散了许多。我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耳朵却像最警觉的兔子,捕捉着外面的每一丝动静。
墙外传来断断续续、不成调的哼唱声,带着浓重的酒气。看守喝酒了!这是个机会!
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我挪到那扇钉着木条的小窗下,踮起脚尖,透过木条的缝隙向外窥视。月光很淡,勉强能看清外面是一个狭小的天井,堆着些杂物。宗祠那高大森严的外墙,就在天井对面,黑黢黢的,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墙很高,至少一丈有余。墙头覆盖着厚厚的瓦片,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幽光。墙根下,堆放着一些废弃的、半朽的桌椅板凳。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我脑中成形。柴房!这些废弃的桌椅!如果我能撬开柴房的门锁……如果我能悄无声息地溜到外墙下……如果我能用那些桌椅搭起一个垫脚……再借助什么……翻过去!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外墙根下,一张缺了腿、歪倒着的高背竹椅。它旁边,还有一张断了一条腿的八仙桌,斜靠在墙上。它们的位置……似乎可以!
希望的火苗猛地窜起,灼烧着我的理智。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怀瑾留下的银元!我摸索着将它从袖中取出。这小小的、边缘锋利的金属片,此刻成了我唯一的武器,唯一的钥匙。
我挪到柴房门口。那扇门是厚重的旧木板,门轴大概很久没上油了。门缝下方,透进外面看守搁置的灯笼微弱的光晕。我屏住呼吸,将薄薄的银元边缘,小心翼翼地塞进门板与门框之间那道狭窄的缝隙。银元冰冷坚硬,我一点一点地试探,一点一点地用力。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涩得生疼,我却不敢眨一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黑暗中,只有银元与粗糙木头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摩擦声,和我自己沉重如擂鼓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指尖传来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咔哒一声!门闩里面那个小小的、卡住锁舌的木质楔子,在银元边缘的撬动下,松动了!
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跃出喉咙。我强压下狂喜,用尽全身力气,将身体死死顶在门板上,同时手腕猛地向下一压!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极其轻微的摩擦声响起,沉重的木门,被我推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挤过的缝隙!
一股冰冷的、带着自由气息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我像一尾搁浅濒死的鱼突然被抛回水中,贪婪地吸了一大口。看守的鼾声就在几步外,带着浓重的酒气。灯笼的光晕在他脚边晃动。
我侧着身,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影子,从那道缝隙里滑了出去。脚下是冰冷的泥土,踩上去毫无声息。我的眼睛迅速适应着微弱的光线,死死盯着天井对面那堵高墙,以及墙根下那堆废弃的桌椅。
蹑足。屏息。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看守的鼾声依旧,他歪坐在一张小竹凳上,头垂在胸前。我绕过他,像猫一样无声地穿过小小的天井。腐朽木头的霉味扑面而来。我扑到那堆杂物前,目光迅速锁定那张歪倒的高背竹椅和那张断腿的八仙桌。
用尽全身力气,我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八仙桌扶正,让它断腿的一侧勉强倚住墙壁。桌子摇晃了一下,我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稳住!我立刻搬起那张高背竹椅,将它斜靠在八仙桌相对稳固的一侧。一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梯子搭成了。它看起来如此脆弱,摇摇欲坠。
来不及犹豫,也顾不上恐惧。我手脚并用,抓住竹椅的靠背,踩上八仙桌那粗糙不平的桌面。脚下的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桌子剧烈地摇晃起来!我死死抓住冰冷的竹椅背,指甲几乎要抠进竹篾里。稳住!一定要稳住!汗水瞬间浸透了里衣。
借着竹椅的高度,我奋力向上探身,指尖终于够到了冰冷粗糙的墙头!瓦片冰凉刺骨,边缘锋利。我咬紧牙关,双臂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力量,猛地向上一撑!身体借力向上,胸口狠狠撞在坚硬的墙头上,痛得我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不能停!不能松手!
我拼死将一条腿甩了上去,勾住墙头内侧的瓦片。粗糙的瓦砾瞬间划破了裤腿,刺进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我闷哼一声,不顾一切地翻滚!身体像一块沉重的石头,不受控制地向外侧栽去!
失重的眩晕感猛地攫住了我!风声在耳边呼啸!我下意识地蜷缩身体,护住头脸。
砰!
身体重重地砸在墙外的泥土地上,溅起一片冰冷的尘土。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左腿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脚踝处更是火烧火燎。我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叶像破风箱一样抽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疼痛。冷汗瞬间湿透了单薄的孝服,紧贴在冰凉的脊背上。
墙内,隐约传来一声模糊的呵斥:什么声音!
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灯笼的光晕晃动。
跑!立刻!马上!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剧痛和恐惧。我挣扎着爬起来,左腿刚一用力,脚踝处便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差点让我再次摔倒。是扭伤,还是……断了顾不上了!我咬破了下唇,腥咸的血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和力量。
我拖着那条剧痛的腿,一瘸一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与祠堂大门相反的方向,没命地狂奔!身后,祠堂那边传来更大声的呼喊和杂沓的脚步声,灯笼的光亮在黑暗中乱晃,像索命的鬼眼。
跑了!那贱人跑了!
快追!分头追!绝不能让她跑了!
往河边!往林子!快!
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脚下的路坑洼不平,每一次落脚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左腿的剧痛一阵阵袭来,牵扯着神经,视野阵阵发黑。我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求生的本能,朝着镇外那条通往大路的方向狂奔。身后追捕的呼喝声越来越近,灯笼的光亮在黑暗中跳跃,如同跗骨之蛆。
不能停!停下来就是死!沉塘的冰冷潭水仿佛已经漫过了我的口鼻!
我冲进一片稀疏的林子,枯枝败叶在脚下发出咔嚓的碎裂声。一根横生的低矮树枝猛地抽打在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疼。我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又硬生生稳住身体,继续向前冲。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血腥味。
终于,脚下坑洼的土路变成了相对平整的石子路。这是通往县城的大路!远处,隐约传来了低沉的、有节奏的轰鸣声,像某种巨大野兽的喘息。
是火车!
希望的火苗瞬间点燃了濒临熄灭的意志。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扑去。转过一个弯,一片开阔地出现在眼前。昏黄摇曳的站台灯光下,一列黑黢黢的、喷吐着滚滚白烟的钢铁巨兽正停在那里。汽笛发出一声悠长而刺耳的嘶鸣——呜——!
车门正在关闭!
等等!等等我!
我嘶哑地喊叫出来,声音破碎不堪,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清。我拖着那条废腿,用尽最后的力量扑向最近的一节车厢。
站台上寥寥几个模糊的人影,投来诧异的目光。身后的追兵呼喝声似乎更近了!我扑到车厢门口,冰冷的铁梯就在眼前。一只脚刚踏上铁梯,车厢门已经开始缓缓合拢!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从门缝里伸出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快上来!
一个粗嘎的、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男声吼道。
是列车员!我被他像拎小鸡一样拽上了车。就在我身体被拉进车厢的瞬间,哐当一声巨响,沉重的铁门在我身后猛地合拢,隔绝了外面冰冷的空气和……那越来越近的灯笼光与叫骂声。
我瘫倒在车厢门口冰冷肮脏的地板上,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只剩下剧烈到无法控制的喘息和劫后余生的虚脱。左腿脚踝处的剧痛此刻才毫无遮拦地爆发出来,疼得我眼前发黑,几乎晕厥过去。
喂!要票的!
列车员皱着眉,不耐烦地踢了踢我的腿。他穿着深蓝色的制服,油腻腻的帽子歪戴着,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不耐。
票我茫然地抬头。身无分文,只有一身破旧的孝服和……袖子里那枚救了我一命的银元。
我颤抖着手,摸出那枚带着我体温和汗水的银元,递了过去。银元在昏黄的车灯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冰冷的光泽。
列车员一把抓过银元,在手里掂了掂,又狐疑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满身泥污、头发散乱、脸上带着血痕和污迹、孝服被扯破,左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他撇了撇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把那枚银元揣进了口袋,不耐烦地挥挥手:滚到后面车厢去!别在这碍事!晦气!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左腿却完全使不上力。我拖着那条伤腿,用双手和仅剩的一条好腿,艰难地、一点点地,爬过冰冷坚硬的车厢连接处,爬向后面弥漫着汗臭、烟草味和廉价脂粉味的拥挤车厢。周围是各式各样的脚,穿着破旧草鞋的、打着补丁布鞋的、沾满泥污的皮鞋……偶尔有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好奇、冷漠、或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最终,我蜷缩在两节车厢连接处一个相对昏暗的角落里,背靠着冰冷震动的车壁。车轮碾过铁轨,发出单调而巨大的哐当哐当声,震得我全身的骨头都在发麻。左腿的剧痛像潮水般一波波涌来,意识在疼痛和极度的疲惫中沉沉浮浮。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浓墨般的黑暗。只有偶尔掠过的一点灯火,像鬼魅的眼睛,一闪即逝。
上海,这个只在怀瑾口中听过几次的、遥远而模糊的名字,此刻成了我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巨大的恐惧和茫然包裹着我,但心底深处,那枚被体温焐热的银元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力量,还有怀瑾最后那句话,在哐当哐当的车轮声中,微弱却固执地回响:
活着……才有路……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经历了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轮回,火车终于在一阵更加刺耳的刹车声和弥漫的白色蒸汽中停了下来。巨大的上海北站几个字,在晨曦微露的灰白天色中,带着一种冰冷陌生的庞大气息,撞入我的眼帘。
我拖着那条依旧钻心疼痛的伤腿,几乎是爬着下了车。站台上人潮汹涌,像浑浊的河流,裹挟着各种口音、汗味、尘土和喧哗。我像一个突兀的、肮脏的漂流物,被这股洪流推搡着,跌跌撞撞地涌出车站。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窒息。灰蒙蒙的天空下,是望不到头的、高高低低的房屋,无数狭窄的弄堂像怪兽的肠子一样扭曲延伸。巨大的、丑陋的烟囱矗立着,喷吐着滚滚黑烟,将本就阴沉的天空涂抹得更加污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气味——煤烟、垃圾的腐臭、廉价脂粉、汗液,还有无数人拥挤在一起生活的浑浊气息。黄包车夫拉着客人吆喝着飞跑,穿着长衫或西装的男人们行色匆匆,穿着旗袍或粗布衣服的女人们挎着篮子讨价还价,衣衫褴褛的乞丐蜷缩在角落……一切都那么混乱、嘈杂、陌生得令人心慌。
我的腿疼得厉害,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我的胃。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巨大的恐慌再次袭来,比在祠堂里面对那张贞烈状时更加冰冷、更加无边无际。我该去哪里我能去哪里
喂!新来的找活干
一个尖利的女声在我耳边响起。
我猛地抬头,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穿着花布棉袄、脸上涂着廉价白粉的女人正叉腰打量着我。她眼神精明,带着一种市侩的审视,目光在我破旧的孝服和明显受伤的腿上扫过,撇了撇嘴。
我……我能干活!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急切地说,声音嘶哑,什么活都行!力气活也行!
女人嗤笑一声:力气活你这腿……啧啧,怕是连站都站不稳吧
她眼珠转了转,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算计,不过嘛……我看你模样底子倒是不差,就是这身打扮……啧啧。跟我走吧,先找个地方给你拾掇拾掇,换身皮。放心,有地方让你‘干活’,躺着就能来钱,可比你卖力气强多了!
躺着就能来钱她那暧昧的眼神和话语中毫不掩饰的暗示,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我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妓院!老鸨!一股强烈的屈辱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压过了饥饿和腿痛。
不!
我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颤抖,我不干那个!
老鸨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尖声道:哟呵!还挑三拣四一个逃难来的乡下寡妇,装什么清高进了这大上海,饿上三天,看你还有没有力气说‘不’!
她伸手就来拉扯我的胳膊。
放开我!
我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连自己都吃了一惊。剧烈的动作牵扯到伤腿,疼得我眼前一黑,趔趄着退后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上。但我的眼睛死死瞪着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狼。
老鸨被我眼中的凶光慑了一下,随即更加恼怒,啐了一口:呸!不识抬举的贱骨头!饿死你活该!
骂骂咧咧地扭着腰走了。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屈辱和愤怒在血液里奔涌。不!绝不能!就算饿死,也绝不能走那条路!怀瑾说过,尊严是自己攥在手里的!我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进掌心。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街对面。一张皱巴巴、被雨水打湿了一半的黄色招工纸,贴在斑驳的砖墙上,像一片枯萎的落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几个模糊的字迹跳入眼帘:
恒丰纱厂……招……挡车工……女工……包食宿……
纱厂挡车工女工包食宿!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冲散了屈辱和绝望!力气活!我干得了!只要给我一个地方睡觉,一口饭吃!我拖着剧痛的腿,几乎是扑了过去,用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被风吹得随时会掉落的招工纸揭了下来,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唯一的生机。
招工纸上模糊的地址,成了我在这个庞大、冷漠城市里的唯一坐标。靠着沿途不断问路,忍受着路人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我拖着那条越来越不听使唤的伤腿,穿过迷宫般的弄堂,走过污水横流的街道,终于在午后,看到了恒丰纱厂那巨大、铁锈斑驳的大门。
门卫室的小窗口里,一张刻板冷漠的脸探出来,上下打量着我这身狼狈不堪的行头。找谁
我……来应工。
我把那张皱巴巴的招工纸递过去。
门卫瞥了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绕过去,后面小门,找工头王麻子!
绕过高大的厂房,机器轰鸣的声音像沉闷的雷声滚滚传来,震得脚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颤抖。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棉絮粉尘味和机油味。在一个不起眼的、堆满废弃木箱和油桶的角落,我找到了那扇油腻腻的小铁门。
一个矮壮的男人正蹲在门口抽烟。他穿着油腻的工装,脸盘很大,坑坑洼洼的皮肤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麻布,果然一脸麻子。他抬起眼皮,懒洋洋地扫了我一眼,目光像冰冷的刷子,在我脸上和腿上停留了片刻,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评估。
王……王工头
我试探着问。
嗯。
他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浓烟,应工的叫什么哪来的
林素心。苏……苏州乡下。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有力。
乡下寡妇
他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腿怎么了
路上……不小心摔了。
我含糊地说,不想提祠堂那堵高墙。
摔了
王麻子冷笑一声,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一股浓重的汗臭和烟草味扑面而来。他猛地伸手,用力在我那条伤腿上捏了一把!
啊!
一阵钻心的剧痛让我忍不住痛呼出声,额头瞬间渗出冷汗,身体控制不住地摇晃。
嗬!
王麻子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瘸了一个瘸腿的寡妇,也想来纱厂当挡车工挡车工要手脚麻利,一站就是十几个钟头!你行吗
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
我能行!
我强忍着剧痛和屈辱,挺直了背脊,声音因为疼痛而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我力气大!我吃得苦!只要给我个机会!工钱……工钱少点也行!我只要个睡觉的地方,有口饭吃!
王麻子眯起眼睛,像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破烂货物。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发出沙沙的声音。沉默了几秒钟,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笑容里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油腻和算计。
行吧,
他拖长了调子,慢悠悠地说,看在你一个寡妇家,无依无靠,怪可怜的份上,老子发发善心,给你个机会。工钱嘛……别人一个月三块大洋,包吃住。你呢……
他伸出两根手指,两块!干不干
两块比招工纸上写的少了一块!我的心猛地一沉。但眼下,我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能留下,能有地方住,有饭吃,就是最大的奢望。
……干。
这个字,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样,带着沉重的沙砾感。
哼,算你识相!
王麻子嗤笑一声,转身推开那扇油腻的小铁门,跟我来!
门后是一条狭窄、昏暗的通道,弥漫着更浓烈的机油和棉絮粉尘的味道。通道尽头,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人吞没。王麻子把我带到一个巨大的、闷热如蒸笼的车间。
眼前是望不到头的、高速运转的纺纱机!一排排,如同钢铁的森林。无数雪白的纱锭在机器上疯狂旋转,发出刺耳的尖啸。细密的棉絮粉尘在闷热的空气中飞舞,像一场永不停歇的灰白色大雪。灯光昏暗,巨大的噪音和飞絮几乎剥夺了人的感官。
几十个女工像被钉在机器旁的木偶,穿着几乎看不出颜色的工装,头发、眉毛上都落满了白霜般的棉絮。她们的脸庞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灰败而麻木,眼神空洞,只有双手在机械地、飞快地动作着——接线头、换纱管、清理飞花……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死寂。
看见没
王麻子指着那些飞速旋转的纱锭,在我耳边吼,声音盖过了机器的轰鸣,你的活!就盯着这些锭子!线断了,立刻接上!纱管满了,立刻换!手脚要快!眼睛要毒!慢了,纱断了堆成山,老子扣你工钱!弄坏了机器,卖了你也赔不起!
他把我推搡到一台空着的机器旁。旁边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同样满身棉絮的女工,麻木地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又迅速低下头去,双手像上了发条一样在纱锭间穿梭。
赵秀英!
王麻子对着那女工吼了一嗓子,新来的!叫林素心!腿脚不利索!你看着点!教教她规矩!出了岔子,连你一起罚!
说完,他背着手,像视察领地的土皇帝,慢悠悠地踱开了。
叫赵秀英的女工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用下巴朝机器旁边一个满是油污的木凳点了点,声音嘶哑干涩:坐着弄。凳子腿不平,自己找砖头垫垫。
她飞快地示范了一下接线头的动作,手指粗糙得像树皮,动作却快如闪电,看清楚了就这样。断头报警铃一响,三声之内必须接上。慢了,麻皮王扣钱狠着呢。
我艰难地坐到那个摇晃的木凳上,顾不得凳面的污秽和那条伤腿传来的阵阵抽痛。机器的轰鸣震得耳膜生疼,飞絮无孔不入地钻进鼻子、眼睛、喉咙,呛得人只想咳嗽。我学着赵秀英的样子,死死盯住眼前那些疯狂旋转的纱锭。雪白的棉线像有了生命,在飞旋中绷紧、延伸,发出细微的、紧绷的嗡嗡声。
突然,旁边一个纱锭上的线啪地一声断了!断开的线头猛地弹起,报警的小铁片立刻发出刺耳的叮铃铃尖叫!
我的心猛地一跳!学着赵秀英的动作,伸手去抓那乱舞的断头。可手指僵硬笨拙,沾满了汗水和油污,滑溜溜的。那纤细的棉线像泥鳅一样,怎么也捏不住!眼看报警铃已经响了两声!
旁边伸过一只粗糙的手,快如闪电般一捻、一绕、一接!断头瞬间接好,报警铃戛然而止。是赵秀英。她甚至没看我一眼,继续盯着自己面前的纱锭。
谢……
我的谢字还没出口,就被她嘶哑的声音打断:看着你自己的机器!管好你自己!慢了扣钱!
巨大的挫败感和羞耻感涌上来。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混合着棉絮,黏腻地糊在脸上。左腿的疼痛在持续的坐姿下变得更加尖锐。一天下来,我的手指被飞旋的纱线勒出数道血痕,指尖被锋利的纱管边缘割破了好几处。动作永远慢半拍,断头报警铃在我负责的区域响起的次数最多。每一次刺耳的铃声,都像鞭子抽打在我的神经上。
放工的汽笛终于凄厉地拉响,如同天籁。十几个小时不间断的轰鸣、粉尘、紧张和腿痛,早已将我的精神和体力压榨到了极限。我几乎是瘫在摇晃的木凳上,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依旧嗡嗡作响,残留着机器的轰鸣。
新来的,走!吃饭去!
赵秀英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她和其他几个女工一起,拖着同样疲惫不堪的身体,像一群沉默的影子,走向车间角落一个更昏暗、更肮脏的小门。
所谓的包住,是厂房后面用薄木板和油毡胡乱搭建起来的几排低矮窝棚。所谓的包吃,则是窝棚区中间一个散发着馊水味的棚子下,两口巨大的、黑乎乎的铁锅。一个肥胖的厨娘用长柄勺敲着锅沿,吆喝着:排队!排队!晚了没得吃!
队伍排得老长。轮到我的时候,锅里只剩下一点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的菜汤,几片发黄的烂菜叶可怜地漂浮着,还有两个比鸡蛋大不了多少的、黑黄色的杂粮窝头。这就是两块大洋一个月的包吃。
端着那碗汤和两个窝头,跟着赵秀英走进分配给我们的窝棚。一股浓烈的霉味、汗味和劣质煤油味混合在一起,熏得人头晕。棚子里两边是长长的、用砖头和木板搭成的通铺,上面胡乱铺着破草席和辨不出颜色的薄被褥。几十个女工挤在一起,像沙丁鱼罐头。
赵秀英找了个靠墙角的空位,示意我坐下。她三口两口就把窝头塞进嘴里,又端起碗,几乎是把那点菜汤灌了下去。我学着她的样子,咬了一口窝头。又硬又糙,像在嚼木屑,还带着一股浓重的霉味。菜汤是温的,咸得发苦,除了盐味,尝不出任何其他味道。饥饿的肠胃在抗拒这种食物,但身体的本能迫使我将它们囫囵吞下。
窝棚里死气沉沉。女工们大多默默地吃着,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声音也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没有人哭,没有人笑,只有咀嚼的细微声响和压抑的咳嗽声。
腿……还疼
赵秀英突然低声问了一句,眼睛依旧看着自己空了的碗。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嗯,使不上劲。
她没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才又低低地说:忍着吧。麻皮王……最会拿捏人。知道你有伤,干不动,才压你的工钱。熬着……熬着就过去了。
她的声音里没有安慰,只有一种认命的平静。她站起身,端着空碗,走向棚子角落一个破木桶,那里是洗碗的地方。
我坐在冰冷的草席上,窝头的碎屑卡在喉咙里,难以下咽。环顾四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张张年轻或已显苍老的脸庞上,都刻着同样的疲惫和麻木。她们也曾是女儿,是姐妹,或许也曾有过别的名字,但在这里,她们都只是挡车工,是纱锭旁的一个影子,是两块、三块大洋就能买走一个月光阴和力气的活机器。尊严这两个字眼,在这个散发着霉味和绝望的窝棚里,显得如此奢侈,如此遥远。
尊严……是自己攥在手里的……
怀瑾的话,在机器的轰鸣余音和窝棚的死寂中,微弱地响起。我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掐进掌心。在这连活着都要耗尽全力的地方,尊严,究竟藏在哪里
日子就在这无休止的轰鸣、飞絮、麻木的劳作和难以下咽的食物中,一天天滑过。左腿的剧痛渐渐变成了持续的钝痛和僵硬,像一根生锈的铁条嵌在骨缝里,提醒着我那堵高墙的存在。我强迫自己适应机器的节奏,眼睛死死盯住那些旋转的纱锭,手指在无数次被割破、结痂、再割破中,终于变得灵活了一些。断头的次数在减少,尽管依旧比不上赵秀英她们的老练。
王麻子那张麻脸不时出现在车间里,背着手,像巡视羊群的恶狼。他的目光总是带着挑剔和算计,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尤其长,那种黏腻的、评估货物的眼神,让我脊背发凉。每当这时,我就把头埋得更低,动作更快,只盼着他快点走开。
月底发工钱的日子,终于在一片压抑的期待中到来。窝棚区的空地上,王麻子坐在一张破桌子后面,面前摆着一个敞开的、油腻腻的布包,里面是散乱的大洋和铜板。他叼着烟卷,手里拿着一个脏兮兮的小本子。
女工们排着队,一个个上前领钱。轮到赵秀英,王麻子眼皮都没抬,丢出三块大洋。赵秀英默默捡起,转身就走。
林素心!
王麻子喊我的名字,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拖长。
我赶紧上前一步。
王麻子慢条斯理地翻开本子,手指在上面装模作样地点了点:新来的,手脚慢,断头多……还摔坏过一个纱管……
他抬起眼皮,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扫过,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两块大洋哼,我看你活儿干得实在不怎么样。这个月嘛……先给一块半!剩下的,看你下个月表现!
一块半!我的心猛地沉到谷底!招工时说好的两块,已经少了一块,现在连这一块半都要克扣!
王工头!
屈辱和愤怒瞬间冲垮了恐惧,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了,说好的是两块!我……我干得再不好,也干满了工时!凭什么只给一块半
周围的女工都看了过来,眼神里有惊讶,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
凭什么
王麻子把烟屁股狠狠摁在桌上,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那股浓重的汗臭和烟草味再次袭来。他个子不高,却带着一股凶悍的压迫感,手指几乎戳到我的鼻子上,就凭老子说了算!就凭你这瘸腿耽误了机器!不服不服你现在就给我滚蛋!有的是人等着进来!
滚蛋离开这里,我能去哪里饥饿、露宿街头、被那个老鸨抓走……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心脏。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身体因为愤怒和屈辱而微微颤抖,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麻子看着我煞白的脸和紧咬的嘴唇,似乎很满意我的沉默。他嘿嘿一笑,从布包里摸出一块大洋和几个铜板,像打发叫花子一样丢在我脚边的泥地上。
拿着!再敢跟老子顶嘴,下个月一块都没有!滚!
他恶狠狠地骂道。
冰冷的银元和更冰冷的铜板,躺在肮脏的泥地里。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我弯下腰,颤抖着,一点点捡起那带着泥污的钱币。每一枚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手心,更烫着我的心。尊严在这屈辱的弯腰和捡拾中,被彻底踩进了泥里。
忍忍吧……
赵秀英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胳膊拧不过大腿……麻皮王……就是这厂里的大王……
窝棚里,昏黄的煤油灯摇曳着,将女工们疲惫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墙上。我蜷缩在角落的草席上,手心紧紧攥着那一块半沾着泥污的工钱。铜板的棱角硌着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口那片被反复践踏的荒芜来得剧烈。
尊严……是自己攥在手里的……
怀瑾的话语在耳边回响,此刻却像一句飘渺的嘲讽。攥我攥住了什么是这枚冰冷的铜板还是这身被飞絮浸透的破衣烂衫在这连呼吸都带着尘土和屈辱的地方,尊严藏身的缝隙在哪里
日子在屈辱的沉默中继续流淌。我像上了发条的机器,在轰鸣的车间里重复着单调的动作,忍受着王麻子变本加厉的刁难和克扣。他总能找到理由——纱线接头不够平滑、动作慢了半拍、地上落了点飞絮……每一次,都伴随着他刻薄的辱骂和工钱的缩减。女工们私下议论的声音也渐渐钻入我的耳朵。
听说了吗麻皮王又扣了新来那个瘸腿的钱……
唉,作孽哟,专捡软柿子捏。
小声点!让他听见,连你一起倒霉!听说他跟管账的穿一条裤子,工钱账目都是他说了算……
就是!听说他克扣的钱,都进了自己腰包!连上面拨下来给咱们买‘防飞絮口罩’的钱都……
克扣!进腰包!这些零碎的议论像黑暗中的火星,骤然点亮了我心中某个角落。一个模糊的念头,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勇气,开始滋生。
我开始留意。在震耳欲聋的噪音掩盖下,在弥漫的飞絮粉尘中,我的目光不再仅仅盯着那旋转的纱锭。我留意王麻子巡视的路线,留意他腰间那串叮当作响的钥匙。我留意他习惯在下午三四点钟,车间最闷热、人最疲惫的时候,独自一人溜达到堆放废旧零件和备用纱管的后仓库附近,消失一段时间。那里相对僻静,机器的轰鸣声也弱一些。
我还留意到,那个负责发放工钱时记账的、戴眼镜的瘦高个张先生,每次发完钱,都会和王麻子低声交谈几句,然后两人一前一后,朝厂区角落那个小小的账房走去。账房的门,总是关得很紧。
心,在麻木的疲惫下,开始隐秘地跳动,带着一种危险的、孤注一掷的节奏。
转眼又是月底。空气闷热得如同凝固的油脂,车间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棉絮和汗水的酸馊味。王麻子照例在发工钱时对我百般挑剔,最后只丢给我一块大洋和几个铜板。这一次,我没有争辩,甚至连弯腰去捡的动作都显得格外顺从。我只是低着头,默默捡起钱,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仿佛能冻结血液。
下午三点,闷热达到了顶点。机器的轰鸣似乎都带上了一种粘滞的倦怠。我瞥见王麻子像往常一样,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骂骂咧咧地朝后仓库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消失在仓库那扇半掩的破旧木门后。
机会!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手脚冰凉,指尖都在发颤。不行!被发现就完了!会被打死!会被赶出去!饿死!冻死!或者更糟……那老鸨的脸又浮现在眼前……
但另一个声音,更尖锐、更执拗地压倒了恐惧——难道就这样一辈子被他踩在泥里像狗一样摇尾乞怜,只为一口馊饭怀瑾用命换来的活着,难道就是这样毫无尊严地苟延残喘!
尊严……是自己攥在手里的……
那声音带着怀瑾最后的滚烫气息,穿透恐惧的冰层。
攥住它!林素心!攥住!
一股近乎蛮横的力量从心底最深处爆发出来!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滚烫浑浊的空气像烈酒一样烧灼着喉咙。趁着旁边女工低头换纱管的瞬间,我像一道无声的影子,飞快地、一瘸一拐地闪出了嘈杂的车间,贴着墙根,朝着后仓库的方向摸去。
仓库的木门果然虚掩着。我屏住呼吸,侧身挤了进去。里面光线昏暗,堆满了各种生锈的机器零件、废弃的木头箱子和成捆的备用纱管,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和尘土味。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和男人粗重的喘息。
我躲在几个巨大的木箱后面,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透过木箱的缝隙,我看到王麻子背对着我,正蹲在一个角落。他面前是一个半开的、沉重的旧铁皮柜。他正把手里一卷卷用麻绳捆扎好的纸钞和银元,小心翼翼地塞进柜子深处!旁边还散落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麻布小袋子,隐约露出里面银元的光泽!
就是他克扣的工钱!还有那些不知来源的黑钱!证据!
就在这时,王麻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他那张麻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浑浊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仓库!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连呼吸都停滞了!被发现了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仓库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接着是工头们焦急的吆喝:快!三号机断纱堆了!都过去帮忙!
王麻子骂了一句脏话,似乎很不情愿被打扰。他飞快地把手里最后几卷钱塞进铁皮柜,哐当一声关上柜门,又胡乱挂上一把旧锁(并非他腰间那把黄铜钥匙的锁),然后急匆匆地转身,朝仓库门口跑去。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仓库门被砰地一声带上。
死寂。只剩下我狂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我瘫软地靠在冰冷的木箱上,大口喘着气,仿佛刚从溺水的边缘挣扎回来。
证据!那铁皮柜!那些麻布袋子!它们就在那里!像黑暗中闪烁的毒药,也像唯一的光。
我没有时间犹豫。机会稍纵即逝!我拖着依旧僵硬发软的腿,扑到那个角落。铁皮柜关着,挂着一把普通的旧锁。我的目光急扫四周——墙角堆着一些废弃的工具!生锈的扳手、断头的铁棍……我一眼看到一把沉重的、足有一尺多长的铁扳手!它冰冷、沉重,沾满油污,躺在尘土里。
我几乎是扑过去,一把将它抓在手里!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掌心蔓延,那沉甸甸的分量,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心悸的暴力感。一种本能的、毁灭的冲动瞬间攫住了我——砸开它!砸开那个柜子!把那些沾满血泪的钱砸个稀巴烂!或者……用它砸碎那张令人作呕的麻脸!让他的血,洗刷我的屈辱!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如此诱人,带着一种嗜血的快感,让我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扳手几乎要脱手挥出!
就在这时,怀瑾临终前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在我脑中炸响:
素心……尊严不是别人给的……
不是砸碎什么!不是毁灭谁!
那声音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我心中暴戾的火焰。我猛地顿住,高举扳手的手臂僵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扳手冰冷的重量,此刻清晰地提醒着我它的本质——它可以是凶器,也可以是工具。
我要的,不是同归于尽!不是堕入深渊!
我要的,是活着的清白!是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的权利!
目光落在柜子旁边那几个鼓鼓囊囊的麻布小袋子上。其中一个袋口没扎紧,几枚银元滑落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这些,正是他克扣的工钱!是女工们的血汗!
一个更清晰、更决绝的计划瞬间成形。我丢下那把沉重的铁扳手,发出哐啷一声闷响。我飞快地解开其中一个最沉的麻袋,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银元和卷好的纸钞!我毫不犹豫地将它拖到仓库最深处、一堆废弃棉纱包的后面,用厚厚的、沾满油污的棉纱将它严严实实地盖住、藏好。
做完这一切,我迅速抹掉地上的痕迹,捡起那把铁扳手,踉跄着退回到最初藏身的木箱后面。心脏依旧狂跳,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我攥紧了扳手,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让我异常清醒。
尊严,不是别人给的。这一次,我要用它,为自己,也为那些和我一样被踩在泥里的人,撬开一道缝隙!
仓库的门再次被推开。王麻子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未消的怒气,大约是刚才处理断纱并不顺利。他径直走向角落的铁皮柜,掏出腰间那把黄铜钥匙,准备打开柜门——他显然没注意到那把旧锁已经被他刚才匆忙间换成了自己的锁。
就在他弯腰开锁的瞬间,我从藏身的木箱后猛地站了出来!拖着那条不利索的腿,一步步,朝着他走去。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仓库里异常清晰。
王麻子闻声猛地回头,看到是我,先是一愣,随即那张麻脸上迅速堆起混合着惊愕、恼怒和惯常轻蔑的表情:林素心你个瘸腿婆娘跑这里来干什么找死啊!
我没有停下脚步,依旧一步步向前。手中的铁扳手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恶意让我胃里一阵翻腾,但此刻,愤怒压倒了生理的不适。
王麻子,
我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力量,你克扣女工工钱,中饱私囊。账目不清,连上面拨的口罩钱都敢贪。今天,该清算了。
放你娘的屁!
王麻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暴怒,脸上的麻点都涨成了紫红色。他哐当一声甩上刚打开一条缝的铁柜门,钥匙也顾不上拔,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猪,直直朝我扑了过来!你个贱货!敢污蔑老子!老子今天弄死你!
他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狠狠朝我的脸扇来!那力道,足以打掉几颗牙齿!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我脸颊的瞬间,我积蓄了所有力量的身体猛地向旁边一拧!那条伤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我咬紧牙关,借着拧身的力道,双手抡起一直拖在身后的沉重铁扳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他伸过来的手臂狠狠砸了下去!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伴随着骨头碎裂的轻微咔嚓声!
嗷——!
王麻子发出杀猪般的惨嚎!他捂着自己瞬间扭曲变形的小臂,剧痛让他脸上的麻点都扭曲起来,豆大的汗珠瞬间冒了出来,身体踉跄着向后倒去。
你……你个疯婆娘!你敢……
他疼得话都说不利索,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暴怒,挣扎着想爬起来。
我没有给他机会。刚才那一下反击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扳手脱手掉在地上。但我知道,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拖着剧痛的腿,合身扑了上去!趁着他剧痛倒地、挣扎失衡的瞬间,用尽全身的重量和残余的力气,将他死死地压在了地上!
我的双手,带着几个月来积攒的所有屈辱、愤怒和绝望,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指甲深深陷入他油腻的皮肉里!
呃……放……放开……
王麻子眼球暴突,仅剩的一只手胡乱地抓挠着我的手臂和脸,留下道道火辣辣的血痕。他的双腿在地上疯狂地蹬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进气声。浓重的汗臭、烟草味和他口中喷出的腥臭气息几乎将我熏晕。
反抗的力量在缺氧中迅速减弱。他暴突的眼睛里,最初的暴怒和凶狠被一种真正的、濒死的恐惧所取代。那张令人作呕的麻脸,因为窒息而涨成了猪肝色。
杀了他!这个念头如同魔鬼的低语,再次疯狂地冲击着我的理智。只要再用一点力,再坚持几秒钟……这个毁了我、毁了无数女工生活的恶魔,就会彻底消失!为怀瑾,为我自己,为所有被他踩在脚下的人报仇!
尊严……不是别人给的……
怀瑾的声音,再一次,像一道微弱的星光,穿透了复仇的浓雾。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滚烫的杀意,和怀瑾临终前灼灼的目光,在我脑中激烈地撕扯。
不!杀了他,我和他有什么区别我追求的活着的清白,将永远沾上洗不掉的污血!
就在他翻白眼、挣扎几乎停止的瞬间,我猛地松开了手!
咳!咳咳咳!呕……
王麻子像一条濒死的鱼突然被丢回水里,蜷缩在地上,剧烈地咳嗽、干呕,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最原始的恐惧。
我撑着地面,艰难地爬起来,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工装。我看着他像烂泥一样瘫在地上,捂着断臂,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仓库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我自己如雷的心跳。
我没有再看地上的王麻子一眼。我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伤腿,踉跄着走向仓库深处,走向那堆废弃的棉纱包。用尽最后的力气,扒开厚厚的、沾满油污的棉纱,将那个沉甸甸的麻布袋拖了出来。
袋口散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银元和一捆捆的纸钞,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冰冷而罪恶的光泽。这就是证据!女工们被吸吮的血汗!
我拖着那个沉重的麻袋,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到仓库门口。然后,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拉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外,是午后炽烈的阳光,刺得我瞬间睁不开眼。巨大的机器轰鸣声如同潮水般涌来。门外不远处的空地上,几个女工正抬着纱锭走过。她们被突然打开的仓库门和门内拖着一个大麻袋、浑身狼狈、脸上带着血痕的我惊呆了!
看……看什么!
我嘶哑地吼道,声音因为激动和脱力而剧烈颤抖,却异常响亮,穿透了机器的噪音,都来看!看看王麻子这畜生!克扣了我们多少血汗钱!都在这麻袋里!
我的吼声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炸开了锅!那几个女工手里的纱锭哐当掉在地上!她们惊恐地看向仓库里面——王麻子正捂着断臂,脸色惨白地挣扎着想爬起来。
天啊!是工头!
他……他受伤了!
那袋子里……是钱!
消息像野火一样,瞬间燃遍了整个厂区!机器的轰鸣声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骚动压了下去。女工们从各个车间涌了出来,像一股沉默而汹涌的洪流,朝着仓库门口汇聚。她们的脸上不再是麻木,而是震惊、愤怒、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点燃的、积压已久的火苗!
人群越聚越多,黑压压的一片,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聚焦在我脚边那个敞开的、装满钱币的麻袋上,聚焦在仓库里狼狈不堪的王麻子身上。议论声、惊呼声、愤怒的咒骂声渐渐汇聚成一片巨大的声浪。
王麻子!黑心肝的!
那是我们的工钱!
打死他!
群情激愤!有人开始往前挤!
都别动!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声喊道,高高举起那只沾着王麻子血污和油污的手。人群的骚动稍稍一滞。
打他,脏了我们的手!
我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被生活折磨得憔悴、此刻却燃烧着愤怒的脸,我们有王法!把这些钱!把他!送到该去的地方!
我弯下腰,从地上抓起一把尘土,狠狠地抹在自己脸上、脖子上被抓破的血痕上。然后,我用力撕开自己工装的衣襟!刺啦一声!本就破旧的布料被撕开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白的里衣,以及脖颈、锁骨上那些被王麻子抓挠出的、新鲜而刺目的血痕!
在无数道震惊、愤怒、同情的目光注视下,我猛地将沾满尘土和血污的右手食指,狠狠地塞进嘴里,用牙齿咬破!
尖锐的痛楚传来,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指尖。
我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就在这肮脏的工厂空地上,就在这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中,用那根流着血的手指,在我撕开的、肮脏的衣襟内里上,一笔一划,用力地写下一个又一个鲜红刺目的大字:
恒丰纱厂工头王德贵(王麻子),克扣工钱,贪墨公款,意图强奸女工林素心未遂!血泪控诉!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鲜血在粗糙的布料上洇开,每一个字都像用生命刻下的烙印,带着惊心动魄的赤红!写完最后一个字,我高高举起这片血写的控诉,像一面浸透了血泪和屈辱的战旗!
姐妹们!这就是证据!这就是我们的命!
我的声音嘶哑破裂,却带着一种穿透云霄的力量,跟我走!去巡捕房!去讲理的地方!讨回我们的血汗钱!讨回一个公道!
人群彻底沸腾了!
走!去巡捕房!
讨公道!
带上钱!带上王麻子!
愤怒的洪流瞬间淹没了仓库。几个身材壮实的女工冲进去,像拖死狗一样把哀嚎的王麻子拖了出来。有人扛起了那个沉甸甸的、装着血汗钱的麻袋。赵秀英挤到我身边,用力搀扶住摇摇欲坠的我,她的眼睛里第一次没有了麻木,闪烁着泪光和一种陌生的光亮。
素心妹子!我们走!
人群簇拥着我,像护卫着他们的旗帜,浩浩荡荡,涌出了恒丰纱厂那巨大而锈蚀的铁门。午后的阳光,第一次如此毫无遮拦地洒在我满是血污和尘土的脸上,刺眼,滚烫。
通往巡捕房的路,从未如此漫长,也从未如此清晰。身后,是女工们愤怒的呐喊;身前,是未知的裁决。但我知道,无论结果如何,从撕开衣襟、咬破手指、写下血书的那一刻起,我已经攥住了怀瑾所说的、活着的尊严。
巡捕房那扇油漆剥落的绿色大门,在汹涌的人潮面前显得格外矮小。愤怒的女工们簇拥着我和那个装着钱币的麻袋,像一道沉默而汹涌的怒潮,堵住了巡捕房的入口。王麻子像一滩烂泥被丢在门前的石阶上,断臂耷拉着,脸色惨白如纸,早已没了往日的嚣张,只剩下惊惧和怨毒。
门内一阵骚动,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巡捕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看到这阵仗,脸色都变了。为首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巡官,强作镇定地呵斥:干什么!干什么!聚众闹事啊想造反吗都给我散了!
长官!
赵秀英搀扶着我,我挺直了几乎散架的身体,将那片写着血书的衣襟高高举起。鲜红的字迹在阳光下刺目惊心。我们是恒丰纱厂的女工!来报案!告工头王德贵!告他克扣工钱、贪墨公款、意图强奸!
我的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穿透了人群的喧嚣。
巡官的目光扫过血书,又扫过地上瘫软的王麻子和那个敞口的麻袋,里面白花花的银元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眼神变得复杂起来。这显然不是普通的治安事件了。他挥了挥手,示意手下:先把人……都带进来!还有那个袋子!都进来再说!别堵着门!
混乱中,我和赵秀英,还有两个扛着麻袋的女工代表,以及被巡捕架起来的王麻子,被带进了巡捕房阴森的大厅。其余女工被拦在了门外,但她们没有散去,黑压压地聚集在门外,愤怒的低语声浪一波波传来。
接下来的几天,是昏天黑地的审问、对质、取证。巡捕房、地方法院的人轮番上阵。我一遍遍复述那噩梦般的仓库经历,展示脖颈上的抓痕,讲述王麻子长期的克扣和欺压。赵秀英和其他几个胆大的女工也站出来作证,讲述了王麻子克扣工钱、账目不清的种种劣迹。那个沉重的麻袋和里面的钱币,成了最有力的物证。
王麻子起初还想狡辩抵赖,污蔑我偷窃、行凶。但当法庭要求恒丰纱厂提供账目,当那个瘦高个的张先生被传唤,在威严的法庭和如山铁证面前,他脸色煞白,抖如筛糠,最终瘫软在地,供认了和王麻子勾结做假账、共同分赃的事实。
真相大白于天下。
最终开庭宣判那日,法庭的旁听席上挤满了人。不仅有恒丰纱厂的女工姐妹们,还有许多闻讯而来的、其他工厂的女工,甚至还有一些穿着朴素长衫、戴着眼镜、神情严肃的陌生面孔——后来才知道,是报馆的记者和关心劳工权益的学生。
法庭庄严肃穆,法官的法槌敲击声清脆有力。王麻子和张先生垂头丧气地站在被告席,像两截被抽掉了骨头的朽木。
……被告王德贵,克扣工钱,数额巨大;贪墨公款;意图强奸,虽未得逞,但情节恶劣……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被告张某某,身为账房,监守自盗,勾结工头,做假账分赃……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判决书宣读完毕,法庭内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的、却充满力量的掌声和女工们低低的啜泣声。赵秀英紧紧抓着我的手,她的手心滚烫,满是汗水。
法官的目光转向站在原告席上的我。我的脸依旧带着伤痕,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但脊背挺得笔直。
原告林素心,
法官的声音平和下来,对你的遭遇,本庭深表同情。被告已受到法律惩处。关于赔偿,你有何诉求可提出具体金额。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旁听席上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王麻子也抬起头,怨毒又带着一丝侥幸地看着我——他大概以为我会狮子大开口。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法庭里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眼前闪过祠堂里那张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贞烈状,闪过仓库里王麻子那张狞笑的麻脸,闪过自己用鲜血在衣襟上写下的控诉……所有的屈辱、挣扎、愤怒和绝望,最终都沉淀下来,凝聚成心底最清晰、最坚定的声音。
我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法官的视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法庭里:
法官大人,我不要钱。
法庭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连法官都露出了明显的讶异。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要活着的清白。
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恒丰纱厂女工林素心,不是任人欺凌的物件!她是一个清清白白、靠力气挣饭吃、活得有尊严的人!
话音落下,法庭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随即,旁听席上爆发出一阵更加热烈、更加持久的掌声!女工们互相拥抱着,泪流满面。那几个报馆记者模样的人,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活着的清白。这五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远超出了法庭的四壁。
走出法院那高大的拱门时,正是晌午。深秋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金灿灿的,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暖意。我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那光芒太盛,太烈,刺得我瞬间睁不开眼,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几个月的阴霾、污浊、屈辱和挣扎,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毫无保留的光明瞬间驱散、灼烧殆尽。
身后,是潮水般涌出的女工们。她们围拢过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一种崭新的、难以言喻的光彩。赵秀英紧紧挽着我的胳膊,她的眼眶通红,却咧着嘴在笑,那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麻木,充满了生气。
素心!素心!我们赢了!
她哽咽着,用力摇晃着我的手臂。
林大姐!谢谢你!
林姐!你真了不起!
七嘴八舌的感激和敬佩将我包围。
就在这时,一个怯生生的、细细的声音,从人群后面挤了进来:
林先生……
我循声望去。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梳着两条稀疏的黄毛小辫,穿着一身明显不合体的、打满补丁的旧工装,小脸瘦削,沾着棉絮,一双大眼睛却异常清亮,正一眨不眨地望着我。
林先生,
她又轻轻地叫了一声,带着孩童特有的认真和困惑,尊严……是什么呀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清泉,瞬间让周围喧闹的人群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再次聚焦在我身上,带着好奇,带着期待,也带着一丝探寻。
尊严
我微微一怔,低头看着这个瘦小的女孩。她的眼睛清澈得像山涧的溪水,映着金色的阳光,也映着我此刻沾着尘灰却挺直的身影。
我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阳光暖暖地洒在我们的肩头。我伸出手,没有去碰她,只是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向上,粗糙的纹路里还残留着洗不掉的油污痕迹,以及几道淡淡的、被纱线勒出的旧疤。
你看,
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和,尊严啊,就像我们掌心里的茧子。
小女孩困惑地眨了眨眼,低头看了看自己同样布满细小伤痕和薄茧的小手。
它不是别人赏的牌坊,
我继续说着,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专注倾听的脸庞,那些曾经麻木、此刻却闪烁着光芒的眼睛,也不是藏在柜子里的银元。
它是你被欺负时,心里那团烧也烧不灭的火!
我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力量,是你饿着肚子,也绝不向污泥里伸手的骨头!
小女孩似懂非懂,但那双清澈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是你累弯了腰,也要把脊梁挺得笔直的力气!
我看着她,也像是在对所有人说,是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把自己的名字,写得端端正正的那股劲儿!
我的目光掠过赵秀英,掠过那些曾经在窝棚里沉默的女工们,掠过远处法院那象征着律法的庄严门楣,最后落回小女孩纯真的脸庞上。
它就在我们自个儿的手心里攥着,
我缓缓地、用力地合拢自己的手掌,仿佛真的握住了某种无形却无比坚实的东西,攥紧了,就谁也抢不走!攥紧了,我们女人在这世上走一遭,才不算白活!才算是……活得像个人!
小女孩看着我的动作,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小小的手掌,然后,她也学着我的样子,慢慢地、用力地,握紧了她的小拳头。小脸上,露出一个似懂非懂、却异常坚定的笑容。
阳光慷慨地洒满街道,将我们这群从黑暗中走出的女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那光芒不再刺眼,它温柔地落在肩头,落在紧握的拳头上,落在每一张带着泪痕却努力绽放笑容的脸上。
路还长,前路或许依旧荆棘密布。但此刻,掌心那枚看不见的烙印,滚烫而真实。
攥紧了。这一次,谁也别想再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