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巧巧跟随着孙婆婆进入到店铺内,跨过门槛居然是更加黑暗的里间。
一扇小窗开在壁上,能透进来的光线却微乎其微。
里间不大,空间只够同时容纳两幅大绣作。
此刻就摆着一幅绣到一半的作品。
一灯萤火在小碗中劈啪作响,幽幽的火光下舒巧巧看清了案前那幅约五尺长的绣作,绣了一半的仙鹤昂扬着脑袋,宽大的翼膀腾空作飞,未绣下的下半部分反倒像流光飞撒,腾升出一片仙气。
即使在如此幽黑的环境之下,这幅绣作仍然像自带打光一般熠熠生辉。
舒巧巧推测这应当出自孙婆婆之手。
只是如此黑暗的里间,如此微弱的灯光,以及孙婆婆患有眼疾的双眼这三重恶劣条件之下,到底是如何独自绣出这绣作的?孙婆婆指了指角落处尚未搭起来的绣绷,“你用那布料试着绣一幅蝴蝶戏花图。
”舒巧巧愣了愣:“是否有颜色要求?蝴蝶和花需要哪一种?”“无论使用何种针法,何种丝线,只要有花,有蝴蝶,就符合要求。
”居然开题开得这么大。
“那时间呢?”“绣娘看着办便好。
”舒巧巧默了默,边搭建这传统的绣绷,边思量着该选用何种绣法。
如若选用了自己最擅长的乱针绣,孙婆婆并未接触过此种绣法,且大概率会是以触摸感知是否绣得得当,那乱针绣就极大可能不会获得青睐。
但如若使用较为传统的刺绣手法,未必百分百能在前十几个绣娘当中脱颖而出。
舒巧巧瞥了眼继续坐在绣绷前的孙婆婆,佝偻着身子边摸索边进针,已经磨合出默契的针线在短时间的重新适应后,便自如地在绣布上翻飞。
舒巧巧看到那摸索的动作,突然就想到了盲文。
那如果在传统的针法之外再加一个盘金绣作轮廓,从而增加绣作的凹凸感呢?她翻找着墙边有序一字排开的绣线,在角落处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金线。
她快速在绷好的绣布之上勾出大概的线稿,便果断开始下针。
按照传统的刺绣,如果要让绣作更加细腻,她理应要将手中的绣线劈丝分线,但无奈她现在指尖的伤口太过于明显,稍微触碰到丝线都能将线勾得炸开。
于是只能用针代替指尖,稍微将线劈成四份,即使不那么细腻,但只要绣的过程中将线排得更贴切一些,倒也不至于摸起来格外不平复。
飞腾的蝴蝶展翅半空,柔弱轻盈的翅膀扇动,舒巧巧选用了最不会出错的蓝黑色线,蓝色作渐变走向,黑色为固定色块,间或在翅膀中间绣下银丝,充当自然的光线折射,更显蝴蝶动态十足。
花的种类亦未作要求,舒巧巧线稿已定下与金线最不相冲的牡丹花。
牡丹乃为花中富贵之存在,既能与蝴蝶映衬,亦能包容金线,使得盘金绣的绣线不突兀。
牡丹花瓣用套针法绣下,作粉白或黄白渐变。
再在花瓣外围绣下两至三圈的盘金绣,为相呼应,蝴蝶的身体亦有半侧绣下一圈盘金绣,并不明显但相得益彰。
只是舒巧巧还在用套针绣牡丹花瓣之时,那大婶走了进来里间。
她一看舒巧巧这中规中矩的绣作便嗤笑一声:“早说了这人是不可能入得了你眼的,跟前面那十几个绣娘大差不差就算了,居然还用这么粗的线来绣。
劈丝分线难道不是绣娘的基本功吗?这都不会还敢来孙绣庄。
”舒巧巧并未发一言,只沉默地绣着手中的绣作。
只是那大婶站定在她身侧许久,似乎并没有离开之意。
她终于忍无可忍抬头说道:“请问可以稍微让一让吗?你挡着我的光了。
”里间本就逼仄,光线还不充足。
对于习惯了白炽灯照明的她来说,能借着这一灯萤火和小窗透出来的一点天光顺利作绣,已经是很了不起之事了。
这大婶还直接杵在那挡住了小窗的天光……“你!我还没说你浪费我们的丝线呢!这可是上好的蚕丝线!上好的绸缎!还骂我挡光,岂有此理!”大婶骂骂咧咧甩袖走出里间。
舒巧巧内心毫无波澜地继续伏身作绣。
牡丹的花瓣顺利绣完,便开始绕上金线。
将丝线固定好,进针后丝线留有一定空间,将金线穿于丝线形成的小圈中,再拉紧丝线,将金线锁定其中,再在相隔几厘米处出针,重复以上动作,直到所有花瓣轮廓都被金线包裹。
直至最后一针收好,舒巧巧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扭了扭几乎僵硬的脖颈,才发现孙婆婆早已不在绣绷前了。
她起身凑近那绣作,仙鹤此刻只差双足未能绣下,其余羽翼已在孙婆婆手下变得丰满,轻盈的毛流感配合腾空的姿势,那可谓浑然天成,栩栩如生,跃然绣布之上。
纵使舒巧巧蝉联了二十九届全球刺绣大赛冠军,她仍然惊叹于孙婆婆手艺的细腻。
如若孙婆婆和她生于一个年代,还真不好说到底谁能夺下桂冠。
“可是绣好了?”孙婆婆搀扶着门框步步走近。
“是的,刚完成。
还请孙婆婆品鉴。
”“品鉴说不上。
”孙婆婆坐在她的绣绷之前,双手同时覆在绣布上下,细细地摩挲过那花瓣纹理。
舒巧巧内心有瞬间的慌乱,虽自己也预设一二孙婆婆可能会连背面的丝线走向也检查,自己也极其小心两全其美,只是当她看到孙婆婆的动作之时,还是会有被老师突然抽查到没写好的作业时的汗流浃背感。
“绣的可是牡丹?”“是的。
只使用了一种针法绣下。
”“很聪明,会使用盘金绣作轮廓。
可是曾经有人在这方面指点过一二?”“非也,只是方才见孙婆婆伏于绣布之上,用指尖感知丝线,便突有灵感可以盘金绣增加整幅绣作的凹凸立体感。
”“很有灵根,只是为何没能劈丝分线?”“只因小女子为寻一份生存,四处奔走,如此冰天雪地,手指早已冻出裂口,便无法再细致分线。
”“平日能将一份丝线分为多少?”“指尖无异的情况下至少能一分为八,曾也分出过三十二。
”“勉强及格吧。
”舒巧巧愕然,分到三十二才勉强及格?!“那……这绣作孙婆婆可还满意?”“勉强能收你作孙绣庄的绣娘吧。
”“多谢孙婆婆!”舒巧巧感激涕零,“敢问孙婆婆,这绣庄可有居住之地?或者只让我席地而睡亦可!”“还有一个小厢房。
若是不嫌弃便让淅淅带你去吧,休整一下明日再来绣庄。
”大婶似乎完全没想到她最看不起的人居然破天荒地被孙婆婆收下了,因此带着她去厢房的路上都沉默不少。
“嘎吱”一声木门响,带着霉败味道的空气扑鼻而来。
舒巧巧没忍住下意识捂了捂鼻子。
那大婶一看当即讽刺道:“住得惯就住,住不惯就自己出去再找,咱这儿可不是供养闲人或大小姐的地方。
”坐拥全球盛誉和诸多赛事奖金的舒巧巧沦落至此,自然是有一瞬间的郁闷和不适应,只是相比于睡在树杈之上,有瓦遮头当是更胜一筹。
“多谢淅淅姐带路。
”舒巧巧极其乖巧地道了谢,大婶才哼了一声没再继续出口讽刺。
舒巧巧关上那有些腐朽的木门,开窗通了通风。
房间十分狭小,从东走到西不过数十脚步宽,大概只有孙绣庄的一半大小。
房间堪堪摆下一张床和一个小立柜,便已经拥挤非常。
她扬了扬那床被子,灰尘顿时满天飞翔,呛得她咳嗽不止。
她简单地清洁收拾了一番这房间,疲惫地和衣而眠。
她似乎已经很幸运了,能从如此荒诞的开局中挣脱嫌疑生存了下来,还能在如此偏僻的镇上找到与自己天赋相符合的工作,这份工作还提供住宿,住宿的地方还有窗户。
一切似乎足够幸运了。
……“舒——巧——巧——!”舒巧巧从这惊骇呼声中猛然醒来,“砰”一下从床上坐起,生怕自己再睁眼又是那破古楼驿站。
而后才缓慢意识到,这声惊呼只是源自自己的梦里。
她懵然地看着踹开了她房门,正一脸怒色盯着她的大婶。
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什么时辰了!居然还在睡觉?!你不是绣庄的绣娘吗?恃着孙婆婆收你为绣娘就可以睡到日上中天了?!有没有点作奴仆的自觉性啊?”舒巧巧不等大婶骂完就已经麻溜地爬了起来,迅速整理了下自己的衣物和头发便急急忙忙跑下楼去。
只见孙婆婆扶着一个屏风站定在绣庄门前。
舒巧巧心虚地过去打了声招呼。
“怎么称呼绣娘?”孙婆婆似乎才想起来昨天并没有细问她的姓名。
舒巧巧本想直言姓舒,只是舒家现在罪事如此之大,顶着这个姓招摇在外过于危险了。
于是舒巧巧改口道:“唤我巧绣娘便好。
”“巧绣娘,今日是你来孙绣庄的第一天,考虑到你的指尖仍然带伤,便先做些别的事情罢。
”“什么事情?”“将此幅屏风绣作送至二百里外的乔罗镇,罗大人家。
”五尺长的屏风绣作,孙婆婆居然以一己之力,在一天之内就将剩下的全部绣好并且还装裱固定好了?!这是何等的速度!“是。
”舒巧巧接过那屏风,和大婶一同小心翼翼搬上了停在绣庄门前的驴车之上。
大婶扔给舒巧巧一袋干粮和几两银钱,没好气地说道:“这些干粮够你吃个来回了,钱提前从你工钱里扣了,爱怎么花怎么花。
”“……”舒巧巧攥了攥那袋干粮,虽看着鼓鼓囊囊,但稍一压缩便知没多少,她没忍住问道,“从这儿去往乔罗镇需要多长时间?”“你是没出过门吗?二百里也就走个五六天,嫌干粮少就到那儿自个儿买呗。
”舒巧巧思忖着吵起来根本没有好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顺应道:“多谢淅淅姐。
”“淅淅姐”这个称呼对大婶似乎特别受用,大婶听到后便不再多说,只哼了一声就转身回绣庄里去。
驴车上还有瓜果蔬菜以及其他货件,这些都是走商的杨大哥需要拉去更远的地方卖的。
载货的车厢内随意且肮脏,唯独放置屏风的地方被她们清理出来一块干净地。
舒巧巧坐在屏风附近,掏出怀里的干粮啃上一口,顿时五脏六腑都开始重新找到消化的原始感觉。
她这才回想起来,自从穿越过来后,已经连着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了,甚至原身在那密林劳作的时候,衙役给她吃得也是有上顿没下顿,而且还是毫无营养的冷餐食。
此刻这干粮就颇有点温度了。
果云镇去往乔罗镇的路面并不好走,驴车摇摇晃晃,弯弯绕绕行了将近七八日才到达,到时已是屏风交货时间的临界点。
舒巧巧赶紧跳下驴车,将那屏风搬至罗府后门,等待着前来接应的仆人。
只是这左等右等,等到将近天黑,都没能等到一个仆人从后门出来。
她不禁疑惑,难道自己走错地方了?但刚刚询问过当地百姓,这确实是罗大人的府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