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胶莱河的水,入夏后便失了春日的清亮,裹着两岸冲下的黄泥,浑浊沉重地向下游淌去。河风裹着水腥气,一阵阵扑向张老汉瓜田所在的土岭。这风白日里尚算温和,一到夜晚,就显出几分蛮横,呜呜咽咽地刮过岭上那片孤零零的瓜棚。
瓜棚是张老汉自个儿搭的,几根粗木桩子打进硬地里,顶上铺了厚厚几层茅草,四壁用细竹条编成篱笆,勉强能遮些风雨。棚里就一盘土炕,炕上铺着张磨得油亮的破苇席。
此刻,张老汉就斜躺在席上,叼着根尺把长的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随着他吧嗒的轻响,在昏暗中明明灭灭。棚外,雨丝细密起来,沙沙地打在茅草顶上,又顺着檐角滴落,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浅浅的小坑。
这天爷,又漏了。老汉嘟囔了一句,浑浊的老眼望向棚外被夜色和雨幕笼罩的瓜田。瓜蔓匍匐在湿润的黑土上,结出的青皮西瓜在微弱的天光下,显出一个个模糊浑圆的轮廓。
守了大半辈子瓜田,对这块地的每道沟坎、每株瓜秧,他都熟稔得如同掌纹。可今夜,这份熟稔里却掺进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滞涩。眼皮子沉甸甸地往下坠,可心里头那点不安稳,却像水底下的草根,缠着、绊着,让他睡不踏实。
他咂摸着烟嘴,思绪飘回了少年时,村里有个走南闯北的说书瞎子,枯瘦的手指拨弄着破旧的三弦,沙哑的嗓音在夏夜的打谷场上飘荡:……那些个野物精怪,想成气候难!难如登天!少不得要过一道‘劫坎儿’!要么得了人的口封,几句好话点化了它;要么就得豁出命去,闯天堑、探地窟、跨江过海……闯过了,脱胎换骨,才算是妖!闯不过嘿,灰飞烟灭,几百年的道行一朝散!
那瞎子空洞的眼窝仿佛能穿透人心,尤其那些个走偏了道的,沾过血、害过命的,劫数更凶险!天地不容,人神共愤呐!
烟锅里的火猛地一暗,几乎要熄了。张老汉心头一凛,用力嘬了两口,才把那点微弱的红光重新嘬亮。他下意识地伸手,粗糙的指头摸索到土炕席子底下,触到那截冰凉、坚实的铁管——他那杆老火枪,填满了铁砂子和黑火药的伙伴,此刻正静静躺在那儿。
指尖传来的冷硬触感,像是一剂定心丸,稍稍压下了心头那点莫名的不安。他翻了个身,对着棚壁,把烟袋锅在炕沿上磕了磕,灰烬簌簌落下。
雨声似乎更密了些,沙沙,沙沙,单调地重复着。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那沉沉的睡意终于要彻底攫住他时,一种异样的声音穿透了雨幕。不是雨打瓜叶,也不是风吹茅草,而是……一种拖沓的、踩在泥泞里的脚步声。
噗嗤……噗嗤……
由远及近,一步,又一步,踩得格外沉重,格外黏腻。
张老汉全身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他屏住呼吸,身子绷紧如拉满的弓弦,眼睛死死盯向瓜棚唯一的小门方向,耳朵捕捉着棚外每一丝异常的动静。棚内,只有他骤然变得粗重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
噗嗤…噗嗤…声音更近了,就在田埂上,正朝着瓜棚而来。
一个模糊的黑影,在灰蒙蒙的雨幕里逐渐显形。那影子弓着背,走得极慢,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栽倒在泥水里。头上戴着一顶硕大的、湿透了的草帽,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披着一件破旧的蓑衣,蓑衣的棕毛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贴在身上,随着脚步笨拙地晃动。
那黑影终于挪到了瓜棚门口,沉重的脚步停了下来。它似乎累极了,整个身子一歪,重重地靠在了支撑瓜棚的粗木柱子上。柱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棚顶的茅草也跟着簌簌抖动了几下。
棚里棚外,死寂了片刻,只有雨声淅沥。
一个沉闷得像是从水缸里发出来的声音,瓮声瓮气地响了起来,带着浓重的、令人牙酸的湿气:老哥……抽烟呐给俺也……上一袋吧
张老汉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慢慢坐直了身子,浑浊的老眼借着棚内那点微弱的、将熄未熄的灶火余烬,极力向门口那团黑影望去。
草帽低垂,蓑衣厚重,棚内光线又极其昏暗,根本看不清五官。只能隐约看到帽檐下是一张异常瘦长、向下耷拉着的脸,下巴尖得像锥子。个子不高,被那弓着的背和厚重的蓑衣衬得愈发矮小,四肢都严严实实地裹在蓑衣里,显得臃肿而怪异。
张老汉的视线下意识地往下移,掠过那沾满泥浆的裤腿和草鞋,落在了那黑影靠着的柱子下方、蓑衣垂落的地方。
刹那间,一股冰冷的寒气从张老汉的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
在那湿透的、深棕色的蓑衣下摆边缘,紧贴着柱子,赫然垂着一条东西!沾满了泥浆和雨水,湿漉漉、毛茸茸的一长条!灰不溜秋的硬毛纠结在一起,末端……末端分明是狼的尾尖!
俺滴个亲娘!
张老汉脑子里嗡的一声,说书瞎子那沙哑的警告如同惊雷般在耳边炸响:沾过血、害过命的……劫数更凶险!天地不容,人神共愤呐!
这哪里是走夜路的可怜人这分明是来渡劫的畜生!是要来跟他张老汉作妖儿的!它求烟恐怕求的是他张老汉的命,求的是那几句点化的口封!若给不得,或是给得不如意……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瞬间压倒了恐惧,让他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喉咙里发出几声干涩的嗬嗬声,像是被烟呛着了,脸上硬生生挤出一点僵硬的笑意,声音尽量放得平缓,甚至带上点亲热:中……中啊!老弟湿透了吧快……快进来坐坐棚里好歹能避点雨!
他一边说,一边借着咳嗽和挪动身体的遮掩,右手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探到身下的苇席底下,指尖触到了那截熟悉的、冰冷的铁管。
不……不进去了,老哥,
那黑影纹丝不动,依旧紧紧靠着柱子,声音愈发沉闷,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固执和贪婪,俺……就这儿抽一口,暖暖身子……就一口。
行!行!老弟讲究!
张老汉嘴里应着,右手已经稳稳地握住了火枪的枪托。那枪托被他的手心焐得有了点暖意。他左手则摸索着,从腰间的布褡裢里掏出装烟丝的荷包和一个备用的黄铜烟嘴。
动作看似平常,却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近乎凝滞的节奏。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直跳,汗水混着雨水,从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但他不敢擦,不敢有丝毫多余的动作惊扰门口那东西。
老哥……快些……
黑影催促道,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那顶湿透的草帽微微向上抬了那么一丝丝,帽檐下两点幽绿的光芒一闪而逝,如同坟地里飘忽的鬼火,带着刺骨的寒意,死死钉在张老汉身上。
张老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血液都快冻僵了。他强撑着,脸上那点僵硬的笑容几乎要挂不住,声音却努力维持着平静:就好……就好!老弟莫急,这烟丝得压实了,抽起来才够劲道不是
他颤抖的手指终于把烟丝勉强塞进了黄铜烟嘴里,压实。然后,他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动作。他没有把烟嘴递过去,反而双手握住了那杆沉重的老火枪,将长长的枪管,连同枪管前端那个小小的、用来点火的引信孔(俗称信子),缓缓地、平稳地朝着门口那黑影递了过去。
老弟,
张老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强行压抑的镇定,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你咬住这烟嘴哈,咬稳了!俺给你点上!这引信……有点潮,得多点几下火……
棚外的雨似乎小了些,但夜色更加浓重,将瓜棚内外凝固成一幅诡异的剪影画。那倚着柱子的黑影,看着递到面前的、黑洞洞的冰冷枪管,似乎迟疑了那么一瞬。
草帽下两点幽绿的鬼火闪烁不定,带着审视和贪婪。或许它从未见过如此点烟的方式,或许那枪管让它本能地感到一丝危险,但点烟的诱惑,那可能蕴含的口封机会,最终还是压过了这点微弱的警觉。
中……中啊!
那瓮声瓮气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急不可耐的催促,老哥……快些点……
黑影猛地向前探了一下脖子。张老汉清晰地看到,草帽下那张瘦长模糊的脸,瞬间贴近了冰冷的枪口。一个湿漉漉、带着浓重腥气的巨大嘴巴轮廓,在黑暗中张开,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热气,猛地含住了递过去的枪口!
就是现在!
张老汉积蓄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和孤注一掷的狠劲,在对方咬住枪口的同一刹那,左手闪电般从怀里掏出一块磨得锃亮的火镰和一小块燧石!他甚至来不及瞄准引信孔,凭着几十年打猎练就的手感,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和最快的速度,将燧石狠狠砸向火镰的棱角!
嚓啦——!
一道刺眼夺目的火花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骤然爆开!那光芒是如此耀眼、如此突兀,瞬间照亮了张老汉因极度紧张而扭曲的脸庞,也照亮了门口那黑影——草帽下那双骤然因惊骇而放大的、幽绿得如同鬼火的眼睛!
火星精准无比地溅射到了火枪引信孔那沾了潮气的、捻得细细的药捻子上!
嗤——!
一点微弱的红光在引信孔上猛地亮起,随即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急速燃烧的嘶嘶声!那声音在死寂的雨夜里,尖锐得如同毒蛇吐信!
嗷——!
一声非人的、充满了极致惊恐和剧痛的惨嚎,如同被撕裂的破布,陡然从门口炸开!那声音凄厉得能刺穿耳膜,根本不是人能发出的!
时间在那一瞬间被无限拉长。张老汉只觉得眼前一片炽白,巨大的轰鸣声如同在耳边炸响了一百个焦雷!
轰——!!!
老火枪猛烈地跳动,枪托重重地撞在张老汉的胸口,震得他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喉头一甜,几乎要呕出血。浓烈刺鼻的硝烟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浓稠的皮肉焦糊和血腥的恶臭,瞬间充满了狭小的瓜棚,呛得他涕泪横流,几乎窒息。
火光和硝烟遮蔽了视线。他只看到门口那团黑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后倒飞出去!伴随着那声惨绝人寰的嚎叫,一件破烂的蓑衣和一顶硕大的草帽被巨大的冲击力抛向空中,翻滚着落进泥泞的瓜田里。
硝烟稍稍散开一丝缝隙。借着火枪口那点尚未完全熄灭的暗红余光,张老汉看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一个佝偻的、布满粗硬灰毛的、狼一般的躯体,正四肢着地,以一种人类绝对无法做到的、扭曲而迅猛的姿态,从泥地里挣扎着弹跳起来!
那东西的头部一片血肉模糊,半边脸似乎被炸烂了,一只幽绿的眼睛诡异地挂在破碎的眼眶上,另一只则完全变成了一个汩汩冒血的窟窿!断裂的獠牙呲出唇外,大股大股暗红色的、冒着热气的液体,混杂着白色的骨渣和黑色的硝烟污迹,从它撕裂的喉咙和破碎的下颚处疯狂涌出,喷溅在泥泞的地面上。
嗷呜——!!!
那怪物发出一声混合着极致痛苦和滔天怨毒的咆哮,仅剩的那只绿眼死死地、怨毒地剜了瓜棚里的张老汉一眼,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直刺灵魂深处!
接着,那血肉模糊的狼躯猛地一窜,化作一道贴地疾飞的灰影,速度之快,只在湿漉漉的瓜田里留下一串溅起的泥点和断草,瞬间就没入了瓜田尽头那片黑黢黢、如同巨兽獠牙般耸立的野槐树林深处。唯有那凄厉、怨毒、非人的惨嚎声,还在雨夜中隐隐回荡,如同跗骨之蛆,久久不散。
二
咳咳……咳咳咳……
张老汉被浓烟呛得撕心裂肺地咳嗽,胸口被火枪后坐力撞得剧痛难忍。但他不敢有丝毫耽搁!那怨毒的眼神如同烙印,深深烫在他的脑子里。畜生没死!它逃了!它一定会回来!
他连滚带爬地从土炕上翻下来,也顾不上胸口火烧火燎的痛,甚至来不及看一眼那杆冒着青烟的老伙计,一把抓起它,连滚带爬地冲出硝烟弥漫的瓜棚,一头扎进冰冷的雨幕里。
跑!快跑!
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疯狂呐喊。他深一脚浅一脚,在湿滑泥泞的田埂上拼命狂奔。沉重的火枪成了累赘,但他死死攥着枪托,这是唯一的依仗。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却浇不灭他心头的惊悸和后怕。风声在耳边呼啸,他总觉得身后那片漆黑的槐树林里,有无数双绿油油的眼睛在盯着他,那怨毒的咆哮就在耳边回响。他不敢回头,拼命迈动灌了铅的双腿,朝着山下村庄那几点微弱灯火的方向,用尽毕生的力气,亡命奔逃。
当张老汉像一滩烂泥般撞开自家那扇破旧的院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上时,整个人只剩下剧烈喘息的力气。胸口火辣辣的疼,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他浑身湿透,泥浆糊满了裤腿和鞋子,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唯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还残留着极度惊恐后的空洞和死寂,死死地盯着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
爹!
儿子张铁柱被巨大的撞门声惊醒,披着衣服冲了出来,看到老爹这副魂飞魄散的模样,惊得声音都变了调。他媳妇也紧跟着出来,吓得捂住了嘴。
火……火枪……
张老汉喉咙里咯咯作响,终于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手指颤抖地指向扔在脚边那杆还散发着硝烟味的沉重家伙。
张铁柱借着屋里透出的微弱油灯光,看清了父亲的模样和那杆枪,心头猛地一沉。
他赶紧和媳妇一起,七手八脚地把浑身冰冷僵硬的老爹架进屋里,放到烧得暖烘烘的土炕上。热炕头的暖意渐渐透进冰冷的骨头缝里,张老汉剧烈颤抖的身体才慢慢平息下来,但那双眼睛里的恐惧,却如同刻上去一般,怎么也褪不去。
爹,咋了遇上啥了
张铁柱蹲在炕边,焦急地问,心里已经有了最坏的猜测。
张老汉闭了闭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仿佛要把那极致的恐惧咽下去。他深吸一口气,用沙哑得如同破锣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将瓜棚遇险的经过讲了出来。
当他说到那蓑衣下露出的灰毛尾巴,说到那咬住枪口瞬间炸开的血肉模糊的狼头,说到那怨毒得如同诅咒的眼神时,连张铁柱这样正当壮年的汉子,都听得脊背发凉,手脚冰凉。
是……是狼妖!
张铁柱媳妇吓得脸无人色,声音带着哭腔,爹,您……您打中了它
打中了……打中了脸!
张老汉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绝望的狠厉,没死!它跑了!它那眼神……它记下仇了!它一定会回来!回来找我!找我们!
最后几个字,他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
爹,您别急!别急!
张铁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它受了那么重的伤,一时半会儿……
一时半会儿
张老汉猛地打断儿子,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儿子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畜生记仇!它成了精!它等不了!它一定会报复!我的瓜棚……我的瓜……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挣扎着就要下炕,不行!我得回去看看!现在就去!
爹!您疯了!
张铁柱和媳妇死死按住他,外面还下着雨!黑灯瞎火的!那东西要是没走远……
一家人正拉扯着,院门又被拍响了,声音急促而沉重。
柱子哥!柱子哥!快开门!出事了!
是邻居王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慌。
张铁柱心头一紧,赶紧跑去开门。王顺一头撞了进来,浑身湿透,脸上毫无血色,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柱子哥!不好了!岭……岭上……你爹的瓜棚……瓜棚没了!
啥!
张铁柱和张老汉同时惊呼出声。
没了!全没了!
王顺指着岭上的方向,声音发颤,刚才我起来给牛添草,看见岭上那片地……火光冲天!好像……好像是你爹瓜棚那位置!我就壮着胆子上前瞅了一眼……我的老天爷!瓜棚连根木头都不剩了!烧得焦黑一片!地里的瓜……瓜一个没少,可……可所有的瓜蔓子,全被扯断了!一根没留!那叫一个狠啊!像是……像是被什么东西发疯一样撕扯过!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席卷了整个屋子。
张老汉身体一晃,直挺挺地瘫倒在炕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屋顶的椽子,嘴唇翕动着,发出无声的哀鸣。报复!这就是那畜生的报复!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它毁了他的栖身之所,毁了他半年的辛劳(瓜蔓全断,瓜虽在,却也活不长了),用最直接、最暴虐的方式宣告它的存在和它的仇恨!
张铁柱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珠子都红了。媳妇吓得低声啜泣起来。
柱子哥……这……这邪乎事儿……
王顺看着这一家子的惨状,声音也带了惧意,怕不是……真招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招上了!
张铁柱猛地一跺脚,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是狼妖!我爹在瓜棚差点着了它的道,用火枪崩了它一脸!它这是报复!它毁我爹的棚子,断我家的生路!这事儿,没完!
他猛地转向父亲,眼神坚定:爹!您歇着!天一亮,我就去敲锣!把全村的老少爷们都叫起来!畜生敢来,咱们就跟它拼了!火枪能打它一次,就能打它第二次!咱们人多,有家伙!不怕它!
张老汉看着儿子那张因愤怒和决心而显得格外刚毅的脸,绝望死寂的眼底,终于缓缓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芒。是啊,畜生记仇,人难道就不记仇畜生要拼命,人难道就伸着脖子等死
对……
他挣扎着坐起来,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狠绝,拼了!它毁了瓜棚,断了瓜蔓,就是想逼死我们!不能让它得逞!柱子,去!把人都叫来!把家伙都亮出来!咱们跟它斗到底!
当第一缕惨淡的灰白光线艰难地撕破沉沉的雨幕,胶莱河畔这个叫张家屯的小村子,被一阵急促而惊惶的铜锣声彻底惊醒。
咣——咣——咣——!
老少乡亲们!都出来!出大事了!岭上闹狼妖了——!
张铁柱和王顺两人,一人提着一面破锣,沿着泥泞的村道一路狂奔,一路死命地敲打呼喊。锣声刺耳,喊声凄惶,瞬间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也把巨大的恐惧和不安砸进了每一户人家的门缝。
昨夜那声如同闷雷般的火枪巨响和随后那凄厉非人的惨嚎,许多靠近岭下的村民都隐隐听到了,只是不知缘由。此刻狼妖两个字如同炸雷,在张家屯上空轰然炸响!
狼妖!我的老天爷!
张老汉瓜棚被妖风掀了!棚子烧没了,瓜蔓全扯断了!
张老汉用火枪打伤了它!那畜生记仇,要回来报复咱们整个村子了!
快!抄家伙!都到村口老槐树底下!
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家家户户的门板被猛地拉开,男人们抄起锄头、铁叉、菜刀,甚至擀面杖,脸上带着惊惧和决绝;女人们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把哭闹的孩子往屋里塞;老人们拄着拐杖,望着灰蒙蒙的岭上方向,嘴里念念叨叨,不知是祈祷还是咒骂。
不到半个时辰,村口那棵枝干虬结、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槐树下,已经密密麻麻挤满了张家屯的青壮男丁。雨水顺着他们的斗笠、蓑衣往下淌,汇成浑浊的小溪。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恐惧、愤怒、茫然交织在一起,酝酿着一股压抑的躁动。
张老汉被儿子张铁柱搀扶着,站在老槐树根凸起的一块大青石上。他脸色依旧苍白,胸口还隐隐作痛,但那双老眼却锐利如刀,扫视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他清了清沙哑的嗓子,用尽力气,将昨夜瓜棚的遭遇、狼妖的凶残和那场邪乎的报复,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讲了出来。
当他说到自己把火枪管塞进那怪物嘴里点燃引信,说到那血肉横飞的场面和怨毒的眼神,说到今早看到的瓜棚废墟和满地狼藉的断蔓时,底下的人群发出一阵阵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乡亲们!
张老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决绝,那畜生!它记仇!它毁了俺的瓜棚,就是要告诉俺,告诉咱们张家屯所有人!它来了!它盯上咱们了!躲没地方躲!跑拖家带口能跑多远咱们只能跟它拼了!拼出一条活路!火枪能打伤它,咱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家伙,就不信弄不死它个畜生!
对!拼了!
跟它干!不能让它祸害咱们村子!
张老哥说得对!躲不是办法!
群情激愤,恐惧暂时被汹涌的怒火压了下去。就在这时,人群后面传来一个苍老但异常沉稳的声音:让让!让让!
人们自发地分开一条路。只见村里的李郎中背着他那磨得油亮的药箱,颤巍巍地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的汉子,浓眉大眼,络腮胡子,正是村里最好的猎手王猛。王猛肩上扛着一杆更长、更粗、保养得油光锃亮的火枪,腰间挂着一把厚背砍刀,眼神沉静,像一块风吹雨打的山岩。
老李头,老王,你们……
张老汉看着他们。
李郎中走到青石下,仰头看着张老汉,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老张哥,昨夜那动静,我听到了。今早岭上那景况,我也去看了。
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凝重,那东西……邪性!不是一般的狼。它讨你的口封不得,‘劫坎儿’过不去,碍了它的修行,短了它的道行,又遭了火枪轰面,怨气冲天,必不肯罢休。寻常刀枪,怕难伤它根本。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那咋办李郎中,您老见识广,可得给大伙儿拿个主意啊!
有人急道。
李郎中没直接回答,反而看向身边的王猛:猛子,你打猎半辈子,山里的门道,你清楚。
王猛上前一步,沉声道:那东西挨了火枪,伤了头脸,一时半会儿元气大伤,正是最凶、最记仇的时候。它不敢硬冲,必定使阴招!它最可能用的,是雾!
雾
众人不解。
对!大雾!
王猛的眼神锐利地扫过众人,成了气候的畜生,有些能呼风唤雨,引动瘴气!昨夜那雨就透着邪乎!它若借着雨势,再掀起一场弥天大雾,咱们人再多,也成了睁眼瞎!它在雾里神出鬼没,咱们防不胜防!它定会挑最弱的、落单的下手!用它那尖牙利爪,用它那妖术邪法!
王猛的话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众人刚刚燃起的斗志,一股更深的寒意笼罩下来。雾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里,面对一头能口吐毒烟、爪带剧毒的狼妖那简直是待宰的羔羊!
那……那咋防啊
张铁柱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颤抖。
李郎中这时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莫慌。天地万物,相生相克。妖邪之物,最怕什么一怕纯阳烈火,二怕至阳之血,三怕……沾染了无数人气的‘煞器’!
他打开药箱,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布裹了好几层的小包。层层揭开,里面竟是一把长约两尺的短剑!剑身非金非铁,黯淡无光,仔细看去,竟是由一枚枚边缘磨得极其锋利的古旧铜钱,用坚韧的牛筋绳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地编缀而成!
铜钱上乾隆通宝、嘉庆通宝的字样依稀可辨,每一枚都浸润着岁月的痕迹和无数人触摸过的气息,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凝和肃杀之气。
铜钱剑!
有见识的老人惊呼出声。
不错!
李郎中点点头,枯瘦的手指拂过冰冷的铜钱剑身,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此物汇聚万人阳气、财气、杀气,专克阴邪!寻常刀枪难伤妖物本体,此剑或可一试!
他将铜钱剑郑重地递给张铁柱,柱子,你年轻力壮,胆气足,此剑你拿着!记住,妖物惧此物煞气,但亦需以血开锋!寻常血无用,需得……纯阳黑狗血!
黑狗血
张铁柱接过沉甸甸的铜钱剑,感觉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掌心蔓延,又隐隐带着一丝灼热。
对!黑狗,尤其纯黑无杂毛、正午出生的黑狗,其血至阳至刚,破邪第一!
李郎中又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厚实的陶罐,罐口用泥封得严严实实,隐隐透出一股腥气,这是我早年备下的,一直封存。今日正好用上!
他示意张铁柱将铜钱剑的剑尖插入陶罐的泥封。
李郎中又看向王猛:猛子,你的火枪,装填的可是铁砂
王猛点头:是,打兔子、野猪都好使。
对付妖物,铁砂威力分散,恐难致命!
李郎中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竟是几颗打磨得溜圆、闪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小铁丸!这是我早年行医,偶然从一猎户手中所得,据说是掺了少许朱砂和雄黄粉熔铸的弹丸,专破邪祟!虽只三颗,你省着用,务必一击必杀!
王猛眼睛一亮,接过那几颗沉甸甸、带着奇异温热感的特制弹丸,小心翼翼地装填进自己的火枪里。
还有!
李郎中提高了声音,对着所有村民喊道,各家各户,有黑狗的,立刻放血!取新鲜黑狗血,越多越好!用盆装了,备在自家门口!那妖物若敢冲门,泼它!烧红的烙铁、火把,都备上!火越大越好!柴火堆,在村口、巷尾,能点的都点上!火光能驱散阴邪瘴气!今夜,咱们张家屯,就跟这狼妖,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拼了!
在李郎中的调度和王猛、张铁柱等人的带领下,整个张家屯如同一架战争机器,在恐惧和决绝的驱动下,疯狂地运转起来。磨刀霍霍,狗吠凄厉,柴火被一捆捆堆到村口巷尾,火把熊熊燃烧。
浓重的血腥气(黑狗血)混合着柴火的焦糊味,在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大战将临的惨烈氛围。
张老汉看着儿子手中那把沉甸甸的铜钱剑,看着王猛仔细擦拭他那杆装填了特制弹丸的火枪,看着村民们眼中那混杂着恐惧却异常坚定的光芒,他默默地从儿子手中,接过了自己那杆老火枪。
他熟练地清理枪管,重新填装好足量的火药和铁砂。这一次,他填得格外仔细,火药压实,铁砂塞满。冰冷的枪管贴在脸上,那股熟悉的硝石味道,给了他一种奇异的、近乎悲壮的平静。
天色,在紧张到令人崩溃的等待中,一点点暗沉下去。最后一抹天光被浓重的铅云吞噬。雨,不知何时又渐渐沥沥地下了起来。
夜幕,如同巨大的、湿透的裹尸布,沉沉地笼罩了胶莱河,笼罩了张家屯。
三
压抑的死寂笼罩着张家屯。雨丝冰凉,敲打着屋顶、地面,也敲打着每一个村民紧绷欲断的神经。村口巷尾燃起的火堆在湿气中艰难地跳跃着,发出噼啪的声响,昏黄的光晕勉强穿透几尺黑暗,便被更浓重的夜色和雨幕吞噬。
男人们紧握着锄头铁叉,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或是躲在门板后,眼睛死死盯着门外那片深不见底的黑,耳朵捕捉着风声雨声之外任何一丝异常的动静。女人们搂着瑟瑟发抖的孩子,缩在屋角,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整个村子,像一座巨大的坟场,只有火焰不安的跳动声和压抑的喘息。
张老汉和张铁柱父子俩,带着王猛、王顺、栓子等七八个胆气最壮的汉子,守在村口最靠近野槐树林方向的那堆篝火旁。
火焰舔舐着潮湿的木柴,蒸腾起带着松油味的水汽。张老汉抱着他那杆重新装填好的老火枪,靠在一截断墙上,布满皱纹的脸在火光映照下如同刀劈斧凿的石像,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穿透雨幕,死死盯着那片如同巨兽蛰伏的黑暗树林。
爹,您说……它今晚真会来
张铁柱紧了紧握着铜钱剑的手,那冰冷的铜钱触感让他心头稍安,却也更加沉重。剑尖上沾染的黑狗血早已凝固,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暗沉诡异的色泽。
会。
张老汉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异常肯定,如同砸在地上的石子,它恨!恨我那一枪,更恨咱们全村人的防备!它要报复,要立威!它不会等太久。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阵阴风毫无征兆地卷过村口!
呜——!
那风来得极其突兀,带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压低了篝火的火苗,吹得火星四溅!风中夹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臊恶臭,浓烈得令人作呕,直冲鼻腔!
来了!
王猛低吼一声,猛地端起他那杆长火枪,枪口指向黑暗深处。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异变陡生!
原本淅淅沥沥的小雨,骤然变得狂暴!豆大的雨点如同天河倾泻,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打得人睁不开眼。
但这并非最恐怖的!最令人心胆俱裂的是,随着这狂暴的雨势,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如同实质般的灰白色雾气,如同决堤的洪水,从野槐树林的方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向着村口漫涌而来!
那雾翻滚着,涌动着,所过之处,火光被迅速吞噬、扭曲、暗淡!几丈外的景物瞬间消失!浓雾带着刺鼻的、类似腐烂草木混合着血腥的气息,冰冷粘稠地缠绕在每个人的皮肤上,钻进鼻孔里!
雾!大雾来了!
惊恐的尖叫在浓雾深处此起彼伏地响起,瞬间被厚重的雾气和雨声吞没。
稳住!别慌!点火把!泼狗血!
张老汉嘶声大吼,但他的声音在狂暴的风雨和骤然降临的浓雾中,显得如此微弱。
晚了!
浓雾如同活物,瞬间吞没了整个村口。张老汉只觉得眼前一白,近在咫尺的篝火堆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扭曲的橘黄色光晕,几步之外的儿子张铁柱、王猛等人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翻腾的灰白之中!只有惊恐的呼喊、杂乱的脚步声、兵器的碰撞声在浓雾中混乱地交织,如同末日降临。
柱子!猛子!顺子!
张老汉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声嘶力竭地呼喊,回应他的只有越来越近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像是什么东西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快速拖行、摩擦。
浓雾深处,惨剧已然上演!
啊——!我的腿!我的腿!
一个守在巷尾火堆旁的汉子凄厉地惨叫起来。浓雾中,只看到一道模糊的巨大灰影如同闪电般掠过,伴随着利爪撕裂皮肉的恐怖声响和骨头碎裂的咔嚓声!那汉子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变成喉咙被切断的嗬嗬漏气声。
妖……妖怪!泼它!快泼狗血!
另一个方向传来惊恐欲绝的呼喊和盆碗摔碎的脆响。紧接着是几声闷响和痛苦的呻吟,似乎有人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撞飞!
别过来!别过来!啊——!
一个年轻后生绝望的哭喊划破浓雾,随即被一声低沉、充满暴虐气息的兽吼淹没。吼声中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邪恶力量,震得浓雾都似乎在翻滚。
打!打啊!
王猛的声音在张老汉右侧不远处响起,带着狂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随即是轰隆一声巨响!他那杆长火枪开火了!
火光在浓雾中猛地一闪,瞬间照亮了一幅地狱般的景象:一个巨大的、布满湿漉漉灰毛的狼形轮廓,正扑倒在一个村民身上,狰狞的头颅猛地抬起,獠牙滴血,仅剩的那只幽绿独眼在火光中闪烁着疯狂怨毒的光芒!
火光一闪即逝,浓雾瞬间合拢,只留下刺鼻的硝烟味和那狼妖一声吃痛的、更加暴戾的咆哮!
打中了!好像打中它肩膀了!
王猛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但更多的是凝重,它还在动!
混乱!彻底的混乱!浓雾成了狼妖最完美的猎场。它神出鬼没,每一次扑击都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和骨骼碎裂的声响。
血腥味在冰冷的雾气中迅速弥漫开来,混合着硝烟、狗血的腥臊,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村民们的抵抗在浓雾中显得如此徒劳和脆弱,火把的光芒被死死限制在几步之内,泼出的狗血大多落空,铜锣的警示声被风雨和惨叫淹没。
张老汉背靠着冰冷的断墙,老火枪死死抵在肩窝,手指扣在扳机上,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他努力瞪大眼睛,耳朵竖得几乎要裂开,捕捉着浓雾中每一个细微的声响。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但一种更强烈的愤怒和悲痛在燃烧!听着乡亲们此起彼伏的惨叫,他知道,每一声都意味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可能正在消逝!都是那畜生!都是因为他那一枪!
柱子!柱子你在哪!
他再次嘶吼,声音带着血丝。
爹!我在这!
张铁柱的声音竟然从浓雾深处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强行压抑的镇定,这雾邪门!狗血泼上去,它好像……好像能避开!铜钱剑挥过去,它……它好像很忌惮,躲得很快!我砍不着它!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枯叶摩擦地面的沙沙声,贴着张老汉背后的断墙根,极其诡异地响了起来!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和硝烟味的腥臊恶臭,猛地钻进他的鼻孔!
张老汉全身的寒毛瞬间炸起!一股冰冷的死亡预感攫住了他!那畜生……就在墙后!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和几十年与野兽搏杀的经验让他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他猛地向前扑倒,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老火枪向后狠狠抡去!
呼——!
枪托带着风声砸向身后的浓雾!
砰!
一声闷响!枪托似乎砸中了某种坚韧而富有弹性的东西,像是粗硬的皮毛包裹着坚实的骨头!紧接着,一声饱含痛楚和暴怒的低沉咆哮在张老汉耳边炸开!腥臭的热气几乎喷在他的后颈上!
张老汉扑倒在地,就势翻滚,同时将老火枪闪电般调转过来,黑洞洞的枪口指向咆哮传来的方向!浓雾翻滚,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着感觉,凭着那近在咫尺的、令人窒息的恶臭和粗重的喘息声!
手指扣向扳机!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爹!低头!
张铁柱的嘶吼如同惊雷般在浓雾中炸响!同时,一道暗沉的黄铜光芒撕裂了翻滚的灰白雾气,带着一股决绝的、破开阴邪的锐气,狠狠地从张老汉头顶上方劈了过去!是那把铜钱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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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器切入血肉的闷响!紧接着是狼妖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浓雾中,一道暗红色的、冒着热气的液体猛地喷溅出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张老汉的脸上,滚烫!
嗷——!
受伤的咆哮带着滔天的怨毒和狂暴!浓雾剧烈地翻腾起来,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向张铁柱的方向!
柱子!
张老汉目眦欲裂,再也顾不得瞄准,对着那咆哮和撞击声的方向,狠狠扣下了扳机!
轰——!
老火枪喷出长长的火舌,铁砂如同暴雨般射入浓雾!惨嚎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似乎离得更远了。
爹!我没事!
张铁柱喘息着,声音带着一丝痛楚和兴奋,砍中了!砍中它一条前腿!狗血沾上去了!它怕了!
浓雾中,那狼妖受伤的咆哮和粗重的喘息声似乎短暂地退开了一些。但整个村子的混乱和惨叫并未停止,反而因为狼妖被激怒而变得更加狂暴!
退!往村里退!到开阔地!
王猛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守住房门!用火!用狗血!别落单!
残存的村民们在浓雾中跌跌撞撞地向村子中心退却,互相搀扶着,呼喊着,用火把和泼洒的狗血艰难地开辟着道路,抵挡着那神出鬼没的致命袭击。每一次狼影闪现,都伴随着新的惨叫和绝望。张家屯,在血与火的浓雾中,苦苦支撑,伤亡惨重,如同风暴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血腥与硝烟的气息浓得化不开,死死粘附在每一寸湿冷的空气里。村口到村子中心这短短百十步的距离,成了铺满断肢残骸的地狱之路。张老汉被儿子张铁柱和王顺一左一右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退到村子中心那处相对开阔的打谷场。他的老火枪枪管滚烫,填装好的火药和铁砂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
打谷场边缘,几处村民自发点燃的火堆在狂暴的风雨和浓雾中顽强地燃烧着,成为这片绝望之地仅有的光源。火光摇曳,映照出谷场上惊魂未定的人群。男人们大多带伤,脸上混杂着泥浆、血污和极致的恐惧,手中的武器在颤抖。
女人们抱着孩子蜷缩在一起,压抑的哭泣声如同背景音,挥之不去。地上躺着几个血肉模糊、生死不知的人,李郎中正跪在一个重伤的村民身边,双手沾满鲜血,徒劳地试图按住那不断涌出鲜血的狰狞伤口,老脸上满是悲痛和无力。
王猛靠在一堆湿漉漉的麦秸垛旁,他那杆长火枪的枪口还冒着淡淡的青烟。他脸色铁青,左臂的衣袖被撕开几道大口子,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看到张老汉父子过来,他强撑着站起身,声音嘶哑:老张哥,柱子……咱们的人,折了快一半了!那畜生……挨了我一枪特制弹,又被柱子铜钱剑砍伤,还有那么多狗血泼中……可它……它好像越伤越凶!
他指着自己手臂的伤口,那伤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黑色,隐隐散发着恶臭。爪子有毒!娘的!要不是闪得快,这条膀子就废了!
张铁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胸口衣襟被撕开,几道深可见骨的血痕斜贯而过,皮肉同样泛着不祥的乌青。他紧握着那把染满黑红污血的铜钱剑,剑身似乎比之前黯淡了一些,但握在手中,依旧能感到一股微弱却坚定的灼热感,驱散着伤口处蔓延的阴寒。
爹,王叔,
张铁柱喘息着,眼神却异常凶狠,那畜生……它在消耗咱们!它不敢冲火光太盛的地方,专挑落单受伤的!它也在流血!我能闻到!它伤得不轻!它在等咱们乱!等咱们撑不住!
它在等天亮!
张老汉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他推开搀扶的儿子和王顺,拄着滚烫的火枪,挺直了佝偻的腰背。那双老眼在火光映照下,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扫视着谷场上残存的、被恐惧和伤痛折磨的乡亲们。
乡亲们!
张老汉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风雨声和哭泣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看看咱们身边的人!看看地上的血!看看咱们的家!那畜生!它毁了咱们的瓜田!杀了咱们的亲人!现在,它就在这雾里!看着咱们!等着把咱们一个个撕碎!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刮过每一张惊惧的脸:怕谁都怕!我老汉也怕!怕得要死!但怕有用吗跪下来求它它就会放过咱们做梦!它就是冲着咱们的命来的!咱们退一步,它就要咬断咱们的喉咙!咱们张家屯的爷们儿,祖祖辈辈在这胶莱河边刨食,啥时候让人……让畜生骑在脖子上拉屎撒尿过!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老火枪,枪口指向浓雾翻腾的夜空,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跟它拼了!不是它死!就是咱们张家屯绝户!豁出这条老命,也要崩掉它满嘴牙!有种的,跟老子站直了!别让死去的乡亲们看笑话!别让祖宗蒙羞!
拼了!
跟它干到底!
为死去的乡亲报仇!
绝望的谷场上,如同投入了滚烫的油星!残存的男人们眼中爆发出困兽般的凶光,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发出嘶哑的怒吼!女人们也止住了哭泣,咬着牙,将孩子护在身后,抓起手边能用的东西——烧火棍、剪刀、甚至是滚烫的炭火!
就在这时,李郎中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打谷场东头那座废弃多年的小土地庙!那庙早已破败不堪,只剩半堵泥墙和一个歪斜的、黑黢黢的拱形门洞,在浓雾中如同一个择人而噬的兽口。
不对!
李郎中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尖叫的穿透力,那东西……那东西不是在消耗咱们!它在……它在往那边去!土地庙!它想进庙!
四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打谷场东头浓雾深处,骤然响起一声充满了极致痛苦、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和贪婪的狼嚎!那嚎叫声穿透力极强,震得人耳膜生疼!
它想进庙里!快!拦住它!不能让它进去!
王猛脸色剧变,仿佛想起了什么古老的禁忌传说,庙塌了,但地脉未绝!它想借残存的地气疗伤!或者……或者引动更邪门的东西!
追!
张老汉没有丝毫犹豫,第一个端着火枪冲了出去!张铁柱、王猛、王顺、栓子,还有十几个红着眼睛的汉子,紧随其后,如同扑火的飞蛾,一头扎进了打谷场东头那片翻滚得最为剧烈的浓雾之中!
浓雾冰冷粘稠,几乎让人窒息。视线被压缩到极限,只能勉强看到身前一两步同伴模糊的背影。脚下是湿滑的泥泞和不知名的障碍物。狼妖那痛苦又贪婪的嚎叫声,如同鬼魅的指引,在浓雾中忽左忽右,时远时近,仿佛无处不在,又仿佛只是一个幻听。
散开点!别扎堆!
王猛低吼着,警惕地端着枪,枪口随着嚎叫声的方向不断移动。他手臂的伤口在剧烈动作下不断渗出乌黑的血。
突然,左侧浓雾中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和重物倒地的声音!
顺子!
张铁柱目眦欲裂,听出是王顺的声音!他毫不犹豫,凭着感觉,挥舞着铜钱剑就朝那个方向猛冲过去!
柱子小心!
张老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立刻调转枪口指向那个方向。
浓雾剧烈翻滚,张铁柱的身影冲进去的瞬间,只听到一声金铁交鸣般的刺耳刮擦声和狼妖一声吃痛的怒嚎!紧接着,张铁柱整个人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中,惨叫着倒飞出来,重重摔在泥水里!他胸口的伤口彻底崩裂,鲜血狂涌,手中的铜钱剑也脱手飞出,掉在不远处。
柱子!
张老汉肝胆俱裂!
就在他心神剧震的刹那,一股腥风猛地从他右后侧袭来!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张老汉只来得及凭着本能,将手中的火枪当作烧火棍,反手向后狠狠抡去!
砰!
枪托再次砸中了目标!但这一次,传来的反震之力大得惊人!张老汉虎口崩裂,老火枪脱手飞出!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他的后背上!
噗!
张老汉眼前一黑,一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向前扑飞出去,重重摔在泥泞冰冷的地上!浑身的骨头仿佛都碎了,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
他挣扎着抬起头,透过被血水和雨水模糊的视线,看到了让他心胆俱裂的一幕——
浓雾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短暂地排开了一些。就在那座废弃土地庙那黑黢黢的拱形门洞前,一个巨大、佝偻的灰影人立而起!正是那头狼妖!
它比昨夜在瓜棚初见时更加狰狞恐怖!半边狼头几乎被打烂,皮开肉绽,露出森森白骨,一只眼睛成了血窟窿,另一只幽绿的眼珠如同鬼火般疯狂闪烁!
后背和一条前腿血肉模糊,皮毛焦黑卷曲,显然是王猛那特制弹丸和火把燎烧的结果。身上更是布满了黑红相间的污迹——那是凝固和未凝固的黑狗血!此刻,这些污血正如同强酸般,在它坚韧的皮毛上滋滋作响,冒出缕缕带着恶臭的青烟!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它胸前!在那片被狗血腐蚀得最严重的焦黑皮毛下,隐隐透出一团极其微弱、却顽强跳动的幽蓝色光芒!那光芒如同心脏般搏动着,每一次跳动,都牵引着周围浓密的雾气随之翻涌!一股强大而邪恶的气息,正从那光芒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狼妖仅剩的独眼,死死盯着摔倒在泥水里的张老汉,眼中燃烧着刻骨铭心的仇恨和一种即将得逞的、残忍的快意!它张开血盆大口,断裂的獠牙上挂着碎肉和血丝,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怨毒和贪婪的咆哮,猛地抬起那只相对完好的前爪,就要朝着张老汉的天灵盖狠狠拍下!
这一爪,足以开碑裂石!
死亡的阴影,冰冷地笼罩了张老汉的全身。他几乎能闻到那爪尖上浓烈的血腥和死亡气息!浑身的剧痛让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索命的巨爪在视野中急速放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畜生!看这里!
一声如同惊雷般的怒吼在狼妖侧后方炸响!是王猛!他不知何时竟忍着剧痛,绕到了土地庙残墙的另一侧!他那杆长火枪稳稳地端在仅剩的、完好的右臂上,黑洞洞的枪口,如同毒蛇之眼,死死地、精准无比地指向了狼妖胸前那团幽蓝光芒的中心!
给老子——破!
轰——!!!
王猛手中的长火枪,发出了今夜最震耳欲聋、最决绝的咆哮!枪口喷出的火焰,瞬间撕裂了浓雾,将狼妖那狰狞的身影映照得如同地狱魔神!
那颗掺了朱砂雄黄的特制弹丸,带着王猛所有的力量、愤怒和张家屯的血仇,如同流星赶月,精准无比地射向狼妖胸前那团搏动着的幽蓝光芒——它的内丹所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张老汉清晰地看到,狼妖那只即将拍落的巨爪,在空中猛地僵住!它那仅剩的、燃烧着怨毒的幽绿独眼,在炽烈的枪火映照下,骤然收缩到极致!一种混合着极致惊骇、难以置信和……深入骨髓的绝望情绪,如同实质般从那独眼中喷涌而出!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琉璃碎裂般的脆响,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余韵中,诡异地响起。
狼妖胸前那团顽强跳动的幽蓝色光芒,在弹丸射入的瞬间,猛地向内一缩!紧接着,无数道蛛网般细密的裂纹,瞬间爬满了那幽蓝的光团!
啵!
一声轻响,如同水泡破裂。那团象征着它百年苦修、承载着它所有力量和生命的幽蓝内丹,在王猛这凝聚了所有希望和毁灭的一枪之下,彻底爆碎开来!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无数点细碎的幽蓝光屑,如同被狂风吹散的萤火虫,从狼妖胸前那破碎的焦黑皮肉中喷溅出来,随即迅速黯淡、湮灭在冰冷的雨雾之中。
呜嗷——!!!
一声凄厉到超越了所有想象、充满了无尽痛苦、不甘和彻底绝望的悲鸣,猛地从狼妖撕裂的喉咙中迸发出来!那声音不再暴虐,不再怨毒,只剩下一种源自生命最本源的、被彻底剥夺一切的哀恸!如同孤狼在月下泣血,又如万千亡魂在深渊中齐声恸哭!
它那巨大的、布满伤痕的狼躯,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剧烈地抽搐起来!人立的姿态再也无法维持,轰然向前扑倒!
仅剩的那只独眼中,所有的疯狂、怨毒和残忍都消失了,只剩下空洞、茫然和一种令人心悸的悲哀。它巨大的头颅艰难地抬起,望向那破败的土地庙黑洞洞的拱门,又似乎透过浓雾,望向更深邃的虚空。
一个低沉、沙哑、如同砂轮摩擦锈铁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喘息和濒死的漏气声,从它破碎的喉咙里挤出,每一个字都仿佛浸透了百年的苦涩和不甘:
百……百年……苦修……熬筋骨……吞月华……避雷劫……
它巨大的身躯又抽搐了一下,暗红色的血沫不断从嘴角和胸前的伤口涌出。
终究……终究……抵不过……凡人……一枪……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带着无尽的不甘和认命。狼妖那巨大的头颅猛地向下一耷拉,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泥水里。仅剩的那只幽绿独眼,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变得如同两颗蒙尘的、冰冷的石头。
它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然后彻底僵直不动了。
与此同时,弥漫了整个张家屯、如同活物般翻腾不休的浓雾,仿佛失去了力量的源泉,猛地剧烈波动起来!以那狼妖倒毙的土地庙为中心,浓雾如同退潮的海水,开始疯狂地向四周消散、稀释!速度之快,令人瞠目!
风依旧在刮,雨依旧在下,但那股令人窒息的粘稠、冰冷和腥臭,却随着浓雾的消散而迅速褪去。天空虽然依旧阴沉,但远处胶莱河模糊的轮廓、野槐树林的轮廓,甚至更远处山峦的剪影,都逐渐在稀薄的雨幕中显现出来。
打谷场上残存的村民们,如同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惊醒,茫然地看着迅速变得清朗的四周,看着彼此脸上劫后余生的惊悸和难以置信。
张老汉挣扎着从泥水里坐起身,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和雨水。他的目光越过稀薄的雨雾,死死地盯住土地庙前那片泥泞的地面。
狼妖巨大的尸体静静地伏在那里,像一座失去了生命的灰色山丘。而在那尸体旁边,散落着几缕东西——几缕沾满了泥浆和暗红色血迹的、灰不溜秋的、粗硬的狼毛。
雨点落在上面,冲刷着血迹,却带不走那毛发本身的灰暗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