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春恢复意识的时候,两只胳膊都被枕麻了。
脸侧有些微痒,像是有轻而柔软的东西在碰。
她茫茫然睁开眼,一大团粉红闯入眼底,原是书案前窗户大开,有只海棠伸了进来,正抵在面前。
她觉得眼前这一幕眼熟,便支起身子往窗外探,入目是开的极热烈的海棠花,海棠树十分粗壮,上绑了秋千和漂亮的黛色长纱。
这是她待字闺中时的书房。
秋千是及笄那日绑的,可后来不是因为荡秋千的动静惊扰了长姐练琴,而被父亲勒令解开了吗?李明春目光又转向身后,屋子里全是她年少时喜欢的东西,墙上的挂画是幼时信手涂鸦,挂画前,立着一面容讨喜的丫鬟,分明是与她阔别许久的采荷。
采荷和她一同长大,后来嫁去隔壁时母亲说院子里要留人看顾,不许她带走采荷,李明春便只能在回娘家和采荷见几面,自她缠绵病榻起,已经有数年没有听到过采荷的消息了。
仆似主人形,采荷静默的立在墙角,垂着眼,是年轻了十几岁的模样。
李明春手里的海棠花已经碾出了红汁,仿佛梦醒一般,见到年轻的采荷,才确信自己竟回到了及笄那年春天。
家中姊妹三人,长姐和小妹招赘,她则十六岁嫁给了住在隔壁的进士,在四十出头的年纪积郁成疾,最后病死在床上。
死后看见父母为她闹了一场,她以为自己看到这一切会释怀,父母是爱她的,那么多年的忍让便值得。
以为自己早忘了曾经习以为常的委屈,却不想再回这一年,她几乎瞬间便想起来今天发生了什么。
她重新坐下,抬起手,出神地望着指缝间的糜红花汁。
采荷以为小姐还在因今日之事伤神,她上前两步,小心安慰道:“翠珠已经去问了,小姐,您再等等吧,说不定来夫人派来请您的人已经在路上了……”这是李明春及笄那年,母亲因她年岁渐长替她做主辞去了授画老师,她因此怏怏不乐数月,在这日母亲又一次遗忘她时,心气郁结,生了好大一场病。
恰在此时,门外有了动静。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门外,一十一二岁的小丫头躲在门后探身,怯生生道:“小姐,夫人她们已经去赴宴了……”采荷抿唇,因此噤声。
上一世她是怎么反应的?委屈,失望,最后卧病在床也仍强颜欢笑。
“大小姐正是适婚的年纪,三小姐又爱热闹,夫人带她们去也是应该。
小姐性子喜静,夫人贴心,为小姐着想才不带小姐去赴宴呢……春日花宴最闹腾了。
”自家小姐迟迟未说话,采荷怕她伤心,觑着李明春的脸色轻声安抚。
望着眼前采荷青稚的面庞,李明春胸口闷痛至极时,竟是想笑。
上一世她也说过同样的话,今生她未曾开口,却不想她的丫鬟采荷却替她说了出来。
采荷如此像她,性子也受她影响,尚且年少就已经失了朝气。
李明春寻了只茶碗,将探入窗内的那只海棠花尽数折下,花瓣捣作红泥,她挑起一抹花泥喂给采荷,采荷浅淡的唇肉被染红,她哄她吃下海棠花,问她:“苦吗?”自是苦极。
听着采荷犹豫答苦,李明春牵起她的手放至心口,“我亦觉得苦。
”“采荷,我昨夜梦见有人令我只能吃海棠花,我听话的吃了一辈子,真的好苦。
”“采荷,我不会再如此了。
”这张总是愁闷的脸头一次显露坚毅,采荷大脑懵然,却只觉得不知所措,她结巴道:“可小姐不是说过,现在这样就很好吗……”父母和睦,姐妹亲善,虽生活多受偏颇,但只需要听话些,顺从些,忍耐些,终有一日,家人会幡然醒悟看清她的委屈,千倍百倍对她好回来——前世她们一直这样以为。
前世她也确实这样做了,结果却是忍了一辈子,直到死后才等来片刻伤怀。
李明春凝视采荷年轻的脸,郑重道:“采荷,你会明白的。
”窗外骤起大风,她偏头遥望,见太阳微斜,又思海棠苑向来消息迟缓,闹了一通,说不定母亲她们已经打道回府了。
于是她点出负责梳妆的丫鬟,“流珠,我要去前院找娘,你给我梳个好看的头发。
”采荷鲜少去前院,有些紧张地问:“小姐去前院作什么?”李明春正垂眼挑选流珠捧上前得衣裙,闻言一默,片刻后道:“去求娘请赵先生回来继续教我。
”她平生无甚爱好,唯有作画得以长久坚持,但她其实画技泛泛,只是爱或浓或淡的颜料自她手上化开。
前世她最大的遗憾就是母亲辞去为她授画的赵先生时静默不语,又在此后长久懊悔,再无缘与志同道合之人一同制颜料描新图。
幸而重来一世,让她有机会弥补。
心思缥缈瞬息,又叫流珠臂间暗淡厚重的颜色拉了回来。
见她不满意,流珠也无法,她已将小姐常穿的衣裙尽数拿出来展示了。
前世一辈子,母亲总说她不如姐妹活泼,幼时是呆板寡言,嫁人后便是老气无趣,可姑娘爱俏,其实哪里是她不喜欢呢,家中每年新进的衣料就那么多,待姐妹挑完轮到她时,就只剩下些老气横秋的料子了。
李明春翻箱倒柜,终于从箱底翻出来一套轻盈的杏色襦裙。
这是很久之前二伯母来家中做客时送的,李明春当时过完眼就收起来了,时日久远,她已经忘了当初不喜欢的原因,但不妨碍此时,她从一众暗色衣裙中一眼相中。
流珠为难道:“可是小姐,这才三月底,穿这个会不会太单薄了……”李明春坐在铜镜前,流珠纤细的指尖在她发中穿梭,很快梳了个精巧的发型,最后再饰以珠花点缀,便和被选中的杏色襦裙格外相衬。
“好看吗?”李明春问,流珠自然点头,她于是笑道:“这就够了。
”她头次这样打扮,花骨朵样的人抛弃了往日的沉闷,给人完全耳目一新的感觉。
李明春在铜镜前照了又照,不同于流珠的惊艳,她想的是,母亲见到这样的她,应当会很意外。
走到前院时,来往的下人脚步匆匆,不知比她们海棠苑热闹多少。
有下人主动为她们带路,待走进李母所处的小厅,见到李明春,李母明显一愣,果然十分意外。
李母本名越行淑,正坐在主位上,侧畔坐着大女儿李明筠,小女儿李明垚趴在她膝头。
三人和乐融融,越行淑正偏头听李明筠说话,保养得宜的手落在李明垚头上轻轻抚摸,自有一番旁人插不进去的亲近意味。
见到李明春来,李明垚尴尬的从地上站起来,色如沃丹的唇抿着,不太高兴的唤了声,“姐姐。
”李明垚在家人面前一向随性,她知道自己长相出众,平日便也不吝啬做出讨喜的娇憨姿态,只是面对她这个沉闷的二姐,她却不愿意了。
她和二姐关系又没有多好,让她看见,不就便宜她了吗?长姐李明筠拉着李明垚,她的眉眼较之李明垚温和清丽,叫人观之可亲,她含笑招呼李明春,“是明春啊,快来,你好久没来了,快让我看看你。
”越行淑也笑着唤她:“明春。
”只是这笑与方才相比,客气许多,疏远许多。
越行淑先行开口,指着桌上一方打开的长匣子让二女儿来看,“明春来得正合适,你大伯娘刚送来几朵像生花,快来挑,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听闻此话,李明垚眉头扬起,张嘴欲说什么,又被李明筠轻拉袖口制止。
两姐妹挨在一起,姐姐凑到妹妹耳边小声叮嘱,妹妹听完转头,将自家二姐上下打量一通,面色古怪,“这么看,她确实到了年纪……那就分她一朵吧。
”李明春不明所以,前世她今日未曾来过前院,并不知晓今日发生了什么和她相关的事。
只好先压下准备了一路的腹稿,故作不知李明垚的打量,上前两步去看匣子里的花。
时人做像生花讲究形意兼备,匣中备的显然是其中之最。
正中间的暗紫牡丹端庄华贵,花型厚重稠丽,是往后十数年仍备受京城贵夫人追捧的款式。
不用想,这当然是大伯娘特意给母亲的。
李明春转开视线,长匣子整体细长,除了牡丹外,就只有左右各摆放了一朵。
除开已有归属的牡丹,只余下两朵像生花。
母亲有三个女儿,这里只有两朵花,是谁又被遗忘了?李明春不欲深思,专注去看那一左一右两朵花,左侧是朵轻盈写意的淡粉水仙,右侧则是更复杂精巧的垂丝海棠。
她今日穿的杏色薄纱襦裙,便伸手选了那朵相配的水仙。
不想水仙刚拿起来,便有一女声呵道:“你怎么能拿这朵?”李明春垂首不语,十指却下意识收紧。
无人斥责李明垚的张扬,她也不觉得自己有错,继续愤慨道:“你要拿就拿,怎么偏要故意拿我那朵!?”李家三朵金花,其中以幺女容色为最,朱唇粉面,盈鼻琼目,着浓则艳,披浅则丽。
不巧,今日李明垚正穿了身同样与水仙花相配的浅色百迭裙。
“是我不好。
”此番有求于人,李明春先行退让。
她丢开手里花枝扭曲的水仙花,转而去拿垂丝海棠,背后传来李明垚的哼声,“那是姐姐的。
”悬在长匣子上的手停滞片刻,欲取中间的暗紫牡丹,便听背后李明垚的声音拔高两分,不可置信道:“你连娘的花也想拿?”这一个不行,那一个不行,那她该怎么办呢?是没有她的份吗?可是母亲让她来挑一朵。
李明春抬起头,下意识想向越行淑寻求答案,可母亲眉头紧皱,望着她的眼神十分不满,无声责怪她的不懂事。
是了,她又忘了。
在母亲眼里,她哪里能和李明垚作比较?怕是李明垚养的狗都比她来的金贵罢。
小厅一时安静,只不时响起李明垚的指责。
“二姐,你今日怎么回事,往日你不会拿我和姐姐的东西的。
”“二姐,是不是你房里的丫头嚼舌根,把你带坏了?”“二姐……”李明春听得烦躁非常。
前世李明垚同样嘴碎,多少次她都默默无闻地忍过去了,可此时此刻,李明春胸中陡然生出股郁气来,想上去撕了她的嘴出气。
但是不行。
闭上眼,李明春长舒口气,到底压下了这离经叛道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