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百乐门的一名过气舞女。
为留住青春,我买了黑市流传的人血胭脂。
涂抹后肌肤果然娇嫩如少女,代价却是每天晚上的噩梦。
直到那晚,我跟踪神秘的胭脂铺老板娘进入地窖。
昏黄灯光下,数十个陶瓷罐连接着透明软管,管中流动暗红液体。
罐子标签写着不同女人的名字,我颤抖着找到自己的那一罐。
转身欲逃时,背脊撞到冰冷物体——竟是老板娘举着针管微笑。
发现了吗她声音像毒蛇,胭脂原料,就是你们自己的血。
我撕开旗袍,后背密密麻麻全是针孔。
我叫白蝶,小时候妈妈跟我说,白色的蝴蝶是她见过最美的精灵,她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像它们一样,灵动而又圣洁。可长大后的我却成为了一名舞女,说好听的叫风尘女子,说不好听的就是以色娱人的玩物罢了。
可我心里并没有什么不满,以色娱人也没什么不好的,在这乱世里,像我这样的人能苟活便已是万幸,怎敢有他望。百乐门的东家势力不小,足以庇护我们这些风尘女子了,我曾经以为这就是我的一生。
但现在我发现我唯一可以安身立命的本钱——青春正在被岁月消磨掉。我清楚的明白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即使我曾经是百乐门的头牌摇钱树,但是一但我不能再为百乐门赚取足够的利润,那我就失去了价值,唯一的结局就是像一条野狗一样被百乐门丢掉,然后成为路边一具丑陋的尸体。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窗外,一道惨白电光猛地劈开沉甸甸的夜幕,紧随其后,炸雷轰然滚过天际,震得百乐门后台那面镶着廉价金边的梳妆镜也跟着嗡嗡作响。镜面颤抖的波纹里,映出我那张脸——白蝶,曾经让上海滩多少男人神魂颠倒的名字,如今像张揉皱又勉强摊开的旧报纸。昏黄灯泡在头顶有气无力地摇晃,光线吝啬地滑过我眼角,将那几条新添的细纹照得格外分明,如同精心蚀刻上去的诅咒。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焦灼,重重按压着下颌边缘那颗顽固的痘。指尖下的触感,又硬又痛。挤压带来的短暂快感被更深的恐慌取代,指腹离开皮肤时,一点刺目的猩红赫然沾在指尖上。更要命的是,那点污血不偏不倚,蹭在了宝蓝色丝绒旗袍那精心滚过边的立领上。猩红在深蓝的丝绒上晕开一小片,像一块丑陋的、无法愈合的疮疤。
该死!一声低咒从牙缝里挤出,带着掩饰不住的烦躁。
我猛地拉开抽屉,粗暴地在一堆杂乱无章的脂粉、干枯的花瓣、用空的香水瓶和揉皱的香烟盒里翻找。指尖终于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一面小小的、边缘已经磨得发亮的折叠镜。颤抖着将它打开,举到眼前,镜面反射出梳妆台对面墙上那张巨大的海报。
海报上的女人,眼波流转,肌肤仿佛浸润着月光,红唇如火,旗袍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背景是白蝶小姐倾情献唱几个烫金大字。那是三年前的我。海报的纸张已经开始微微泛黄卷边,如同一个被遗忘的旧梦,无声地嘲讽着镜中这个脸色晦暗、眼神疲惫的女人。海报上那流光溢彩的白蝶,和镜子里这个领口沾血、下颌红肿的过气舞女,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巨大的落差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心底最虚弱的角落。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仿佛就在头顶炸开,震得头顶那盏本就摇摇欲坠的灯泡猛地一暗,旋即又挣扎着亮起,投下更加摇曳不定、鬼气森森的光影。镜中我的脸,就在这明灭的光影里扭曲变形,眼窝深陷下去,像两个黑洞,嘴唇也失却了血色,苍白得吓人。
后台那扇蒙着厚厚灰尘、早已失去弹性的弹簧门,吱呀一声呻吟着被推开。一股浓烈的廉价香水味混合着外面雨夜的湿冷腥气,先人一步涌了进来。露露裹着一身湿气闪身而入,她刚送走一位出手阔绰的客人,脸上还残留着职业性的甜腻笑容,但那笑容在看见我镜中倒影时,像被寒风冻住了一样,瞬间僵在脸上,只余下眼底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怜悯,如同细小的针尖,刺得我浑身不自在。
蝶姐,她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走到我身边,目光在我下颌的红肿和领口的血渍上飞快扫过,像被烫到似的移开,还在为明晚的场子烦心她顿了顿,故作轻松地从手袋里摸出一个精巧的珐琅烟盒,啪地弹开,递到我面前,来根烟解解乏
我没有去接她的烟,只是死死盯着镜子里自己下颌那碍眼的红点,指甲无意识地刮擦着梳妆台的边缘,发出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吱嘎声。烦心喉咙里溢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冷笑,像碎玻璃划过石板,露露,你看看我这张脸,再看看外面那些水灵灵的丫头片子!我拿什么跟她们争声音因为压抑的绝望而微微发抖。指尖的刮擦越来越用力,几乎要抠进那劣质的木头里去。
露露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默默收回烟盒,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斟酌字句。终于,她凑近了些,几乎是贴着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诡秘感,温热的气息喷在我冰凉的耳廓上:蝶姐,我听说…西摩路那边,新开了家铺子,叫‘朱颜记’。她警惕地瞥了一眼门口,才继续道,她们有种特别的胭脂…不是寻常货色,贵是贵得吓死人,可都说…神得很!
神我猛地侧过头,目光像钩子一样攫住她,怎么个神法心跳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露露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那光里混杂着敬畏、贪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用了那胭脂的姐妹,她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更低了,如同耳语,老的皱纹能抹平,暗沉的能发光,干瘪的能鼓起来…整个人,能回到二十岁刚出头的光景!就是…她犹豫了一下,眼神飘忽,就是那老板娘,怪瘆人的,总是阴着张脸,大晴天也撑着把黑伞…而且,那胭脂的颜色,红得…红得有点邪性,凑近了闻,总觉得…有股子铁锈味儿。她说完,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我也是听人瞎传的,蝶姐你可别当真啊!
铁锈味儿…我心头猛地一沉,像被冰冷的铁块砸中。昨夜那个纠缠不休的噩梦碎片瞬间涌回脑海——冰冷的针尖刺入皮肤,汩汩的温热液体被强行抽离身体的空虚感,还有弥漫在鼻腔里挥之不去的、浓重的腥甜…难道不,不可能!荒谬的念头只闪现了一瞬就被我强行按捺下去。我需要的是奇迹,而不是虚无缥缈的恐惧。那二十岁出头的光景几个字,如同带着钩子的诱饵,死死勾住了我心底最深的渴望和绝望。
西摩路…朱颜记…我喃喃重复着,声音轻得像梦呓。镜子里,我晦暗的眼中,一点被欲望点燃的火星,正幽幽地亮了起来,固执地穿透了所有的疑虑与恐惧的阴霾,灼热得几乎要将眼底的疲惫烧穿。
西摩路深处,藏着一片被战火和时光遗忘的角落。朱颜记的铺面就蜷缩在一排摇摇欲坠的危楼阴影里,窄小得可怜。推开那扇沉重的、漆皮斑驳脱落的木门,一股浓稠得化不开的奇异气味扑面而来——是陈年脂粉的甜腻,被遗忘药材的苦涩,还有一种若有若无、却直往骨髓里钻的、冰冷陈腐的土腥气,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店里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提前降临。唯一的亮光,来自柜台上一盏小小的、罩着磨砂玻璃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罩里不安分地跳跃着,将柜台后那个女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身后堆满杂物的货架上,巨大、摇曳,像个伺机而动的鬼魅。
她便是老板娘。身形瘦削得如同一具蒙着人皮的骨架,裹在一件洗得发白、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式斜襟褂子里。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圆髻,插着一根黯淡无光的银簪。一张脸蜡黄得没有半分活气,颧骨高高凸起,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眼珠像是两颗浸在浑浊水银里的黑石子,冰冷,毫无波澜。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昏黄的灯影里,像一尊刚从古墓里挖出来的、上了年头却失了魂的陪葬陶俑。
买胭脂她开口了。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粗糙的砂纸刮过朽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股阴寒的湿气,在这死寂的店里激起冰冷的回响。那三个字不是询问,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早已洞悉来意的、冰冷的宣判。
我被她看得浑身发毛,后背的寒毛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下意识地捏紧了手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才勉强稳住心神。是…是的,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抖,听说…您这里的胭脂,很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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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死水般的眼珠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上下打量着我。那目光没有温度,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过皮肤,带来一种被剥开审视的赤裸感。半晌,她才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枯瘦如同鸟爪的手无声无息地探向柜台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堆着些落满灰尘的杂物,她拨开几块破布,取出一个小小的、触手冰凉的陶瓷圆盒。盒盖是深沉的暗红色,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光秃秃的,只在中央用墨笔写着一个极小、极扭曲的篆体字——血。
规矩,她把盒子轻轻放在我面前的柜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只收现洋,黄金也成。银票、法币,一概不收。她顿了顿,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牢牢锁住我,补充道,声音依旧平板,一次只卖一盒。用完了,再来。那语气,不容置疑,仿佛在陈述一条冰冷的铁律。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从手袋深处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裹得紧紧的两根小黄鱼(金条),放在冰冷的柜面上。金属与木头的碰撞声,在这死寂中显得异常突兀。老板娘枯瘦的手指掠过金条,那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金条便消失在她宽大的袖口里,仿佛被黑暗吞噬。她随即用指尖,将那个小小的红瓷盒朝我这边推了一寸。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瓷盒,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蔓延上来,激得我猛地打了个哆嗦。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挣脱束缚。我一把抓起盒子,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踉跄着冲出了那扇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木门。身后,那两道冰冷黏腻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蛛丝,紧紧黏在我的背上,直到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那个令人窒息的世界。外面湿冷的空气涌入肺叶,我才发现自己一直憋着气,此刻大口喘息着,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清醒。
回到百乐门那狭小、混杂着脂粉汗味和廉价香水味的后台隔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舞池隐约传来的靡靡之音。心脏还在胸腔里咚咚狂跳,像一面被擂响的破鼓。我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手心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红瓷盒,仿佛攥着一块刚从冰窖里挖出来的寒冰,那股子阴冷的气息穿透皮肤,直往骨头缝里钻。
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跳,我颤抖着拧开了那沉重的瓷盖。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瞬间逸散开来。浓得化不开的、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花香之下,死死压着一缕极其顽固、极其清晰的铁锈腥气。那腥气如此熟悉,如此刺鼻,瞬间勾起了昨夜噩梦中那冰冷的针头和血液被抽离的恐惧感,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瓷盒内,是满满一盒膏体,颜色是那种极其浓稠、极其深沉的暗红,红得发黑,像刚刚凝固的、最陈旧的淤血。它没有普通胭脂的脂粉感,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凝固的油膏状,表面泛着一层幽暗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微光。
指尖犹豫了无数次,终究被那海报上二十岁的幻梦死死攫住。我狠下心,用尾指的指甲尖,小心翼翼地挑起了米粒大小的一丁点。那膏体触感冰凉滑腻,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粘稠。指尖沾着这诡异的血,带着赴死般的决绝,轻轻点在了左边脸颊颧骨下方那片因连日失眠而显得格外暗沉的皮肤上。
冰!刺骨的冰!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按在了皮肤上!但那感觉只持续了不到半秒,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有生命般的温热感,便从接触点瞬间弥漫开来,沿着皮肤下细微的纹理飞速扩散。那温热所到之处,皮肤下仿佛有无数微小的、沉睡的种子被唤醒了,争先恐后地破土、舒展、充盈!指尖下的触感,清晰地感受到那片皮肤像吸饱了水的海绵,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得饱满、柔韧、充满弹性!原本暗沉的肤色,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过,透出一种莹润的、如同上好白瓷般细腻的光泽,甚至连颧骨附近那几道让我日夜忧心的细小纹路,也如同被熨斗烫过一般,瞬间舒展、淡化,几乎消失不见!
我猛地扑到梳妆台前,脸几乎要贴到冰凉的镜面上。镜子里映出的左脸,颧骨下方那一小块肌肤,在后台昏黄摇曳的灯光下,竟真的焕发出一种久违的、少女般的柔嫩与光泽!饱满,细腻,毫无瑕疵,仿佛从未经历过风尘和岁月的侵蚀。与右脸那依旧带着疲惫和细纹的暗沉,形成了触目惊心、近乎恐怖的对比!一半是地狱,一半是天堂;一半是腐朽的枯骨,一半是妖异的繁花!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淹没,冲垮了所有残存的理智和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恐惧。我再也顾不上那刺鼻的铁锈味,顾不上那冰冷的触感,顾不上昨夜那诡异的噩梦!手指近乎贪婪地再次伸向瓷盒,挖出更大的一团暗红膏体,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虔诚,颤抖着、却又无比迅速地,将它涂抹在整张脸上。冰凉的膏体接触到皮肤的瞬间,那股奇异的、带着生命律动的温热感再次席卷而来,如同无数温暖的小手在轻柔地按摩、填充、修复。镜子里的那张脸,就在我的注视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灰败和皱纹,变得饱满、莹润、光彩照人!眼下的青黑消失了,嘴角的纹路淡化了,整张脸孔如同被施了最神奇的魔法,焕发出一种久违的、惊心动魄的艳丽!镜中的女人,眉眼间依稀还是白蝶,却分明是海报上那个三年前颠倒众生的尤物!
露露!露露!快来看!我猛地转身,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尖锐变调,带着一种狂喜的颤抖,朝着门外大喊,快来看!我的脸!我的脸回来了!
隔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露露探进半个脑袋。当她看清我此刻的脸时,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瞬间僵在门口,嘴巴无意识地张成了一个圆圆的O形,那双画着浓重眼线的眼睛里,先是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艳,随即,那惊艳的火焰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迅速熄灭,被一种更深、更浓重的惊疑和恐惧所取代。她的目光死死黏在我焕然一新的脸上,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奇迹,更像是在看一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涂脂抹粉的怪物。
蝶…蝶姐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你…你用了那个朱颜记的…胭脂她的视线飞快地扫过我梳妆台上那个敞开的、盛满暗红膏体的瓷盒,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天啊…你的脸…是…是好看了…可是…可是…她嘴唇哆嗦着,后面的话却像被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在她眼中翻腾。她猛地后退一步,仿佛我身上带着瘟疫,然后砰地一声,用力关上了隔间的门。门板撞击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也重重地砸在我狂喜的心头,留下一个冰冷的不祥印记。
夜,死寂如墓。百乐门喧嚣的残响早已沉入地底,整个世界只剩下窗外偶尔滚过的沉闷雷声,以及我自己在黑暗中清晰得可怕的心跳。
意识昏昏沉沉,像漂浮在冰冷粘稠的黑色油污上。忽然,一种熟悉的、令人骨髓冻结的触感从手臂内侧传来——冰冷的金属针尖!它精准地刺入皮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忍。紧接着,便是那令人魂飞魄散的、血液被强行抽离身体的空虚感!汩汩…汩汩…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铁锈腥气再次蛮横地灌满鼻腔,呛得我灵魂都在窒息。
不——!一声凄厉的尖叫撕裂了喉咙,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劈开夜幕,瞬间将小小的房间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梳妆台上那个敞开的红瓷胭脂盒。盒子里,那暗红的膏体在电光映照下,反射出妖异的、仿佛活物般的幽光。闪电过后,房间重归令人窒息的黑暗,唯有那胭脂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如同跗骨之蛆,更加清晰地缠绕在鼻端。
黑暗中,我蜷缩在冰冷的床角,双手死死抱住膝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脖颈,越收越紧。这人血胭脂…它让我重获青春,可这夜夜纠缠、清晰得如同亲历的抽血噩梦,还有露露那见了鬼似的眼神…难道…难道那人血二字,并非虚言一个可怕到让我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在心底疯狂滋生:我涂在脸上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如同疯长的野草,再也无法拔除。每一次对着镜子涂抹那暗红的膏体,指尖触碰到那冰凉滑腻的质感,那刺鼻的铁锈味都仿佛放大了十倍,直冲脑髓。镜子里的脸越是娇艳欲滴,心底那份冰冷的恐惧就越是深重。我开始变得神经质,总觉得背后有双冰冷的眼睛在窥视,总觉得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我变得嗜睡,却又在每一次沉睡中被那冰冷的针尖刺醒,周而复始,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
又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那冰冷的针尖感再次如约而至,从后颈刺入,这一次的抽离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贪婪!我尖叫着惊醒,冷汗淋漓。就在意识从梦魇挣脱的瞬间,借着窗外划过的一道短暂电光,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窗外巷口一闪而过的、一个撑着黑伞的瘦削身影!那身影在暴雨中如同一个飘忽的鬼魅,正朝着西摩路深处那片危楼的方向移动。
是那个老板娘!
一股混杂着极致恐惧和破釜沉舟般决绝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知道真相!哪怕那真相会把我拖入地狱!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下床,胡乱抓起一件深色的旧外套裹在身上,连鞋都顾不上穿好,趿拉着布鞋,像一缕被恐惧和执念驱使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推开吱呀作响的后门,一头扎进了外面瓢泼的冷雨和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刺骨的寒意让我牙齿打颤。我远远地、死死盯着前方那个在风雨中飘摇的黑色伞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紧紧跟随。雨水模糊了视线,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盖过了风雨声。老板娘的身影在破败的危楼间七拐八绕,最终闪身消失在朱颜记那扇斑驳木门旁边的阴影里——那里,似乎有一道极其隐蔽、几乎与肮脏墙壁融为一体的窄小木门。她枯瘦的手在墙上摸索了几下,只听咔哒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那道门便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条向下延伸、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甬道。
她收了黑伞,身影没入那黑暗之中,门随即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
我躲在对面一堵断墙的阴影里,浑身湿透,冷得发抖,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等了几分钟,确认再无动静,我像猫一样弓着身子,蹑手蹑脚地溜到那道暗门前。门缝里,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昏黄光线,混合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陈腐土腥和浓重铁锈味的、冰冷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渗了出来。那味道,比我噩梦中的还要浓郁百倍!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的理智堤岸。但此刻,那被胭脂点燃的虚幻青春和夜夜被抽血的恐惧交织成的执念,竟压倒了本能的退缩。我颤抖着伸出手,学着老板娘的样子,在冰冷潮湿、布满青苔的砖墙上摸索。指尖触到一个微微凸起、冰凉的金属小疙瘩。用力一按!
咔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雨夜里却如同惊雷。那道沉重的暗门,向内滑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更浓烈、更阴寒、带着浓重血腥和腐败气息的气流扑面而来,呛得我几乎窒息。门后,是向下延伸的、被微弱昏黄光线勉强勾勒出轮廓的石头台阶,深不见底。
我屏住呼吸,侧着身子,挤进了那扇通向未知地狱的门。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彻底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世界瞬间被压缩,只剩下脚下冰冷湿滑的石阶,空气中浓得令人发指的血腥腐臭,还有前方那点微弱摇曳的、如同鬼火般的昏黄灯光。
台阶陡峭而漫长,每一步踏在湿滑的石面上都发出细微的回响,在这死寂的甬道里被无限放大,撞击着我的耳膜。心跳声在胸腔里擂鼓般轰鸣,与脚下湿滑的触感、鼻端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腥甜铁锈味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的神经绷断。
终于,台阶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阔,却又瞬间被眼前的景象冻结了所有的血液和思维!
这是一个巨大的、如同墓穴般阴冷潮湿的地窖。墙壁是粗糙的夯土,渗着冰冷的水珠。地窖中央,一盏悬挂的、蒙着厚厚油污的马灯是唯一的光源,散发着极其微弱、不断摇曳的昏黄光芒,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
就在这片摇曳不定的昏黄光晕下,数十个半人高的粗陶罐子,如同巨大的、沉默的墓碑,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每一个罐子都呈一种死寂的深褐色,罐口用厚厚的油纸和蜡密封得严严实实。而真正令人魂飞魄散的,是连接着每一个罐口的、那些手指粗细的透明软管!
管子是半透明的,里面正流淌着一种粘稠的、暗红近黑的液体!它们在昏黄的光线下,如同一条条扭曲的、贪婪吸食着生命的血管!更诡异的是,这些管子并非静止不动,里面暗红的液体在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流动着,像无数条在冬眠中苏醒、缓缓蠕动爬行的毒蛇!管子的一端深深扎进密封的罐口,另一端…另一端则像狰狞的树根般,向上延伸,最终消失在头顶上方那片浓得化不开、完全被黑暗吞噬的阴影里,不知最终通向何处。
每一个深褐色的陶罐腹部,都贴着一张小小的、边缘发黄的纸条。纸条上用墨笔写着名字,字迹歪歪扭扭,如同垂死之人的最后挣扎。那一个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我的眼底——
春莺、小月仙、金牡丹……全是曾经在百乐门、仙乐斯红极一时,却又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般,迅速消失无踪的舞女、歌女的名字!她们去了哪里所有人都说她们是被富商赎身,去了香港,去了南洋享福…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和最后一丝渺茫的侥幸,疯狂地在那一排排如同墓碑般的陶罐上扫视。名字…名字…一个又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掠过。终于,我的视线死死钉在角落一个同样深褐、同样连接着蠕动软管的陶罐上。
那张发黄的纸条上,墨迹赫然写着两个扭曲的字——
白蝶。
白蝶!
我的名字!
像一道裹挟着万载寒冰的惊雷,从头顶百会穴狠狠劈入,瞬间贯穿四肢百骸,将每一根骨头、每一条神经都冻成了冰渣!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倒流,心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又冰冷得失去所有知觉。眼前的世界瞬间失去了色彩,只剩下那片昏黄灯光下,几十条缓缓蠕动、输送着暗红液体的透明软管,以及那个贴着我名字、如同等待埋葬我的棺椁般的粗陶罐子!
呃…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抽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山轰然压下,碾碎了我最后一丝残存的侥幸。逃!必须立刻逃离这个地狱!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猛地转身,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只想不顾一切地冲向那唯一的出口——那道通往地面的、湿滑的石阶!
然而,就在我转身的刹那——
咚!
后背毫无预警地撞上了一堵冰冷、坚硬、带着某种特殊弹性的障碍物!那触感…绝非夯土的墙壁!
惊骇欲绝地抬起头!
昏黄摇曳的灯光,如同舞台上最诡谲的追光,正好映亮了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是那个老板娘!
她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站在我身后,那张蜡黄死寂的脸上,此刻竟挂着一丝极其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嘴角向上拉扯着,露出一点森白的牙齿,而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浑浊如死水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里面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情绪,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血液冻结的冰冷玩味。最恐怖的是,她枯瘦如鸟爪的右手,此刻正高高举起!
在她手中,赫然握着一支巨大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寒光的玻璃针筒!针筒内,已经吸满了大半筒粘稠的、暗红近黑的液体!那液体的颜色,与软管中流动的、陶罐里封存的,一模一样!粗长的针尖,正对着我因惊骇而僵硬的脖颈,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死亡的光泽。
发现了吗她嘶哑干涩的声音响了起来,如同毒蛇在枯骨上爬行,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毒液,缓慢地、清晰地滴落在死寂的地窖里,激起令人头皮炸裂的回响。
针尖又向前逼近了一分,几乎要贴上我颈侧跳动的血管。
胭脂的原料…她咧开的嘴角弧度更大,那笑容扭曲而贪婪,就是你们自己的血啊。
你们自己的血啊…
这句话,带着老板娘口中喷出的冰冷腐朽的气息,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穿透颅骨,直刺入大脑最深处!每一个音节都在脑海里疯狂炸开,粉碎了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将血淋淋的真相赤裸裸地摊开在眼前!
我自己的血!那些涂在我脸上,让我重获娇艳、让我沉醉痴迷的胭脂,那散发着妖异光泽的暗红膏体…竟然…竟然是我自己的血!夜夜纠缠的噩梦,那冰冷针尖刺入的触感,那血液被抽离的恐怖空虚…原来都是真的!每一晚,我都在睡梦中被这个鬼魅般的女人抽走鲜血!这些粗陶罐子,这些缓缓蠕动输送血液的软管…就是我的血库!我的生命之源,竟被制成维持这虚假青春的毒药!
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尖叫,如同濒死野兽的最后哀嚎,不受控制地从我撕裂的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在阴冷的地窖里疯狂冲撞、回荡,震得头顶悬挂的马灯都剧烈地摇晃起来,昏黄的光影在土墙上疯狂乱舞!
极致的恐惧和巨大的恶心感如同海啸般瞬间将我淹没。本能!只剩下最原始、最疯狂的本能!不是去夺那致命的针管,也不是转身逃跑!我的手,那双曾经优雅地捏着酒杯、抚过琴弦的手,此刻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疯狂和自毁般的绝望,猛地抓住自己身上那件宝蓝色丝绒旗袍的后领口!
嗤啦——!
一声布料被暴力撕开的、刺耳的裂帛声,瞬间盖过了我的尖叫!丝绒坚韧的纤维在蛮力下呻吟着断裂。冰冷的、带着浓重血腥腐臭的空气,毫无阻隔地、粗暴地贴上我骤然暴露的后背肌肤!
昏黄的、摇曳不定的灯光下,一面巨大的、落满灰尘的梳妆镜,不知何时被推到了我的侧前方,恰好映照出我此刻撕开的背影。
镜中,那本该光滑白皙的背脊之上——
密密麻麻!
如同被最恶毒的蜂群疯狂蛰过!又像是腐朽棺木上爬满了蛆虫的孔洞!无数个暗红色、微微凹陷的小点,新旧叠加,层层叠叠,布满了整个后背!有些是陈旧的黑褐色结痂,边缘还残留着青紫的淤痕;有些则是新鲜的、边缘红肿、甚至微微渗着血丝的针孔!它们毫无规律地排列着,汇聚在脊椎两侧,如同两串通往地狱的、用血肉穿成的恐怖念珠!在昏黄摇曳的光线下,那片肌肤狰狞得如同被诅咒的烂泥地,被无数贪婪的吸管反复穿刺、榨取!
呃…嗬…喉咙里发出被扼住般的、意义不明的抽气声。巨大的视觉冲击和冰冷的真相,彻底摧毁了意识。身体里的力量仿佛瞬间被那些针孔抽干,双腿一软,我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布偶,直挺挺地向前扑倒。
冰冷、湿滑、散发着浓重土腥和血腥味的地面,迅速贴上了我的脸颊。视线开始模糊,旋转,最终定格在侧前方那面巨大的梳妆镜里。
镜中,映着我苍白如纸、因极致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孔。而在我倒下的身影之后,那个撑着黑伞、如同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老板娘,依旧无声地矗立着,蜡黄的脸上,那抹诡异贪婪的微笑凝固着,像一张撕不下来的面具。她浑浊如死水的眼睛,正透过镜子的反射,冰冷地、牢牢地锁定了我。那双眼睛里,没有怜悯,没有波动,只有一种看透了血肉、看透了灵魂的、纯粹的、非人的饥饿感。
更远处,镜子的边缘,还映出了地窖里那数十个沉默的、连接着蠕动软管的深褐色陶罐,如同排列整齐的、等待吞噬下一份养料的墓碑。
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我看到镜中老板娘那张蜡黄的脸,嘴唇极其轻微地、无声地蠕动了一下。那口型,分明在说:
下个客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