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夜红烛高烧,纳兰承安却将烧红的罪字烙铁按在我脸上。
乌林珠,你父贪墨军饷害死三万将士,这是你欠纳兰家的。
我盯着他冷笑:夫君可知,那军饷早进了你爹的私库
暴雨夜我拖着残破嫁衣出逃,脸上罪字狰狞如鬼。
转角却撞进皇子胤禛怀里,他指尖拂过我滚烫的烙印:疼吗
后来紫禁城血雨腥风,我成了四爷最锋利的刀。
当纳兰家满门抄斩那日,我特意在牢门前摘下帷帽。
纳兰承安看着我脸上痊愈的罪字嘶吼:你究竟是谁
我轻笑:是索你命的人。
红烛的泪还没淌干,滚烫的烙铁已经按在了我的脸上。
滋啦——
皮肉焦糊的气味猛地炸开,比最劣质的脂粉还要呛人。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像是烧红的铁针直接捅进了脑子,搅得天旋地转。我眼前发黑,整个人控制不住地痉挛,喉咙里堵着一团腥甜的血沫,却死死咬着牙关,不让那声惨叫冲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粘腻冰冷地贴在背上。
那只手,那只刚刚还在合卺酒宴上与我交握、温存地替我拂开额发的手,此刻却像铁钳一样,死死按着那块烧红的烙铁,重重压在我的左颊上。力量大得几乎要把我的颧骨碾碎,抵在冰冷的拔步床雕花围板上,动弹不得。
火焰灼烧皮肉的细微声响还在持续,像恶鬼的嘲笑。
乌林珠,纳兰承安的声音贴着我的耳朵灌进来,冰冷平滑,如同毒蛇爬过冻土,你父贺兰泰贪墨军饷,致使北疆三万将士冻饿而死,尸骨无存。这『罪』字,是你贺兰家欠我纳兰家的!刻在你脸上,刻在你骨子里,永生永世都洗不干净!
他猛地抽回了烙铁。
脸上那处地方瞬间失去了那可怕的、持续的高温压迫,只剩下一片尖锐到麻木的剧痛,火烧火燎地蔓延开。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淌下来,滑进嘴里,是血,混着皮肉烧焦的糊味。我尝到了地狱的味道。
嗬……我吸着气,牙关咯咯作响,不是因为疼,而是恨。我用尽全身力气抬起眼,视线被剧痛和冷汗模糊,只能勉强看清纳兰承安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这张脸,半个时辰前还带着新郎官的意气风发和刻意的温柔,此刻却只剩下一种被仇恨浸透的、残忍的快意。
喉咙里那股腥甜的血沫终于被我咽了下去,或者咽不下去,已经分不清了。我扯动嘴角,想笑,却牵动了脸上狰狞的伤口,痛得钻心。可那点痛,比起心口那把疯狂搅动的刀,又算得了什么
夫君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砂纸在磨擦,呵……说得真好听。那你知不知道……我喘息着,积聚着胸腔里最后一点力气,每一个字都淬着血和冰,那批军饷……最后……是进了谁家的私库我死死盯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顿,用尽全身力气吐出那个名字,是你爹……纳兰明珠!
住口!纳兰承安的脸瞬间扭曲,方才的冰冷快意被一种狂怒取代,眼底甚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他猛地扬起手,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朝我掴来!
我下意识地偏头,想躲开。身体却因剧痛和失血变得沉重迟滞。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死寂的新房里炸响。这一下结结实实打在我受伤的左脸上。刚刚被烙铁灼伤的地方像是被撕裂开,又被撒了一把滚烫的盐。一股腥甜直冲喉头,噗地一声,我终于没能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溅在身下大红的百子千孙被褥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眼前彻底黑了下去,意识像断线的风筝,急速下坠。
……
黑暗并非全然的虚无。它翻涌着,带着尖锐的哭喊、刺鼻的血腥和冲天的火光,猛地将我拖回三天前的那个黄昏。
那一天,是贺兰家的末日。
天色阴沉得像一块脏污的抹布,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正坐在廊下,心不在焉地翻着一卷话本,指尖却莫名地发凉,总有种说不出的心慌。明日,明日就是我与纳兰承安的大婚之日了。府里早已张灯结彩,处处透着喜气。可这喜气,却压不住心底那丝越来越浓重的不安。
砰——!
一声巨响,贺兰府沉重的大门被硬生生撞开!碎裂的木屑四处飞溅。刺耳的铠甲碰撞声和粗鲁的呼喝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灌满了整个府邸。
圣旨到!贺兰泰接旨!
为首的内侍太监尖利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刀,狠狠刮过所有人的耳膜。他身后,是如狼似虎、明火执仗的御林军,冰冷的刀锋反射着天边最后一点残阳,红得如同凝固的血。
父亲,那个向来如山岳般沉稳的御史大人,此刻脸色煞白,踉跄着从书房奔出,噗通跪倒在冰冷的青石地上。母亲、兄嫂、还有尚在襁褓的小侄儿……所有人都被粗暴地驱赶到前院,被刀锋围在中间。仆妇们的啜泣声和孩童惊恐的尖叫撕扯着空气。
……御史贺兰泰,身负监察之责,却监守自盗,贪墨北疆军饷,致三万将士冻馁而死,动摇国本,罪不容诛!着,革职查办,贺兰氏满门,男丁斩立决!女眷没入奴籍!家产抄没,即刻行刑!
不——!冤枉!天大的冤枉啊!父亲猛地抬起头,目眦尽裂,嘶声力竭地吼着,臣忠心耿耿!绝无此事!是构陷!是构陷!军饷……军饷分明是……他的目光穿透人群,死死钉在我身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巨大痛苦、绝望,还有一丝……近乎疯狂的暗示。
爹——!我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想扑过去,却被两个铁塔般的兵卒死死按住肩膀,动弹不得。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他们像拖拽牲口一样,把挣扎哭喊的父兄拖向院外临时搭建的刑台。看着那雪亮的鬼头刀高高扬起……
噗嗤!
噗嗤!
沉闷的、令人作呕的斩击声接连响起。温热的血点,带着浓重的腥气,溅了我一脸,烫得我浑身发抖。
啊——!!!母亲的惨叫戛然而止,她眼睛瞪得滚圆,身体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再无声息。
娘——!嫂嫂!不——!我疯了一样挣扎,指甲在粗粝的地面上抓挠,瞬间血肉模糊。世界在我眼前崩塌,碎裂成一片猩红的地狱。
混乱中,一个冰冷的东西被塞进我满是血污的手里。我茫然低头,是一块小小的、不起眼的黑色木牌。上面刻着一个极其古怪的符号,像火焰,又像扭曲的锁链。
活下去……珠儿……一个极其细微、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是府里的老管家福伯!他倒在我脚边,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血汩汩涌出,眼睛死死盯着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挤出几个字,证据……在……西苑……假山……暗……
话未说完,他头一歪,彻底没了气息。那双浑浊的眼睛,依旧圆睁着,死死望着我,仿佛要将那未尽之言刻进我的魂魄。
福伯!我的哭喊堵在喉咙里,只剩下无声的悲鸣和彻骨的恨意。是谁究竟是谁!那批军饷……父亲临死前的眼神……福伯的遗言……无数碎片在我脑中疯狂撞击,最终,定格在一张温润如玉、曾对我许下海誓山盟的脸上——纳兰承安!纳兰家!
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勒得我无法呼吸。指甲深深抠进掌心,掐出血来,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就在这时,一只穿着锦缎皂靴的脚,毫不留情地踩在了福伯尚未瞑目的脸上。
啧,死透了。一个熟悉到令人作呕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残忍。
我猛地抬头。
纳兰承安!
他穿着簇新的宝蓝色锦袍,在一群杀气腾腾的兵卒中闲庭信步,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虚伪的悲悯。他走到被兵卒死死按在地上的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半分旧情,只有冰冷的审视,如同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大人,他对着旁边负责抄没的官员拱了拱手,语气平淡无波,此女贺兰乌林珠,虽为罪眷,然下官念及旧谊……不忍其流落教坊,受那非人之苦。他顿了顿,目光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过我的脸,恳请大人通融,允下官将此女带回府中,充作贱婢,以赎其父兄罪孽万一。
那官员瞥了我一眼,又看看纳兰承安,脸上堆起谄媚的笑:纳兰大人仁厚!此等罪妇,能得大人收容,已是天大的造化。带走便是。
谢大人。纳兰承安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残忍的弧度。他挥了挥手,两个粗壮的婆子立刻上前,像拖麻袋一样,粗暴地将浑身瘫软、满脸血泪的我从冰冷的地上拽了起来。
……
意识被脸上新添的剧痛和耳膜的嗡鸣硬生生拽回新房。纳兰承安那记用尽全力的耳光带来的眩晕还未散去,脸颊火烧火燎,被烙铁烫过的地方更是如同无数钢针在反复穿刺。
贱人!死到临头还敢污蔑我阿玛!纳兰承安的咆哮震得我耳膜生疼,他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平静彻底碎裂,只剩下被戳中痛处的狂怒和一丝……惊惧他猛地俯身,大手如同铁箍,狠狠掐住了我的脖子!
窒息感瞬间攫住了我!空气被彻底阻断,肺部火烧火燎地疼。眼前金星乱冒,视线再次模糊。我徒劳地挣扎着,指甲在他昂贵的新郎锦袍上抓挠,却只留下几道无力的白痕。
呃……喉骨咯咯作响,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掐住我脖子的力道骤然一松!
新鲜的空气猛地灌入,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脸颊和脖颈的伤,痛得浑身抽搐。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喘息,血沫和口水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想死纳兰承安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恢复了那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冰冷,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嘲弄,没那么容易。贺兰乌林珠,你父兄欠下的血债,得由你活着,一点一点地还!他直起身,嫌恶地用一方雪白的帕子擦拭着刚才掐过我脖子的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肮脏的东西。
来人!他扬声喝道。
新房门被推开,两个穿着纳兰府仆役服色、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垂手走了进来,面无表情,眼神麻木得像石头。
把这贱婢拖下去,纳兰承安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关进后园最西头的柴房。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让她好好『养伤』。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格外缓慢,带着刻骨的寒意。
是,大爷。两个婆子应了一声,动作粗鲁地上前,一人架起我一条胳膊,像拖一袋没有生命的米粮,毫不怜惜地将我从冰冷的地面拽起来,拖向门口。
经过纳兰承安身边时,我艰难地抬起眼皮。他正背对着我,负手而立,望着窗棂外深沉的夜色。烛光勾勒出他挺拔却冰冷的轮廓。这个男人,前一刻还是我温柔体贴的未婚夫婿,这一刻,已是我不共戴天的死仇。
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那间曾象征着我人生新起点的、此刻却如同炼狱的新房。我被两个婆子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抄手游廊下。夜风冰冷刺骨,吹在我单薄的嫁衣和滚烫的伤脸上,带来一阵阵战栗和尖锐的疼痛。
游廊外,纳兰府的花园深处,却传来一阵阵隐约的喧闹和丝竹管弦之声,与这死寂压抑的后园形成了诡异的对比。还夹杂着几声零星的、尖锐的鞭炮响。
噼啪——
一个婆子似乎被那远处的喧闹吸引了注意,脚步微顿,低声嘟囔了一句:……前头可真热闹,二小姐被指给四阿哥做侧福晋,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闭嘴!主家的事也是你能嚼舌根的另一个婆子立刻厉声呵斥,架着我的胳膊却下意识地收紧了些,勒得我生疼。
二小姐……纳兰明慧……指给四阿哥做侧福晋……
这几个字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纳兰明慧,纳兰明珠的掌上明珠,从小锦衣玉食,众星捧月。而我,贺兰乌林珠,曾是能与她并肩的御史嫡女,如今却沦为阶下囚,脸上刻着屈辱的罪字,像垃圾一样被拖向不见天日的柴房。
强烈的恨意和不甘如同岩浆在我血管里奔涌,几乎要冲破胸膛!凭什么凭什么我贺兰家满门含冤惨死,他们纳兰家却能踩着我们的尸骨,步步高升,享尽荣华连她纳兰明慧,都能一步踏入皇家!
指甲再次深深掐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保持一丝清明。活下去!贺兰乌林珠!你必须活下去!为了父亲临死前那绝望的眼神,为了福伯用命换来的那块木牌和半句遗言,为了贺兰家三百一十七条冤魂!还有……为了亲眼看着纳兰家,如何从云端坠入地狱!为了亲手,把那个罪字,十倍百倍地,烙回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心上!
柴房的门被粗鲁地推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扑面而来。我被那两个婆子毫不留情地推进去,脚下被门槛一绊,重重摔倒在冰冷、满是碎草和尘土的地上。脸颊的伤口再次狠狠磕到地面,痛得我眼前发黑,几欲昏厥。
砰!柴房的门被从外面大力关上,紧接着是沉重的落锁声。光线彻底被隔绝,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死寂。
脸上那处烙伤在黑暗的沉寂中,疼痛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尖锐。每一次心跳都像是锤击在那片焦糊的皮肉上,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抽搐。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嫁衣,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又被冻得冰凉。我蜷缩在冰冷肮脏的草堆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
痛……好痛……
可这痛,比起心中那啃噬骨髓的恨意,又算得了什么
福伯塞给我的那块小小的、坚硬的木牌,此刻正紧紧攥在我满是冷汗和血污的手心里。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黑暗中,我摸索着它的轮廓,那个火焰与锁链交织的古怪符号,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深深印在我的指尖。
活下去!证据……西苑假山……暗……
福伯临终前破碎的遗言,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反复灼烫着我的神经。西苑……假山……暗……暗什么暗格暗道那里面藏着什么能证明父亲清白的证据能扳倒纳兰明珠那个老贼的铁证!
柴房外,更深露重,万籁俱寂。只有远处那属于纳兰明慧大喜的丝竹喧闹,断断续续、如同鬼魅般飘来,钻入耳中,更添一分刻骨的讽刺和恨意。
时间一点点流逝。脸上的剧痛和失血的虚弱,如同潮水般不断冲击着我的意志,试图将我拖入昏迷的深渊。不能睡……我狠狠咬了一下舌尖,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尖锐的刺痛让我精神猛地一振。
就是现在!纳兰府上下都沉浸在纳兰明慧被指婚的喜气和前半夜的喧嚣疲惫中,守备必然松懈。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撑起虚软的身体。每动一下,脸上的伤都牵扯着神经,痛得眼前发黑。我摸索着冰冷的墙壁,一点一点地挪到柴房那扇唯一的小窗下。窗棂是用几根粗陋的木条钉死的,缝隙狭窄。
黑暗中,我摸索着窗棂的接缝处,指甲抠进木头腐朽的缝隙里,用力往外掰!粗糙的木刺深深扎进指甲缝,钻心地疼。但我顾不上了,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恨意,都灌注在十指之上!
嘎吱……嘎吱……腐朽的木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淌下,流进眼睛,一片刺痛模糊。
终于!
咔嚓!一声脆响!一根最脆弱的木条被硬生生掰断!
冰冷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在我滚烫的伤脸上,带来一丝短暂的、残忍的清醒。缝隙足够我钻出去了!我心中一喜,顾不上被木刺划得鲜血淋漓的手指,扒着窗沿,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自己从那狭窄的破口往外拖。粗糙的木茬刮过破烂的嫁衣,刮过手臂的皮肤,留下道道血痕。
身体重重摔在柴房外冰冷的泥地上,激起一片尘土。我急促地喘息着,肺部如同风箱般拉扯。脸上那罪字的烙印在冰冷的夜风中暴露无遗,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刀子在那里搅动。
不能停!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站起来。辨了辨方向,西苑!借着府邸各处悬挂的、为喜事而点的灯笼投下的昏暗光影,我像一抹游魂,忍着剧痛,踉踉跄跄地朝着记忆中西苑假山的方向潜行。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擂动战鼓,提醒着自己血海深仇。
终于,那片嶙峋的假山轮廓在夜色中显现出来,如同蛰伏的巨兽。
就是这里!我扑到假山脚下,冰冷的岩石触手生寒。我急切地摸索着,指尖划过湿滑的青苔和粗糙的石面。福伯说的暗……暗什么在哪里!
突然,指尖触到一块异常光滑的石面,边缘似乎……微微凹陷下去我心脏狂跳,用力按了下去!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
旁边一块看似浑然一体的石头,竟然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条窄缝!露出里面一个黑黝黝的、仅容一只手探入的孔洞!
找到了!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身体的剧痛和疲惫。我毫不犹豫地将手伸了进去,指尖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石壁内侧摸索着。很快,触到了一个扁平的、似乎是油布包裹的硬物!我一把将它抓住,紧紧攥在手心,猛地抽了出来!
东西到手了!
就在这时——
什么人!一声厉喝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如同惊雷般在不远处的回廊炸响!几盏灯笼的光亮迅速朝着假山这边移动过来!
糟了!被发现了!
我心脏骤停!来不及看手中之物,更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转身,将油布包死死塞进怀里,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与光亮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身后追兵的呼喝声、脚步声越来越近,如同索命的鼓点,狠狠敲在心上。脸上的烙印在狂奔中被冷风刮过,痛得几乎要撕裂我的意识。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摇摇欲坠,每一次抬腿都像是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不能被抓回去!落在纳兰承安手里,只有生不如死!
我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慌不择路地冲过一道月洞门,眼前豁然是一条狭窄、幽深的夹道。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不起眼的黑漆小角门!
生路!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向那扇角门,猛地拉开!
哗——!
冰冷的、滂沱的暴雨,兜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瞬间将我浑身浇透!单薄的嫁衣紧贴在身上,刺骨的寒意瞬间侵入骨髓,冻得我牙齿疯狂打颤。脸上的伤口被冰冷的雨水冲刷,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麻木。
可我顾不上了!冲出角门,外面是漆黑一片、泥泞不堪的巷道!自由!冰冷刺骨,但却是自由!
身后的追兵声和灯笼的光亮已经逼近角门!
跑!继续跑!
我跌跌撞撞地冲进暴雨如注的深巷,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是滑腻的泥泞。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灌了铅。身后的呼喊声似乎被雨幕阻隔了一些,但并未远去。
一个踉跄,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向前猛地扑倒!
就在我以为要重重摔进肮脏泥泞里的瞬间——
一只有力的手臂,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沉稳力道,突然从侧前方伸来,稳稳地扶住了我下坠的身体!
预想中冰冷泥泞的撞击并未到来。那只手臂的力量恰到好处,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稳定感,阻止了我彻底摔倒的颓势。
我惊魂未定,猛地抬头!
暴雨如注,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那狰狞的伤口上,冰冷而刺痛。雨水疯狂地冲刷着视线,眼前一片模糊的晃动光影。只能勉强看清扶住我的是一个高大的男子轮廓。他撑着一把极大的油纸伞,伞面微微倾斜,竟为我遮挡了大半砸下的暴雨。伞檐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看不清具体面容,只能感觉到一道沉静锐利、如同实质的目光,穿透厚重的雨幕,落在了我的脸上。
准确地说,是落在我左颊那处被雨水冲刷得皮肉翻卷、狰狞可怖的罪字烙印上。
巷子深处,纳兰府追兵的呼喝声和灯笼的光亮已经逼近,嘈杂的人声穿透哗哗的雨声传来:
分头找!那贱婢跑不远!
脸上有记号!仔细看脸!
大爷吩咐了,抓活的!别让她跑了!
追兵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来。我浑身一僵,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升起的一丝侥幸。被抓住……纳兰承安那张冰冷扭曲的脸仿佛就在眼前!
扶住我的手臂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僵硬和恐惧。那沉静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我的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仿佛在掂量我脸上这个屈辱印记的分量,以及我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只有冰冷的雨水砸在伞面和青石板上的哗哗声,单调而刺耳。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无声的压力和逼近的追兵逼疯的刹那,他动了。
那只扶在我臂弯的手并未松开,反而收得更稳了些。另一只撑着伞的手,却缓缓抬了起来。
冰冷的、带着雨水湿意的手指,出乎意料地、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我脸颊上那片滚烫、狰狞、皮开肉绽的烙印边缘。
那触碰很轻,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探究般的温和。可对于此刻的我来说,那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滚烫的伤口,带来的却是如同被毒蛇舔舐般的战栗!痛楚瞬间尖锐了十倍!
我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控制不住地想要瑟缩后退,却被他稳稳扶住,动弹不得。
疼吗
一个低沉、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穿透哗哗的雨声,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里。
那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在我早已被仇恨和剧痛填满的心湖中,激起一圈怪异的涟漪。
疼吗
贺兰家三百一十七条人命,我脸上这屈辱的烙印,这冰冷的雨,这绝望的逃亡……岂是一个疼字可以道尽!
我猛地抬眼,透过模糊的雨幕和伞沿的阴影,试图看清这个在绝境中突兀出现的男人。他究竟是谁是路人是纳兰家的帮凶还是……另有所图
巷子另一头,追兵杂乱的脚步声和灯笼的光晕已经清晰可见,正快速向这边合围过来!
在那里!角门那边!
快!抓住她!
那沉静锐利、穿透雨幕的目光,依旧稳稳地落在我脸上,仿佛身后那催命的追兵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他撑着伞的手稳如磐石,没有半分移动。那冰冷的指尖,还停留在我滚烫的烙印边缘,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探究。
就在追兵的身影和灯笼的光亮即将彻底暴露在巷口的瞬间——
跟我走。
依旧是那三个字,低沉、平静,没有半分询问的余地,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话音落下的同时,他那只扶在我臂弯的手骤然发力,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将我猛地往他身后一带!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被他半揽着旋了个方向,踉跄着被他护在了身后。视线被他的身影遮挡了大半,只能看到他宽阔的肩背和那柄为我挡去大半风雨的大伞。
紧接着,他空着的那只手极其自然地抬起,仿佛只是随意地拂了拂被雨水打湿的衣袖。
然而——
嗖!嗖!
两道极其细微、却尖锐得足以撕裂雨幕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
我甚至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射出,只听到巷口方向传来两声短促而沉闷的噗噗声,像是重物倒地,紧接着是灯笼落地的碎裂声,还有一声压抑的、带着极度痛苦的闷哼。
呃啊!
追兵的呼喊和脚步声,戛然而止!
死寂。
只有哗哗的雨声,更加清晰地冲刷着这条幽深的窄巷。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冰冷的雨水中迅速弥漫开来,刺鼻得令人作呕。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这瓢泼大雨更加刺骨。他做了什么!
身前的身影依旧挺拔沉稳,纹丝不动。仿佛刚才那瞬间取人性命的雷霆手段,不过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巷口的惨状。
走。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简洁得如同命令。
这一次,我没有丝毫犹豫,或者说,身体在本能地执行着指令。求生的欲望压倒了所有的惊骇和疑虑。我被他半揽着,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他带着,迅速而无声地没入了窄巷更深处更为浓重的黑暗之中。
暴雨如注,冲刷着青石板路,也冲刷着身后那条窄巷里刚刚发生的、无声的杀戮。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那狰狞的烙印上,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走得很快,脚步沉稳有力,在湿滑泥泞的巷道中如履平地。被他半护在身后,我只能看到他挺直的背影,还有那柄稳稳撑在我们头顶的大伞。巷子七拐八绕,越走越深,越走越暗。两侧是高耸的、湿漉漉的青砖院墙,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亮和喧嚣。只有哗哗的雨声,成了这片死寂天地间唯一的背景音。
不知走了多久,久到我冻僵的身体几乎失去知觉,脸上的疼痛也变得麻木。他终于在一处极其隐蔽、几乎被两边院墙夹角完全遮蔽的死角停下了脚步。这里堆着一些废弃的杂物,散发着潮湿的霉味。
他松开扶着我手臂的手,转过身。
角落里更暗了,那把巨大的油纸伞几乎将我们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下。借着伞沿缝隙透进来的一点极其微弱的天光,我终于能稍微看清他的面容。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的脸,轮廓分明如同刀削斧凿,眉骨很高,鼻梁挺直,薄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同寒潭,沉静无波,却又仿佛蕴藏着能洞穿一切的锐利锋芒。他穿着深色的常服,料子看似普通,但剪裁却极为利落合身,雨水顺着他的衣襟滑落,却丝毫不显狼狈,反而透着一股沉凝如山的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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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落在那处即使在昏暗中依旧狰狞可怖的烙印上。那目光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甚至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纳兰府的人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雨声。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认得纳兰府他到底是谁是敌是友无数个念头在脑中疯狂闪过。我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手指悄悄探向怀中那个用命换来的油布包。那是我唯一的筹码。
不是。我嘶哑地回答,声音因为寒冷和疼痛而发颤,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是贺兰家的……孤魂。
贺兰他眉峰几不可察地微挑了一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极其锐利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贺兰泰
是。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尽管身体在雨中瑟瑟发抖。父亲的名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冰冷的陌生感,却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他没有再问。沉默在狭窄的角落里蔓延,只有雨点击打伞面的声音。那沉静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枷锁,将我牢牢钉在原地。他似乎在思考,又似乎只是在等待。
终于,他再次开口,依旧是那低沉平静的语调:方才那两人,是纳兰承安的亲随。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不仅知道纳兰府,还知道纳兰承安甚至认得他的亲随刚才那两道夺命的破空声再次在耳边响起……他下手如此狠绝,毫不迟疑!
你……喉咙干涩发紧,我几乎发不出声音,你究竟是谁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只是沉沉地看着我,仿佛在掂量我的价值、我的决心,以及我所能带来的……后果。
你想报仇。不是疑问,而是陈述。冰冷的四个字,如同判词,精准地戳破了我千疮百孔的心房。
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恨意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身体因为强烈的情绪而剧烈颤抖起来。是的!我想报仇!无时无刻不想!这念头像毒火一样日夜焚烧着我的五脏六腑!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我从齿缝里挤出这八个字,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泪。
他看着我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恨意,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然后,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左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指腹上带着薄茧,雨水顺着指尖滴落。
他的拇指上,戴着一枚扳指。
一道惨白的闪电,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厚重的、墨汁般的夜幕!
咔嚓——!
震耳欲聋的雷声随之炸响,仿佛就在头顶!
就在那电光石火、天地被照得一片惨白的瞬间——
那枚扳指被闪电的光芒清晰地照亮了!
暗沉如墨的玉质,内敛而厚重。上面雕刻着极其繁复精细的纹路,盘绕的……龙纹!而在那威严狰狞的龙首中央,一个清晰的、带着无上权威的御赐印记,被闪电的光芒映照得纤毫毕现!
那是一个——
胤字!
冰冷的扳指,带着雨水的湿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威压,几乎要贴上我滚烫溃烂的烙印。龙纹狰狞,那个胤字在方才惨白的闪电映照下,如同烙铁,深深烫进了我的眼底、心底!
四……四阿哥!爱新觉罗·胤禛!
那个在朝堂上素有冷面王之称,手段凌厉、城府深不可测的皇子!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我残存的体温,连脸上那火烧火燎的剧痛都仿佛被冻住了一瞬。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连呼吸都停滞了。我怎么会撞进他的怀里这个在暴雨深巷中出手狠绝、瞬间了结两条人命,此刻却用探究的目光审视我脸上屈辱烙印的男人,竟然是当朝四皇子!
巷口方向,浓重的血腥气被雨水稀释,却依旧顽固地钻进鼻腔。纳兰承安那两个亲随的尸体,此刻正冰冷地躺在泥泞里。这血腥味,提醒着我身前这个男人的冷酷与危险。
他收回了手,暗沉的扳指隐没在袖口阴影下。深邃如寒潭的目光依旧锁在我脸上,仿佛刚才那个足以惊破天的身份显露,不过是拂去一粒微尘。
这脸,废了。他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目光扫过我皮肉翻卷的左颊,纳兰承安的手笔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精准地刺在我最深的伤口上。屈辱、剧痛、还有被一眼看穿的狼狈,如同毒藤缠绕。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更浓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悲鸣和恨意。
是。我嘶哑地吐出这个字,用尽全身力气挺直了几乎冻僵的脊背,迎上他那双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恐惧依旧盘踞在四肢百骸,但一种更强烈的、孤注一掷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绝望的冻土下疯狂滋生。他欠我的,欠贺兰家三百一十七条人命的血债,我会一笔一笔,亲手讨回来!
胤禛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快得难以捕捉。是审视是算计还是……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欣赏的冷光他没有对我的宣言做出任何评价。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雨声哗哗。这逼仄的死角,仿佛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
这药,拿着。
他终于再次开口,同时,一个冰凉小巧的素白瓷瓶,被递到了我面前。瓶身没有任何花纹,只在底部有一个极小的、同样素白的印记,像是某种徽记的简化。
我怔住,下意识地伸手接过。瓷瓶入手温润,却带着他指尖残留的冰冷雨意。药
每日一次,外敷。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能让你这张脸……不至于烂得太快。
能治伤能保住这张被烙上罪字、注定要伴随我一生耻辱标记的脸我猛地攥紧了瓷瓶,冰冷的瓶身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真实感。这药,是怜悯是交易还是……一种冰冷的投资
为什么我抬起头,雨水顺着额发滑进眼睛,刺得生疼,却固执地直视着他,为什么救我为什么……给我这个纳兰家正得圣宠,纳兰明慧刚被指给他做侧福晋!他胤禛,凭什么要帮我这个脸上刻着罪字、与纳兰家有着血海深仇的孤女这不合常理!这背后,必然有着更深的盘算!
胤禛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视灵魂深处翻腾的恨意。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你手里,有什么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怀里的油布包,瞬间变得滚烫起来!他……他怎么知道!是了!方才在假山边被发现时,我怀里鼓鼓囊囊,奔逃中又死死护着胸口……他看见了!他什么都看见了!这个男人的观察力,简直可怕!
冷汗混着雨水,瞬间浸透了里衣。巨大的危机感攫住了我。这油布包里的东西,是我翻盘的唯一希望,是贺兰家三百多条冤魂用血换来的!交出去万一……万一他也是冲着这个来的万一他拿到东西后,为了平息纳兰家的怒火,或者为了别的什么原因,将我灭口……
不!不能交!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身体紧紧贴在冰冷湿滑的墙角,手指死死按住怀中的硬物,如同护住最后一块浮木。警惕和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
胤禛将我细微的动作尽收眼底。他没有逼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撑着那把巨大的伞,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峦。昏暗中,他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
你的恨,是你的刀。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穿透雨幕,但刀,需要磨砺,更需要……握在合适的人手里。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我脸上狰狞的烙印,那目光里没有嫌弃,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评估,顶着这张脸,顶着『罪奴』的身份,你连纳兰府的大门都摸不到,谈何报仇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在我最脆弱的地方。是啊,我现在是什么一个脸上刻着罪字、刚从纳兰家柴房逃出来的贱婢!没有身份,没有倚仗,如同阴沟里的老鼠,连活下去都艰难,拿什么去撼动根深叶茂的纳兰家拿什么去对付即将成为皇子侧福晋的纳兰明慧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将我淹没。
跟着我,胤禛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我能给你一个身份,一个……可以靠近纳兰家,甚至靠近纳兰明慧的身份。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我的眼底,至于你手里的东西,在你证明它足够锋利,足够值得我庇护之前,自己保管好。
他不再看我,微微侧身,目光投向巷子深处更浓的黑暗。
哑叔。
随着他低沉的声音落下,巷子阴影里,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转出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者,穿着深灰色的、毫不起眼的粗布衣裳,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他低垂着头,看不清具体面容,唯有一双手,骨节异常粗大,布满厚厚的老茧,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难以洗净的暗色痕迹。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浑浊得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翳,几乎看不见眼白,整个人站在那里,散发出一种行将就木的死气,以及……一种沉淀了无数血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
老者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胤禛的方向,极其卑微地躬了躬身,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带她走。胤禛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安置好。
那被称为哑叔的老者,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得可怕的白翳眼睛,毫无生气地转向我。被那目光看到的瞬间,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如同被毒蛇盯上!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伤口都在那目光下隐隐作痛。
是。一个极其嘶哑、仿佛两块生锈铁片摩擦般的声音,从老者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只有一个字,却带着刺骨的阴冷。
胤禛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撑着那把大伞,转身便走。挺拔的身影很快没入雨幕深处,消失不见,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冰冷而诡异的幻梦。
窄巷的死角里,只剩下我和这个散发着死气的哑叔。冰冷的雨水,哗哗地浇在身上。怀里紧攥的瓷瓶和油布包,是唯一的温热来源。
走。哑叔那嘶哑难听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催命符咒。
我打了个寒颤,指甲深深掐进瓷瓶光滑的表面。胤禛的话,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跟着我……给你身份……靠近纳兰明慧……
没有选择。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血腥和雨水泥腥味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迈开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踉跄地跟上哑叔那如同幽灵般飘忽移动的佝偻身影。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深渊边缘。
哑叔的脚步看似缓慢蹒跚,却异常诡异地迅捷。他带着我在迷宫般的漆黑窄巷里七拐八绕,专挑那些最僻静、最肮脏、连野狗都不愿停留的角落。雨水冲刷着垃圾和污物,散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腐臭。他仿佛对这片被繁华京城遗忘的角落了如指掌,如同行走在自家的后花园。
最终,他在一扇几乎被层层叠叠的破旧杂物和厚厚的藤蔓完全遮蔽的木门前停下。那门板早已腐朽变形,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哑叔伸出那双布满厚茧、指甲缝发黑的手,用一种奇特的手法在门板上叩击了几下。
吱呀——
门从里面被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同样布满风霜、眼神麻木警惕的中年妇人的脸。她看到哑叔,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沉默地让开了身子。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劣质草药和潮湿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一个极其破败的小院,只有两间低矮的土坯房。院子里堆满了不知名的破烂杂物,雨水在坑洼的地面上积起浑浊的水洼。妇人引着我走进其中一间稍大的屋子。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在墙角摇曳,映照着简陋到极致的陈设: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张瘸腿的桌子,再无他物。墙壁斑驳,透着湿冷的寒气。
这里。妇人指了指那张铺着薄薄一层发黑草席的木板床,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念经。说完,她便不再看我,转身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死寂和冰冷瞬间包裹上来。脸上的烙印在脱离雨水冲刷后,疼痛再次变得尖锐而清晰。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我重重跌坐在冰冷的床板上,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胤禛……哑叔……这个如同坟墓般的破落院子……还有怀中那冰凉的瓷瓶和滚烫的油布包……
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我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地剥开那个被雨水浸透、又被我体温焐得半干的油布包。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这里面,藏着贺兰家翻案的希望还是……另一个绝望的深渊
油布终于剥开。
里面静静躺着一本册子。
纸张已经泛黄发脆,边缘带着水渍晕染开的痕迹,散发着一股陈旧的霉味。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
我的指尖都在颤抖,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和恐惧,轻轻翻开了第一页。
不是账册!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字迹工整却透着仓促,后面跟着一串串数字、日期,还有极其简短的备注!
……王有禄,正白旗骁骑营什长,康熙四十二年三月廿一,收白银五十两,记档:口风。
……李德海,户部清吏司书办,康熙四十二年四月初五,收东珠一匣(十颗),记档:火器司拨银数目。
……赵全,九门提督衙门副都统府长随,康熙四十二年五月初八,收金叶子二十片,记档:城门夜巡路线图。
……
一页,又一页!
触目惊心!全是贿赂!行贿的对象,从低阶军官、户部小吏、提督府长随,到一些我隐约听过名字的中层官员!贿赂的名目五花八门,目的只有一个——刺探消息、疏通关节,甚至伪造文书!而所有备注指向的核心,都隐隐关联着一件事——西北军务!粮草!军饷!
这根本不是证明父亲清白的证据!这是一本……记录着纳兰明珠一党如何编织庞大关系网、如何利用职权疯狂贪墨、如何一步步将黑手伸向北疆军饷的……行贿受贿明细账册!是纳兰家结党营私、贪赃枉法的铁证!
巨大的狂喜如同惊涛骇浪,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疲惫和绝望!有了这个!有了这个就能……!
我激动地往后翻,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要找到最关键的那一笔!那笔足以钉死纳兰明珠、为贺兰家翻案的、关于那批失踪军饷的直接证据!
然而——
翻到最后一页,我的手猛地顿住!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账册的最后几页,被人为地、极其粗暴地撕掉了!只留下参差不齐的、如同野兽獠牙般的毛边!
那被撕掉的部分,记载的是什么!
是纳兰明珠本人收受巨额贿赂的记录
是那批军饷最终流向的账目
还是……其他更致命、更核心的罪证!
是谁撕掉的!福伯还是……纳兰家的人!
刚刚升腾起的希望之火,被这残缺的账册瞬间扑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无边的寒意。我死死盯着那参差的撕痕,仿佛能看到一只无形的手,在黑暗中狞笑着,轻易抹去了最关键的部分。
噗通!
我脱力般地从冰冷的床沿滑落,重重跪倒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怀里的瓷瓶和那本残缺的账册,滚落在地。希望破碎的声音,比脸上的烙印更加疼痛。
门外,传来极其细微的、几乎被雨声完全淹没的脚步声,停在门口。
紧接着,是哑叔那如同生锈铁片摩擦般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门板,冰冷地钻进来:
主子吩咐,从明日起,老奴教你些东西。那嘶哑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意味,学不会,或是不想学……这院子后面,有口枯井。
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
学东西学什么一个行将就木、气息如同坟墓的老怪物,能教我什么是胤禛所说的磨砺还是……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冰冷的复仇工具
我颤抖着伸出手,摸索着捡起地上那个冰冷的素白瓷瓶。拔开同样素白的软木塞,一股极其清冽、带着淡淡苦涩药香的冰冷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胤禛的脸,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般的眼睛,再次浮现在眼前。
这药,拿着。
能让你这张脸……不至于烂得太快。
跟着我……给你身份……靠近纳兰明慧……
冰冷的瓷瓶紧紧攥在掌心,那清冽的药香,仿佛带着一种能冻结灵魂的力量。
身份靠近纳兰明慧
我猛地抬起头,眼中破碎的绝望被一种更加冰冷、更加疯狂的火焰取代。枯井不!我贺兰乌林珠,就算是爬,也要从地狱里爬出来!这残缺的账册,这冰冷的药,这如同坟墓般的院子,还有门外那个散发着死气的老怪物……
都是我的台阶!
我挣扎着爬起来,踉跄地走到墙角那个浑浊的水盆前。浑浊的水面倒映出一张鬼魅般的脸——散乱的头发沾满血污和泥泞,左颊上那个皮肉翻卷的罪字,狰狞如恶鬼的印记。
我伸出颤抖的手指,沾了一点瓷瓶里冰凉的、如同凝脂般的药膏。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指尖蔓延开,仿佛要冻僵血液。
没有丝毫犹豫。
我将那冰寒刺骨的药膏,狠狠地、用力地涂抹在了脸上那滚烫溃烂的罪字烙印之上!
呃——!
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比烙铁烫下时更加尖锐、更加深入骨髓!仿佛有无数根冰针,顺着溃烂的伤口,狠狠扎进了血肉深处,疯狂搅动!又像是滚烫的烙铁被瞬间投入了万年玄冰之中!冰与火的极致酷刑!
我死死咬住嘴唇,鲜血瞬间涌出,和脸上的药膏混在一起,滴落在浑浊的水盆里。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地痉挛、抽搐,几乎要蜷缩成一团。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湿透了单薄的衣衫。
镜中那张鬼脸,因为剧痛而扭曲变形,更加可怖。
痛!痛彻心扉!
可这痛,却像一剂猛药,瞬间点燃了我心中那几乎要被绝望扑灭的复仇烈焰!纳兰承安!纳兰明珠!纳兰明慧!还有这撕毁账册的黑手!
这烙印,这残缺的账册,这刺骨的药膏……都将是刻进我骨血里的碑文!提醒着我,活着,就是为了将他们,一个一个,拖进地狱!
门外,死寂无声。哑叔仿佛已经离去。
我盯着水中自己扭曲的脸,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那笑容映在浑浊的水面里,狰狞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学。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带着血沫,带着刻骨的恨意,也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无论是什么,我都学!只要能靠近他们!只要能……亲手,将他们撕碎!
……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置身于一个冰冷、无声、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磨坊。
哑叔成了我唯一的教习。他极少说话,甚至极少发出声音,教导的方式,如同在打磨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第一天,他丢给我一个沉重的、装满冰冷铁砂的布囊。
举着。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那布囊足有几十斤重。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将它举起,手臂瞬间酸麻颤抖。脸上刚涂抹过药膏的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下再次撕裂般疼痛,冰寒的药力与灼热的痛楚交织,折磨着每一根神经。
哑叔那双浑浊的白翳眼睛,看着我因剧痛和用力而扭曲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如同枯木般站在阴影里。时间一点点流逝,汗水、血水和冰凉的药膏混合着,顺着我的下巴滴落。手臂的肌肉如同被无数钢针穿刺,从酸痛到麻木,再到失去知觉。每一次感觉要支撑不住时,纳兰承安那张冰冷扭曲的脸、父兄滚落的头颅、母亲圆睁的双眼,便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不能倒!贺兰乌林珠!你不能倒!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感觉手臂即将彻底废掉、意识都要模糊时,布囊被一股力量猛地抽走。我脱力地瘫倒在地,大口喘息,如同离水的鱼。
明天,加半个时辰。哑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
第二天,是步伐。在堆满杂物、坑洼不平的院子里,踩着没过脚踝的冰冷泥水,按照哑叔无声的指引(他只需一个轻微的手势,或者一块石子落地的方向),快速而无声地移动、转向、闪避。每一步都必须精确,不能踢到任何杂物发出声响。脸上的伤口在冷风和剧烈运动中,如同被反复撕扯。冰凉的药膏带来的短暂麻痹过后,是更加钻心的痛楚。汗水浸透衣衫,又被冷风吹干,刺骨地凉。
摔倒,无数次摔倒。冰冷的泥水灌进口鼻,呛得我剧烈咳嗽,牵动着脸上的伤,痛得眼前发黑。每一次摔倒,哑叔都如同没有看见,只是在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时,用一根冰冷坚硬的木棍,精准地戳在我动作最迟缓、最易受力的关节处,带来一阵刺骨的酸麻,迫使我用更狼狈的姿态重新扑进泥水里。
废物。那嘶哑的声音偶尔会响起,如同鞭子抽在心上。
第三天,是观察。哑叔会随意地、毫无规律地在院子里丢下几样毫不起眼的东西——一颗磨圆的小石子,半截枯枝,一片颜色稍有不同的落叶……然后让我在极短的时间内,在昏暗的光线下,在泥泞的院子里,将它们一一找出来。错一个,便是加倍的体能惩罚。
第四天……
日子在无穷无尽的、非人的折磨中缓慢流逝。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脸上的烙印在冰寒药膏的反复刺激和剧烈训练下,伤口边缘开始结痂,形成一层暗红扭曲的硬壳,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趴伏在脸上,比溃烂时更加狰狞可怖。每一次涂抹药膏,都像是一次酷刑,冰寒刺骨,深入骨髓。
但每一次剧痛,都让心中的恨意燃烧得更加炽烈!
那本残缺的账册,被我小心地用油布重新包好,藏在床板下最深的缝隙里。每晚筋疲力尽地躺在那张冰冷的破床上,我都会在黑暗中一遍遍摩挲着那个素白瓷瓶,冰凉的触感提醒着我胤禛的存在,也提醒着我那笔未完成的交易。
身份……靠近纳兰明慧……
机会,在我如同行尸走肉般忍受了半个月地狱般的磨砺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了。
那天清晨,哑叔罕见地没有立刻开始那令人绝望的训练。他佝偻着背,如同一个真正的行将就木的老仆,引着我走出了那个如同坟墓般的小院,穿过几条依旧肮脏但稍微体面些的巷子,最终停在了一处热闹街市的偏僻后巷。
巷子口,停着一辆极其普通的青帷小车。
上去。哑叔嘶哑地命令,那双白翳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
我心中警铃大作,手指下意识地按向藏在袖中的、这些天偷偷磨尖的一小截木刺——这是我在体能训练的间隙,唯一能找到的武器。
不想死,就上去。哑叔的声音冰冷地补充道,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
深吸一口气,我掀开车帘,钻了进去。
车厢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冽的草药香。一个穿着普通棉布衣裙、面容平凡到扔进人堆就找不到的妇人安静地坐在角落,见我进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递过来一个包袱。
换上。她的声音同样平板无波。
包袱里是一套同样毫不起眼的粗使丫鬟的衣物,靛蓝色的棉布,洗得有些发白,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味。最上面,放着一顶厚厚的、能遮住大半张脸的帷帽。
我瞬间明白了。
马车在喧闹的街市中穿行,最终停在了一座气派非凡的府邸后门附近。高大的朱漆门紧闭着,门前蹲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门楣上高悬的匾额,在晨光中反射着刺目的金光——雍亲王府!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胤禛的府邸!他把我弄到这里来做什么
后门悄然打开一条缝,一个穿着体面些的管事嬷嬷探出头,目光锐利地扫过我和那个引路的妇人,又在我戴着帷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才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进来吧,手脚麻利点,别惊扰了贵人。
我被那妇人引着,低着头,脚步放得极轻,快速穿过干净整洁的后院甬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破落小院截然不同的、属于权贵的沉静与威压。
很快,我被带到了一处花木扶疏、精致典雅的院落外。隔着月洞门,远远地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女子清脆娇美的笑声和丝竹管弦之声,热闹非凡。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脂粉香和甜腻的点心香气。
明慧妹妹这身衣裳可真真是衬你!这苏绣的蝶恋花,怕是江南今年最新的样子吧
可不是!四爷待妹妹可真是没得说!这还没过门呢,什么好的都紧着妹妹先用!
哎呀,姐妹们快别打趣我了!不过是四爷念着我怕冷,多赏了几匹料子罢了……
那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声音如同出谷黄莺般娇柔悦耳的女子,穿着一身簇新的、在阳光下流淌着水光的桃红色云锦旗装,领口袖口镶着雪白的狐裘,衬得一张精心描绘的小脸更是艳若桃李。她微微扬着下巴,眼波流转间带着三分矜持七分得意,享受着周围那些同样衣着光鲜的官家小姐们毫不掩饰的艳羡和奉承。
纳兰明慧!
那张脸,那张从小我就熟悉的脸!此刻在阳光和众人的簇拥下,容光焕发,美得刺眼!她脸上的笑容,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半个月前,纳兰家满门抄斩的血腥还历历在目,我脸上这狰狞的烙印还在隐隐作痛,而她,纳兰明慧,却在这里享受着无上的荣宠和众人的谄媚!穿着华服,戴着珠翠,谈论着未婚夫婿的体贴,仿佛贺兰家的三百多条人命,不过是她锦绣人生画卷上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恨意如同毒焰,瞬间焚遍四肢百骸!藏在袖中的那截磨尖的木刺,几乎要被我的掌心攥碎!指甲深深抠进肉里,带来尖锐的疼痛,才勉强压制住冲过去撕碎那张笑脸的疯狂冲动!
发什么呆!旁边的妇人猛地用手肘捅了我一下,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严厉的警告,仔细看着点!今日是明慧姑娘邀请众位闺秀赏梅品茶,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着!若是冲撞了贵人,仔细你们的皮!她指了指旁边几个同样穿着粗使丫鬟衣服、端着茶水果盘垂首肃立的丫头,你,去把那边回廊下清扫干净,动作轻些!
我猛地回神,强行压下翻腾的恨意,垂下头,接过妇人递来的扫帚,朝着她指的方向走去。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回廊下,离那欢声笑语的中心隔着一段距离,有花木遮挡,相对僻静。我机械地挥动着扫帚,目光却如同淬毒的钩子,穿过枝叶的缝隙,死死钉在纳兰明慧那张明媚张扬的笑脸上。
她正捻起一块精致的梅花糕,小口品尝着,姿态优雅。旁边一位小姐讨好地递上丝帕。
明慧妹妹真是好福气,四爷这般人物,待妹妹又是这般上心……
是啊,听说四爷书房里挂的那幅《寒梅傲雪图》,还是妹妹亲手所绘四爷可是赞不绝口呢!
纳兰明慧用手帕掩着唇,笑得花枝乱颤,眼波流转间,那份得意几乎要溢出来:姐姐们快别臊我了!不过是闲暇时胡乱涂鸦,承蒙四爷不弃罢了。四爷说了,就喜欢我这股子……嗯,鲜活劲儿。
鲜活
这个词像一根带刺的鞭子,狠狠抽在我的心上!贺兰家满门的血,染红了谁的路我脸上这屈辱的烙印,又是拜谁所赐!而她纳兰明慧,却在这里炫耀着她的鲜活,炫耀着她即将成为皇子侧福晋的福气!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嬷嬷匆匆走进花园,脸上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紧张,快步走到纳兰明慧身边,俯身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纳兰明慧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如同春日里骤然遭遇霜冻的花朵。她那双漂亮的杏眼里,飞快地掠过一丝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恐慌虽然她很快用帕子掩住嘴,强自镇定下来,但那瞬间的失态,却被一直死死盯着她的我,捕捉得清清楚楚!
……当真她压低声音问,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管事嬷嬷用力点了点头,脸色极其难看。
纳兰明慧捏着丝帕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着周围疑惑的小姐们道:姐妹们稍坐,府里有些琐事,我去去便回。
她站起身,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在管事嬷嬷的陪同下,匆匆离开了花园。留下身后一片不明所以的窃窃私语。
是什么事能让即将成为四爷侧福晋、一向以仪态万方自持的纳兰明慧如此失态
我握着扫帚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心中那团名为复仇的火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猛地添了一把干柴!
机会!
我几乎是本能地,借着花木的遮掩,悄无声息地朝着纳兰明慧离开的方向,挪动了几步。哑叔这半个月如同地狱般的训练,此刻显露出了效果——我的脚步轻得像猫,呼吸压得极低,身体紧绷,如同一支蓄势待发的箭。
就在我靠近一处假山,试图听得更清楚些时——
啊!
一声短促的、带着惊慌的娇呼,伴随着瓷器清脆的碎裂声,猛地在我身侧响起!
我猛地回头!
只见一个穿着粉色丫鬟服饰的小丫头,不知怎么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倒!她手中托盘里盛着的几盏刚沏好的滚烫热茶,连同托盘一起,直直地朝着我的方向飞砸过来!滚烫的水汽扑面而来!更要命的是,她摔倒的方向,正是回廊下摆放着几盆名贵兰草的地方!若撞上去……
电光火石之间!
身体比思维更快!哑叔那些日子用木棍戳、用泥水泼、用各种刁钻角度投掷杂物逼迫我闪避形成的近乎本能的反应,瞬间接管了我的身体!
我腰肢猛地一拧,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侧面滑开半步,如同风中柳絮,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兜头泼来的滚烫茶水!同时,脚尖在湿滑的地面一点,借着回廊柱子的反作用力,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出!
在粉衣小丫头即将重重撞上那盆价值不菲的素心寒兰的前一瞬,我的手臂如同铁钳般伸出,一把抓住了她的后衣领,猛地向后一带!
噗通!
小丫头被我拽得向后踉跄两步,一屁股坐倒在地,避免了撞碎花盆的厄运。而那飞溅的滚烫茶水,也大半泼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激起一片白雾。
死寂。
只有茶水滴落的声音,和那小丫头劫后余生的、急促的喘息声。
整个花园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嬉笑、交谈声都消失了。那些原本在说笑的官家小姐们,那些肃立的丫鬟仆妇,甚至包括刚刚引我进来的那个妇人,所有的目光,都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惊愕、诧异、难以置信……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警惕。
我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一手还抓着小丫头的后领,另一只手撑着地面。帷帽的纱帘在刚才剧烈的动作中微微晃动,露出了小半截线条紧绷的下巴。
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暴露了!
哑叔教的那些东西……那些本不该出现在一个普通粗使丫鬟身上的、近乎鬼魅的身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无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沉稳而威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的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在花园入口处响起:
怎么回事
那声怎么回事如同冰锥落地,瞬间冻结了花园里所有凝固的目光和空气。
我半蹲在地上,帷帽纱帘晃动,露出的小半截下巴线条绷紧如石。冷汗浸透里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暴露了!哑叔那些非人的训练磨砺出的反应,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如同黑夜里的火炬,无所遁形!
被救下的小丫头还瘫坐在地,惊魂未定,茫然地看着我。周围那些官家小姐们,从最初的惊愕中回过神来,眼神里迅速染上了审视、狐疑,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一个粗使丫鬟,怎会有如此利落、甚至称得上诡异的身手
引我进来的妇人脸色煞白,快步上前,一把将我拽起,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胳膊。她对着花园入口处那道刚刚出现、此刻正负手而立的身影,深深弯下腰去,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回……回四爷的话,是奴婢没管教好新来的丫头,毛手毛脚,差点撞坏了明慧姑娘的花儿,还惊扰了贵人……奴婢该死!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齐投向入口。
胤禛站在那里。
他并未穿朝服,只一身玄青色暗云纹常服,腰间束着墨玉带钩,身姿挺拔如寒松。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薄唇微抿,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目光扫过一地狼藉的碎瓷和泼洒的茶水,扫过惊魂未定的小丫头,最后,如同实质般,沉沉地落在我戴着帷帽的脸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重压。被他看到的瞬间,我仿佛赤身裸体站在冰天雪地之中,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警惕,都在那目光下无所遁形。
新来的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花园里细微的抽气声,带着一种天然的冷冽威严。
是……是!妇人头垂得更低,声音抖得更厉害,前两日才从庄子上补缺调来的,乡下丫头,不懂规矩,笨手笨脚……
笨手笨脚胤禛的视线依旧锁在我脸上,那两个字被他轻轻吐出,带着一种玩味的冰冷,方才那一下,倒不像笨手笨脚。
空气瞬间凝滞!妇人吓得几乎要跪下去。
就在这时,先前匆匆离开的纳兰明慧,在管事嬷嬷的陪同下,重新回到了花园。她脸上的惊惶和苍白已被精心掩饰过,重新挂上了得体的、温婉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在看到胤禛的瞬间,明显僵了一下,眼底深处飞快掠过一丝不安。
四爷来了她莲步轻移,姿态优雅地走到胤禛身边,声音娇柔,不过是个小意外,底下人没调教好,惊扰了四爷和各位姐妹,是明慧的不是。她说着,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我,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以及一丝被意外打断心事的烦躁。
既是明慧你的人,你看着处置便是。胤禛的目光终于从我脸上移开,转向纳兰明慧,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纳兰明慧暗暗松了口气,脸上笑容更甜:谢四爷体恤。她转向我,声音依旧柔美,眼神却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冲撞贵人,险些损毁御赐名兰,按府里的规矩,该当重责。她顿了顿,目光在我低垂的帷帽上扫过,不过念在初犯,又……『救』了兰草,免了杖责。自己掌嘴二十,长长记性。就在这里,当着四爷和各位姐姐的面。
掌嘴二十!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不仅仅是惩罚,更是赤裸裸的羞辱!是要我亲手撕开自己的尊严,将狼狈和不堪暴露在仇人面前!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肉。恨意在胸腔里翻江倒海!纳兰明慧!你等着!今日之辱,我必百倍奉还!
我缓缓抬起头,隔着帷帽的纱帘,迎上纳兰明慧那双隐含得意和快意的杏眼。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慢慢抬起了右手。
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啪!
第一记耳光,重重甩在自己脸上!隔着帷帽的纱帘,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花园里显得格外刺耳。脸上那狰狞的烙印被震动,瞬间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冰凉的药膏也压制不住那股灼烧感直冲脑髓!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
啪!
第二下!力道更重!帷帽被打得歪斜,纱帘掀起一角,露出了我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和线条绷紧的下颌骨。周围传来细微的吸气声,那些官家小姐们有的别过脸,有的则带着一丝隐秘的兴奋,紧紧盯着。
啪!啪!啪!
一下,又一下!
沉闷的掌掴声,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我麻木地挥着手臂,每一次落下,都像是将灵魂的一部分也狠狠抽打出去。脸上烙印的疼痛早已麻木,只剩下一种空茫的、被凌迟的耻辱感。鲜血从被牙齿磕破的嘴角渗出,顺着下巴滑落,滴在靛蓝色的粗布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纳兰明慧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满意的弧度。
胤禛依旧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如同冰冷的镜面,映照着我此刻的狼狈,却窥探不到一丝波澜。
终于,二十下打完。
我放下手臂,身体微微摇晃,帷帽彻底歪斜,露出了小半张脸——苍白的皮肤,紧抿的唇,还有……那帷帽边缘未能完全遮住的一小块暗红色、扭曲凸起的疤痕边缘!
嘶——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压抑的抽气。
纳兰明慧的目光也猛地一凝,落在那疤痕的边缘,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似乎觉得那疤痕的形状有些……眼熟但很快又被厌恶取代。
好了,她挥了挥手中精致的丝帕,仿佛驱散什么晦气,带下去吧,别在这里碍眼。
妇人如蒙大赦,连忙用力拽住我的胳膊,几乎是拖着我,在无数道或怜悯、或鄙夷、或探究的目光中,踉跄着离开了这片华丽而冰冷的花园。
……
我被粗暴地扔回后罩房一间堆放杂物的逼仄小屋。妇人反手锁上门,脚步声迅速远去。
身体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脸上火辣辣地痛,嘴里满是血腥的咸腥味。我缓缓抬手,摘下那顶歪斜的帷帽。
昏暗的光线下,铜盆里浑浊的水,映出一张鬼魅般的脸。左颊上那个暗红扭曲的罪字烙印,在刚才的自掴下,边缘的结痂再次崩裂,渗出暗红的血丝和淡黄色的组织液,混合着冷汗和灰尘,显得更加狰狞可怖。嘴角破裂,高高肿起。唯有那双眼睛,在狼狈和血污之下,燃烧着两簇冰冷刺骨、如同九幽寒冰的火焰。
恨!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将我整个人焚烧殆尽!
纳兰明慧那得意的笑容,胤禛那冰冷的审视,如同最锋利的刀,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掌嘴的屈辱,远胜于哑叔那非人的折磨!因为那是来自仇人的、赤裸裸的践踏!
我死死盯着水中自己扭曲的倒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不受控制地、深深地抠进脸上那处狰狞的烙印边缘,用力之猛,几乎要撕下那块皮肉!鲜血顺着指甲缝涌出,带来一阵尖锐到极致的痛楚!
呃啊——!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从喉咙深处挤出。
这痛,是清醒剂!是复仇的燃料!它提醒着我,我是谁!我活着是为了什么!
胤禛……他看到了!他看到了我的身手,也看到了我此刻的狼狈和恨意!他把我送到纳兰明慧眼皮底下,就是要让我尝尽屈辱,将恨意磨砺得更加锋利!成为他手中那把最趁手、也最疯狂的刀!
好!很好!
我猛地松开抠进皮肉的手指,带下几点血肉模糊的碎屑。剧烈地喘息着,眼中却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
机会!纳兰明慧今日的失态,那管事嬷嬷的紧张低语……绝不会是空穴来风!这府里,一定发生了什么足以让她这个即将成为侧福晋的贵女也感到恐慌的事情!这,就是我的突破口!
……
机会,并没有让我等待太久。
三日后,一个阴沉的午后。引我进来的妇人(后来知道她姓周)面色凝重地将我叫到僻静处。
明慧姑娘身子不适,午睡后一直心绪不宁,想喝口清心凝神的『雪顶含翠』。周嬷嬷压低声音,眼神锐利地盯着我,这茶金贵,烹煮火候最是讲究,稍有不慎便失了真味。府里会煮这茶的几个大丫头,今儿不是告假就是被福晋叫去有事。就你了!仔细着点你的皮!若再出半点差池,神仙也救不了你!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甩包袱般的烦躁和警告。纳兰明慧心绪不宁这倒真是清心凝神的好时候!
是。我垂下眼,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小厨房里,只有我一个人。精致的紫砂小壶在红泥小炉上咕嘟作响,水汽氤氲。上好的雪顶含翠茶叶装在白玉小罐中,色泽翠绿,清香扑鼻。我取茶、温杯、注水,动作一丝不苟,严格按照周嬷嬷之前的指点。滚烫的水汽蒸腾上来,熏得我脸上那处狰狞的烙印隐隐作痛,也模糊了视线。
然而,我的心思却全不在茶上。目光看似专注地盯着茶壶,耳朵却如同最灵敏的探子,捕捉着小厨房外的一切细微声响。
果然,没过多久,一阵刻意压低的、带着焦灼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地从虚掩的窗外飘了进来。
……嬷嬷,这可怎么办那起子刁奴嘴硬得很,怎么打都不肯吐口!
废物!养你们干什么吃的!再问!一定要问出那丫头被卖到哪个窑子里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可这都过去十几年了……
十几年也得找!不然……不然那东西万一落到有心人手里……大爷的前程,咱们小姐的名声……可就全完了!是纳兰明慧身边那个管事嬷嬷的声音,充满了恐惧。
可是嬷嬷,当年经手的人……
闭嘴!管事嬷嬷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带着惊恐,这事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许再提!尤其是小姐面前!快去!再找不到线索,你们就等着被填井吧!
脚步声匆匆远去。
窗外的对话戛然而止。
小厨房里,只剩下炉火轻微的噼啪声,和茶壶里水将沸未沸的呜咽。
我握着茶匙的手,稳如磐石。冰冷的血液却在瞬间沸腾起来,冲撞着四肢百骸!
丫头被卖窑子十几年前纳兰明慧的名声纳兰承安的前程
这几个破碎的词句,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条无形的、名为阴谋的线瞬间串联起来!一个模糊却惊心动魄的猜测,如同毒蛇般猛地钻入我的脑海!
难道……纳兰明慧……她并非纳兰明珠的亲生女儿!那个被卖掉的丫头……才是真正的纳兰府血脉!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炸得我眼前发黑!巨大的荒谬感和随之而来的狂喜,如同冰火两重天,瞬间将我吞没!如果这是真的……如果纳兰明慧的身世有假……那将是捅向纳兰家最致命的一刀!足以将他们从云端彻底打落泥潭!
呼噜噜——茶壶里的水彻底沸腾了,顶得壶盖噗噗作响。
我猛地回神,压下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惊涛骇浪,迅速而精准地完成最后的冲泡步骤。碧绿的茶汤注入温润的白玉盏中,热气袅袅,清香四溢。
端着茶盘,脚步沉稳地走向纳兰明慧所居的漱玉轩。
心跳如鼓,每一步都像踩在悬崖边缘。
……
漱玉轩内,暖香浮动。
纳兰明慧斜倚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贵妃榻上,身上盖着一条雪白的狐裘毯子,脸色确实有些苍白,眉宇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烦躁和隐隐的恐惧。两个小丫鬟跪在榻边,小心翼翼地替她捶着腿。
我将茶盏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垂首肃立,姿态卑微:姑娘,您的茶。
纳兰明慧懒懒地睁开眼,瞥了一眼那杯清澈碧透的茶汤,鼻翼微动,似乎被那清雅的香气安抚了一丝心绪。嗯。她应了一声,伸出保养得宜、涂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手,去端那白玉盏。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杯壁的刹那——
啪嗒!
我袖中藏着的那枚小小的、不起眼的蜡丸(里面是哑叔给的一种无色无味的、能令人瞬间手指麻痹的药粉),被我以极其巧妙的角度和力道,用膝盖内侧轻轻一顶桌腿,震落在地!蜡丸碎裂的声音极其细微。
但纳兰明慧端茶的手,却如同被无形的针刺了一下,猛地一颤!
哎呀!
温热的茶汤瞬间泼洒出来!大半浇在了她华贵的桃红色云锦衣袖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到了她白皙的手背上!
啊!纳兰明慧吃痛惊呼,猛地缩回手,看着自己瞬间泛红的手背和湿透的衣袖,柳眉倒竖,所有的烦躁和恐惧瞬间化作了滔天怒火!
没用的东西!连杯茶都端不稳!要你何用!她厉声尖叫,扬手就朝我脸上狠狠掴来!动作又快又狠,带着发泄般的狂怒!
这一下,若是打实了,我脸上本就狰狞的烙印,怕是会皮开肉绽!
电光火石之间!
身体再次本能地做出了反应!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以一个极其微小的角度侧身偏头,动作迅捷如电,却又控制得恰到好处,既避开了她掌掴的主要力道,又让她的指尖堪堪擦过我帷帽的边缘!
嗤啦——!
本就因之前掌嘴而松动的帷帽系带,在她这含怒一拂之下,应声而断!
那顶厚实的、遮掩了我所有不堪和秘密的帷帽,瞬间滑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屋内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捶腿的小丫鬟僵住了手,连呼吸都屏住了。
纳兰明慧那扬起的、带着狂怒的手掌,也僵在了半空中。她那双漂亮的杏眼,猛地瞪大到了极致!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急剧收缩!
她的目光,如同被最恶毒的诅咒钉住,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落在了那张苍白却难掩清丽轮廓的脸上!
落在了那破裂肿胀的嘴角上!
最终,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左颊上那个暗红扭曲、狰狞如蜈蚣盘踞的——罪字烙印上!
那张烙印,因结痂和反复撕裂而显得格外丑陋、格外刺眼!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昭示着最深的屈辱和仇恨!
纳兰明慧脸上的狂怒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见了鬼般的惨白和惊骇!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瑟缩,撞在贵妃榻的靠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不……不可能……一个破碎的、带着极度惊恐的声音,从她颤抖的唇间挤出,如同濒死的呻吟,你……你的脸……那个……那个……
她的目光,死死地、如同要钻进我的皮肉般,钉在那个罪字烙印上,仿佛在辨认着什么极其可怕又极其熟悉的东西!随即,她的目光猛地向下移动,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探寻,扫过我的脖颈!
然后,她的视线,死死地定格在了我的颈侧!
在那里,衣领微微敞开的一线缝隙间,隐约露出了一小块极其淡薄的、月牙形的、粉色的……旧疤痕!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纳兰明慧脸上的惊恐瞬间被一种更加剧烈的、如同山崩海啸般的震骇取代!她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僵在那里,连指尖都在剧烈地颤抖!
哐当!
她手中那价值不菲的白玉茶盏,终于脱手滑落,摔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瞬间四分五裂!碧绿的茶汤和洁白的碎片四处飞溅!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碎裂声中——
纳兰明慧猛地抬起手,颤抖的手指难以置信地指向我的颈侧,指向那块极其微小的、月牙形的旧疤痕。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和某种无法言说的恐惧而彻底变了调,尖利得如同夜枭啼哭,带着一种撕裂灵魂般的凄厉,刺破了漱玉轩内凝固的空气:
你……你颈上的疤……那胎记……你……你是……姐姐!
姐姐!
纳兰明慧那声凄厉的尖叫,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漱玉轩死寂的空气里,也扎穿了我所有的伪装和恨意下深埋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姐姐她在叫谁叫我!
颈侧那块微小的、月牙形的淡粉色旧疤痕,此刻仿佛被她的目光点燃,灼烧起来!无数破碎的、被刻意遗忘的片段,如同沉船碎片,猛地从记忆最幽暗的深渊中翻腾而起!
模糊的、温暖的怀抱……另一个小女孩带着哭腔的呼唤姐姐别怕……然后是冰冷的水,窒息般的黑暗……最后,是福伯那张苍老焦急的脸,抱着浑身湿透、昏迷不醒的我,在暴雨中狂奔……他说:珠儿小姐,老奴来迟了!万幸!万幸老天开眼啊!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我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不是意外落水是……谋杀!谋杀那个真正的姐姐而我……我颈上的胎记……我才是……!
不!你不是!你是鬼!你是贺兰家的索命鬼!纳兰明慧猛地从巨大的惊骇中回神,眼中爆发出歇斯底里的恐惧和疯狂,她抓起榻边小几上一个沉重的白玉镇纸,用尽全身力气朝我砸来!滚开!滚开!你是假的!我才是纳兰明慧!我才是!
我下意识地侧身闪避,动作快如鬼魅。镇纸擦着我的鬓角飞过,重重砸在身后的多宝格上,稀里哗啦碎了一地珍玩。
来人!快来人!有刺客!有疯妇!纳兰明慧彻底失了贵女仪态,披头散发,状若疯魔地尖叫着,扑向门口。
绝不能让她出去!绝不能让她把姐姐这两个字喊得人尽皆知!无论真相如何,此刻暴露,我必死无疑!
杀意!冰冷的、纯粹到极致的杀意瞬间取代了所有的震惊和混乱!哑叔那地狱般的训练在这一刻化为本能!我如同捕食的猎豹,猛地扑了上去!目标不是她的要害,而是她头上那支在挣扎中摇摇欲坠的、通体血红、雕着并蒂莲的血玉簪!
嗤——!
锋利的簪尾在巨大的冲力下,狠狠划过纳兰明慧光洁的脖颈!带出一道细长却深刻的血线!
呃!纳兰明慧的尖叫戛然而止,如同被扼住了喉咙。她惊恐地捂住喷涌而出的鲜血,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我,又像是透过我,看到了更可怕的景象。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倒在满地的碎瓷和茶渍中,华丽的桃红云锦被迅速染成更深的、绝望的暗红。
小姐!门口被惊动冲进来的丫鬟和婆子,看到这血腥一幕,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
杀人了!她杀了明慧姑娘!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混乱!彻底的混乱!
我一把抓起那支染血的、象征着纳兰明珠权势的并蒂莲血玉簪,毫不犹豫地将其狠狠掼向坚硬的金砖地面!
啪嚓——!
一声清脆到刺耳的碎裂声!价值连城的血玉簪瞬间四分五裂,如同纳兰明慧脖颈间喷涌的生命,也如同纳兰家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锦绣前程!
在所有人被这碎裂声惊得一愣神的瞬间,我如同鬼魅般撞开挡路的婆子,冲出漱玉轩,朝着府邸最深处、守卫最森严的方向——胤禛的书房,狂奔而去!脸上那狰狞的罪字在奔跑中扭曲,如同燃烧的复仇图腾!
……
雍亲王府,前院正厅。
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纳兰明珠脸色铁青,坐在下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滔天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面前的地上,跪着被五花大绑、面如死灰的纳兰承安。
胤禛端坐主位,面无表情,手中把玩着一块墨玉镇纸。他面前的书案上,摊开放着的,正是那本残缺的、记载着纳兰家累累罪行的行贿账册!而旁边,一份墨迹未干的供词上,赫然按着几个鲜红的血手印——是纳兰承安在铁证如山和胤禛冷酷手段下,对构陷贺兰泰、私吞军饷等重罪的招供!他甚至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疯狂攀咬,将矛头隐隐指向了自己的父亲!
逆子!你这逆子!纳兰明珠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纳兰承安,手指哆嗦得不成样子,竟敢污蔑你阿玛!那账册是假的!是贺兰余孽的构陷!
阿玛!事到如今,您还要狡辩吗纳兰承安抬起头,脸上是绝望的疯狂,那笔军饷!那三万将士的命!都是您……
住口!
就在这父子反目、剑拔弩张的当口!
砰——!
书房的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
一个身影如同血水里捞出来的人,踉跄着冲了进来!脸上那狰狞的罪字烙印在烛火下如同恶鬼,手中紧紧攥着几块染血的、碎裂的血玉簪残片!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纳兰明珠看到那张脸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见了鬼魅!他猛地站起,指着她,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胤禛的目光,如同寒冰利刃,扫过她脸上的烙印,扫过她满身的血污(大部分是纳兰明慧的),最终落在那碎裂的血玉簪上。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如同深渊般难以捉摸的光芒。
四爷!我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将手中染血的玉簪碎片高高举起,如同举起最后的战旗,直指面无人色的纳兰明珠,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每一个字都如同泣血:
纳兰明慧已死!她死前亲口指认——纳兰明珠!你当年为攀附权贵,杀妻灭女,用亲生骨肉之血铺就你的青云路!我颈上这胎记为证!你书房暗格里那封与当年稳婆往来的密信,就是铁证!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
纳兰明珠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身体晃了晃,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太师椅中。那双曾经翻云覆雨、充满算计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如同深渊般的恐惧和灰败。完了……全完了……他苦心经营的一切,他踩着至亲尸骨换来的权势,在这一刻,被这个脸上刻着罪字、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女儿,亲手撕得粉碎!
胤禛缓缓站起身。
他一步步走下主位,玄青色的袍角拂过冰冷的地面。他走到我面前,停下。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那狰狞的罪字烙印上。那烙印边缘依旧带着血丝,在烛火下显得更加丑陋、更加触目惊心。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我紧握着的、染血的玉簪碎片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书房内只剩下纳兰明珠粗重绝望的喘息和纳兰承安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胤禛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手。
那只骨节分明、曾执掌生杀、也曾拂过我滚烫烙印的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伸向我的脸颊。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到极致的弓弦!眼中是破碎的恨意、未干的泪痕,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的悲怆。他要做什么像纳兰承安一样,再次用烙铁加深这耻辱的印记还是……
他的指尖,带着一种冰冷的触感,极其轻微地、近乎是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了那烙印边缘翻卷的、暗红色的痂痕。
没有用力,没有羞辱。那触碰,冰冷而奇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确认仿佛在触摸一件历经劫难、终于淬炼成型的兵器。
指尖传来的冰冷,与他身上那沉凝如山的气息交织,形成一种奇异的压迫感。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如同寒潭倒映着跳跃的烛火,也映着我脸上那道屈辱与仇恨交织的伤疤。
这『罪』字,他低沉的声音在死寂的书房里响起,清晰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从今日起,不再是你的枷锁。
他的指尖并未离开那滚烫的烙印边缘,反而微微用力,仿佛要将某种无形的印记更深地按进那狰狞的皮肉里。
它是你的功勋。
是你,亲手刻在纳兰氏覆灭碑文上的——
署名。
话音落下,他收回手,不再看我。挺拔的身影转向面如死灰、瘫软如泥的纳兰明珠和抖如筛糠的纳兰承安,声音恢复了那种主宰生死的、冰冷的威严:
纳兰明珠,结党营私,贪墨军饷,构陷忠良,杀妻灭嗣,罪证确凿!
纳兰承安,为虎作伥,残害无辜,同罪!
着,革职查办,押入天牢,听候圣裁!纳兰氏一应家产,抄没充公!府邸……查封!
嗻!门外如狼似虎的侍卫轰然应诺,冲进来将彻底瘫软的纳兰父子如同拖死狗般拖了出去。纳兰明珠浑浊的老眼最后看向我的方向,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无法置信的绝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尘埃落定。
书房内,只剩下我和胤禛。浓重的血腥味和墨香混合在一起,弥漫着一种冰冷而沉重的气息。烛火跳跃,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我脱力般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门框上,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脸上那处烙印,被他指尖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冰冷的、带着奇异力量的触感。功勋署名多么冰冷又多么精准的定义。贺兰家的血仇,终于得报,用纳兰家满门的倾覆作为祭品。可心中那片巨大的空洞,却并未被快意填满,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茫然。
胤禛走到书案前,拿起那份纳兰承安的供词,还有那本残缺的账册,目光沉静。他拿起朱笔,在供词上批下几个凌厉如刀的字。然后,他拿起那个素白的、曾装着冰寒药膏的瓷瓶,在指尖把玩了一下。
哑叔会处理掉所有痕迹。他没有回头,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安排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纳兰明慧,暴病身亡。那个脸上有疤的粗使丫鬟,在混乱中……坠井了。
坠井……我扯动了一下嘴角,牵动了脸上的烙印,带来一阵刺痛。也好。贺兰乌林珠,在世人眼中,早已死在那个血色的黄昏。脸上刻着罪字的孤魂,也该随着仇人的覆灭而消散了。
从今往后,胤禛放下瓷瓶,转过身,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终于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审视新棋子的、纯粹的冰冷,你是苏槿。他指了指书案上一份早已备好的、盖着内务府印鉴的崭新身份文牒,御前尚药局,正七品司药女官。
苏槿……御前……司药女官……
一个全新的、带着皇家烙印的身份。一个可以行走在阳光下、靠近权力最核心的身份。这是交易完成的报酬还是……另一盘更大棋局的开始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将我拖出地狱、又将我锻造成刀、最终赋予我新生的男人。他的眼神里没有温度,只有深不可测的权谋和掌控一切的冷静。我脸上的罪字,在他眼中,或许真的只是一枚特殊的功勋章,一枚由他亲手淬炼、也必将为他所用的……利器。
恨吗或许有。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卷入巨大漩涡的清醒认知。贺兰家的仇报了,但这条命,早已不属于自己。从在雨巷中抓住他衣角的那一刻起,从接过那瓶冰寒药膏的那一刻起,从在哑叔非人的折磨中活下来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轨迹,便已牢牢系在了这个男人翻云覆雨的手掌之中。
我缓缓站直身体,尽管双腿依旧虚弱。迎着胤禛那双洞悉一切却又毫无波澜的眼睛,我抬起手,不是去触摸脸上那狰狞的烙印,而是用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冰冷,拂过颈侧那块微小的、月牙形的淡粉色旧疤痕。
然后,我垂下眼睑,对着那个掌握着我生杀予夺、也掌握着帝国未来走向的男人,缓缓地、深深地,福下身去。
姿态恭敬,如同最驯服的臣属。
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却深冷如寒潭之底,映着跳跃的烛火,也映着那张在权力巅峰、如同神祇又如同深渊的身影。
奴婢苏槿,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只有一种淬炼后的、冰冷的顺从,谢四爷……恩典。
烛火摇曳,将胤禛挺拔的身影和我低伏的姿态投在冰冷的地面上,交织在一起,如同权力棋盘上,一枚棋子和那只握棋的手,无声定格。
窗外,夜色如墨。
紫禁城的风,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