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娇娜——一生的执念 > 第一章

第一章:治疗顽疾
残阳如血,泼洒在菩陀寺斑驳的砖墙上。孔雪笠倚着半塌的禅房门框,望着庭院里几株枯槁的老槐,心中一片茫然。自挚友孙予安病逝,他便如断梗飘蓬,辗转来到这齐鲁边境的小镇,暂居在这荒颓古寺之中。寺中仅一老衲,耳聋目聩,除了每日撞钟,便再无言语。
时已深秋,寒气透骨。孔雪笠裹紧身上洗得发白的青布棉袍,腹中又传来一阵空鸣。他苦笑一声,从行囊里摸出半块干硬的麦饼,掰了一小块放入口中,味同嚼蜡。想他孔氏后裔,自幼饱读诗书,原指望博取功名,光宗耀祖,怎料命运多舛,落得如此境地。
咚——
远处传来一记清越的钟声,惊起檐下几只寒鸦,扑棱棱飞向暮色沉沉的天际。孔雪笠望着渐浓的夜色,正欲回房,忽听得寺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他心中一凛,这荒寺地处偏僻,怎会有人深夜造访遂屏息凝神,悄悄望去。只见门外立着一位公子,身着月白锦袍,腰束玉带,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周身竟似有淡淡光华流转。他身后跟着两个小童,一个捧剑,一个提灯,灯影摇曳,将公子的身影映得修长挺拔。
此处可是菩陀寺公子声音清朗,如玉石相击。
孔雪笠定了定神,整衣上前,拱手道:正是。在下孔雪笠,乃寄居于此的落魄书生。不知公子深夜至此,有何见教
公子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虽衣衫褴褛,却眉宇间自有一股清俊之气,遂亦拱手还礼,笑道:在下皇甫冲,途经此地,见寺中尚有灯火,特来借宿一宵。不想惊扰了先生。
孔雪笠见他言辞恳切,态度谦和,心中好感顿生,忙道:公子言重了。寺中虽简陋,尚可容身。请随我来。
说罢,引着皇甫冲穿过荒草丛生的庭院,来到一间稍显整洁的厢房。老衲早已睡熟,孔雪笠便自行取来干净的被褥,又去厨房烧了些热水。
皇甫冲见他举止斯文,待人诚恳,心中亦是欢喜。两人相对而坐,烹茶闲话。孔雪笠谈吐风雅,引经据典,皇甫冲则博闻强识,对答如流,且所言多有奇思妙想,非尘世凡俗可比。
孔兄才学高妙,为何流落至此皇甫冲呷了口茶,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
孔雪笠长叹一声,将挚友病逝、盘缠用尽之事如实相告。皇甫冲闻言,唏嘘不已,道:人生无常,孔兄不必过于伤感。若不嫌弃,可随我至舍下小住,一来可免奔波之苦,二来我亦可得一良友,朝夕切磋学问,岂不是好
孔雪笠心中一动,看皇甫冲气度不凡,其居所想必非比寻常,只是萍水相逢,怎好贸然前往皇甫冲似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孔兄不必疑虑。我家离此不远,依山傍水,景致尚可,且家中藏书颇丰,正需孔兄这般雅士品鉴。
盛情难却,加之孔雪笠本就无处可去,便点头应允。次日清晨,皇甫冲告辞,约定午后遣人来接。
日过中天,果然有一辆青呢小轿停在寺门之外,正是昨日那提灯小童前来。孔雪笠收拾好行囊,随小童而去。行不过数里,只见前方山峦叠翠,古木参天,一条清溪蜿蜒流淌,溪畔隐约可见一座朱门大宅。
走近一看,更是惊叹。那宅邸飞檐翘角,雕梁画栋,门前蹲着一对汉白玉石狮,气势恢宏。门上匾额写着皇甫府三个金光大字,笔力遒劲。进入府中,庭院深深,假山池沼,亭台楼阁,布置得宛如仙境。奇花异草遍地皆是,有许多竟是从未见过的品种,散发着幽幽异香。
皇甫冲早已在正厅等候,见孔雪笠到来,忙起身相迎,引他至客房安顿。那客房陈设奢华,锦被绣枕,紫檀木家具,桌上还摆着一盆盛开的不知名白花,香气沁人心脾。
孔雪笠心中暗道:这皇甫公子绝非寻常人家,莫非是隐于山野的富贵之家却也不便多问,只安心住下。
如此过了几日,皇甫冲每日与他谈诗论文,弈棋抚琴,相处甚欢。孔雪笠也渐渐放下心防,只觉此处如世外桃源,乐而忘忧。
然而好景不长,一日清晨,孔雪笠忽觉右胸一阵剧痛,伸手一摸,竟鼓起一个拳头大小的肿块,色如紫肝,按之硬如顽石,疼痛钻心。他大惊失色,忙唤来仆人,告知皇甫冲。
皇甫冲闻讯赶来,见状亦是神色凝重,道:孔兄勿忧,此乃恶疾,需请我小妹来诊治。说罢,命人速去请娇娜小姐。
孔雪笠忍着剧痛,心中疑惑:令妹也懂医术
皇甫冲点点头,道:小妹娇娜,医术通神,寻常病症,手到病除。
不多时,只见帘栊微动,一位少女款步而入。她身着藕荷色罗裙,外罩素白纱衫,腰系一条碧玉带,发间仅簪一支白玉簪。肌肤莹白如玉,眉目如画,尤其是一双眸子,清澈如水,顾盼之间,仿佛有流光溢彩。虽未施粉黛,却难掩绝世风华,宛如月下仙子,遗世而独立。
孔雪笠一时看得痴了,竟忘了胸前剧痛。
娇娜走到床边,先向皇甫冲福了一礼,然后转向孔雪笠,声音轻柔如莺啼:公子请放宽心,容我看看。
她伸出纤纤玉手,指尖微凉,轻轻按在孔雪笠胸前的肿块上。孔雪笠只觉一股清凉之气透体而入,疼痛竟稍稍缓解。娇娜仔细察看片刻,秀眉微蹙,道:此乃‘附骨疽’,已入膏肓,寻常汤药难以奏效,需动刀割除。
皇甫冲忙道:小妹可有良策
娇娜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枚金镶玉的小匣,打开后,里面躺着一支寸许长的金钏,色泽温润,隐隐有宝光流转。她又取出一颗鸽卵大小的红色药丸,香气馥郁。
此金钏乃我师门所赐,可镇住邪毒;此‘赤焰丹’,可化腐生肌。娇娜解释道,然后对孔雪笠道,公子需忍耐片刻,此过程或有痛楚。
孔雪笠见她年纪轻轻,却从容镇定,言语间自信满满,心中已信了七分,遂咬牙道:姑娘但请施为,在下受得住。
娇娜不再多言,将赤焰丹放入口中嚼碎,然后含了一口清水,俯身凑近孔雪笠胸前。她口中的津液混着丹药的香气,轻轻吐在肿块上。孔雪笠只觉一股温热之气蔓延开来,肿块竟渐渐变软。
紧接着,娇娜取过金钏,用指尖轻轻一弹,那金钏便化作一道金光,嗖地一声,贴在肿块之上。说也奇怪,金钏所过之处,肌肤竟自动裂开,露出里面紫黑的毒肉。
娇娜玉指如飞,小心翼翼地将毒肉割下,动作精准利落,宛如庖丁解牛。孔雪笠只觉一阵麻痒,竟无半分痛楚。片刻之后,一块碗口大的毒肉已被完整割下,伤口处鲜血淋漓。
只见娇娜又将剩余的赤焰丹粉末撒在伤口上,然后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刹那间,空中竟浮现出一个个金色的符文,缓缓融入伤口之中。那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多时,便只剩下一道淡红色的疤痕。
孔雪笠只觉胸中郁结之气一扫而空,呼吸顺畅,浑身说不出的轻松。他又惊又喜,挣扎着想要起身道谢,却被娇娜按住。
公子刚动过刀,需好生休养,不可妄动。她声音依旧轻柔,眼神中却带着一丝关切,三日后,疤痕自会消退,届时便可痊愈。
说罢,她收拾好金钏和药匣,向皇甫冲福了福身,转身欲走。
孔雪笠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那窈窕的身姿,宛如惊鸿一瞥,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他喃喃自语:世间竟有如此神仙般的人物……
皇甫冲见他神色有异,笑道:孔兄觉得小妹如何
孔雪笠脸颊一红,忙道:令妹……真乃神人也。不仅医术高超,且……且容貌绝世,在下从未见过……
皇甫冲抚掌大笑:孔兄好眼力!我这小妹,不仅医术通神,更是我皇甫家千百年来难得一见的奇才。
孔雪笠躺在床上,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娇娜的音容笑貌。那清澈的眼眸,温柔的声音,以及治疗时专注的神情,无不让他心神荡漾。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被这位突如其来的狐仙少女,悄然牵动了。
窗外月光皎洁,洒在床前,映照着他脸上复杂的神情。他既感激娇娜的救命之恩,又对她的身份充满好奇,更隐隐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愫。这一夜,孔雪笠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中只盼着三日后,能再次见到那位如仙子般的娇娜小姐。
第二章:寤寐思服
三日后,孔雪笠胸前的疤痕果然消退得无影无踪,肌肤光洁如初,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割疽之痛只是一场幻梦。他按捺不住感激,亲自去向后堂的皇甫老夫人道谢,却在回廊转角处,不期然撞见了娇娜。
彼时她正蹲在一丛墨色兰草前,素白的衣袖挽至小臂,露出皓腕上一枚水色玉镯。她指尖捏着一支细银镊子,正小心翼翼地为兰草剔除病叶,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发间落满细碎金芒,连那纤长的睫毛都镀上了暖边。孔雪笠的脚步顿在原地,忽觉喉间干涩,竟连一句多谢都险些哽在舌尖。
孔先生。娇娜闻声抬眸,眸光清浅如溪,可是身体还有不适
不、不碍事了。孔雪笠慌忙敛神,拱手一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鬓边那朵新摘的白玉簪花上,前日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不过是举手之劳。娇娜起身,理了理裙摆,语气淡然,先生既已痊愈,便早些搬至前院书房吧,那里临湖靠窗,更宜读书。她说着,侧身从他身畔走过,袖底飘过一缕极淡的冷香,似雪后寒梅,又似深山古松,教人闻之难忘。
孔雪笠望着她消失在月洞门后的背影,呆立良久,直到肩头被人轻拍一下,才惊觉是皇甫冲。
看什么呢,魂都丢了皇甫冲笑得意味深长,递过一卷书册,方才老夫人说,你在西跨院闷了几日,让我带你去园子里走走。
两人沿着九曲回廊行至湖心亭,湖面薄雾未散,远处的叠石假山若隐若现。皇甫冲铺开棋具,执黑先行,落子间忽然问道:孔兄觉得小妹如何
孔雪笠指尖一颤,白棋险些滑落棋盘。他定了定神,含糊道:令妹……医术高妙,品性端方。
只是医术高妙皇甫冲抬眸,眼中笑意更深,我瞧你那日病愈后,看她的眼神可不止于此。
孔雪笠脸颊飞红,索性不再掩饰,低声道:实不相瞒,在下对娇娜姑娘……心生倾慕。只是人狐殊途,在下不敢有非分之想。
皇甫冲闻言,手中棋子悬在半空,良久才轻轻落下,叹道:孔兄是个至诚君子,只是……他欲言又止,望着远处水鸟掠过湖面的涟漪,小妹她……命途多舛,并非凡俗女子可比。
孔雪笠心中一紧,忙追问:此话怎讲
我皇甫氏虽为狐族,却非山野精怪。皇甫冲斟酌着开口,五百年前,先祖曾受太山娘娘点化,需历经三劫方能位列仙班。小妹天生灵骨,是族中寄予厚望的渡劫之人,每年腊月廿三,都需去太山之巅接受娘娘试炼,稍有不慎,便会形神俱灭。
孔雪笠听得心惊肉跳,难怪娇娜眉宇间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清冷,原是背负着这般沉重的宿命。他忽然想起那日割疽时,她指尖流转的符文,想起她眸中偶尔闪过的沧桑,原来那不是错觉,而是千年修行沉淀下的痕迹。
所以,皇甫冲放下棋子,语气郑重,我虽知孔兄心意,却不能助你。一来人狐修炼之路相悖,二来她的劫数……恐会牵连旁人。
孔雪笠默然良久,只觉湖心亭的风忽然变得刺骨。他望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苦笑一声:是在下唐突了。
然而有些情愫,一旦生根,便再难拔除。孔雪笠搬到前院书房后,与娇娜的交集反而更多了。皇甫冲时常邀他一同论道,娇娜作为晚辈,总要在一旁奉茶。她总是安静地坐在窗边,捧一卷古经细读,偶尔抬眼为他们续水,目光掠过孔雪笠时,总会飞快地移开,像受惊的小鹿。
一日午后,孔雪笠在书房临摹《洛神赋》,忽闻窗外传来清越的琴声。他循声望去,只见娇娜坐在湖边的水榭中,素手拨弄着一张焦尾琴。夕阳将她的身影染成暖金,琴弦颤动间,流淌出的竟是《凤求凰》的调子,只是那旋律低回婉转,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怅惘,不似司马相如那般热烈,倒像是深闺女子的低语轻叹。
孔雪笠听得痴了,手中毛笔一松,墨滴在宣纸上晕开,恰好落在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八字之间。琴声戛然而止,娇娜抬眸望来,四目相对的刹那,她脸颊飞红,慌忙起身,琴弦发出一声突兀的铮鸣。
先生……她欲言又止,指尖绞着琴囊上的流苏,我……我去为你们备些茶点。说罢,竟像逃也似的快步离开。
孔雪笠呆立窗前,只觉那未尽的琴音仍在耳畔萦绕。她弹的是《凤求凰》,却为何带着如此深的愁绪是巧合,还是……他不敢再想,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又像是被掏空了一块,空落落的发疼。
此后几日,娇娜总是刻意避开他。孔雪笠去前堂用饭,她便称身体不适留在房中;他去花园散步,总能看见她的贴身丫鬟青黛守在路口,说小姐在打坐修行。孔雪笠心中失落,却也明白她的苦衷。人狐殊途,这本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
一日夜里,他独坐书房,见窗外月华如水,忽然诗兴大发,铺纸研墨,写下一阕《江城子》:
清辉冷映玉阶长,晚风凉,透罗裳。谁在水榭,低眉弄丝簧一曲凤求凰意浅,空怅惘,断人肠。
年来心事两茫茫,怕思量,又难忘。金钏割疽,曾是少年郎。纵使仙凡相隔远,魂梦里,共西窗。
他写完后,反复吟诵,只觉字字句句都浸着相思之苦。正自伤怀,忽闻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他慌忙将词稿揉成一团,却不想抬头时,正看见娇娜站在窗外的月光下。
她不知何时来的,身上只披了一件素色寝衣,发间的玉簪已取下,墨发如瀑般垂落肩头。她手中捏着一方帕子,帕角上似乎还沾着未干的泪痕。
先生……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方才……
孔雪笠心中大骇,难道她听见了他慌忙将词稿藏在袖中,强作镇定道:姑娘深夜至此,可是有何要事
娇娜望着他,眸光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幽深,仿佛藏着千言万语。她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低声道:夜深露重,先生早些安歇吧。说罢,转身便走,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冷香。
孔雪笠摊开掌心,那团被揉皱的词稿上,墨迹已被手心的汗渍晕染。他望着娇娜离去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她听懂了,她什么都懂。可懂了又能如何他是人,她是狐,他有他的红尘俗世,她有她的仙途劫数,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场无声的暗恋,一场无望的情深。
窗外的月,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住了。孔雪笠吹灭烛火,独自坐在黑暗中,只觉这皇甫府的华美庭院,忽然变成了困住他相思的牢笼。而他心中的那只狐仙,却如水中月、镜中花,看得真切,却触手成空。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娇娜,正独自坐在自己的寝殿中,望着窗外沉沉夜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那枚水色玉镯。镯身上,隐约刻着一行极小的古篆——太山劫渡,情丝需斩。
一滴清泪,悄然从她眼角滑落,滴在膝头的《南华经》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湿痕。南华老仙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可她修行五百年,却为何连这一点凡人的情愫,都难以割舍
夜风吹过,卷起书页哗哗作响,仿佛在无声地追问着,这一段人狐之间的隐秘情愫,究竟该何去何从。
第三章:无奈娶妻
残冬腊月,鹅毛大雪连下了三日,将皇甫府的雕梁画栋尽皆覆上素白。孔雪笠坐在窗前,望着院中被积雪压弯的红梅,手中捏着一封家书,信纸已被指腹摩挲得发了毛。
信是半月前从曲阜老家寄来的,母亲的字迹在宣纸上洇开泪渍:……汝父病体沉疴,日夜念汝承祧。邻家王媪已为汝说合亲事,女乃同邑士族之女,温婉贤淑。若再迁延,恐误了人家姑娘青春……
字字句句,如重锤敲在他心上。自寄居皇甫府已近半载,他虽与皇甫冲情同手足,与娇娜朝夕相见却如隔天河。那日水榭听琴后的深夜相对,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此后她越发疏离,连奉茶时都垂着眼帘,不肯与他对视。
孔兄还在为家书烦忧皇甫冲推门而入,身上落满雪沫,手中捧着一个暖炉,我方才去前堂,见老夫人正与松娘说话。
孔雪笠闻言一怔:松娘
正是我姨母家的表妹。皇甫冲将暖炉放在他手边,炉中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她自幼养在山中,年前才来府中,性子最是柔顺不过。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孔雪笠手中的家书,我知孔兄心中所想,但尘世姻缘,有时亦是命数。
孔雪笠沉默良久,将信纸揉成一团塞进袖中,声音沙哑:皇甫兄不必多言,我明白。他岂会不明白母亲年事已高,父亲卧病在床,孔家一脉单传,传宗接代的重担如泰山压顶。更何况,他与娇娜之间,本就是镜花水月,何苦再作困兽之斗
三日后,皇甫冲果然向他提起提亲之事。说松娘虽非豪门贵女,却也是修行数百年的黄狐,化形后与凡人无异,且性情温良,最宜室家。孔雪笠望着窗外皑皑白雪,想起娇娜素白的裙裾,想起她指尖微凉的触感,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孔兄若不应允,皇甫冲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我亦不好向老夫人交代。松娘她……其实也知你的心事。
孔雪笠猛地抬头:她知道
小妹与她情同姐妹,皇甫冲避开他的目光,有些事,瞒不住的。
那一晚,孔雪笠在书房枯坐到天明。烛泪凝结成霜,如同他此刻冰冷的心。他想起初遇娇娜时,她俯身割疽的专注神情;想起水榭听琴时,她仓皇避开的绯红面颊;想起无数个深夜,他对着她窗棂上的剪影,写下无人能懂的诗篇。可如今,这一切都将成为过眼云烟。
他终究是凡人,逃不过红尘俗务,躲不开家族责任。
提亲的过程异乎寻常地顺利。皇甫老夫人亲自备了聘礼,遣人送往曲阜孔家。孔母闻讯大喜过望,连声道谢皇甫家仗义,催着他早日返乡完婚。松娘始终未曾露面,只托丫鬟送来一方亲手绣的并蒂莲帕子,针脚细密,色泽柔和。
婚期定在开春后的二月初二。孔雪笠收拾行囊那日,皇甫冲替他打点衣物,忽然从箱底翻出一叠诗稿,正是他平日写给娇娜却从未送出的情诗。
孔兄……皇甫冲看着那些纤云弄巧飞星传恨的句子,欲言又止。
孔雪笠一把抢过诗稿,揉成一团塞进火盆,看着那些滚烫的字句在火焰中蜷曲、变黑,最终化为灰烬。都过去了。他低声道,声音里听不出悲喜。
婚礼那日,曲阜孔家张灯结彩,鼓乐喧天。孔雪笠穿着簇新的大红喜服,骑在高头大马上,由喜娘牵引着去迎娶新娘。松娘坐在花轿里,盖头下的面容温婉恬静,当她伸出戴着红绣手套的手,被他牵入喜堂时,指尖微微颤抖。
拜堂之际,孔雪笠恍惚间竟看到了娇娜的影子。那一日她也是穿着素白的衣衫,站在药香弥漫的床前,眸光清澈如洗。他猛地回过神,看向身边的新娘,松娘正低着头,盖头边缘的流苏轻轻晃动,像极了娇娜鬓边那朵白玉簪花。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赞礼官的声音拖得悠长,孔雪笠机械地弯腰、起身,心中一片茫然。送入洞房后,他掀开松娘的盖头,只见她生得眉目清秀,肌肤微丰,眼中带着怯生生的羞涩,果然是个温顺的女子。
夫君。松娘轻声唤他,递过一杯合卺酒。
孔雪笠接过酒杯,与她交臂而饮。酒液辛辣,呛得他眼眶发热。他看着松娘低垂的眼帘,忽然想起皇甫冲说过,松娘知晓他的心事。她是以怎样的心情,坐上这顶花轿,嫁给他这个心中另有所属的男人
委屈你了。他低声道。
松娘摇摇头,从妆奁里取出一个锦盒,打开来,里面是一支羊脂玉簪,簪头雕着朵栩栩如生的娇娜花。这是表姐送我的嫁妆,她声音轻柔,她说,愿我与夫君……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娇娜……
孔雪笠听到这个名字,心口又是一紧。他接过玉簪,触手温润,仿佛还带着她身上那缕冷香。原来她终究是知道的,知道他要娶妻,知道他要离开,所以才托松娘送来这份礼物,用最温柔的方式,给他最后的祝福。
婚后的日子,正如松娘所言,岁月静好。她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公婆孝顺恭谨,对他更是体贴入微。每日清晨,她会亲自为他研墨,看着他读书写字;傍晚时分,便备好温热的饭菜,等他从学馆归来。她从不多问他的心事,只是在他蹙眉时,默默递上一杯热茶;在他咳嗽时,立刻捧来熬好的姜汤。
孔雪笠并非铁石心肠,松娘的好,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待她相敬如宾,努力做一个合格的丈夫。只是在夜深人静,松娘安然睡去时,他常常会独自走到窗前,望着天边的月亮,想起皇甫府那座湖心亭,想起水榭里低眉弄琴的身影,想起那枚割除毒疽的金钏,和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
他抽屉深处,藏着松娘送他的那支玉簪,也藏着一小截烧焦的诗稿残片。上面隐约可见凤求凰三个字,被火焰灼得残破不全,如同他那段无疾而终的暗恋,只能在午夜梦回时,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一日,他从学馆回来,见松娘正在院中晾晒衣物,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温柔的轮廓。她看见他,立刻笑着迎上来,接过他手中的书卷:夫君今日回来得早,我炖了莲子羹,去去心火。
孔雪笠看着她含笑的眼睛,忽然想起娇娜。如果……如果他当初没有遇到娇娜,是否也会爱上这样一个温婉贤淑的女子,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可世间从无如果。有些遇见,注定是刻骨铭心的劫,哪怕明知是镜花水月,也甘愿沉沦。
他接过莲子羹,对松娘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有劳夫人了。
松娘脸颊微红,低头去收拾衣物。孔雪笠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自己必须放下过去,好好对待眼前人。只是那深藏心底的名字,那道白衣胜雪的身影,却如同一颗深埋的种子,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悄发着芽,等待着某一日,再次破土而出。
而此刻的皇甫府,娇娜正站在窗前,望着庭院里那株开得正盛的娇娜花。青黛端着药碗进来,轻声道:小姐,该喝药了。今年的天劫……
无妨。娇娜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流下,却不及心中万分之一的滋味。她看着手中空空的药碗,碗底映出自己苍白的面容,他……过得好就好。
青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道:小姐,其实……
别说了。娇娜打断她,转身望向窗外,人狐殊途,本就该是这样。
话音落下时,一滴清泪悄然滑落,滴在窗台上那盆娇娜花的花瓣上,如同清晨的露珠,转瞬即逝。
春风拂过,带来远处的喧嚣,那是人间烟火的气息,却再也与她无关。她抬手抚上心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日割疽时,他肌肤的温度,和那一声压抑的痛呼。
终究是错过了。
这一场始于救命之恩的情愫,终究在世俗的洪流和仙凡的界限中,被冲刷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段无人知晓的心事,在各自的岁月里,慢慢沉淀,化为尘埃。
第四章:念念不忘
婚后三年,孔雪笠在曲阜开了一家蒙学馆,日子过得波澜不惊。松娘为他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念安,眉眼间像极了她的温顺。孔雪笠每日教书育童,傍晚归家时,总能看见松娘抱着念安站在门前等候,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看似一幅天伦和美的画卷。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他对着烛火批改作业时,总会不自觉地望向窗外。曲阜的月亮和皇甫府的并无二致,可那湖心亭的倒影、水榭的琴声、以及那道白衣胜雪的身影,却如同附骨之疽,时时在他心头隐隐作痛。
他抽屉深处的锦盒里,除了松娘送的玉簪,又多了一枚从山中寻来的、形似金钏的铜环。那日在皇甫府,娇娜割除毒瘤时指尖的微凉触感,总在他摩挲铜环时悄然浮现。
夫君在想什么松娘端着安神汤进来,见他对着铜环出神,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今日念安又在院中摔了一跤,哭着喊要‘漂亮姑姑’抱。
孔雪笠手一抖,铜环叮地一声掉在桌上。他慌忙拾起来藏好,勉强笑道:小孩子家胡乱说的。
松娘将汤碗放在他手边,垂眸道:前几日我回门,听表哥说……娇娜表姐今年的天劫怕是凶险。她顿了顿,抬眼望他,目光里满是担忧,夫君,你……
孔雪笠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皇甫冲曾说过,娇娜每岁需受太山娘娘试炼,稍有不慎便形神俱灭。这三年来,他刻意不去打听皇甫家的消息,原以为能将过往封存,却不想这根弦从未松过。
我明日去趟镇上,他避开松娘的目光,声音有些发紧,买些笔墨纸砚。
松娘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转身离开时,衣角擦过桌沿,那碗安神汤晃了晃,温热的汤汁溅在孔雪笠手背上,他却浑然未觉。
次日,他并未去镇上,而是借口拜访同窗,骑马往齐鲁边境而去。三年光阴,当年的荒寺早已颓圮,唯有皇甫府所在的山峦,依旧被一层若有似无的薄雾笼罩。他在山脚下徘徊良久,终究不敢靠近,只在溪边坐了整整一日,直到暮色四合,才失魂落魄地返程。
路过一片桃林时,他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琴音。那调子低回哀婉,正是当年水榭听琴时的《凤求凰》,只是比之从前,更多了几分沧桑与决绝。他翻身下马,循着琴音拨开桃枝,只见月光下的桃林深处,一袭白衣的身影独立于石上,素手拨弦,正是娇娜。
她似乎清减了许多,鬓边未簪珠玉,只松松绾了个髻,几缕发丝被夜风吹拂,贴在苍白的面颊上。听到脚步声,她指尖一顿,琴弦发出刺耳的铮鸣。
孔先生。她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别来无恙
孔雪笠望着她的背影,喉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听闻姑娘……近日渡劫
娇娜缓缓转过身,月光落在她脸上,他这才看清,她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唇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血迹。劳先生挂心,她扯出一抹极淡的笑,不过是些寻常考验。
寻常考验孔雪笠上前一步,不顾她眼中的疏离,皇甫兄说过,稍有不慎便会形神俱灭!你为何……
为何不告诉你娇娜打断他,眸光忽然变得锐利,孔先生如今已是有家室的人,妻贤子孝,何必再管我这狐族闲事
她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刀,刺穿了他强装的平静。他看着她苍白的面容,看着她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的琴弦,忽然想起三年前她为他割疽时,那双清澈眼眸里的专注与关切。
我若说,这三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在想你,你信吗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娇娜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更深的悲凉。信与不信,又有何分别她轻轻拨弄琴弦,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你是人,我是狐,你有你的红尘俗世,我有我的仙途劫数。先生忘了我吧,对谁都好。
她说着,转身欲走,宽大的衣袖扫过琴弦,一串清越的音符散落林间,如同她破碎的心绪。孔雪笠下意识地伸手去拉,指尖刚触到她的衣袖,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踉跄着后退几步。
先生请回吧。娇娜的声音从桃林深处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此后山高水长,不必再见了。
琴音戛然而止,林间恢复寂静,唯有晚风穿过桃枝,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哭泣。孔雪笠呆立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月光与树影交织的深处,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慢慢蹲下身,捡起地上一根她遗落的发丝,那发丝在月光下泛着莹白的光泽,细得像一缕烟。他将发丝小心翼翼地收进袖中,想起松娘温柔的笑脸,想起儿子念安软糯的呼唤,心中一片茫然。
是啊,他已是有家室的人了。
可为何心口的位置,还是这么疼
他骑马回到家时,已是后半夜。松娘抱着念安坐在灯下发呆,见他回来,立刻起身,眼中布满血丝:夫君,你去哪儿了我……
孔雪笠看着她憔悴的面容,心中涌起一阵愧疚。他走上前,轻轻抱了抱她,低声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松娘身体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将头埋在他怀里,轻轻啜泣:我知道你放不下……可是夫君,娇娜表姐她……有她的命数,我们……
我知道。孔雪笠打断她,声音疲惫,我知道了。
此后数月,孔雪笠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蒙学馆和家庭中。他不再对着铜环出神,不再在深夜凝望窗外,甚至刻意避开任何与狐、仙相关的话题。松娘看在眼里,虽未多言,却时常在他看书时,悄悄在他手边放上一碟他爱吃的蜜饯,或是在他批改作业时,为他揉按僵硬的肩膀。
日子似乎真的回到了正轨。念安渐渐长大,开始跟着他识字,奶声奶气地背诵《三字经》。孔雪笠看着儿子活泼的样子,心中也渐渐被暖意填满。
直到那年深秋,皇甫冲忽然派人送来一封急信。
信上只有八个血字:雷霆劫难,速来救急。
孔雪笠握着信纸的手剧烈颤抖,信纸被指腹捏得发皱。松娘看见他煞白的脸色,忙问:怎么了
他抬起头,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惊骇与决绝:皇甫家出事了,我必须去!
松娘看着他,沉默良久,最终只是低声道:我替你收拾行李。
她知道,有些事,从他遇见娇娜的那一刻起,就早已注定。无论他如何逃避,如何压抑,那份深藏心底的牵挂,终究会在某个时刻,冲破所有枷锁,指引他奔向那个注定的结局。
孔雪笠骑上快马,连夜向皇甫府赶去。深秋的夜风刺骨,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他脑海中不断闪过娇娜苍白的面容、决绝的背影,还有那封血字急信。
雷霆劫难……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只知道,这一次,他不能再退缩了。
哪怕是飞蛾扑火,粉身碎骨。
因为他心中那个念念不忘的名字,此刻正身处危难。他必须去,哪怕只是看她最后一眼。
第五章:终究无缘
皇甫府所在的山峦已被乌云笼罩,墨色云层低低压着山巅,紫色的闪电如银蛇般撕裂天幕,震耳欲聋的雷声接连炸响,仿佛要将整座山劈为两半。
孔雪笠赶到山脚下时,只见平日灵气氤氲的山谷已化作一片焦土,参天古木被雷火劈得焦黑,断壁残垣间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他翻身下马,不顾一切地往府中冲去,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弹了回来。
孔兄!
危急关头,皇甫冲的声音从烟尘中传来。他浑身浴血,白衣已被染成暗红,踉跄着跑来,手中握着一柄断剑:你怎么来了这里危险!
娇娜呢孔雪笠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地问,她怎么样了
皇甫冲眼中闪过悲痛:小妹为护家族灵脉,正在山顶承受最后一道天劫!老夫人和族中长辈都已力竭,这护山大阵……快撑不住了!
话音未落,又一道粗如儿臂的闪电狠狠劈在阵法上,金光闪烁的屏障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孔雪笠透过屏障望去,只见山巅之上,娇娜白衣胜雪,独自站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周身环绕着无数金色符文。狂暴的雷霆不断砸在她身上,每一次冲击都让她身形剧震,嘴角溢出的鲜血染红了衣襟。
她在引雷入体,炼化天劫!皇甫冲嘶吼道,可这雷火太烈,她快撑不住了!
孔雪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见娇娜的身影在雷火中摇摇欲坠,每一次闪电落下,她的眼神就黯淡一分,周身的符文也随之
dim
灭些许。他想起她为他割疽时的从容,想起她弹《凤求凰》时的怅惘,想起桃林深处她决绝的背影,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涌上心头。
让我进去!他对着皇甫冲大喊。
不行!皇甫冲死死按住他,凡人之躯进入雷劫范围,瞬间就会化为飞灰!
那你告诉我,怎样才能帮她!孔雪笠红着眼眶,抓住皇甫冲的肩膀用力摇晃,她救过我的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皇甫冲看着他眼中燃烧的决绝,又望向山巅上越来越虚弱的妹妹,牙关一咬:有一个办法……但你会粉身碎骨!
我不在乎!孔雪笠毫不犹豫。
这护山大阵以皇甫氏灵脉为基,若有人以自身精血为引,强行冲破阵法,就能暂时扰乱雷劫的轨迹。皇甫冲语速极快,但这等同于以凡人之身抗天威,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孔雪笠闻言,反而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壮:能为她而死,我心甘情愿。
他不再犹豫,拔出皇甫冲腰间的断剑,猛地划破自己的手腕。鲜血喷涌而出,他将流血的手腕按在屏障上,口中大喊:娇娜——我来了!
血色渗入屏障,金光剧烈闪烁起来。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屏障被撕开一道裂缝。孔雪笠忍着剧痛,纵身跃了进去。
孔兄——!皇甫冲撕心裂肺地呼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冲进雷劫范围。
狂暴的雷火瞬间将孔雪笠吞噬,剧痛如潮水般涌来,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在碎裂,经脉都在燃烧。他几乎要失去意识,但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娇娜,我要到你身边去。
他拖着被雷火灼烧得皮开肉绽的身体,一步一步向山巅爬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但他看见娇娜的身影越来越近,看见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便又生出无穷的力气。
你……疯了……娇娜的声音被雷声吞没,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能再见到你……就好……孔雪笠咧开嘴,想对她笑,却咳出一大口血。他终于爬到她身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张开双臂,将她护在身下。
下一道毁灭性的雷霆恰好落下。
不——!娇娜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耀眼的白光吞噬了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孔雪笠在一片温润的光芒中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身上的伤竟已全然不见,甚至连一点疤痕都没有。阳光温暖地洒在身上,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冷香。
他茫然地坐起身,看见不远处的湖边,娇娜正背对着他站立,白衣胜雪,宛如初见。
你醒了。她转过身,眼中没有了往日的疏离,也没有了雷劫时的痛苦,只剩下一片宁静的悲悯,感觉如何
我……没死孔雪笠摸了摸自己的身体,难以置信。
娇娜缓缓走来,在他面前站定,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你以凡人之躯抗下天劫,本应形神俱灭。是我……用五百年修行,为你换了这一线生机。
孔雪笠怔住了:你……
太山娘娘感念你舍身相救的义举,又看在我愿以修为相抵的份上,才破例饶了你。娇娜的声音很轻,但我的仙途,从此断了。
孔雪笠猛地抬头,看着她鬓边新添的几缕银丝,心中剧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娇娜看着他,眼中终于流露出深藏多年的情愫,那是一种混合着感激、爱恋与无奈的复杂目光,因为你曾说,这三年来,没有一日不在想我。
她的话像一道暖流,瞬间淌过孔雪笠的心田。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却被她轻轻避开。
可是雪笠,她第一次这样唤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我们终究是无缘。
为何无缘孔雪笠急切地问,你已不是仙,我也……
我虽不是仙,却仍是狐。娇娜打断他,眼中重新泛起悲凉,而你,有你的妻,有你的子,有你的红尘俗世。
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簪,正是当年松娘嫁妆里的那支:这玉簪,本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嫁妆。如今……我托松娘转交给你,算是……了结这段尘缘。
孔雪笠看着那支玉簪,又看看娇娜眼中决绝的神色,忽然明白了。她用五百年修行为他换得生机,却也借此斩断了两人之间最后一丝可能。她知道他有家庭,有责任,不能自私地将他留在狐族。
那你呢他声音沙哑,你怎么办
我会留在山中,守着皇甫府。娇娜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释然,也带着一丝寂寞,修行虽断,却也换得心安。雪笠,回去吧,松娘和念安还在等你。
她伸出手,轻轻拂过他的脸颊,指尖微凉,一如当年割疽时的触感。这一次,孔雪笠没有躲避,任由她的指尖带着那缕熟悉的冷香,滑过他的皮肤。
忘了我吧。她轻声说,然后转身,向着湖中心的水榭走去。白衣在风中飘动,渐渐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明媚的阳光里。
只留下那支羊脂玉簪,静静地躺在孔雪笠的掌心,触手温润,仿佛还带着她的体温。
孔雪笠握着玉簪,呆坐在草地上,良久,才缓缓站起身。湖风吹过,带来远处的钟声,那是人间的声音。
他回头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山峦,那里曾有他的救命恩人,有他的倾心之恋,有他刻骨铭心的三年时光。如今,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终究是无缘。
他转身,一步一步向山外走去。每走一步,心中的疼痛便淡一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他想起松娘温柔的笑脸,想起念安奶声奶气的呼唤,想起那个在曲阜等他归去的家。
是的,他该回去了。
回到属于他的红尘俗世,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他仍会拿出那支玉簪,对着月光凝望。簪头那朵栩栩如生的娇娜花,在月色下泛着柔和的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段人狐殊途、终究无缘的往事。
而远在深山的皇甫府,娇娜站在水榭中,望着天边的月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空空的镯位。那里曾戴着太山劫渡,情丝需斩的玉镯,如今镯已碎,情已断,只留下一段记忆,在千年的时光里,慢慢沉淀,成为她漫长狐生中,唯一一段关于凡人的、温暖而疼痛的印记。
山风吹过,水榭的铜铃发出清越的声响,仿佛是谁在轻轻叹息。
这世间的缘分,最是难测。
一眼惊鸿,或许就是一生的执念;
一次相遇,或许就是永恒的别离。
人也好,狐也罢,终究逃不过这命定的劫数,和那一句——
终究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