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帝畿,中容。
作为息王朝的帝都,中容一直是息人最敬仰的地方。因为这里不仅汇集了天下的游商旅人,更是几百年来大息的权力中心,同时也是各国兵锋所不敢染指的唯一净土。
尽管这些年的大息早已经名存实亡,但各国依旧尊息帝为天下共主,各国诸侯依旧是息帝之臣,天下各国百姓依旧是息帝的子民。
坐落于帝都中容城中央,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帝宫依旧如五百年前建造时的壮丽恢弘,美轮美奂,然而,此时的大息帝宫内却弥漫着几近可闻的颓废之气。宫中禁卫们无精打采的把守着各个宫门,廊桥上偶尔路过几个形色匆匆的宫婢,在偌大的帝宫下显的死气沉沉。
帝宫的一座偏殿里,一个身着日月星辰衮袍,满脸消沉的青年正饶有兴味的躺靠在金丝软塌上,手里把玩着一尊三足玉樽,全然没有注意到殿中站立的两人,只是自顾自的拎起银壶,斟满酒樽,尔后仰头一饮而尽。
殿中躬身站立的两位高冠老者彼此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位身材高瘦,面色蜡黄的老者稽首道:“陛下,前些日郕国已经向弈国宣战,甚至扬言要攻占云州,申国和须国也与郕国议和并愿意各自撤军,而崇国目前似乎并无动静。”
“哦,他们又打起来了啊。”说话的青年正是当今的息帝,名义上各国诸侯的共主,一个十几岁便被强行推到帝王宝座上的摆件。
“陛下!”另一位身材略矮,留有山羊胡须的老者趋身走出,朝息帝揖了揖手:“弈侯膝下两子恐皆殁,臣担心……”
“什么?弈侯绝后了?两个儿子都死了吗?”息帝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惊诧的问道。
“呃”似乎有些纳闷息帝为何会对这个消息如此感兴趣,两名老者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其中那名山羊胡老者回道:“就在几天前传来的消息,说弈侯的两个儿子遭到了伏击,世子身死,小公子失踪,现在弈国上下全国缟素。”说完不由的轻声一叹,可惜了如此风采惊艳之人竟英年早逝,当真是天妒英才。
“哦,知道了。好了,朕该回殿了,朕要去看看柔儿。”说罢,息帝便摇摇晃晃的拎着酒壶起身欲走。
二人见状,急忙扑上前去拉住息帝的衣角,急切的说道:“陛下,且听臣等一言……”
“放肆!你们给朕撒手!撒手!”息帝抽回衣袖不得,索性一脚将二人踹倒在地,尔后打了个酒嗝摆了摆手:“以后没事别、别来烦扰朕,都退下吧。”说着便在宫人的搀扶下头也不回的往寝宫走去。
两位老人突然如失去了主心骨一般颓然的跪倒在地上,不住的摇头叹气,双眼中已是泪光婆娑。
“大息的列祖列宗啊,你们睁开眼看看吧,我大息已病入膏肓,国之将亡,国之将亡啊!”一声声痛彻心扉的嚎哭声在空荡荡的殿内回响,只是这痛心疾首的呼喊又能唤醒谁呢?
千里之遥,落湖村。
“昨日一直没机会问你,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言慎坐在床头,温暖的看着眼前正给自己换药的可人儿。
女孩手上轻柔的动作一顿,扬起小脑袋冲着言慎甜甜一笑:“我叫吟歌,吟唱的吟,歌声的歌,十三岁了,你可以叫我吟儿,我爷爷就是这么叫我的。”
“吟~歌~”言慎一字一字的反复咀嚼着,随后脸上浮现出一抹和煦的笑容,“这名字倒与你十分相配。”
“大哥哥你呢?”卫吟歌歪着脑袋问道。
“我叫言慎,比你大三岁。”
“唔……”卫吟歌嘟起樱口,秀眉紧蹙,小小的脸蛋上布满了疑惑:“大哥哥才十六岁就出来打仗啊……”言慎瞧着面前的可人儿一副苦苦思索却又百思不得其解的可爱模样,不禁嘴角上扬,勾起一道浅浅的弧度。
“真是想不透……”卫吟歌苦着一张小脸,可怜兮兮的望着言慎。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瞪的犹如铜铃一般:“啊!对了!是不是因为家里没饭吃了才把你送到军中的啊,我听爷爷说很多跟慎哥哥一样大的,都是因为家里穷的养不起了,就给送去当兵吃粮呢,只是活下来的却没几个,他们真可怜!慎哥哥,吟儿可不想慎哥哥死。”
言慎感觉有些好笑,伸出手轻轻的碰了下卫吟歌的发髻,“慎哥哥当然不会死,我还有很多事要去做呢。”说着,眸底陡然划过一丝狠戾,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些士兵临死挣扎的身影,大哥对自己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以及为了掩护自己出逃而毅然留下来断后的将士们。
为什么为什么如此绝密的路线竟遭敌人袭击,为什么偏偏要我们来冒这个险?为什么要我大哥替你们去死!
“慎哥哥?慎哥哥?”
一声声急迫的呼唤将言慎从痛苦的回忆中拉了回来,抬眼只见卫吟歌正满眼不安的看着自己,脸上写满了担忧和害怕。言慎心中一暖,勉强扯出一抹宽慰的笑意:“别怕吟儿,我没事。”
听到言慎这么说,卫吟歌当即伸出一根白嫩的小手指在言慎面前晃了晃:“那我们拉钩钩,慎哥哥要答应吟儿,永远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
言慎一怔,无奈的伸出手去,浅藏温柔。
落日余晖中,两手相交,双指相扣,立下最纯真的誓言。
银铃般欢快的笑声穿过炊烟袅袅的小屋,被晚风吹散在天地间。
夜幕再次降临,一间简陋的土房子内,昏黄的烛光将矮桌上的三道人影拉的很长很长,不时的随着烛光摇晃。
晚饭可称得上寒酸,一点山里的野蔬、几块苦麦面做成的大饼,以及一盘风干的野味便是三人这几天日常的饮食。虽说环境简陋加之条件艰苦,可席间也是言笑晏晏、其乐融融。
“晚辈有一事不明,还望卫老先生不吝赐教!”说话间,言慎放下碗箸恭声问道。
“哈哈哈,但凡公子有事相问,老朽必定知无不言,”卫老倌笑着捻了捻胡须,“再者,若公子不嫌弃我老人家身卑位贱,也可以跟吟儿一样,叫我一声爷爷。”
言慎点了点头,都说救命之恩,恩同再生,如此还讲什么尊卑贵贱呢?“爷爷,既然您一身医术了得,为何却要隐居在这雪山之中呢?如今天下纷乱,黎民荼毒,死伤者不计其数。您为何不出山济世,救死扶伤,如此,也不埋没了您圣手的名声啊。”
卫老倌扬了扬花白的眉头,却也并不言语,只是捻须抿嘴微笑。不多时,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之事,仰头大笑了起来:“公子果然聪慧过人、博闻强识,居然连老朽这等山野之人都听说过,不愧为公侯之后啊。”
言慎淡淡一笑:“我深受重伤,几近奄奄,而您却能把一个将死之人在短短数日之内救醒初愈,此等医术这世间恐怕没几个人能有吧。再者,您虽隐于这雁回雪原,却是申国口音,又是姓卫,难道这还不能推测出您的真实身份吗?以您的年纪,改变说了几十年的家乡口音可不容易呢。数十年前,玉寰山下杏林圣手卫苍语可谓名扬诸国,我年少浅薄,虽然无缘亲见,却也听我大哥说起过。”
卫老倌端起一杯浊酒呷了一口,万分感慨的摇了摇头:“都是过往云烟罢了,如今这天下四处兵戈,烽烟遍地,我一个糟老头儿,任凭我救死扶伤,又能救得了多少人呢?战火连年,即便是有千百个卫苍语,也不能救其万一啊!况且,老朽为今就只剩下吟儿这么一个孙女了,将来只盼她能嫁个本分人家,粗茶淡饭,生儿育女,老朽也就无所遗憾了。”说着慈爱的望了一眼一脸茫然的卫吟歌。
言慎心知卫苍语所言非虚,也知道当今天下的形势与现状,或许能在这远离纷乱的地方了度残生,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低头看了看自己白皙却长满薄茧的右手,言慎不禁皱眉呢喃,似乎是在问卫老倌,又像是在问自己:“如果连您都不能救死扶伤,又有谁能解百姓疾苦呢?”
“能救黎民苍生者,唯天下雄主而已。”卫老倌喟然一叹,道不尽满腹怅然。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又是七天之后。
这期间,在卫家祖孙的悉心照料下,言慎的箭伤与内伤已经恢复的大差不差了,只要不使蛮劲,几乎已与常人无异,只是这身上的血痂依旧十分骇人。不过卫老倌也说过,他能保这伤口不会留下太深的疤痕,只是会有些浅印罢了。
此外,卫老倌还告诉言慎,他能跌落湍急的冰河中漂流数日而不死,除了上天眷顾之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体内存在一股磅礴的内息,正是这股内息在其四肢百骸中循环不止,才使得言慎免于失温失血而死。
暂时放下一切的言慎,在这座小村庄里安静的养着伤,不免生出许多隔世之感来。倒是卫吟歌,整日里缠着言慎,平时几乎也是形影不离,一口一个“慎哥哥”的叫着,直看的卫老倌是摇头而笑。
落湖麓下,一座简陋低矮的小院落孤零零的伫立在积雪中,宛如沧海一粟。一个穿着粗布麻衣,外套皮毛短衫的少年静静地站在院门前,如雕塑一般岿然不动,任由寒风扬起两缕鬓发。
“慎哥哥!”
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言慎转过身去,微笑的朝屋中走出的卫吟歌招了招手:“吟儿,过来。”卫吟歌听罢,十分开心的跑向言慎,在他面前站定,仰着小脑袋问道:“慎哥哥,你在看什么呀?”
“我在看,这里怎么去往外面。”言慎心有所想的说道:“此处地处深山,终年积雪覆盖,鲜有人迹,这些日子,除了偶尔见过邻近的几家猎户外,便再也不见其他生人。所以,我就在想,这里能通外大山外面的道路到底在哪。”
“慎哥哥,你要离开这儿吗?”卫吟歌失落的低下了头。
言慎见状,自是也清楚,恐怕自己说要离开的话让卫小丫头感到难过了。轻叹了口气,言慎望着白雪皑皑的远方,喃喃的低语道:“可我必须得要离开的。”
“那你的伤……”
“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再过几天就能完好如初了。”见卫吟歌如此关心自己,言慎也不想让她过分感伤,于是故作轻松的打趣了起来:“这多亏了爷爷和你这位妙手仁心的小医女啊。”
卫吟歌脸上一红,“其实我就是帮着熬熬药,也没做什么啦。”说着,她突然抬起头来踮起脚尖,神秘兮兮的凑近言慎的耳边说道:“慎哥哥,我知道怎么出去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