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丝线重新缠绕上手腕时,宋忆恩正坐在那家名为归途的小饭馆里。窗外是这座小县城虚假的宁静祥和,阳光滤过老槐树稀疏的叶子,在油腻的木头桌面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斑。空气里飘着劣质菜籽油和廉价酱油混合的、令人作呕的烟火气。(不要吐槽我,人间烟火气,这里仅仅是针对人设)
她盯着几步开外那个穿着洗得发白蓝布围裙的身影——李长思。
李长思正低垂着头,用一块看不出本色的抹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柜台。她的动作机械而专注,仿佛擦拭的不是蒙着经年油垢的木头,而是某种圣物。额前几缕碎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遮住了她的眼睛,只露出一点过分苍白的下颌线条。那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像初冬湖面凝结的第一层薄冰,带着易碎的寒意。
宋忆恩捏着粗糙瓷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杯里廉价花茶的涩味在舌尖弥漫开,却压不住心底翻涌上来的、混杂着巨大愧疚的荒谬感。就是这里。前世,属于宋忆恩这个名字的剧本,终点就落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上。英雄的称号,民众的惋惜,报纸上短暂几天的喧嚣,然后是彻底的沉寂。她死得惨烈而光荣,像一个被精心安排好的祭品。
重来一次,她选择成为彻头彻尾的懦夫。她要活着,远离风暴中心,躲开那场注定的粉身碎骨。
可命运这双翻云覆雨的手,偏要把她推回原点,还塞给她一个李长思。
您的清炒时蔬。
一个平淡无波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打断了宋忆恩翻腾的思绪。
宋忆恩猛地抬眼。李长思不知何时已站在桌旁,手里端着一盘绿得有些蔫头耷脑的青菜。她的目光落在宋忆恩脸上,像两粒浸在冰水里的黑石子,没什么温度,也映不出任何东西。只有那过分挺直的后背,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倔强。
谢谢。宋忆恩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带着点富家小姐习惯性的、恰到好处的娇软。她看着李长思放下盘子,指尖划过油腻桌面时微微的蜷缩,那细微的动作像一根针,刺破了她精心维持的平静表象。
她不该在这里。李长思,这个前世本该站在聚光灯下接受鲜花和赞誉、最后却不知所踪的名字,此刻却像个真正的幽灵,沉默地游荡在这家苍蝇馆子里,穿着沾满油污的围裙。这太荒谬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混乱攫住了宋忆恩。凭什么凭什么她宋忆恩挣扎着逃离的剧本,要被强行塞给这个同样孤僻、同样没有过去、甚至看起来更加单薄脆弱的女孩
你……宋忆恩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你在这里工作很久了
李长思抬起眼皮,那双过于沉静的黑眼睛扫过宋忆恩精心打理的发髻和一看就价值不菲的丝绸旗袍,似乎有些许疑惑,但很快又归于沉寂。嗯。
一个单音节,吝啬得如同施舍。
对话戛然而止。李长思转身离开,背影瘦削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片。
宋忆恩独自坐在那片油腻的光斑里,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盘子里寡淡的青菜,味同嚼蜡。心头那点因重生而滋生的、隐秘的庆幸,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恐慌取代。命运并未放过她,它只是换了一种更残忍的方式,把绳索套在了另一个无辜者的脖颈上。而她,似乎成了这场交换唯一的知情者。
她开始频繁地来归途。起初是笨拙的靠近,带着沉重的负罪感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探究欲。她像只焦躁的蝴蝶,围着李长思这座沉默的冰山打转,用逛街、吃饭、新开的咖啡馆听说不错这类拙劣的借口,试图撬开一点缝隙。
李长思的反应始终是冷的。点菜、收钱、找零,动作精准得像设定好的机器。宋忆恩点一份最便宜的素面,她会在结账时默默抹掉零头;宋忆恩硬塞过去一杯热咖啡,她第二天会不动声色地在宋忆恩点的菜里多加一个煎蛋。界限分明,泾渭分明。
宋忆恩几乎要放弃了。或许一切只是她重生带来的记忆错乱这座小城如此平静,邻里和睦得近乎虚假,连街头巷尾的狗叫声都透着一种被驯服后的慵懒。前世那场血与火的惨烈风暴,那些狰狞的面孔、绝望的嘶喊,像隔着一层浓雾,遥远而不真切。
转机出现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宋忆恩顶着毒日头跑进店里,额角沁着细汗,旗袍后背湿了一小块,精心描画的眉毛也因汗水而略显狼狈。她烦躁地摇着团扇,对着李长思抱怨:热死了!这鬼天气!还有城南那家新开的绸缎庄,简直欺人太甚!看我是外地口音,拿些压箱底的陈货糊弄我,当本小姐不识货呢
她本是发泄,没指望得到回应。然而,柜台后那个一直低垂着头的身影,肩膀几不可察地轻轻耸动了一下。
宋忆恩以为是自己热花了眼。
紧接着,她听到了一声极轻、极短促的,像是被强行压下去的气音。
那绝不是叹息。宋忆恩的心猛地一跳。
她停下摇扇的动作,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住李长思。只见她依旧低着头,握着抹布的手指却微微收紧,指节泛出一点用力过度的白。那紧绷的肩线,似乎在竭力抵抗着什么。
她在忍笑!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宋忆恩心头的阴霾。冰山并非没有缝隙,它只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原来,李长思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宋忆恩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她仿佛找到了开启宝藏的钥匙,笨拙地,却锲而不舍地,一遍遍去尝试撬动那扇沉重的门。她开始有意无意地分享那些属于富家千金的、在李长思看来或许遥远又滑稽的烦恼——父亲的唠叨,裁缝的失手,百货公司里为争一条丝巾与别家小姐的明争暗斗……她刻意用夸张的语调渲染,把自己塑造成一个骄纵又有点傻气的大小姐。
李长思的回应依旧很少,更多时候是沉默地听着。但宋忆恩捕捉到了越来越多的细节: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光;紧抿的唇角,有时会极其细微地放松下来,形成一个极其微小的、柔软的弧度;递过茶杯时,那冰凉的指尖会停留得稍久那么零点几秒。
那层坚冰,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隐秘的方式,在她面前融化。宋忆恩心中那份沉甸甸的、关于前世宿命的负疚感,渐渐被一种全新的、带着暖意的情愫所替代。李长思不再是那个模糊的、承载着英雄符号的影子,她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有温度的人。她开始贪恋这种靠近,无关愧疚,无关探究,仅仅因为她是李长思。
直到那个男人走进归途。
那天黄昏,夕阳的余晖给油腻的桌面镀上一层不祥的暗金。门帘被粗暴地掀开,带进一股傍晚的凉风和尘土气。几个穿着黑色短褂、眼神精悍的男人簇拥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宋忆恩正坐在靠窗的老位置,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李长思说着话。她随意地抬眼一瞥,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直冲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是他!
那张脸,像用最锋利的刻刀,蘸着前世淋漓的鲜血和深入骨髓的背叛,狠狠凿刻在宋忆恩灵魂的墓碑上!纪呈律!
前世最后的画面,如同被撕裂的锦帛,带着尖锐的痛楚强行挤入脑海——废弃工厂弥漫着铁锈和血腥的恶臭,她被粗暴地反绑在冰冷刺骨的铁柱上,绳索深深勒进皮肉。那个男人,纪呈律,就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火光摇曳,映着他半张脸,冷漠得像一尊石雕。他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没有怜悯,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如同在评估一件即将报废的工具。她嘶哑的呼救声被呼啸的警笛和罪犯的狂笑淹没。他微微抬手,一个无声的指令落下,随即是巨大的爆炸轰鸣和吞噬一切的灼热气浪……
呃……宋忆恩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濒死般的抽气声,手中的瓷勺当啷一声掉在桌上,滚了几圈,摔在地上,碎裂开来。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疯狂地、不规则地抽搐着,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喘不过气。
宋小姐李长思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传来。
宋忆恩猛地回过神,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让她当场尖叫崩溃的恐惧和恨意。她僵硬地低下头,避开李长思探询的目光,也避开那个男人扫视店内的视线,声音发颤:没…没事,手滑了。
她感觉到纪呈律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在她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的意味。那目光让她如芒在背,每一寸皮肤都感到刺痛。随即,他的视线转向了柜台后的李长思,似乎也停顿了一下。
宋忆恩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想干什么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长思前世模糊的碎片在脑中疯狂搅动,却拼凑不出清晰的答案,只留下更深的恐慌。
不行!绝对不行!
那个雨夜之后,宋忆恩彻底撕掉了偶遇的伪装。她成了归途门口最执着的哨兵。纪呈律的身影如同悬挂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次出现都让她神经紧绷。
老板!宋忆恩踩着细高跟,风风火火地冲进店里,清脆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她从精致的鳄鱼皮手袋里抽出几张簇新的钞票,啪地一声拍在油腻的柜台上,今儿天气好,我想请长思陪我逛逛新开的百货公司!工钱我照付,再给您添点茶水钱!
胖老板眼睛一亮,脸上立刻堆满笑容,忙不迭地把钱扫进抽屉:哎哟,宋小姐太客气了!长思啊,快去快去!陪宋小姐好好逛逛,店里不用操心!
他巴不得这位出手阔绰的财神爷天天来。
李长思有些无奈地看了宋忆恩一眼,解下围裙。宋忆恩不由分说,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她拉出店门。动作间,她眼角余光敏锐地扫到街角,纪呈律的身影刚刚转过拐角。
宋忆恩心中冷笑。钞能力,果然是无往不利的武器。
这招很快升级。只要纪呈律的身影出现在街口,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一直蹲在门口窗边放哨的胖老板就会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跳起来冲向后厨:长思!快!库房酱油没了!去西街老张家打一桶!要快!
同时,一只胖手飞快地摸向柜台下的老式电话机,给宋忆恩通风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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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李长思提着沉重的酱油桶刚走出不远,就能偶遇早已等候在路边的宋忆恩。她巧笑倩兮地迎上来,身后是宋家那辆锃亮的黑色轿车。
哎呀长思!好巧!快上车,我们去城南新开的咖啡馆坐坐,听说他们的栗子蛋糕绝了!
宋忆恩不由分说地将酱油桶塞给司机,再次挽住李长思的胳膊,将她塞进舒适的后座。
车窗摇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李长思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又看看身边宋忆恩带着点得意和狡黠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最终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阳光透过车窗,在她清冷的眉宇间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宋忆恩捕捉到她眼底那丝几不可察的纵容,心头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悄然滋生。
每一次成功的截胡,都让宋忆恩紧绷的神经松弛一分。她沉浸在一种近乎游戏的错觉里,仿佛自己真的能用金钱和一点小聪明,编织起一道安全的屏障,将李长思与那个叫纪呈律的噩梦彻底隔开。她甚至开始享受这种带着点刺激的保护者角色。看着长思在她身边,安然无恙,眉宇间那层常年不化的冰霜似乎也消融了些许,宋忆恩几乎要说服自己,一切都在变好。
直到那天清晨。
宋忆恩像往常一样,哼着不成调的歌,精心挑选了一对珍珠耳坠戴上,准备去归途接李长思。她今天约了城里最好的裁缝,要给长思也做一身新旗袍。
车子转过熟悉的街角,归途的招牌映入眼帘。
宋忆恩嘴角的笑意瞬间僵死,然后碎裂。
眼前是一片狼藉的废墟。店铺的木门被暴力砸开,碎裂的木头茬子狰狞地刺向天空。窗户玻璃几乎全碎了,散落一地,在初升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而冰冷的光。店里的桌椅东倒西歪,像被巨兽蹂躏过,断腿残骸随处可见。地面一片污浊,混合着汤水、食物残渣和……刺目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血迹!那血迹星星点点,如同泼洒开的劣质朱砂,一直蜿蜒到门槛之外。
一股浓烈的铁锈腥气混杂着饭菜的馊味,直冲鼻腔。
嗡——
宋忆恩的脑子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瞬间一片空白。前世工厂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铁锈味、爆炸的硝烟味……所有被刻意遗忘的感官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擂动,带着濒死般的窒息感。四肢百骸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双腿软得如同踩在棉花上。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下车,高跟鞋踩在碎玻璃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警戒线已经拉起,几个穿着制服的警员在废墟中忙碌。胖老板在一旁跳脚大骂,唾沫横飞:天杀的狗杂种!白眼狼!老子好吃好喝供着你,当亲儿子待!你他娘的就这么报答老子带人来砸我的店承你爹妈的情我呸!老子瞎了眼……
宋忆恩根本听不清他后面在骂什么。李长思呢老板!李长思去哪里了
她像疯了一样冲向警戒线,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哭腔。
女士!退后!别妨碍公务!一个年轻警员立刻上前阻拦。
宋忆恩不管不顾,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狼藉,尤其是地上那摊刺目的血污。前世冰冷的绳索勒紧脖颈的窒息感再次袭来,她几乎要站不住。长思!李长思!!
她失控地大喊。
混乱中,她瞥见一个正在拍照取证的警员侧脸。冷酷的线条,鹰隼般的眼神——是那天跟在纪呈律身边的人!绝对错不了!
这个发现如同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引爆了她所有的恐惧和愤怒。纪呈律!又是他!他到底要干什么!
胖老板还在跳脚咒骂,显然无暇他顾。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宋忆恩。怎么办长思呢她是不是……
一个念头猛地劈开混沌——电话!
她颤抖着手,几乎是痉挛着从手袋里翻出那个小巧的珍珠白电话机,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掌心。指尖抖得不成样子,几次才按对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
嘟…嘟…嘟…
听筒里单调的忙音每响一声,都像重锤砸在宋忆恩紧绷的神经上。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是凌迟。眼前晃动着血泊、碎玻璃、前世纪呈律冷漠的脸……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
喂,忆恩
熟悉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却像一道救赎的天光,瞬间劈开了宋忆恩眼前的黑暗地狱。
长思…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找不到你了!
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混着唇上的血渍,咸涩一片。她像个迷路的孩子,语无伦次。
没事,没事,我没事的,李长思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宋忆恩的慌乱,宝…恩恩,冷静下来好不好他们有人受伤了,我在旁边的仁济医院,处理点事,马上就……
医院!受伤!
后面的话宋忆恩一个字都没听清。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挂断电话,转身扑向车旁一脸紧张的保镖阿刚,几乎是嘶吼出来:医院!仁济医院!快开车!快啊!!
阿刚是宋父新换来的,据说是从最精锐的部队退下来的,反应极快。黑色轿车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宋忆恩瘫在后座,双手死死攥着座椅边缘,指节泛白。心脏依旧狂跳不止,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收缩都带来窒息的痛感。
快点!再快点!她看着窗外缓慢倒退的街景,失控地尖叫起来。
阿刚猛地一踩油门,引擎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接连闯过两个红灯,尖锐的哨声和交警的怒斥声被远远甩在身后。车子以一个近乎漂移的姿态,带着刺耳的刹车声,猛地停在仁济医院门口。
宋忆恩不等车停稳,一把推开车门,踉跄着冲向医院大门。视线慌乱地扫过人群,定格在那个正从里面走出来的身影上。
是李长思!
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断裂。宋忆恩像一只被狂风卷起的蝴蝶,用尽全身力气扑了过去。恐惧、失而复得的狂喜、巨大的后怕……所有情绪在这一刻彻底淹没了她。
长思!
她忘了脚下那双碍事的高跟鞋。在巨大的冲力下,鞋跟狠狠一崴,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狼狈不堪地、结结实实地撞进了李长思怀里。
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李长思身上特有的、清冽的气息包裹了她。宋忆恩的脸颊蹭到李长思的衣襟,布料带着微凉的触感。她瞬间僵住,一股热气直冲头顶,尴尬得恨不能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没事吧,恩恩李长思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嗯,没事,没事…
宋忆恩慌乱地应着,手忙脚乱地想撑起身体,掩饰般地撩了一下散乱的鬓发。
然而,李长思接下来的动作让她彻底石化。
一只微凉的手伸了过来,轻柔地替她将那缕不听话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不经意擦过耳廓敏感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动作自然得……仿佛她们之间本该如此亲密。
等等——恩恩!
宋忆恩猛地抬头,撞进李长思低垂的视线里。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黑眸,此刻清晰地映着她自己惊慌失措、满脸泪痕的倒影。那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一种宋忆恩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在眼底深处翻涌,像是关切,又像是某种沉痛的无奈,甚至带着一丝……她不敢深究的熟稔
一股更深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宋忆恩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猛地向后一撤,试图脱离这过于亲昵又让她莫名心慌的碰触。慌乱中,她的手臂下意识地向外一挡,手掌不轻不重地拍在了李长思的左臂上。
咔吧!一声脆响,是她那只饱受摧残的高跟鞋跟彻底断裂的声音。
同时响起的,还有李长思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啊嗯…
宋忆恩的视线瞬间被牢牢钉住。
李长思穿着件单薄的长袖外套。刚才那一拍,衣袖被蹭起一小截,露出了下面缠绕的厚厚纱布。而此刻,洁白的纱布上,赫然洇开了一小片刺目的、迅速扩大的鲜红!
被她拍中的地方,血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透出来,染红了纱布边缘。
你怎么了你受伤了!宋忆恩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所有的尴尬、羞涩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取代。她顾不上自己那只断掉的鞋跟,也顾不上另一只脚还光着踩在冰凉粗糙的水泥地上,一把抓住李长思没受伤的右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让我看看!伤哪里了流了好多血!呜呜……
那渗血的纱布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睛生疼。前世模糊的片段再次翻搅——冰冷的刀刃贴上皮肤,刺骨的剧痛,温热的液体涌出……
医生!医生…唔唔唔…她扯着嗓子就要喊。
李长思眼疾手快,用没受伤的右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别喊,她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种强忍痛楚的紧绷,却异常冷静,小擦伤,刚包扎好,可能刚才动作大了点裂开了,重新包一下就好。倒是你,她目光落在宋忆恩光着的脚上,眉头微蹙,地上凉,又都是碎石子,不要命了
这时,处理完罚单的阿刚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李长思的目光转向他,语气是命令式的平静:阿刚,去旁边百货给你家小姐买双平底软鞋,37码。
阿刚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女服务员会如此自然地叫出自己的名字,还知道小姐的鞋码。但他反应极快,看了一眼宋忆恩光着的脚,立刻应声:是!转身就跑向不远处的百货大楼。
李长思不再多言,拉着还在发懵的宋忆恩走到旁边的长椅上坐下。她掏出随身的手帕,蹲下身,一手托起宋忆恩沾了灰尘的脚踝,一手用手帕细致地擦拭掉脚底的脏污。微凉的指尖偶尔划过脚心敏感的肌肤。
宋忆恩整个人都僵住了,耳朵烫得快要烧起来。脚踝被握住的触感异常清晰,一种奇异的酥麻感沿着小腿一路蔓延。她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这么难以形容了她呆呆地看着李长思低垂的、专注的侧脸,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一时忘了言语。
阿刚的动作快得惊人,很快拿着一双崭新的软底布鞋回来。宋忆恩如同提线木偶般任由李长思帮她穿上鞋。
包扎室里,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弥漫。宋忆恩紧紧盯着医生解开那染血的纱布。当伤口完全暴露在眼前时,她倒抽一口冷气,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那道伤口狰狞地盘踞在李长思的小臂外侧,从掌根下方一直延伸到接近手肘的位置!边缘皮肉翻卷,深可见骨!暗红的血肉和惨白的筋膜触目惊心。这哪里是什么小擦伤这分明是……是刀伤!是带着刻骨恨意的一刀!
更让她如坠冰窟的是伤口的位置——前世,她的左臂同样的位置,也有一道几乎一模一样的致命伤!那是被俘后,那个疯狂的匪首,在动手前用匕首留下的、带着凌辱意味的标记!那冰冷的刀刃割开皮肉的剧痛,她至死难忘!
死亡之吻……宋忆恩无意识地喃喃出声,脸色惨白如纸。前世那个匪首将这种深可见骨的割伤称为死亡之吻,是他动手前对猎物的标记仪式。
为什么为什么这道伤会出现在李长思身上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深度!难道……难道命运真的无法改变她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人,最终还是被拖入了那个血腥的旋涡前世属于她的印记,难道真的如影随形,转移到了长思身上
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攫住了她。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模糊了视线。她看着医生用镊子夹着沾满碘伏的棉球,毫不留情地按上那翻卷的皮肉。李长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下唇被咬得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没有发出一声痛呼。
李长思包扎好伤口,一转头,就看见宋忆恩泪眼婆娑、失魂落魄的样子。她顿了顿,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轻轻落在宋忆恩的发顶,揉了揉。
宋忆恩僵在原地,忘了哭泣,也忘了躲闪。那手掌带着微凉的温度和薄茧的粗糙感,动作却有种奇异的、生涩的温柔。
走了。李长思收回手,率先转身向门外走去。
宋忆恩下意识地跟上。穿着平底布鞋的她,比李长思矮了小半个头。夕阳的余晖从走廊尽头的长窗斜射进来,将李长思的身影拉得又高又长,投在磨石子地板上。宋忆恩低着头,踩在冰凉的地面上,亦步亦趋地跟在那道长长的影子后面。一种微妙的、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跟着大人回家的错觉,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
恩恩,干嘛一直跟我后面,是不是背地里偷偷摸摸踩我影子呢李长思没有回头,清冷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带着点回响。
哼!宋忆恩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快走两步追上去,赌气般一把挽住李长思没受伤的右臂,我才没那么无聊!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她嘴上强硬,心里却乱成一团麻。手臂上传来的温度让她脸颊发烫,夕阳勾勒着李长思轮廓分明的侧脸,竟让她一时看得有些失神。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在心里恶狠狠地想:哼,才不是!才没有原谅她呢!瞒着那么重的伤,还……还摸头!肯定有古怪!我才没有被哄好!
夜色如墨。宋忆恩独自躺在宋家小楼柔软的大床上,却辗转反侧,没有一丝睡意。
李长思臂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如同烙印般灼烧着她的视网膜。前世冰冷的刀锋贴上皮肤的幻痛,与李长思强忍痛楚的苍白面容反复交织。这绝非巧合!宿命的阴影从未散去,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更精准、更残忍地落在了李长思身上。
还有那些挥之不去的疑点:
胖老板那个所谓的干儿子,在她居住的这一个月里,从未露面,也从未被提及。纪呈律和他手下那个警员,与这起砸店伤人案到底是什么关系是始作俑者,还是……追查者
最让她心惊肉跳的是李长思今日的言行。那句脱口而出的宝…恩恩,那自然而然的摸头……还有,她怎么会知道阿刚的名字阿刚是父亲前几日才从北边调来的生面孔,据说是因伤退下来的精锐,做事极其稳妥,口风也紧。李长思与他,分明是第一次见面!
一连串冰冷的问号在脑中盘旋碰撞,像无数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击着太阳穴。剧烈的疼痛猛地炸开,视野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刺鼻的消毒水味强行钻入鼻腔。
宋忆恩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聚焦。惨白的天花板,冰冷的铁架床……是在医院。头痛欲裂,像有无数钢针在里面搅动。她虚弱地转动眼珠。
虚掩的病房门外,昏黄的廊灯光线下,立着两个压低声音交谈的身影。
其中一个背影,清瘦而挺直,是李长思。
而另一个……宋忆恩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个穿着深色便装、肩膀宽阔、透着一股冷硬气息的男人背影……虽然只是个模糊的轮廓,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混沌的意识!
前世冰冷的工厂,摇曳的火光,男人石雕般冷酷的侧脸……
一个名字冲破记忆的闸门,带着血与火的腥气,冲口而出,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纪……呈律……
门外的交谈似乎因这声微弱的呼唤而中断。李长思的身影猛地一僵,迅速转过身推开门。她快步走到床边,脸上带着一丝未褪尽的凝重和不易察觉的紧张:恩恩你醒了
宋忆恩没有看她,目光死死锁在门口那个也转过身来的男人身上。
光线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脸。浓眉,深目,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正是前世那个在爆炸火光中,用冷漠眼神为她送葬的纪呈律!岁月似乎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那眼神,比前世更加深沉难测,像两口不见底的寒潭。
此刻,那双寒潭般的眼睛正落在宋忆恩脸上,带着审视,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甚至……有一丝极淡的、宋忆恩以为自己看错了的……痛楚
宋忆恩脑中一片轰鸣,前世模糊的碎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剧烈地翻腾起来。火漆印章!一个突兀的意象猛地撞入脑海——前世她英雄牺牲后,警署对外发布的正式讣告文件上,盖着一个特殊的、带着繁复荆棘纹样的火漆印章!那印章的图案,似乎……似乎在前世某个极其混乱痛苦的时刻,也曾在那个冰冷的仓库里出现过
就在这时,她捕捉到了李长思刚才压低声音对纪呈律说的最后一句话,那被她头痛忽略的尾音,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哥……我知道了。
哥!
这两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狠狠捅进了宋忆恩记忆深处最锈蚀、最黑暗的锁孔!
轰隆——!
尘封的前世记忆,如同被炸开的堤坝,裹挟着滔天的洪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不再是零碎的片段,而是完整的、残酷的画卷——
冰冷的仓库,浓重的血腥味。她被反绑着,意识模糊。一个穿着警服、却眼神疯狂的男人(胖老板那个干儿子!)正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他挥舞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刀尖对准她的左臂……
宋忆恩宋大小姐哈哈!你爹宋大老板害死我爹娘的时候,想过有今天吗这‘死亡之吻’,是送你的开胃菜!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得太快……
冰冷的刀刃贴上皮肤,剧痛让她瞬间清醒!她看到仓库角落阴影里,那个她曾无比信任、以为是来营救她的高级警官——纪呈律!他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眼神复杂地穿透昏暗的光线,落在她身上。没有行动,没有制止。只有一种沉重的、近乎悲悯的……无能为力
证据……太少了……
纪呈律低沉沙哑的声音,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传来,带着巨大的痛苦,动不了他背后的网……忆恩……对不起……
原来……原来他并非冷漠旁观!他是被无形的网缚住了手脚!他口中的证据,是指那个庞大犯罪组织的核心罪证!
哥……别管我……
她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在说。在极致的痛苦和绝望中,她竟然喊他哥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这样叫他
画面疯狂跳转!
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然而,剧痛之后,预想中的致命一击并未落下。沉重的仓库大门被猛地撞开!一道纤细却决绝的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不顾一切的气势冲了进来!是李长思!
混乱!枪声!怒吼!李长思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身手快得不可思议,瞬间放倒了几个人,扑到她身边,用身体死死护住她!
长思……走啊!
宋忆恩绝望地嘶喊。
李长思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沉静的黑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宋忆恩当时无法理解的东西——决绝,守护,还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熟悉感
混乱中,那个疯狂的匪首狞笑着,手中的匕首再次举起,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狠狠刺向李长思的后心!纪呈律目眦欲裂,怒吼着开枪,却迟了一步!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宋忆恩的瞳孔瞬间放大到极致。她看到李长思的身体猛地一颤,护着她的力道却没有松懈半分。鲜血,如同怒放的红莲,在李长思素色的衣衫上迅速晕染开来。
不——!!!
宋忆恩发出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巨大的悲恸和绝望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吞噬。她看着李长思眼中的光迅速黯淡下去,身体软软地倒在她怀里,体温飞快地流逝……
证据……拿到了……哥……李长思涣散的目光望向冲过来的纪呈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一枚染血的微型胶卷塞进宋忆恩手中,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忆恩……替我……活下去……
李长思的头无力地垂落在宋忆恩肩头,再无声息。
原来……原来如此!
前世,李长思才是那个真正的卧底!她一直潜伏在黑暗中,用她自己的方式,试图撕开那张笼罩一切的罪恶之网!而那道死亡之吻,那个疯狂的匪首,正是为了报复当年被宋忆恩父亲(或许是无意)逼死的父母!
李长思冲进来,不是为了救宋忆恩,而是为了救那个在黑暗里背负了太多、即将被牺牲的……同伴或者……更深的关系
那句哥……我知道了,穿越两世,在此刻震耳欲聋!
前世,她替李长思而死不,是李长思替她而死!替她承受了那记死亡之吻,替她完成了那致命的使命!用生命换取了那份足以摧毁整个犯罪网络的铁证!
而她宋忆恩,前世的所谓英雄,不过是个被推上前台、吸引火力的幌子!一个被精心设计的祭品!
巨大的真相如同千万吨冰水当头浇下,冻得宋忆恩灵魂都在颤抖。她看着病床前李长思担忧的脸,看着门口纪呈律那复杂沉痛的眼神,前世今生的界限彻底模糊。
原来,她自以为是的逃离和守护,在命运这张早已织就的大网面前,是如此的可笑而徒劳。而那道跨越了生死、烙印在两人手臂上的死亡之吻,是诅咒,是牺牲的印记,也是……将她们紧紧捆绑、无法分割的,最残酷的羁绊。
冰冷的液体顺着输液管,一滴,一滴,无声地坠入她的血管。那透明的软管在惨白的灯光下微微反光,扭曲的倒影里,恍惚映出民国老式窗棂的雕花,又似乎重叠着现代医院窗外闪烁的、遥远的警灯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