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尽,月上中天。
云梦泽的夜风自水泽深处卷来,带着湿漉漉的凉意,吹拂过回廊下高悬的琉璃宫灯,灯影在精心雕琢的廊柱与栏杆上摇曳,投下明明暗暗、长短不一的影子,如水底摇曳的藻荇。
喧闹的人声如退潮般散去,只余下丝竹残音,若有若无地缠绕在雕梁画栋之间,更衬得这水榭楼台间的寂静。
师衡和师夫人笑容可掬地起身,在前方引路。
乌竹眠与谢琢光并肩而行,步履徐缓;宿诀稍稍落后半步,宽大的玄色袍袖被风拂动,沉静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周遭的幽暗角落,如同无声的屏障。
李小楼和师九冬则像只不知疲倦的雀鸟,围在一起叽叽喳喳,银铃般的笑语在空旷的回廊里显得格外清脆。
两人的话语被前方转角处骤然亮起的数盏气死风灯打断。
昏黄的光晕中,一道人影正从另一条回廊匆匆转出,身形颀长挺拔,一身墨色锦袍,步履快得带起一阵风,袍角翻飞。
师九冬眼睛一亮,脆生生地喊道:“小叔叔!”
那疾行的男子闻声顿住脚步,转过身来。
灯光清晰地勾勒出了他的面容,极其俊美,眉如墨裁,眼似寒星,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深切入骨的疲惫和郁色,仿佛跋涉过千山万水后仍未找到归途的旅人。
这份疲惫深刻得几乎压过了他容貌本身的出色,他气息内敛,修为显然不低。。
他正是师家家主师衡的胞弟,师权。
“九冬?”师权疲惫的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迅速敛去,对着众人微微颔首,礼数周全却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诸位贵客,夜深未歇?”
师衡的脸上立刻堆起更深的笑容,迎上前去:“哎呀,阿权!你何时回来的?怎不提前知会一声?”
“小叔叔。”师青阳和师明川上前一步,温和见礼:“宴会方散,正要送几位贵客去歇息。您这是……刚回来?”
“刚至不久,听闻府中设宴款待贵客,不便打扰,只是……”师权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急切:“为阿虞取的九转还阳草已得,需尽快入药,故深夜回府取冰魄寒玉髓为药引。”
他语速微快,显然心思全在取药一事上,目光掠过师衡时,顺势扫过在场的乌竹眠等人。
当他的视线落在乌竹眠身上时,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骤然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像是猝不及防撞见了某种意料之外的存在,带着瞬间的惊愕、探究,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但这情绪快如闪电,几乎在乌竹眠有所察觉之前,便被他完美地收敛,重新沉入那潭深不见底的古井之中,只剩下对陌生贵客应有的、恰到好处的礼貌与疏离。
师衡连忙介绍:“阿权,来得正好,这位便是名震天下的剑尊,乌竹眠乌前辈!这位是仙盟盟主,亦是前辈的本命剑灵,谢琢光谢盟主。还有这几位……”
他依次介绍了宿诀和李小楼。
师权闻言,神色一肃,对着乌竹眠和谢琢光郑重地躬身行礼,姿态无可挑剔:“久仰剑尊与谢盟主大名,如雷贯耳,师权见过两位前辈,见过诸位道友,深夜惊扰,还望海涵。”
他的语气恭敬,却带着一股不易接近的清冷。
“师道友客气了。”乌竹眠微微颔首,声音清冽平静。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刚才那一闪即逝的异常,心中微动,此人修为不俗,心志坚韧,那瞬间的情绪波动绝非寻常。
谢琢光站在她身侧,神色淡然,只以盟主身份微微颔首回礼,但却握着她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在她掌心轻轻点了一下。
显然他也察觉了。
师九冬脆生生地解释道:“小叔叔是回来给婶婶拿药的,婶婶身子弱,怕风,平时都不出院子,但她长得可漂亮了!可温柔了!”
“九冬。”师权低低唤了一声,语气并无责备,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打断了小姑娘的话。
他抬手轻轻揉了揉师九冬的发顶,动作带着长辈的疼爱,但那眼神深处,却掠过了一丝更深的阴霾。
李小楼心直口快,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好奇的光芒:“师权前辈,尊夫人是生了什么病呀?伤得很重么?怎么……”她顿了顿,似乎觉得后面的话有些唐突。
师权的目光落在李小楼天真无邪的脸上,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翻涌了一下,随即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郁覆盖。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早年……意外伤了根基,沉疴难起。这些年寻了些灵丹,也只是勉强维持罢了。”
师衡立刻笑着打圆场:“阿权的爱妻早年伤了根本,缠绵病榻,阿权这些年寻遍天下灵药,甚是辛苦。”
师权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所有情绪,只低声道:“此乃分内之事,不敢言苦。兄长,药房钥匙……”
“哦对对对,正事要紧!我这就带你去取寒玉髓!”师衡连忙应道,又转向乌竹眠等人:“剑尊大人,谢盟主,诸位,实在抱歉,阿权取药心切,容我先失陪。”
“无妨,师家主请便。”乌竹眠语气平和。
师权再次对着众人行了一礼,目光在乌竹眠脸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即不再多言,他转身欲走,却在经过她身侧时,脚步微微一顿。
“剑尊大人。”他轻声开口:“若有机会,可否请教一些调理经脉的法子?”
乌竹眠注意到师权说这话时,左手无意识地抚过腰间玉佩,那玉佩上隐约可见一道裂痕,像是被什么利器所伤。
她抬眸看他,见他眼底藏着几分希冀,却又不敢太过明显的模样,微微点头道:“当然,明日我写一份方子给你。”
师权眼中似有微光闪过,郑重行了一礼:“多谢。”
夜风拂过,他随师衡匆匆离开,身影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墨黑的衣摆被月光浸染,显得格外孤清。
师九冬望着他的背影,小声道:“小叔叔真的很辛苦……”
李小楼好奇地凑过来:“师前辈的夫人病了很久吗?”
师九冬点头,声音压低:“嗯,听说是早年伤了根基,一直没能痊愈,小叔叔这些年走遍三界,寻了许多灵药,可婶婶的病还是时好时坏……”
宿诀若有所思:“倒是个痴情人。”
谢琢光开口问道:“他夫人叫什么名字?”
师九冬歪着头想了想:“额……具体名字我不知道,不过小叔叔叫她阿虞,爹娘也跟着叫,我们小辈都是直接叫小婶婶,平时很少能见到小婶婶,小叔叔说她受不得风,连院子都不怎么出。”
“不过我小婶婶真的长得可好看了!”师九冬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藏了星星,语气里满是骄傲:“比画上的仙子还好看!”
她皱着眉头,绞尽脑汁地比划着:“虽然她很少出门,但我见过她几次,她的头发像墨一样黑,皮肤白得像雪,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月亮!”
李小楼一听,立刻来了兴趣,凑过来笑嘻嘻地问:“真的吗?比我家小师姐还好看?”
师九冬一愣,眨巴着眼睛,看看乌竹眠,又努力回想了一下,小脸纠结成一团:“嗯……不一样的好看,剑尊大人像天上的云,又高又远,我小婶婶……像水里的月亮,朦朦胧胧的。”
宿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揉了揉师九冬的脑袋:“小丫头还挺会形容
乌竹眠唇角微扬,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师权离去的方向。
像水里的月亮,朦朦胧胧的?
一个常年病弱、深居简出的女子,却让见过她的人印象深刻,甚至觉得她美得不似凡人,但一形容起来,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谢琢光站在她身侧,眸色微深,低声在她耳边道:“若真只是寻常病弱之人,何至于连容貌都让人形容得如此虚幻?”
乌竹眠轻轻点头。
夜风拂过庭院,带来水泽特有的湿润气息,也带来一丝若有似无的沉重,方才宴席的热闹喧嚣瞬间冷却了下来。
等师家人离开后,宿诀抱着胳膊,慢悠悠地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寂,他瞥向师权消失的方向:“这位师家小叔心事重重啊,那个温夫人,怕是不简单。”
他的语气带着一点慵懒调侃,眼神却锐利了几分。
李小楼也凑到乌竹眠身边,小声嘀咕:“小师姐,我觉得九冬师妹她小叔叔看你的时候,眼神好像有一点奇怪哦,好像……好像认识你似的?”
不得不说,小姑娘的直觉有时候异常敏锐。
乌竹眠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师权离去的方向。
百年的生死沉浮,早已磨砺出她洞察秋毫的直觉,师权那瞬间的失态,师九冬无心之言透露的信息……种种迹象,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了层层疑窦。
一个深居简出、根基受损的妻子。
一个修为高深、执着寻药、行踪神秘的丈夫。
一个被刻意隐藏的姓氏。
以及,那望向自己时,绝非偶然的复杂眼神。
似乎感受到了乌竹眠心底那一丝波澜,谢琢光低沉悦耳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带着只有她能听懂的关切:“阿眠?”
乌竹眠收回目光,反手轻轻握了握他的手,示意自己无碍。
她抬眼看向谢琢光,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锋锐的弧度,如同她手中的剑,无声地出鞘一寸:“无妨。只是觉得……这位师道友,和他那位夫人,或许与我们此行有些意想不到的牵连也说不定。”
谢琢光闻言,眼底深处寒光微凝,看向乌竹眠目光所及之处,仿佛能穿透重重庭院,锁定那对神秘的夫妻。
他周身的无形威仪悄然弥散开,带着不容置疑的守护,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若有牵连,无论是人是鬼,都需查个明白。”
夜雾渐浓,笼罩着偌大的师府,一场看似平常的夜宴结束,一段潜藏于平静之下的暗流,似乎才刚刚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