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闹钟未响,我便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窗外天色尚是沉沉的墨蓝,只隐约透出些微亮意,如深水中的游鱼悄然浮上浅层。我蹑手蹑脚爬下床铺,脚刚踩上冰凉的地板,忽然哐当一声闷响,踢倒了昨夜整理好的钓具箱——铁器、铅坠、塑料盒彼此碰撞,在寂静的黎明里发出格外刺耳的噪音。
陈大勇!梅姐裹着被子猛地坐起,蓬乱的头发下,睡意朦胧的眼睛瞪得溜圆,大半夜拆房子啊还让不让人睡
我赶紧按住晃动的箱子,赔着笑:这不……怕你醒了嘛,想轻点。轻手轻脚反而弄巧成拙,梅姐气鼓鼓地翻身下床,睡衣肩带滑落一半,带着起床气的脸颊微微鼓起。她揉着眼睛,嘴里小声咕哝着抱怨,却还是走向厨房准备热水,背影里自有一份揉碎在惺忪睡意中的温存。我心头一暖,这看似怨怼的嘟囔,恰如我们共同生活的晨钟暮鼓,熟悉而踏实。
天光微亮时分,我们终于驱车驶离了城市。车窗外,路灯渐次熄灭,如同夜色退潮时熄灭的浮标,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唯有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梅姐坐在副驾,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渗出一点生理性的泪光,随即又精神起来,兴致勃勃地翻找着她那个鼓鼓囊囊、印着褪色小熊的旧帆布包。
老陈,猜猜我带了什么她献宝似的,一样样往外掏:保温壶里是滚烫的豆浆,油纸包着几根刚炸好的油条,香气瞬间在狭小的车厢里弥漫开来。还有独立包装的卤蛋、几袋话梅,甚至一小盒切好的苹果……她像变魔术般,掏出一件又一件,最后竟摸出两罐冰镇啤酒,得意地晃了晃,喏,给你解乏!钓不到鱼的时候,也能干一杯嘛!她笑得眼睛弯起来,仿佛已经预见了湖畔对饮的惬意。我无奈又好笑地摇摇头,她这哪里是去钓鱼,分明是去野餐——我凝视她笑意盎然的侧脸,心头如同被温润的溪流漫过,这精心准备本身,已是比湖光山色更值得珍惜的风景。
车子在乡间小路颠簸许久,终于抵达水库。清晨的水面如一块巨大而温润的碧玉,宁静地铺展在群山环抱之中,水汽氤氲,丝丝凉意沁入肺腑。岸边已有零星几位钓者,如同静默的雕塑,守着各自的阵地。我熟门熟路地选了个老钓位,卸下装备,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支起钓椅,抽出并继竿仔细擦拭,调校浮漂的吃铅量,一丝不苟地开饵。粉状饵料在饵盆里被水浸润,手指揉捏间,散发出谷物发酵后特有的、带着泥土腥气的醇厚味道。
而梅姐那边,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她兴致勃勃地把她的折叠小马扎在我旁边支开,却显然对钓鱼本身兴趣缺缺。先是举着手机对着水面和远山咔嚓咔嚓一通猛拍,接着又掏出小半袋面包屑,开始引逗那些在浅水处游弋的、羽毛鲜亮的水鸟。面包屑如雪片般撒落水面,引得几只胆大的水鸟扑棱棱靠近,在水面留下细碎的涟漪。梅姐乐得直笑,像个第一次喂食的孩子。
哎,老陈,你看那只,尾巴尖儿是蓝的!真漂亮!她压低声音,兴奋地指着,又赶紧撕下一大块面包扔过去,多吃点!
我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我那支细长的浮漂,它稳稳地立在水中,像一枚等待被唤醒的指针。水面平静得如同凝固的碧琉璃,只有微风偶尔拂过时,才带起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褶皱。我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枚小小的浮漂上,捕捉着水下任何一丝可能传递上来的讯号。梅姐的快乐感染不了水下的鱼群,我轻轻嘘了一声:小声点儿,别把鱼吓跑。
梅姐撇撇嘴,不以为意,但终究放轻了动作,学着我的样子,也拿起她的那根新手溪流竿,煞有介事地抛了出去。鱼钩带着一小团饵料,噗地一声落入离岸不远的水中,激起一小圈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她装模作样地守着,目光却忍不住四处游移,看天上的云,看岸边摇曳的苇草,看远处钓者扬竿的动作,就是不太看自己的浮漂。安静了不到十分钟,她又开始百无聊赖地翻找零食袋子。
正当我无奈之际,忽然,我那支久无动静的浮漂猛地向下一沉!不是那种犹豫的试探,而是极其迅猛有力的一顿,仿佛水下有个强壮的家伙狠狠拽了一把!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肌肉骤然绷紧,条件反射般双手用力扬竿刺鱼!
中!一声短促有力的低喝从我喉咙里迸出。竿身瞬间弯成了一张蓄满力量的弓,线轮发出吱吱的、令人牙酸的卸力声——果然是个大家伙!水下那股巨大的拉力透过鱼线清晰地传递上来,带着原始的野性和蛮劲,与我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拔河。我紧紧攥住鱼竿,身体微微后倾,感受着那股力量在水下左冲右突的轨迹,每一次冲击都让手臂发麻,心跳如擂鼓。
梅子!快!抄网!我一边努力控鱼,一边急促地喊她,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
啊哦!抄网!抄网在哪儿梅姐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懵了,手忙脚乱地跳起来,在她那堆野餐物资里胡乱翻找。薯片袋子被她碰倒了,金黄的碎片撒了一地。
在你脚边的渔具包里!蓝色那个!我急得额头冒汗,水下那家伙似乎感觉到岸上的混乱,猛地发力向深水区猛扎!鱼竿弯得更甚,几乎要贴近水面,卸力器发出更急促的尖叫。我咬紧牙关,不敢有丝毫松懈,手臂因持续发力而微微颤抖。
找到了!找到了!梅姐终于拎出了抄网,跌跌撞撞地冲到水边,看准时机,笨拙地想把网头探入水中去够那条被遛得有些乏力的鱼。鱼儿似乎预感到了危险,在靠近岸边时突然爆发出最后的挣扎,猛地一个摆头甩尾,水花四溅!梅姐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手中的抄网杆无意中啪地一下,正打在我紧绷的鱼线上!
哎呀!我们俩几乎同时惊呼。
我只觉手中一轻,那股持续对抗的强大拉力瞬间消失了。鱼竿猛地弹起,原本绷紧的鱼线软塌塌地垂落下来,末端空荡荡的——大鱼,跑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我呆呆地看着那根空线,又看看水面上迅速散开的涟漪,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懊恼猛地冲上头顶,热血直往脸上涌。
你……你怎么搞的!我猛地转过头,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了,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心疼,眼看就要上来了!就差最后一下!
梅姐还保持着刚才后退半步、抄网杵在水里的姿势,显然也被自己闯的祸惊呆了。她看着空空如也的抄网,又看看我气得发红的脸,嘴巴张了张,脸上瞬间写满了委屈和无措:我……我不是故意的……它突然动得好凶,吓我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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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故意的说了多少次抄网要稳准!稳准!那尾在想象中沉甸甸的大鱼化为了泡影,懊恼让我口不择言,就知道吃吃吃玩玩玩!你到底是来钓鱼的还是来捣乱的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梅姐脸上的血色倏地褪去,委屈变成了明显的受伤和倔强。她紧抿着嘴唇,眼圈迅速泛红,猛地将抄网杆往地上一扔:好!我捣乱!我碍事!我走行了吧!说着,她真的转身,气冲冲地就要往停车的地方走。
看着梅姐委屈又倔强的背影,我那点因跑鱼而起的无名火瞬间被浇灭了,只剩下满心的懊悔和心疼。二十多年了,她就是这样,从当年那个会因为约会迟到而急哭的姑娘,到现在这个咋咋呼呼、把钓鱼当成郊游的梅姐,骨子里那份单纯和对我毫无保留的陪伴,从未改变。
梅子!我赶紧追上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声音软了下来,带着讨好的意味,别走别走!是我不好,是我嘴臭!我轻轻晃着她的胳膊,像年轻时哄她那样,跑了就跑了呗,不就是条鱼嘛!哪能跟你比啊!咱梅姐开心最重要!你看,你带的油条豆浆还热乎着呢,要不……先垫垫我笨拙地试图缓和气氛。
梅姐挣了一下,没挣脱,也不看我,气鼓鼓地别着脸,但紧绷的肩膀明显松了些。她瓮声瓮气地说:谁稀罕你的鱼!凶什么凶!我喂我的鸟去!不碍你陈大师的眼!话虽这么说,脚步却停下了,也没再甩开我的手。
一场小风波,在油条豆浆的香气和我笨拙的道歉中勉强平息。梅姐重新坐回她的小马扎,但明显安静了很多,也不咋呼着喂鸟拍照了,只是闷头小口啃着油条,偶尔抬眼偷偷瞥一下我的浮漂,又飞快地移开视线。阳光爬升,水面的反光有些晃眼,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沉默的尴尬。
我重新挂饵,抛竿,目光落在微微荡漾的水面上,心思却飘回了二十多年前。也是在水边,不过不是钓鱼,而是学校后门那条臭水沟翻修成的小河公园。那时穷学生约会,能去的地方有限。一个夏夜,我们并肩坐在石凳上,看着浑浊河水里倒映的城市灯光。梅姐忽然变戏法似的从她那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掏出两罐冰镇汽水——就像今天她变出啤酒一样神奇。罐身还凝着水珠,凉丝丝的。她得意地扬着下巴:看!特意用井水镇过的!路灯的光晕柔柔地笼着她光洁的额头和亮晶晶的眼睛,那一刻,她整个人仿佛都在发光。我傻乎乎地接过来,笨拙地拉开拉环,气泡涌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那廉价糖水的甜味混着铁锈味,却成了我记忆中关于美好最清晰的定义之一。如今那河沟早已填平盖了商场,但那晚她眼中细碎的星光和汽水的滋味,却像封存在琥珀里的虫豸,永远鲜活如初。
噗通!
一声闷响打断了我的回忆。梅姐大概是无聊至极,捡了块小石子,发泄似的用力扔进了不远的水里,砸出一个不小的水花。她扔完还挑衅似的飞快瞄了我一眼。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刚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目光无意间扫过她刚才扔石子落水点附近的水面。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下午偏斜的阳光照射下,反射出一小片不同于水波的不规则金属光泽而且位置……好像就在我窝点边缘不远
梅子,等等!我心头一动,顾不得刚才的小别扭,指着那片反光,你看那儿,水底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梅姐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也看到了那片若隐若现的金属反光。她立刻忘了刚才的不快,好奇心占了上风:咦真的哎!像个铁盒子还是破罐头她来了精神,老陈,快!把它钓上来看看!说不定是宝藏!
哪有那么容易,位置有点偏。我嘴上说着,手上动作却不慢。快速收回空钩,换上一个专门用来挂底拖拽的大号锚钩,小心翼翼地调整方向和力度,朝着那片反光的大致位置抛了过去。铅坠带着锚钩沉入水中。
小心点,别挂太死。我提醒道,开始缓慢地、试探性地收线拖拽。鱼线绷紧,竿尖传来沉重的、刮蹭水底淤泥和石块的触感。梅姐也紧张地凑到水边,屏息凝神地看着。
拖拽了几次,感觉钩子似乎挂住了某个硬物,但又不像是牢牢卡死在石头缝里。我手上加力,尝试着缓缓往上抬竿。水下的阻力很大,鱼竿弯出一个沉重的弧度。
嘿——哟!我低吼一声,腰腿发力,双手稳稳地向上扬竿。水花翻涌间,一个黑乎乎、裹满深褐色淤泥和纠缠水草的物体,被一点一点地从水底拽了出来,慢慢向岸边靠近。
上来了上来了!梅姐兴奋地拍手,早忘了之前的龃龉,赶紧拿起刚才被她扔在地上的抄网,这次学乖了,小心翼翼地伸过去,稳稳地将那个刚从水底捞起的宝贝兜住,合力拖上了岸。
东西落在岸边草地上,沉甸甸的。我们俩也顾不得脏,蹲下来仔细打量。这是一个扁平的、约莫饭盒大小的长方形金属盒,锈蚀得极其严重,通体覆盖着厚厚的、散发着浓重腥味的深褐色淤泥,一些墨绿色的水草和滑腻的藻类紧紧缠绕其上,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只有个别被水流磨蹭得稍显干净的角落,还残留着一点斑驳的深绿色油漆。
这……是个饼干盒吧还是什么工具箱梅姐用抄网杆小心地拨弄了一下,淤泥簌簌落下。盒子似乎被锈蚀得快要解体了,边缘扭曲变形,盒盖和盒身几乎锈死在一起。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们。我找来一块稍大的鹅卵石,小心地敲击盒盖边缘已经锈蚀变形的接缝处。铛…铛…沉闷的敲击声在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梅姐紧张又期待地蹲在旁边,眼睛一眨不眨。
咔哒…哗啦…
终于,一声脆响,伴随着铁锈碎裂的细屑,那顽强抵抗了不知多少年的盒盖,被我硬生生撬开了一条缝隙!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重铁锈、陈年淤泥和水腥气的怪异味道扑面而来,呛得我们同时皱起了眉头。
盒盖被完全掀开。里面塞满了黑乎乎的、湿透了的、已经变成烂泥状的不知名絮状物,像是朽烂的纸张或布帛。我忍着那刺鼻的气味,用树枝小心翼翼地拨开那层恶心的腐殖质。指尖传来异样的触感,似乎拨到了什么相对硬质的小物件。
有东西!梅姐眼尖,立刻叫起来。
我屏住呼吸,用树枝和手指配合,极其小心地,从那些散发着腐败气息的黑泥里,捏出了一个小小的、边缘被水泡得发胀起毛的纸片。它只有指甲盖大小,大部分区域被褐色的锈迹和水渍彻底污染、模糊,但中间一小块地方,依稀还能辨认出几个被侵蚀得残缺不全的印刷体小字。
……光……院…………5排……号
我凑到眼前,借着下午明亮的阳光,努力辨认着那模糊扭曲的字迹。梅姐也把脑袋凑过来,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际。
……电……影院5排……座梅姐喃喃地念着那几个破碎的字,眼神从疑惑渐渐转向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她猛地抬起头,直直地看向我,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困惑,还有一丝被尘封记忆猝然击中的恍惚。
……光……院……5排……座
这几个支离破碎的字,如同几枚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记忆深处那把同样布满铜绿的锁。时光的闸门被轰然撞开,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早已褪色的画面汹涌而出。
那家叫光明的社区电影院,门脸窄小,招牌上的霓虹灯管总有一两节是坏的,闪烁着一种廉价而暧昧的光。门口常年弥漫着爆米花腻人的甜香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味道。那是我们年轻时唯一消费得起的娱乐场所,在录像厅和小旅馆之间,勉强维系着一点学生情侣的体面。
毕业前那个兵荒马乱的夏天,梅姐拿到第一份工作录用通知的那晚。她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兴奋得脸颊通红,眼睛亮得像落进了星星,非要拉着我去庆祝。我们挤在狭小的售票窗口前,头顶老旧风扇徒劳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她踮着脚,指着排片表上那部刚上映的、据说特效很厉害的港产武侠片,语气斩钉截铁:就这个!今天我请客!
两张薄薄的电影票被她珍重地塞进我手心,指尖带着汗意和微颤的激动。我低头看去,淡粉色的票根,印着略显模糊的铅字:光明电影院
5排
8座、9座。那个8字印得有点歪斜,像在咧嘴傻笑。票根还散发着新鲜油墨的味道,混合着她手上廉价花露水的清香。
散场后已近午夜。暑气未消,城市像个巨大的蒸笼。我们沿着空旷的马路漫无目的地走,像两条终于被放回河里的鱼。她意犹未尽,挥舞着手臂模仿电影里的大侠,嘴里呼呼喝喝。我笑着看她,汗水浸湿了她的白衬衫,黏在背上,勾勒出清晰的肩胛骨轮廓。路过一个冷饮摊,她忽然停下,指着冰柜里最贵的那个双色甜筒,带着点小奢侈的豪气:再请你吃这个!庆祝本姑娘正式踏入社会!
路灯昏黄的光晕下,她小心翼翼地撕开甜筒的包装纸,递给我。巧克力和香草双色的冰淇淋球,在闷热的夏夜里散发着诱人的凉气。我低头咬了一口,冰凉甜腻的奶油瞬间在舌尖化开。就在那时,她忽然踮起脚尖,飞快地在我脸颊上啄了一下。蜻蜓点水般的一触,带着冰淇淋的凉意和一丝若有似无的甜香,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我一怔,下意识地抬手去擦——指尖果然沾上了一点黏糊糊、正在融化的巧克力冰淇淋渍。
哎呀!蹭你脸上了!她自己也看到了,立刻手忙脚乱地掏纸巾,脸涨得通红,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窘迫又带着点狡黠的笑意,白衬衫!回去得赶紧洗!她小声嘟囔着,拿着纸巾胡乱地在我脸上擦拭,力道没轻没重。那点微不足道的污渍,在那个夜晚,成了她反复念叨的小小事故,带着一种亲昵的慌乱和甜蜜的负担。而那张沾着点油渍的粉色票根,后来被她当成了书签,夹进了她最喜欢的诗集里,连同那个甜筒的冰凉触感和那个慌乱的吻一起,被时间的手轻轻合上。
老陈梅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将我从汹涌的回忆潮水中拉回现实的岸边。
我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捏着那张残破票根的手指,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抬起头,撞进梅姐的视线里。她的眼睛比这水库更深,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惊讶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泛起的涟漪,怀念如沉积的水草缓缓摇曳,而一种跨越了漫长岁月、被眼前证物骤然点亮的、近乎失而复得的温柔,正从水底深处缓缓升起,弥漫了整个眼底。
是……光明电影院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附着在票根上的旧时光,5排……8座9座她伸出手指,指尖带着水边的微凉,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张被岁月和污水侵蚀得面目全非的纸片边缘,动作小心翼翼,如同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确认一个久远的梦是否真实。
对……是它。我的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干涩,毕业前,你拿到offer那晚……请我看的武侠片,记得吗那些模糊的字迹,瞬间被记忆的显影液冲洗清晰。
记得……怎么不记得……梅姐的嘴角慢慢向上弯起,那弧度越来越大,最终绽放成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眼角的细纹里却迅速蓄满了晶莹的水光,像清晨草叶上汇聚的露珠,颤巍巍地,终于承受不住重量,顺着她带着笑意的脸颊滚落下来,那天……我还把冰淇淋蹭你新衬衫上了!慌死我了!
她笑着,眼泪却流得更凶,又抬手去擦,结果手背上还沾着刚才碰铁盒的泥污,一下子在脸上抹出一道滑稽的灰痕,像只刚钻过烟囱的小花猫。这狼狈又动人的一幕,奇异地与二十多年前那个慌乱擦拭冰淇淋渍的夜晚重叠在一起。
哈哈……我忍不住笑出声,心头那点关于跑鱼的懊恼早已被这汹涌而来的暖流冲刷得无影无踪。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用袖子帮她擦脸,手伸到一半,看到自己袖口也沾着泥和水草,又尴尬地停住。
别动!梅姐自己倒是毫不在意,胡乱用手背抹了把脸,反而把灰痕抹得更开,眼睛却亮得惊人。她一把抢过我手里那张湿漉漉、脏兮兮的破纸片,像捧着稀世珍宝,翻来覆去地看,尽管上面几乎什么也看不清了。这都能被你钓上来老陈,你钓的不是鱼,是时光机啊!她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语气却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惊叹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欢喜。
夕阳熔金,将西边的天空和整个浩渺的水面都染成了温暖的橘红。光线变得柔和而醇厚,涂抹在梅姐带着泪痕和泥印的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润的光晕。她捏着那张小小的、承载了太多重量的破纸片,笑容在夕阳里舒展,带着泪,却无比明亮。那光芒,甚至盖过了粼粼的湖光。
走!梅姐忽然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轻快的决断,小心地将那张湿漉漉的票根放在自己干净的纸巾上裹好,塞进贴身的口袋,然后麻利地开始收拾她那堆野餐物资,一股脑儿往包里塞,不钓了!回家!今天这趟……值了!太值了!她的声音里有种久违的、属于年轻时代的雀跃。
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再看看脚边空空如也的鱼湖,里面只有几缕水草在滴水。跑了的大鱼,未曾咬钩的收获,此刻都显得微不足道。这趟一无所获的垂钓,却意外地打捞起了沉在岁月湖底最珍贵的宝藏。我笑着摇摇头,也开始利落地收拾钓具。铅坠入箱,鱼竿回套,动作轻快。
归程的车上,倦意如温柔的潮水漫上来。梅姐蜷在副驾驶座里,头一点一点,像只打盹的鸟。终于,她放弃了挣扎,脑袋一歪,轻轻靠在了我的右肩上。沉沉的,带着温暖的重量,发丝间淡淡的洗发水味道混合着水边沾染的清新水汽,萦绕在鼻端。车窗外,暮色四合,路灯次第亮起,在挡风玻璃上拖出流动的光带。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引擎平稳的嗡鸣和她逐渐变得均匀悠长的呼吸声。她睡得很沉,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孩子气的笑意。
我微微侧过头,下颌能感受到她发顶的柔软。脖颈处传来她温热的呼吸,一起一伏,平稳而安宁。方向盘反射着仪表盘幽微的光,也映出我自己的脸——嘴角是向上弯着的。车里似乎还残留着淡淡的鱼腥味,那是属于水边、属于今天的味道,此刻却奇异地与她发丝的馨香、还有口袋里那张来自二十年前的湿漉漉的票根所散发的陈腐气息混合在一起。
这复杂而真实的气息,像一张无形的网,温柔地包裹着我们,连同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流动的灯火夜色,一同驶向名为家的温暖港湾。我轻轻抬起右手,将车内空调的通风口,小心翼翼地拨转了一个方向——只为了不让那一点点微凉的风,惊扰了她靠在我肩头的酣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