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林野离开家那天,雨下得像天被捅了个窟窿。十七岁的我隔着被雨水模糊的窗玻璃,死死盯着他被押上警车的背影。车门关闭的闷响砸碎了我最后一点力气,我瘫软在地,耳朵里灌满父亲绝望的嘶吼:那是你妹妹的错!是她冲出去的!林野你说啊!
没人听见。车轮碾过积水,卷起浑浊的浪,也卷走了我生命里唯一的光。从那天起,我的名字叫林晚,也是林野的罪证——那场毁掉我们一家的车祸,方向盘后坐着的,其实是我。
十年。足够一个城市改换筋骨,也足够让愧疚长成盘踞在心脏上的荆棘。我成了一名骨科医生,手指精准稳定,切开皮肤,复位骨骼,用金属与螺钉重建坍塌的肉身。可我救不了坍塌的家。父母早已在绝望中分崩离析,各自沉沦,杳无音讯。只有哥哥,像一块沉重的碑石,压在我每一次呼吸的间隙里。
探视日。监狱厚重的铁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过分灿烂的阳光。空气里是消毒水、陈旧布料和无数压抑情绪混合的滞重气味。我攥着那张薄薄的探视卡,指尖冰凉。
他坐在固定的位置,隔着厚厚的防爆玻璃。十年牢狱磨掉了少年时所有的锐气与不羁,只剩下一片枯槁的沉寂。他瘦得惊人,颧骨突兀地耸立着,像嶙峋的山石。头发剃得很短,露出青白的头皮。那双曾经盛满星辰大海、总是带着纵容笑意望着我的眼睛,此刻像两口干涸的深井,空洞地望着桌面,焦点涣散。他佝偻着背,整个人缩在宽大的囚服里,仿佛一碰即碎的旧纸壳。
哥。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干涩得发疼。
他迟缓地抬起眼皮。那目光陌生而遥远,带着长久隔绝后的麻木,在我脸上停留了好几秒,才像生锈的齿轮终于艰难转动,有了一丝微弱的、几乎无法辨认的波动。他微微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又缓缓垂下了头。
哥,是我,晚晚。我用力吸了口气,压下鼻腔的酸涩,把带来的东西从传递口推过去——几本新出的专业期刊,一些他以前爱吃的软糖,还有几封我模仿父亲笔迹写的信。那些信里,虚构着一个尚在人间、只是身体不便的父亲,絮叨着家里的近况,字字句句都是谎言砌成的慰藉。
他看了一眼,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了一下期刊的封皮,又缩了回去,搁在膝盖上。那双曾为我修好脚踏车、弹过吉他、无数次揉乱我头发的手,如今布满了粗茧和细小的伤疤,骨节突出得吓人。沉默像冰冷的潮水,在我们之间汹涌。
我…我快做主治医师了,哥。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点高兴,带我的老师说我很有天赋。
我试图在他眼中找到一丝欣慰或骄傲,像小时候我考了满分那样。但那里只有一片荒芜的死寂。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挤出一点沙哑的气音:……挺好。
两个字,耗尽了力气。
探视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响起,如同催命的符咒。他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动作带着一种被驯化的、条件反射般的僵硬,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跟着狱警离开。那背影单薄得如同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消失在冰冷走廊的尽头。我僵在原地,玻璃上只留下自己苍白扭曲的倒影。十年刑期将满,他快出来了,可这样活着出来的哥哥,还能算是活着吗
**三个月后。**
我站在监狱那道巨大的铁门外,初冬的风卷着零星的雪粒,刀子般刮在脸上。心跳快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手指在口袋里紧紧捏着一把崭新的车钥匙,掌心全是汗。铁门内侧沉重的机括声响起,缓缓拉开一道缝隙。
一个身影被推了出来,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还是那身单薄的、灰扑扑的旧衣裤,手里拎着一个瘪瘪的、印着编号的编织袋。他站在门内与门外那道模糊的交界线上,茫然地抬头,看向铅灰色的、落着细雪的天空,又惶惑地环顾四周。像一个刚被抛入陌生星球的宇航员,巨大的空旷和自由反而成了另一种令人窒息的牢笼。他瘦得脱了形,脸颊深陷,眼窝是两个巨大的阴影,里面盛满了无所适从的惊惶。
哥!我跑过去,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他猛地转过头,看到我,瞳孔骤然缩紧,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瑟缩了一下,仿佛我是某种可怕的猛兽。他认出了我,但这认出的过程里,充满了被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恐惧和疏离。他甚至下意识地微微弓起了背,像一个随时准备承受击打的姿势。
这细微的本能反应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我的心脏,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那场车祸,那些年他替我承受的审判、责难、监禁的毒打和侮辱……早已把他的精神碾成了碎片。
哥,我竭力放柔声音,向他伸出手,像小时候他无数次对我做的那样,是我,晚晚。我来接你回家。
他死死盯着我的手,又看看我的脸,胸膛剧烈起伏,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最终只是更紧地攥住了那个破旧的编织袋,指节捏得发白。他沉默着,用沉默筑起一道厚厚的墙。
我租的房子很小,但窗明几净。我把他安置在唯一的卧室,自己睡客厅沙发。他像个提线木偶,顺从地跟着我,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反应。大部分时间,他蜷缩在卧室那张靠墙的单人床上,脸朝着墙壁,一动不动。只有吃饭时被我轻声唤出来,机械地吞咽着我做的饭菜,眼神空洞地飘在碗沿上方。
我试图和他说话,聊天气,聊我医院里遇到的趣事,甚至笨拙地提起小时候我们偷偷去河边钓鱼的糗事。回应我的只有令人窒息的沉默,或者他骤然变得急促的呼吸和无法控制的轻微颤抖。他害怕任何声音,害怕突然的动作,害怕门外的脚步声。他活在一个只有惊惧的无声世界里。
直到那个深夜。尖锐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像受伤野兽的哀鸣,断断续续地从卧室门缝里钻出来,撕破了夜的寂静。我猛地惊醒,赤脚冲到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
惨淡的月光下,哥哥蜷缩在床角的地板上,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双手死死抱着头,指甲深深掐进头皮里。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破碎的嗬嗬声,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睡衣。那不是哭泣,是灵魂在绝望深渊里发出的、无声的尖啸。
我冲过去,本能地想抱住他,想把他从那个可怕的梦魇里拉出来。手刚碰到他冰冷汗湿的手臂,他却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一样,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将我推开!我猝不及防,重重撞在身后的书架上,几本书哗啦掉落在地。
别过来!滚开!不是我…不是我开的车…是晚晚…晚晚冲出去了……
他嘶吼着,语无伦次,眼神狂乱没有焦点,身体缩成一团,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叶子,爸…妈…别不要我…别打我…我认罪…我认罪……
他语无伦次地嘶吼,破碎的词句像溅血的玻璃渣,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不是我开的车…是晚晚…晚晚冲出去了……
爸…妈…别不要我…
别打我…我认罪…我认罪…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精准地刺穿我十年间用麻木和忙碌筑起的堤坝。那些被我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画面,伴随着他绝望的嘶喊,轰然决堤,汹涌地冲撞着我的神经末梢——
刺眼的车灯像巨兽的眼睛撕裂雨幕!
尖锐到极致的刹车声!
身体被巨大力量抛起又狠狠砸落的剧痛!
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模糊了视线……
还有父亲那双瞬间被绝望和疯狂吞噬的眼睛,死死瞪着副驾驶座上昏迷的我,又猛地转向驾驶位上面无血色的哥哥,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最终化为撕裂雨幕的咆哮:那是你妹妹的错!是她冲出去的!林野你说啊!
冰冷的现实比任何噩梦都更狰狞。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书架,看着他蜷缩在角落,在梦魇和现实交错的炼狱里痛苦挣扎,身体因恐惧和寒冷剧烈地颤抖。十年了,他一直活在这个地狱里,替我承受着所有毁灭性的重量。
我做了什么我用沉默和逃避,在他破碎的灵魂上又加了一层厚厚的冰壳。我成了他新的恐惧源。我的赎罪,如此苍白,如此可笑,甚至成了压垮他的又一捆稻草。
巨大的悔恨和痛苦瞬间攫住了我,几乎让我窒息。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咸腥的铁锈味,用这尖锐的痛楚强迫自己冷静。不行,林晚,你不能崩溃!哥哥需要你,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
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靠近他,保持着足够让他感到安全的距离,然后屈膝,和他一样坐在地板上,让自己的高度低于他,不再构成任何压迫感。我努力放缓呼吸,让声音低沉、平稳,像在安抚一只受惊过度的流浪猫。
哥,我轻轻地、一遍遍地呼唤,像念着某种安抚的咒语,没事了,哥。看看我,我是晚晚。这里只有我们,没有别人。你很安全,晚晚在这里。没事了……
我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韵律。他狂乱的嘶吼渐渐变成了压抑的呜咽,身体剧烈的颤抖也慢慢平复了一些,但那双深陷的眼睛依旧空洞地睁着,瞳孔涣散,没有焦点。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时间在沉重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黑暗,渐渐透出一种冰冷的深蓝。我维持着那个姿势,后背僵硬酸痛,喉咙干涩发紧,但不敢有丝毫移动。我只是持续地、低低地呼唤着他,告诉他这里是安全的,晚晚在这里。
终于,天边泛起一丝灰白。角落里,哥哥紧绷如弓弦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松懈了一丝。那涣散的目光,一点点、艰难地,从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恐怖焦点上收了回来,缓缓地、迟疑地,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目光里充满了茫然、疲惫,还有一丝刚刚从深渊边缘挣扎回来的、劫后余生的脆弱。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酸胀得发疼。十年了,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看见我。不是隔着监狱的玻璃,不是带着麻木的疏离,而是在经历了灵魂最深的撕裂后,重新建立起的、微弱的连接。
哥我试探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小心翼翼的希冀。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空洞的眼神里,冰封的湖面之下,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极其艰难地闪烁了一下。像寒夜里挣扎着不肯熄灭的、最后一点火星。
他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生锈般,抬起了一只枯瘦的手。那只手在半空中停顿了很久,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最终,没有伸向我,而是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嗒的一声。
但那细微的声音,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我心里。
我知道,那堵横亘在我们之间、由沉默、谎言和十年苦难筑成的冰墙,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缝隙。虽然细小,虽然可能转瞬即逝,但光,终于透进来了。
窗外,城市在灰白的晨曦中渐渐苏醒,远处传来模糊的车流声。新的一天开始了。它并不温暖,依旧寒冷,依旧艰难。但我扶着冰冷的墙壁,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双腿因为久坐而麻木刺痛,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
我沉默地走进狭小的厨房。水龙头被拧开,冰冷的水流冲击着不锈钢水槽,发出哗哗的声响。我掬起一捧水,狠狠拍在自己脸上。刺骨的寒意让我打了个激灵,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了几分。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疲惫的脸,眼下的乌青浓重,但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不再是之前那种无措的慌乱。
锅里的白粥开始咕嘟咕嘟冒着细小的气泡,米香混合着水汽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我机械地搅动着勺子,看着米粒在滚水中翻腾、膨胀。这平凡的画面,此刻却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近乎虔诚的平静。哥哥需要食物,需要温暖,需要一个不再被恐惧吞噬的角落。我能做的,就从这里开始。
我盛好一碗粥,热气袅袅升起。端着它,我再次走向那扇紧闭的卧室门。门缝下没有透出灯光,里面一片死寂。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轻轻敲了敲门。
哥我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缓,粥好了,我放在门口。
没有回应。意料之中。我把碗轻轻放在门边的地板上,温热透过碗壁传递到指尖。
我没有立刻离开,背靠着门边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隔着薄薄的门板,我能听到里面极其细微的动静,像是布料摩擦的声音。他在听。这就够了。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不知过了多久,门内传来极其轻微的、碗被拖动的声音,然后是勺子碰到碗沿的细微脆响。一下,又一下,缓慢而迟疑。
我的眼眶瞬间发热。我仰起头,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汹涌的泪意逼回去。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我靠在墙上,闭上眼,听着门内那微弱却清晰的声音——那是生的声音,是哥哥在废墟中,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重新拼凑自己的声音。
晨曦透过狭小的厨房窗户,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一小块模糊的光斑。我靠在门边冰冷的墙壁上,听着门内那微弱的、勺子刮过碗壁的声响,像在聆听某种来自废墟深处的、顽强的生命律动。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长久疏离后的笨拙和不确定,却固执地持续着。
直到声音彻底消失,又过了许久,我才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膝盖因为久坐而发出酸涩的抗议。我端起门口的空碗,里面只剩下一点粘稠的米汤。指尖触碰碗壁,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余温。这微不足道的温热,却像一颗小小的火种,落入我冻僵的心湖,瞬间点燃了燎原的勇气。
我把碗轻轻放进水槽,没有立刻清洗。转身,我再次走到那扇紧闭的门前,没有敲门,只是安静地站着。隔着门板,我能感受到里面另一个人的存在,像一座沉寂的孤岛,被名为痛苦的黑色海洋紧紧包围。
哥,我的声音不高,但在清晨的寂静里清晰异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我知道你能听见。
门内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十年前,那辆车的方向盘后面,我一字一顿,每个音节都像在灼烧自己的喉咙,坐着的,是我。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门内骤然响起一声压抑的、短促的抽气声,紧接着是身体猛地撞到床板或墙壁的闷响!他在听,而且被这猝不及防的真相狠狠击中了。
是我闯了红灯,是我看到了对面冲过来的车,吓得猛打方向盘……是我把你推向了副驾驶的位置,是我害你……
喉咙被巨大的酸涩堵住,我用力吞咽了一下,强迫自己继续,害你替我顶了罪,替我坐了十年牢,害我们这个家……全毁了。
眼泪终于失控地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我抬手狠狠抹去,指甲在皮肤上留下细微的刺痛。
这十年,我每一天都在后悔。我拼命学医,想着能治好别人,能…能弥补一点点…可我知道,什么都弥补不了。
我的声音开始发抖,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执拗地不肯停下,我不敢说,我怕…怕你恨我,怕连最后这一点点联系也断掉…怕你知道了真相,连活下去的念头都没了……
门内传来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呛咳声,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那是积压了十年的痛苦、愤怒和绝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对不起,哥…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在沉重的罪孽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却是我此刻唯一能捧出的东西,带着血肉的重量,我知道这三个字什么都改变不了。我不是来求你原谅的。我只是…不能再骗你了。这个罪,不该你背。它从一开始,就是我的。
我停顿了,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哽咽。门内的呛咳声渐渐平息,只剩下粗重而痛苦的喘息。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只有我们兄妹俩隔着这扇薄薄的门板,被巨大的真相和沉重的过去撕扯着。
我订了两张火车票,
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一些,尽管带着哭腔,去南方的,一个小镇。听说那里冬天暖和,有海。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就我们两个人,重新开始。房子我已经退了。车…一个小时后出发。
我拿出两张薄薄的车票,从门缝下小心翼翼地塞了进去。淡蓝色的票根,像两片脆弱的、通往未知的船票。
说完最后一句,我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慢慢滑坐到地上,额头抵着膝盖,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压抑了十年的泪水,像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不是委屈,是痛苦,是悔恨,是终于卸下千斤重负后的虚脱,也是对未来无边无际的恐惧。
我哭得无声而汹涌,泪水迅速浸湿了膝盖处的布料。门内,一片死寂。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我压抑的啜泣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门内,传来极其轻微的声响。
吱呀——
老旧的门轴发出一声涩滞的低吟。
我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见那扇紧闭了太久的门,缓缓地、向内拉开了一道缝隙。
门缝后面,站着哥哥林野。晨曦的光线吝啬地落在他身上,勾勒出瘦削得可怕的轮廓。他依旧穿着那身灰扑扑的旧衣裤,脸色苍白得像一张揉皱的纸。那双深陷的眼睛,此刻却不再是全然的空洞和麻木。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痛苦、茫然、甚至还有一丝尚未成型的、不敢置信的愤怒……但最深处,却有什么东西碎裂了,透出了一点微弱的光。那光,极其脆弱,却真实地存在着。
他就那样站着,站在门框的阴影里,像一株刚从冻土里挣扎出来的、伤痕累累的植物,脆弱不堪,却固执地指向天空。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如同风暴过后的海面。
我们隔着那道狭窄的门缝,无声地对峙着。空气里弥漫着泪水的咸涩、粥的余温、尘埃的味道,还有那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过去。所有的谎言、逃避、愧疚、痛苦……都在这片死寂中无声地碰撞、撕扯。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我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枯瘦、布满伤痕,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像寒风中最后一片不肯坠落的秋叶。
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枯瘦颤抖的手,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炸响在我凝固的世界里。
门缝狭窄,他站在阴影中,只有那只手伸到了门外熹微的晨光下。骨节嶙峋,皮肤粗糙,布满了细小的伤痕和陈旧的冻疮,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不易察觉的污垢。它悬停在那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脆弱,和一种近乎悲壮的试探。它在等待,等待一个回应,等待一个判决,等待这十年苦难是否能真正画下一个句点,哪怕这个句点本身也伤痕累累。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厨房水龙头滴落的水声、窗外遥远模糊的车流声、甚至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都消失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只手,和门缝后哥哥那双深陷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痛苦、迷茫、挣扎,还有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却仍在倔强燃烧的、属于林野本身的微光。
巨大的酸楚瞬间冲垮了所有防线,泪水再次汹涌地模糊了视线。我猛地抬手,用袖子狠狠擦去,动作近乎粗鲁。然后,我伸出手,不是去握住他悬着的手,而是将自己的手,坚定地、稳稳地,覆盖在他冰冷颤抖的手背上。
他的手指在我掌心下猛地一颤,像受惊的鸟雀想要逃离。但我没有松开,反而更紧地、更暖地包裹住它,用尽我全身的力气,试图将一点点属于活人的温度传递过去。他的手太冷了,冷得像一块在深渊里浸泡了十年的石头。
哥,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泪水的咸涩,却异常清晰,我们走。
他身体剧烈地一震,深陷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们交叠的手,又猛地抬起看向我的脸。那里面翻腾的痛苦和迷茫似乎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几乎要将他吞噬。但最终,那风暴的中心,那点微弱的光,极其艰难地,闪烁了一下,然后,微弱地、却顽强地,稳定下来。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只是那只被我紧紧包裹住的手,不再试图抽离,反而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弯曲了一下指节,反扣住了我的两根手指。
一个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回握。
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击穿了我心中最后一点冰封。一股滚烫的暖流猛地从心脏泵向四肢百骸,驱散了浸透骨髓的寒意。十年了,他终于不再是那座沉默的、冰冷的碑石。他终于向我伸出了手,哪怕只是一点微弱的、颤抖的回应。
好,我用力地回握住他冰冷的手指,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们走。
我站起身,没有松开他的手,拉着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出那间狭小的卧室,走向门口。他顺从地跟着,脚步虚浮,身体依旧僵硬,像一具被遗忘太久、关节生锈的木偶。他低着头,目光落在我紧握着他的手上,仿佛那是连接他与这个陌生世界的唯一绳索。
我拿起地上那个瘪瘪的、印着监狱编号的旧编织袋,又拎起我收拾好的一个小小的双肩包。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了,轻飘飘的,承载着过去所有的沉重。
推开那扇通往外面世界的、冰冷的铁门。初冬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扑面而来,刀子般刮在脸上。我下意识地侧身,试图替他挡去一些寒风。他微微瑟缩了一下,空着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破旧的外套。
雪不知何时变大了,纷纷扬扬,像无数洁白的羽毛从天而降,无声地覆盖着这座庞大而冷漠的城市。街道上行人稀少,车辆小心翼翼地行驶着,留下两道湿漉漉的车辙。
我拉着哥哥,走进这片寂静的雪幕里。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也落在我们紧握的手上,瞬间被体温融化,变成冰凉的水珠。他的脚步依旧迟疑,身体在寒风中微微发抖,眼神里充满了对广阔世界的陌生和不安。
但我没有回头。只是更紧地、更暖地握着他的手,拉着他,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脚下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是这寂静世界里唯一的伴奏。
雪落在他的睫毛上,他眨了眨眼,没有看我,目光依旧低垂,落在我紧握着他的手上。那眼神里的茫然和恐惧似乎被这冰冷的触碰激散了一些,露出底下更深沉的、疲惫的底色。他另一只空着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破旧的外套衣角,指节泛白。
冷吗我侧过头,声音放得很轻,几乎要被风雪声吞没。
他像是没听见,依旧低着头,脚步虚浮地跟着我的牵引。雪花在他灰白的鬓角融化,留下细小的水痕,像无声的眼泪。
我们沉默地走着,穿过被雪覆盖的寂静街道。城市的轮廓在纷飞的雪幕中变得模糊而遥远,仿佛正在被一层层温柔地擦去。火车站巨大的穹顶在视野尽头渐渐清晰,像一个沉默的、收容漂泊者的巢穴。站前广场空旷寂寥,只有零星几个拖着行李的身影匆匆走过,在雪地上留下转瞬即逝的足迹。
巨大的电子显示屏滚动着冰冷的车次信息。我拉着哥哥走到我们那趟车的候车区。冰冷的蓝色塑料座椅上空无一人。我让他坐下,他顺从地坐下,身体依旧僵硬,目光茫然地落在前方不远处一根冰冷的承重柱上。我松开他的手——他的手心一片冰凉,还带着细微的汗意——去查看进站口的信息。
刚转身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剧烈的呛咳!我猛地回头。
只见哥哥佝偻着背,双手死死捂住了嘴,身体因剧烈的咳嗽而痛苦地痉挛着,瘦削的肩膀像风中残叶般抖动。那咳嗽声撕心裂肺,带着一种要把肺都咳出来的狠劲,在空旷的候车大厅里激起沉闷的回响。
哥!我冲回他身边,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咳得脸色由苍白转为不正常的潮红,额角青筋暴起,指缝间似乎有暗红的颜色渗出!
药…药…他艰难地从指缝里挤出破碎的音节,另一只手颤抖着,摸索着身上那件破旧外套的内袋。
药什么药监狱里开的还是他身体早就……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我手忙脚乱地帮他翻找,在他外套内侧一个缝得很粗糙的口袋里,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冰凉的小塑料瓶。没有任何标签。
是这个我急切地问,拧开瓶盖,里面是几片白色的、形状不规则的药片,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化学气味。
他痛苦地点着头,眼神里充满了生理性的痛苦和对药物的强烈渴求。
不对!这绝不是正规的药片!职业的敏感让我瞬间警铃大作。我猛地攥紧了药瓶,看向他痛苦扭曲的脸:哥!这药哪来的谁给你的监狱里
他咳得说不出话,只是拼命地点头,眼神里全是哀求,一只手伸过来想要抢夺药瓶。那眼神里的依赖和痛苦,像两把钝刀在割我的心。他需要它,像溺水的人需要一根浮木,哪怕那浮木是带毒的荆棘。
不能吃这个!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哭腔,猛地将拿着药瓶的手背到身后,用身体挡住他抢夺的动作,哥你看着我!看着我!我是医生!这东西会要你的命!你信我一次!就这一次!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候车厅里回荡,带着绝望的恳求和不容置疑的强硬。他被我吼得愣住了,抢夺的动作停住,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里面翻涌着痛苦、愤怒、不解,还有一丝被强行打断依赖的、孩子般的委屈。
你…咳咳…懂什么…他嘶哑地挤出几个字,又爆发出一阵更剧烈的咳嗽,身体蜷缩成一团,痛苦得几乎要从椅子上滑落。
我懂!我跪在他面前,用力抓住他冰冷颤抖的肩膀,强迫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是骨科医生林晚!但我也是你妹妹!我懂你现在很难受,但这个东西,我晃了晃背在身后的药瓶,是毒药!它在麻痹你的痛苦,也在要你的命!哥,你看着我!我们马上就要离开了!去暖和的地方!我带你去看病,看最好的医生!我们重新开始!你不能倒在这里!不能!
我的眼泪汹涌地流下来,混合着脸上的雪水,一片冰凉。我死死抓着他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他单薄的皮肉里。十年积累的愧疚、恐惧、爱和此刻巨大的担忧,如同熔岩般在我胸中翻腾,灼烧着我的理智,只剩下最本能的嘶喊。
他停止了挣扎,只是蜷缩在那里,剧烈地喘息着,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汗水混着泪水,在他痛苦扭曲的脸上肆意横流。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复杂得如同一个被搅碎的万花筒,最终,那里面翻腾的激烈情绪慢慢沉淀下来,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疲惫和……死寂。
他不再看我,也不再试图抢夺药瓶。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捂在嘴上的手拿了下来。
掌心一片刺目的猩红。
那抹猩红,像一道凝固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候车大厅冰冷的空气,也狠狠劈在我的视网膜上。整个世界的声音——广播的嗡鸣、远处旅客的交谈、甚至风雪敲打玻璃的呼啸——都在这一刻被抽离了,只剩下那片触目惊心的红,和他掌心皮肤苍白到发青的底色所形成的、令人窒息的对比。
哥……
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破碎得不成调。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不是简单的胃出血或呼吸道感染,这颜色……是肺部是更坏的情况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那只沾血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搭在冰冷的塑料座椅边缘。他不再咳嗽,只是剧烈地、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每一次呼气都喷出带着腥甜的铁锈味。他微微偏过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候车厅高高的、布满灰尘的穹顶,那里面不再有痛苦、愤怒或哀求,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的、深不见底的疲惫。
那疲惫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没事的…哥…没事的…
我语无伦次,声音抖得厉害,手忙脚乱地从双肩包里翻出纸巾,抖得几乎拿不住,去擦他掌心的血,又徒劳地想擦他嘴角残留的暗红痕迹,白色的纸巾迅速被染红、浸透,我们…我们马上去医院!不去南方了!我们这就去医院!
我猛地站起来,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想寻找车站的工作人员,想打急救电话,大脑一片混乱。十年医学训练培养出的冷静和条理在这一刻被彻底击溃,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慌。
手腕上突然传来一股微弱的力道。
冰冷、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
我愕然低头。是哥哥。他用那只没有沾血的手,极其虚弱地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指冰凉得没有一丝活气,力道轻得仿佛随时会断开,但那指尖传递过来的意志却异常清晰——别去。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深陷的眼睛看向我。那眼神疲惫到了极点,像燃尽的灰烬,却在那片灰烬深处,有什么东西微弱地、却顽强地亮了一下。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似乎在积聚力气。
……票…
一个极其微弱的气音,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
票我愣住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我因为慌乱而掉落在旁边座椅上的那两张小小的、淡蓝色的车票。
他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空洞和死寂,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哀求的坚持。他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抓着我的手又紧了那么一丝丝微不足道的力道,然后,极其缓慢地、却无比清晰地点了点头,目光牢牢锁住那两张车票。
我读懂了。他不去医院。他要走。现在。马上。离开这里。
巨大的矛盾瞬间撕裂了我。医生的本能在我脑中疯狂尖叫:他需要急救!这很可能是致命的!可看着他眼中那微弱却燃烧的坚持,看着他掌心的血迹,看着他抓住我手腕的那点可怜的力气……十年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我表达想要什么。
眼泪再次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我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我反手紧紧握住他冰冷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将他从冰冷的座椅上搀扶起来。他的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几乎所有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呼吸急促而浑浊。
好,
我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压过了他痛苦的喘息,哥,我们走。上车。
我几乎是用肩膀顶着他,一步一步,拖着他沉重的身躯,朝着检票口的方向挪动。周围零星几个候车的旅客投来诧异的目光,我视而不见。世界缩小到只剩下我们两人,和他脚下踉跄却不肯停下的步伐。
穿过检票口,走下冰冷的月台。绿皮火车像一条沉默的钢铁巨兽,匍匐在铁轨上,喷吐着白色的蒸汽。雪花在昏黄的站台灯光下飞舞,落在他凌乱的头发上、肩上,也落在他依旧紧攥着我手臂的手上。
找到我们那节硬卧车厢狭窄的铺位,我几乎是把他半抱半推地安置在下铺。他立刻蜷缩起来,背对着狭窄的过道,脸朝向冰冷的、印着模糊广告的厢壁,身体因压抑的喘息而微微起伏。我迅速拿出包里的保温杯,里面是早上出门前灌的温水,又翻出一小包干净的纱布。
哥,喝点水。
我拧开杯盖,凑到他嘴边。
他没有抗拒,极其顺从地、小口地啜饮了几口温水。温水似乎稍稍滋润了他干裂的喉咙,那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似乎平缓了一丝丝。我用沾湿的纱布,小心翼翼地擦去他嘴角和下巴上残留的血迹。他闭着眼睛,任由我动作,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做完这一切,我脱力般坐在他对面的下铺上,后背被冷汗浸透。火车发出一声悠长沉闷的汽笛,车身缓缓震动起来,开始滑行。窗外的站台、城市冰冷的轮廓,在越来越大的风雪中,一点点后退、模糊,最终被白色的雪幕彻底吞噬。
车厢里光线昏暗,只有过道顶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车轮碾压铁轨的哐当声单调而沉重,像一声声无休止的叩问。哥哥蜷缩在铺位上,像一只受伤后躲进洞穴的幼兽,无声无息,只有偶尔无法抑制的、短促而压抑的咳嗽声泄露着他的痛苦。每一次咳嗽,他的身体都痛苦地绷紧,蜷缩得更深。
我坐在他对面,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他身上。看着他瘦骨嶙峋的背脊在薄被下起伏的微弱轮廓,看着他露在被子外、那只依旧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那手上,似乎还残留着未擦净的血迹带来的暗色印记。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他需要医生,一个真正的医生,而不是我这个被愧疚和恐惧冲昏了头的妹妹。
时间在车轮单调的轰鸣和压抑的咳嗽声中缓慢爬行。不知过了多久,他紧绷的身体似乎松懈了一点点,呼吸声也变得稍微均匀绵长了一些。他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我屏住呼吸,不敢确定。
就在这时,他搭在铺位边缘的那只手,那只紧握成拳的手,极其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蜷缩的手指,一根、一根,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滞感,舒展开来。然后,那微微张开的手掌,极其缓慢地、在粗糙的卧铺床单上,朝着我所在的方向,挪动了大约一寸的距离。
动作停止。那只手就那样摊开着,掌心向上,带着伤痕和未洗净的血迹,安静地躺在昏暗的光线下,停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像一个无声的邀约。像一个搁浅的贝壳,终于向潮水敞开了它最脆弱的内里。
我怔怔地看着那只手,看着它微微蜷曲的指尖,看着掌心那道横亘的、深刻的旧疤——那是童年时他为我挡下飞溅的玻璃片留下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再次涌出,滚烫地滑过冰凉的脸颊,无声地滴落在我的手背上。
我伸出手,动作轻得不能再轻,仿佛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境。我的指尖,带着同样无法抑制的微颤,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覆盖上他冰冷的手心。
他的指尖,在我触碰到的瞬间,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如同含羞草被触碰时最本能的反应。但仅仅只是一下。
然后,那冰凉的、伤痕累累的手指,便不再退缩,反而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和迟疑,轻轻回拢,虚虚地、极其微弱地,扣住了我的指尖。
没有言语。只有车轮碾压铁轨的单调轰鸣,在风雪弥漫的夜色里,固执地延伸向未知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