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主峰的风景千年如一日的壮丽,黎明时分的初阳一直是冬雪最为喜爱的景色,但今日她却没有抬头看一眼的心力。
自重生回来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那种失去一切后落入深渊的恐惧依然如影随形。
如今两位师父都在闭关,她又不知道怎么和陆光年讲述自己身上这些本应发生在未来的“往事”。
加上陆光年一向心细,冬雪怕他发现自己的不对,干脆躲了他好几天。
前世的结局太过惨烈,冬雪始终无法从记忆深处那间在昆仑山下的阴暗地牢中走出,回到现在。
想到昨日一脸担忧来询问她愿不愿意参加拜师大典的陆光年,冬雪心知再这样下去陆光年迟早会因为她的异样做出些措施。
“拜师大典……拜师大典!白惜子不就是这届拜师大典上进的内门吗!”想起关键节点的冬雪一改方才的沉郁,一个激动把脚边的碎石踢下了山崖。
“这次她在明我在暗,一切尚未发生,我还来得及改变那些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冬雪觉得这半个月来钻进死胡同的自己实在愚蠢,讪笑一声转身打算去找师兄应下出席拜师大典的活计。
一转头,小路边的亭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抹坐姿端庄仪态出众的月白身影。
陆光年面朝山崖的方向坐着,埋头批阅文书,看那石桌上堆积的文书数量,怕是待了有一会了。
陆光年平时常在半山处的开明殿里处理文书,不会随意把这些重要文书带到外面来。
今日多半是看冬雪躲了他许久,放心不下才会这么办,实在是出格。
“师兄?你怎么在这坐着啊?”冬雪拍了拍裙摆,三步并两步走到陆光年身边,装模作样地问道,“不会是来找我的吧?”陆光年神色如常,翻过一页文书:“你这几日心神不定的,我担心你入了劫数走不出来。
师父们闭关前再三嘱咐我照顾好你,自然不能放任你这般下去。
”冬雪挨着陆光年坐到亭子里,一手托腮伏在石桌上,佯装不满地抱怨道:“师兄难道只是因为师父他们的吩咐才对我这么上心的?你自己难道没有一点点担心我的心思?”“这有什么区别?”陆光年将文书移了位置,空出大片桌面给整个人快趴到桌子上的冬雪。
冬雪原本哀怨的视线扫过陆光年那张写着风光霁月四个大字的脸后忽然泄了气,随口道:“没有劫数,只是前段时间仗着师父不在偷偷熬夜看了几部志怪话本,被吓得做了噩梦而已,过几天缓过劲来就没事了。
”前世种种,对于如今的她来说不过噩梦罢了。
不过是噩梦……听到这话,陆光年的视线才终于从文书上移开,看向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妹。
冬雪天生一张笑颜,脸型圆润细白,眼睛是纯粹干净的乌黑,像是山林深处不问世事的精怪,清澈透底。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时日里这双眼睛忽然多出一层阴翳的雾气,遮住了往日里耀眼的光。
“是吗?”陆光年没有表现出相信与否,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平静问道,“我是你的师兄,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要来找我,我会保护你的,不是吗?”可前世的你喜欢上白惜子以后,就不要我了啊……冬雪眼中浮现出前世陆光年的背影,那时的他们早已疏远,冬雪独守在主峰山巅之上,只是偶尔可以从来往的弟子口中得知陆光年的近况。
冬雪的心抽痛了一下,嘴里依然漫不经心地回应道:“当然啦,如果我闯祸了一定第一个来找师兄撑腰,师兄你不准拒绝!”“好,不拒绝。
”陆光年重新低下头,不再看那双暗淡下去的黑瞳。
“对了,那个拜师大典我和师兄一起去,这几天总是闷得慌,正好去透透气。
”冬雪戳了戳陆光年拿着笔的手背,嘟囔道,“代理山主是咱们两个人,总不能什么事情都丢给你,自己落得清闲,等师父他们出关后知道了肯定要骂我。
”这次我一直跟在你身边,我们就不会有分道扬镳的那一天对吧,师兄?时间过得很快,没几天就到了拜师大典的日子。
昆仑的拜师大典十年一次,一直是九州八荒共有的盛世。
这次昆仑二宗闭关由两位尚且年少的嫡传弟子代为举办更是吸引来不小的关注,不知道多少人在暗中等着看他们出丑。
冬雪穿着一身青白滚银边的华服,万重山纹沉甸甸的压在她的袍脚处,一头缎子般的乌发绾成满头珠钗的繁复发髻,有些稚气的脸上晕染着艳丽的胭脂和花钿,整个人被琳琅的珠玉金银妆点起来,乍一看倒真有了几分一宗之主的气质。
她拎着裙角,念念叨叨地和陆光年核对今天的行程。
陆光年的打扮和她大差不差,如出一辙的华贵繁复,正站在一边不太习惯地整理层层叠叠的袖口,听着她说话,“嗯”了一声,看起来被那用来束发的有着夸张流苏和飘带的银冠压的已经不太敢动弹了。
他往日里作为昆仑首席大弟子,穿的素来以便捷利落为主,何时穿过这般繁杂的服饰。
比起他,带惯首饰的冬雪就自在多了,手上捞着裙子三两步走到陆光年身后帮他梳理开和头发纠缠在一起的银链,笑嘻嘻地打趣道:“师兄这身真是好看,那八荒君子榜的榜首若不是师兄,定是有黑幕作祟。
”“你啊,莫要胡说。
”陆光年接过冬雪的手,牵着她往外走去。
开明殿中大小长老们早已端坐一堂,只留下最上方两把并列的玉椅。
那便是昆仑二宗的位置,也是冬雪和陆光年今日坐的地方。
无论他们年纪如何修为如何,从二宗闭关前将昆仑令交给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有了坐在那里的权力,没有人可以质疑。
“你们两个再不来大典可就开始了。
”玉椅右下首坐着一位乳白长发,宛如白玉神女像的端庄女子,她用团扇遮住下半张脸,轻声和两人玩笑道。
“玉师叔教训的是,是晚辈的疏忽。
”陆光年落座在左侧玉椅,乖乖侧首认错。
冬雪坐在右边,和玉生烟离得近一些,趴在扶手上俯身小声念叨道:“师兄他好不习惯这身行头,这才耽搁了时间,要我说下次宗门采购的时候就应该多给他买些华丽些的衣服首饰,省的他天天穿得那般朴素!”“小冬雪说得倒是有道理,我回头就吩咐下去,让下面的弟子多准备些礼服给你们两个平时穿。
”玉生烟一摇扇子,也跟着压低声音,半真半假地答应下来。
她是昆山玉脉之灵,在昆仑地位超然,名副其实的老祖宗,昆仑二宗敢放手闭关也是因为有她在外面替两个小徒弟撑腰的缘故。
闲聊了两句,时间便到了。
冬雪和玉生烟收敛身形,正襟危坐看向缓缓打开的殿门。
殿门大开,山门外的喧嚣声传入殿内,激荡起檐下悬挂的铃铛发出阵响。
陆光年站起身来,对着门外等候已久的众人冷声宣布道:“拜师大典自今日开始,历经三轮,筛选出适合昆仑的弟子,希望所有人谨慎行事,不要做出有辱名声的错事。
”那声音如古钟轰响,承载着昆仑千年历史,所到之处人声俱静,等待拜入昆仑的众人纷纷垂下头来,生怕自己的视线玷污了这片古老的山脉。
冬雪站在陆光年身侧,居高临下地看着殿外密密麻麻的身影,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扬起一抹明媚的笑容。
少女的声音如春风般轻柔的落入众人耳中:“昆仑祖训——仗剑救世制药救人!昆仑从不在乎弟子的身份来历,只看心性,望诸位皆能如愿以偿通过试炼成为昆仑的一份子。
”冬雪话音落下,第一轮试炼便已经开始。
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来到开明殿外,即可通过试炼。
这试炼看着容易,但实际上今日的开明殿上绘有阵法,看起来就在山门不远处,实际上和一众山门外的拜师者们隔着十二重山脉,远在昆仑中心主峰之上。
同时为了公平,大典期间的昆仑设有禁令,弟子们不能随意出现在拜师者面前,更不可能给拜师者们提供线索。
试炼开始,开明殿再次隐藏入云雾深处。
殿门一关无数水镜冒出,照印着拜师者们的情况漂浮在殿中四处。
“十年一次,最无聊的时候到了。
”玉生烟挥了挥扇子,把自己眼前的水镜扇开后抱怨道:“也不知道是哪任山主想出折腾人的法子,拜师大典长老必须参与全程,以便关注宗门的未来新生代。
”“这也是怕长老们不理俗物,忽略了宗门的发展嘛。
”冬雪第一次坐在开明殿里参加拜师大典,看着四周的水镜新鲜的很,对白惜子的忌惮都被她短暂丢到脑袋后面去了。
“十年一次,我都参加了不知道几百次了,小冬雪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也会不耐烦的。
”玉生烟歪坐在位置上,随意地扫过大殿,“不过如今你们两个年纪还小,做事大可肆意些,我们这些老东西啊,就是用来给你们兜底的。
”殿中长老们神色各异,闻言纷纷附和道:“玉长老所言极是!”“是啊是啊,两位师侄不必如此谨慎拘束!”……冬雪伏在扶手上,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扫过殿中四处飘荡的水镜。
没有,没有,没有,都没有。
没有一面水镜中出现了白惜子的身影。
那股没来由的不安再次席卷了冬雪,她屏住呼吸看向角落里最后一面没人关注的水镜。
镜中几人穿着打扮像是凡间世家子弟,华贵但没什么灵力,正叽叽喳喳地吵作一团,连山门都没进去,也难怪没有长老愿意关注他们,这般心性脾气实在是不适合修道。
但冬雪的目光却停留在了那面水镜上,或者说停留在了其中一个我见犹怜,正在劝架的柔弱少女身上。
找到你了。
记忆再此浮现在冬雪眼前。
“师姐好!我是新入主峰的记名弟子白惜子。
”一身青衣的少女抱着一摞文书出现在以往外人禁入的主峰山巅,出现在刚刚出关,一身狼藉的冬雪面前。
冬雪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耐着性子停下了脚步,出声道:“这里弟子不得随意出入,你是怎么进来的?负责教导你的掌教是哪位?”哪想到话音刚落,眼前人就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红着眼眶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知道师姐不喜欢人打扰,我以后一定不会再出现在师姐面前了!师姐,师姐不要为了我生气……”“阿雪?白师妹?”冬雪还没有说话,身后突然响起一道疑惑的男声,“这是怎么了?”“大师兄!”白惜子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迎了上去,独留冬雪一个人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看她挨到陆光年身边,“和,和师姐没关系,是我太莽撞了!师姐是不是不喜欢有人过来啊,我看院子里都是空荡荡的……”“你是来送文书的吗?辛苦了,还要跑上来一趟。
”陆光年看到她怀里的文书,问道。
“师兄,她是什么情况?”冬雪看了一会,见两人都不理自己,出声道。
这是第一次,陆光年没有第一时间关注自己,冬雪的心里有些不舒服,语气里多些了埋怨。
“白师妹是新入门的弟子,平时负责帮我打打下手。
”“那也不能胡乱上来啊!”冬雪有些不满地挑起眉。
“阿雪?怎么了?是不是有些没有休息好?”耳畔温和的问询声响起,把冬雪拉回了现实,打断了回忆。
昆仑门下共分为九等,山主,长老,掌教,客卿,亲传弟子,记名弟子,内门弟子,外门弟子和杂役。
记名弟子看着不起眼,但白惜子挂在昆仑二宗名下,在昆仑的地位着实不低,加上她人美性格好,自然成为了众星捧月的焦点,大家口中亲切的小师妹。
那时的冬雪是另一个极端,她一不不授课二不不下山,是只存在于传闻中和大师兄一起拜入昆仑二宗门下孤僻古怪的亲传弟子,名声不小但谁也没见过她。
眼前活生生的小师妹和传闻中遥远孤僻的亲传师姐,孰轻孰重大家一眼就能分出来。
“好久不见,还是应该说初次见面?”冬雪摩擦着藏在衣袖下的手腕,在陆光年的问询声中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