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凰为上 > 第一章

我是江南绣娘,为救父顶替贵女入宫。
皇帝抚着我与先皇后相似的眉眼说:这双手不该沾血。
后来我怀上龙嗣,他亲手喂我喝下落胎药:她当年也痛。
贵妃笑我痴傻,却不知我早在她枕中埋了九百根毒针。
当夜她暴毙而亡,皇帝掐着我脖子质问。
我簪着白梅轻笑:陛下,我这张脸……您舍得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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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敲打着神武门冰冷的青砖,那声音沉闷而粘稠,像是无数只手在绝望地拍打着一口巨大的棺椁。一顶毫不起眼的青帷小轿,被几个沉默如石的太监抬着,悄无声息地滑过被雨水洗得发亮的宫道,碾碎了地上水洼里倒映的、破碎摇晃的宫灯影子。
轿内,逼仄的空间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新桐木的生涩气息。沈青棠蜷缩着,脊背僵硬地抵着冰冷的轿壁。她死死攥着手里的一方绣绷,指尖因过度用力而透出青白。绷面上,一幅未完成的《喜上眉梢》图,那原本该是鲜亮跳跃的喜鹊羽毛,此刻被轿帘缝隙渗入的冷雨打湿了一角,晕开一小片模糊而黯淡的红,像干涸的血迹。
轿子猛地一顿,停了下来。青棠的心也跟着骤然一沉,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沈姑娘,到了。
轿外传来一个平板无波、听不出年纪的太监声音,像钝刀子刮过石头。
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水腥和腐朽气息的冷风灌入肺腑,刺得她微微发颤。青棠放下绣绷,指尖在那片晕开的红色上无意识地蹭了蹭,仿佛想抹去什么不祥的预兆。她掀开那湿漉漉、沉甸甸的青布轿帘。
眼前是一座庞大到令人窒息的宫殿,飞檐斗拱在沉沉的雨幕里只显出狰狞的轮廓。殿前空旷的广场上,雨水汇成细流,沿着地砖的缝隙无声流淌。几个宫人垂手侍立在巨大的廊柱阴影下,如同没有生命的石雕。引路的太监佝偻着背,脚步轻得像猫,在前方带路。湿滑的宫道在脚下延伸,青棠小心翼翼地跟着,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寒意顺着脚底直往上钻,冷得她牙齿都忍不住轻轻磕碰。
终于,他们停在了一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前。门楣高耸,雕着繁复的龙凤图案,在殿内透出的微弱烛光映照下,显得威严而阴森。一股奇异的暖香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透出来,带着甜腻的暖意,混合着雨水和泥土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闷窒感。
进去吧,沈姑娘,陛下等着呢。
引路的太监侧身让开,声音依旧平板,眼神却像淬了冰的针,在她脸上极快地扫了一下。
门无声地向内开启。扑面而来的暖香更浓了,带着一种陈年的、奢靡的慵懒气息。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几乎能照见人影。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高高的穹顶,柱身上缠绕的金龙张牙舞爪。空气里静得可怕,只有烛芯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爆裂声,以及远处更漏滴水的单调回响,一声,又一声,敲在人心上。
青棠低垂着头,目光死死锁在自己那双沾了泥污的绣鞋尖上。她能感觉到一道沉甸甸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的重量,从上到下,缓慢地移动着,仿佛要将她一寸寸剥开来看清。那目光所及之处,皮肤都泛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抬起头来。
声音响起,并不洪亮,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倦怠,却像带着某种无形的威压,沉沉地压在殿内凝滞的空气上,不容抗拒。
青棠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咬紧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强迫自己缓缓抬起脸。
烛光有些晃眼。御案后,明黄色的身影隐在光影交织处,面容看得不甚真切,只能感受到一种深不可测的沉静。他斜倚在宽大的龙椅上,姿态看似随意,却自有掌控一切的威仪。他并未起身,只是隔着数丈的距离,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
那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审视和探究,锐利得让她几乎无所遁形。她感到脸上被注视的地方一片灼热,指尖冰凉。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每一息都无比漫长。冷汗沿着她的鬓角悄悄滑落,浸湿了额边几缕细碎的绒毛。
终于,那明黄色的身影动了。他缓缓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从容。明黄的袍角拂过光洁的地面,无声无息。他一步步走近,龙涎香的气息随着他的靠近而愈发清晰,那是一种古老、尊贵而冰冷的味道。
他在她面前停下,距离近得青棠能看清他龙袍上精致繁复的云纹和五爪金龙的鳞片,在烛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一股巨大的压迫感笼罩下来,她几乎喘不过气,身体不由自主地想要后退,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冰冷的金砖上,动弹不得。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伸了过来。青棠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他更快地攥住了手腕。那手指的温度并不炽热,反而带着一种玉石般的微凉,力道却不容挣脱。
他将她的手抬起,翻过来,掌心向上。那只手,因为常年穿针引线,指腹带着薄薄的茧,指尖却依旧纤细白皙,此刻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着。
江南沈家的绣娘……
萧靖渊的声音低沉,就在她的头顶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叹息的语调。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她的手上,而是越过她的发顶,落在她被迫仰起的脸上,专注地逡巡着,仿佛在描摹一幅失而复得的画卷。他的眼神透过她,似乎在看着另一个遥远的影子。
这双手,
他的拇指忽然用力,摩挲过她指腹上那层薄薄的茧,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沾不得血。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青棠耳中却如同惊雷。她猛地抬眼,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的视线深处。那双深邃的凤眸里,清晰地映着她的影子——一张因恐惧而失去血色的、年轻的脸庞。然而,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她看到的却不是自己,而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沉甸甸的追忆和……一种近乎残酷的专注。那专注并非为她,而是为了她这张脸所勾起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记忆。
太像了……
萧靖渊近乎无声地低喃,目光贪婪地在她眉眼间流连,带着一种失神的恍惚。那专注的眼神,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瞬间刺穿了青棠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原来如此!原来她能被选中,能被带进这九重宫阙,并非因为她是沈青棠,更不是因为她那个被构陷下狱的父亲,仅仅是因为……她这张脸,像极了那个早已化为黄土、却依旧牢牢占据着帝王心魂的影子!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被当成替代品的屈辱感,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凉地舔舐着她的心脏。她几乎能听到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却死死咬住,不敢泄露分毫。她想起父亲佝偻在阴暗牢狱中的身影,想起自己跪在冰冷的地上,对着那面覆轻纱、声音傲慢的贵女磕头求来的恩典……所有的牺牲,所有的屈辱,竟只是为了成为另一个女人在帝王眼中的投影!
她僵硬地维持着抬头的姿势,任由那冰冷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流连,仿佛一件待价而沽的器物。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借着那尖锐的痛楚,才勉强压下喉头翻涌的酸涩和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不能哭,绝不能哭。眼泪在这深宫里,是最廉价也最无用的东西,只会让看客徒增厌烦。她需要这张脸,需要这酷似先皇后的容颜,作为她在这龙潭虎穴里唯一的、脆弱的护身符。
萧靖渊终于松开了她的手。那微凉的触感离开,青棠的手腕上却仿佛还残留着被烙铁烫过的灼痛和禁锢感。他后退一步,目光恢复了帝王的疏离与审视,方才那片刻的失神与恍惚如同从未存在过。
李德全。
他唤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巨大蟠龙柱阴影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李德全,立刻躬身上前一步,腰弯得更低,声音恭敬而平板:奴才在。
清漪阁还空着
萧靖渊的目光淡淡扫过青棠苍白的脸,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归属地。
回陛下,清漪阁一直空置,日日洒扫,一应陈设俱全。
李德全的声音毫无波澜。
嗯。
萧靖渊略一点头,视线重新落回青棠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决定她命运的漠然,带她过去安置。封……才人。
才人。一个不高不低、恰如其分的位份。如同将她这个人,这张脸,小心翼翼地安放到了一个不惹人注目、却又触手可及的位置。
沈才人,
李德全转向青棠,脸上堆起一丝程式化的、毫无温度的笑意,请随奴才来。
青棠僵硬地屈膝行礼,动作因恐惧和寒冷而有些微的凝滞:谢……谢陛下恩典。
声音干涩沙哑,几乎不成调。她不敢再看那御座之上的身影,只是低着头,顺从地跟在李德全身后。
沉重的朱漆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暖香和帝王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的是更加深沉的夜色和冰冷的、带着水汽的寒风。雨水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丝丝缕缕钻进她单薄的衣衫,冷得她骨头缝都在疼。
李德全在前引路,宫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摇晃的光斑。他走得不快,那微驼的背影在晃动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长长的宫道仿佛没有尽头,两侧高耸的宫墙在黑暗中挤压过来,只留下头顶狭窄的一线墨色天空。寂静无声,只有他们单调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模糊不清的更鼓声。
沈才人,
李德全的声音突然响起,不高不低,在这死寂的宫道上却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老于世故的平静,宫里规矩大。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不该说的……一个字也别说。
他顿了顿,脚步未停,声音压得更低,像一阵阴冷的风钻进青棠的耳朵,尤其是……关于先皇后。
青棠猛地一颤,脚下踉跄了一下,差点踩到湿滑的青苔。她慌忙稳住身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几乎要冲破喉咙。李德全的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她最隐秘的恐惧之上。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力到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才勉强挤出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是,多谢公公提点。
李德全没有回头,只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意味不明的轻哼,像是嗤笑,又像是叹息。那声音很快消散在潮湿的夜风里。
清漪阁位于西六宫一个僻静的角落。院落不大,倒也雅致。院中一棵上了年纪的梧桐树,枝叶在夜雨中沙沙作响。几个沉默的宫女太监早已候在廊下,见她进来,齐刷刷地跪下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
奴婢/奴才,参见才人主子。
青棠看着眼前跪倒的一片人影,只觉得一阵眩晕。就在几个时辰前,她还是江南水乡一个为生计奔波的绣娘,如今却成了这森严宫阙里的主子。这身份的骤然转变,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让她感到一种更深的、沉入骨髓的冰冷和孤立。
都……起来吧。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为首的宫女约莫二十出头,容长脸,眉眼低垂,神情恭顺却疏离,上前一步道:奴婢含珠,是清漪阁的掌事宫女。主子一路劳顿,热水和干净的衣物已备好了。奴婢伺候您梳洗更衣
青棠木然地点点头,任由含珠和另一个小宫女扶着她走进内室。
温热的水汽氤氲开来,暂时驱散了身上的寒意。青棠浸泡在撒了香露的热水中,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了一瞬。含珠动作轻柔地为她梳理着湿透的长发,手指灵巧,却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刻板。
主子肌肤真好,像上好的细瓷。
含珠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真心夸赞还是例行公事。
青棠没有应声,只是疲惫地闭上眼。温热的水流包裹着她,却无法驱散心底那层厚厚的坚冰。她抬起手,看着自己浸在水中的十指。指腹的薄茧被热水泡得微微发白。萧靖渊那句冰冷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响起——这双手,沾不得血。
沾不得血在这吃人的深宫,谁的手能真正干净她猛地将双手沉入水底,仿佛要将那屈辱的触感和冰冷的警告一同洗去。
梳洗完毕,换上柔软却陌生的寝衣。镜中映出一张苍白而年轻的脸,眉眼间确实依稀有几分……那传说中早逝皇后的影子。青棠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空洞。这张脸,是她的护身符,也是她的催命符。
含珠捧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安神汤:主子,夜深了,喝了汤早些安置吧。陛下既已恩典,明日一早,还要去凤仪宫给贵妃娘娘请安呢。
贵妃娘娘……柳氏。这个名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青棠死寂的心湖,激起一圈圈带着寒意的涟漪。入宫前,那个真正的贵女曾隐晦地提过,柳贵妃与先皇后不睦,是这后宫真正掌权的主子。她顶着这样一张脸入宫,无异于在柳贵妃的心头插了一根刺。
青棠端起那碗汤。温热的瓷碗熨帖着冰凉的手指,汤里散发出淡淡的药材香气。她看着汤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酷似先皇后的脸在水中微微晃动。这碗汤是安神,还是……试探她想起李德全那句冰冷的警告,想起萧靖渊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追忆和漠然。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碗汤一饮而尽。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暖不了她半分。明日凤仪宫,才是她真正踏入这血色棋局的第一步。这碗汤,无论是什么,她都必须喝下去。
夜色浓稠如墨,将清漪阁彻底吞没。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屋檐滴水的单调声响,嗒…嗒…嗒…敲在冰冷的地砖上,也敲在青棠紧绷的心弦上。她躺在陌生的、铺着锦缎的雕花大床上,被褥柔软,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黑暗中,她睁着眼,死死盯着头顶帐幔那模糊的、华丽的缠枝莲纹饰。
父亲在牢狱中枯槁的面容,萧靖渊那冰冷的手指和追忆的眼神,李德全那带着警告的话语,还有明日即将面对的那位素未谋面却已让她遍体生寒的柳贵妃……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疯狂翻搅。
她不能倒下去。她必须活下去。为了牢里的父亲,也为了她自己。
这张脸,是她唯一的武器,也是她最沉重的枷锁。
黑暗中,她缓缓抬起手,用指尖在冰冷的锦被上,一遍又一遍地、无声地描摹着绣绷上那幅未完成的《喜上眉梢》的轮廓。针脚在哪里丝线该如何配色那些熟悉的、关于刺绣的细微念头,此刻成了她对抗无边恐惧和黑暗的唯一浮木。
(二)
晨光熹微,却并未带来丝毫暖意。清漪阁的宫女含珠捧着厚重的宫装进来时,沈青棠正坐在菱花镜前,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眼下淡淡的青影。镜中人眉眼依旧清丽,只是那层刻意维持的恭顺平静下,藏着只有她自己才能看清的疲惫与惊惶。
主子,该梳妆了。含珠的声音平板无波,动作却麻利。她拿起梳篦,梳理着青棠如墨的长发,力道适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今日初次拜见贵妃娘娘,妆容需得格外仔细些。娘娘素来喜淡雅,却也重规矩,不可过于素净失了体统。
铜镜里,含珠垂着眼,专注地在她发髻间插上一支点翠嵌珍珠的步摇,那冰凉的金属触感贴着鬓角,让青棠微微一颤。她看着镜中自己一点点被珠翠环绕,被脂粉覆盖,那张属于沈才人的脸越来越清晰,而属于沈青棠的痕迹,正被这深宫的规矩一寸寸抹去。
凤仪宫的气派远非清漪阁可比。还未进殿,那股浓郁的、带着侵略性的暖香便已扑面而来,是极其名贵的龙涎与沉水香,霸道地宣告着此地主人的尊荣。殿宇开阔,金砖墁地,蟠龙柱高耸,处处透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富丽堂皇。宫人垂手侍立,个个屏息凝神,偌大的宫殿竟听不到一丝杂音,唯有更漏滴水声,清晰得如同催命的鼓点。
青棠跟在引路太监身后,每一步都踩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她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谨记着李德全的警告,也牢记着自己此行的目的——活下去。
启禀贵妃娘娘,清漪阁沈才人到。太监尖细的嗓音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青棠深吸一口气,在踏入正殿门槛的瞬间,屈膝深深拜下:才人沈氏,叩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额头触碰到冰凉坚硬的地面,那寒意瞬间穿透肌肤,直抵心尖。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一个慵懒娇媚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却又像淬了蜜的刀子,裹着甜腻的糖衣。
青棠依言缓缓抬头。
凤座之上,柳贵妃柳扶月斜倚着铺了金丝软垫的扶手,一身正红蹙金绣鸾凤宫装,将她本就秾丽的容颜衬得愈发艳光逼人。云鬓高耸,插着赤金嵌宝的凤钗,流苏垂落,随着她微微侧首的动作轻轻摇曳。她保养得极好,肌肤胜雪,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只是那看向青棠的目光,却如同最上等的绸缎包裹着的寒冰。
当柳扶月的视线落在青棠脸上时,那慵懒的笑意仿佛瞬间凝固了一下,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锐利、极其冰冷的审视,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被更浓的笑意覆盖。她涂着艳丽蔻丹的手指轻轻抚过自己光滑的下颌,红唇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
果然是个水灵的人儿。
柳扶月的声音更柔了几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品评,江南的水土就是养人,瞧瞧这眉眼,这气韵……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在青棠脸上细细描摹,那专注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探究,难怪……难怪陛下见了也喜欢。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重锤狠狠砸在青棠心上。那语气里的玩味,那眼底一闪而过的阴翳,都让她脊背发凉。这喜欢二字,绝非祝福,更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随时会落下的铡刀。
娘娘谬赞。青棠再次垂下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才人蒲柳之姿,能得见娘娘凤仪,已是三生有幸。
嘴倒是甜。柳扶月轻笑出声,那笑声如同珠玉落盘,清脆悦耳,却无端透着寒意。她微微抬了抬手,起来吧,赐座。
一个绣墩被搬到下首。青棠谢了恩,小心翼翼地坐下,只敢挨着半边,腰背挺得笔直,不敢有丝毫放松。
进了宫,就是自家姐妹。柳扶月端起手边一只薄胎玉盏,姿态优雅地撇着浮沫,袅袅茶烟模糊了她艳丽的眉眼,却模糊不了那话语里的锋芒,这宫里规矩多,人心也杂。你年纪轻,又是初来乍到,难免有思虑不周之处。本宫身为贵妃,协理六宫,少不得要多看顾你几分。
才人愚钝,日后定当谨遵娘娘教诲,恪守宫规,不敢行差踏错半步。青棠连忙起身,又要行礼。
诶,坐着说话。柳扶月放下茶盏,玉器轻碰的脆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她脸上依旧带着笑,目光却转向侍立在一旁的含珠,含珠这丫头在清漪阁伺候得可还尽心
含珠立刻上前一步,屈膝垂首,声音恭谨:回娘娘话,奴婢不敢不尽心。
嗯,你是个懂事的。柳扶月满意地点点头,视线又落回青棠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本宫知道,清漪阁偏僻了些,陈设也简单。你若有短缺,或是下人不听使唤,只管告诉含珠,或是直接来回本宫。莫要委屈了自己。
她说着,目光在青棠身上那套虽精致但显然并非最上等料子的宫装上扫过,意有所指。
谢娘娘体恤。清漪阁甚好,才人并无短缺。青棠的心跳得更快。柳贵妃的看顾,每一句都像裹着糖霜的试探,让她如坐针毡。
柳扶月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答,纤纤玉指轻轻抚过自己腕上那只通体翠绿、水头极足的玉镯,那镯子在她雪白的手腕上更显温润通透。本宫瞧着你就觉得投缘。她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亲昵得仿佛真是闺中密友,这只镯子,是陛下前年赏的缅甸贡玉,说是最衬本宫的肤色。今日见了你,倒觉得这翠色与你身上这江南的灵秀之气更相得益彰。
她说着,竟真的褪下了腕上的玉镯。那动作随意而自然,仿佛不过赏玩一件寻常物件。
来,戴上让本宫瞧瞧。柳扶月含笑伸出手,那只翠绿欲滴的玉镯在她掌心散发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
一瞬间,整个凤仪宫正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所有侍立的宫人,包括含珠在内,头垂得更低,呼吸都放轻了。谁都知道,这只镯子,是皇帝亲赐给柳贵妃的珍爱之物,更是她身份地位的象征之一。如今,她竟要赏给一个初次觐见、位份低微、且顶着一张禁忌之脸的才人
这哪里是赏赐这是试探,是陷阱,是裹着蜜糖的砒霜!
青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看着那只递到面前的玉镯,翠色逼人,仿佛一条盘踞的毒蛇,随时会择人而噬。接她一个刚入宫的才人,何德何能承受贵妃如此厚爱这镯子一旦戴上,立刻会成为后宫所有眼睛的焦点,更会成为柳贵妃日后拿捏她的把柄!不接当众驳了贵妃的美意,一个不识抬举、藐视尊上的罪名顷刻就能压下来!
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的里衬。青棠的大脑飞速运转,指尖冰凉一片。她强迫自己抬起眼,看向柳扶月。贵妃娘娘脸上依旧是那完美无瑕的笑容,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仿佛在欣赏她此刻的挣扎与恐惧。
时间仿佛被拉长。殿内静得可怕,只有更漏滴答、滴答……敲在人心上。
娘娘……青棠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丝明显的惶恐和受宠若惊的颤抖,这……这玉镯太过贵重,乃是陛下亲赐给娘娘的心爱之物。才人身份微贱,实不敢承受如此厚恩,恐……恐折煞了才人,也辜负了陛下的心意。
她说着,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一种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目光恳切而惶恐地望着柳扶月:娘娘凤仪万千,这翠玉唯有戴在娘娘腕上,方能尽显其华贵雍容。才人……才人万万不敢僭越。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真切的颤抖。
柳扶月脸上的笑容似乎更深了些,眼底那丝戏谑也淡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一种对青棠反应的衡量。她并未收回手,玉镯依旧躺在掌心。

她拖长了尾音,带着玩味,你倒是……懂事得很。
那懂事二字,被她咬得别有深意。
才人只是……惶恐。青棠的头垂得更低,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滑落鬓边,她却不敢抬手去擦。
短暂的沉默,如同无形的重压。柳扶月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玉镯光滑的弧度,那动作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终于,她缓缓收回了手,将那翠镯重新套回自己雪白的手腕上。玉镯相碰,发出清脆的叮一声轻响。
也罢。柳扶月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慵懒,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你这般识大体,本宫心甚慰。这镯子,日后等你为陛下立了功,再赏你也不迟。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方才的试探与危机化于无形,却又埋下了一个模糊而危险的伏笔——立功在这深宫,什么样的功勋,才配得上贵妃的玉镯
谢娘娘体恤。青棠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强撑着再次谢恩,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好了,本宫也乏了。柳扶月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那是一个明显的送客信号。她目光扫过青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怜悯,如同看着一只误入蛛网的飞蛾。含珠,好生伺候着你主子回去歇着。沈才人,你初入宫,身子娇贵,要好生将养着。这宫里的日子……长着呢。
才人告退。青棠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再次深深拜下。起身时,脚步竟有些虚浮,强撑着才站稳。
走出凤仪宫那扇沉重华丽的殿门,外面依旧是明亮的晨光,青棠却觉得像是从深不见底的寒潭里爬出来,浑身冰冷湿透,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凤仪宫那霸道浓郁的暖香似乎还萦绕在鼻端,令人作呕。
含珠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侧半步之后,依旧是那副恭顺刻板的神情,仿佛刚才殿内那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过。长长的宫道寂静无声,只有她们两人单调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
青棠脚步虚浮地走着,眼前有些发花。柳扶月那张艳若桃李的脸,那双深不见底、带着残忍戏谑的眼睛,还有那只翠绿欲滴、仿佛毒蛇般的玉镯,在她脑海中反复闪现。那句这宫里的日子……长着呢,如同跗骨之蛆,带着冰冷的诅咒意味,在她耳边一遍遍回响。
她猛地顿住脚步,扶住了旁边冰冷的宫墙。粗粝的石面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让她从那种几乎窒息的眩晕感中挣脱出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大口喘着气。
主子含珠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依旧是那平板无波的调子,听不出关切,可是身子不适可要传太医
不……不用。青棠深吸几口带着寒意的空气,强迫自己站直身体,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只是……有些闷,歇一下就好。
她不能让任何人,尤其是含珠,看出她此刻的脆弱和惊魂未定。在这深宫,任何一丝软弱,都可能成为致命的破绽。
她松开扶着宫墙的手,指尖冰凉,掌心被粗粝的墙面磨得发红。她挺直了腰背,尽管那纤细的脊梁在微微发抖,却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走吧。
回到清漪阁,那小小的院落此刻竟显得有几分亲切。然而,青棠心中却没有丝毫放松。她屏退了其他宫人,只留下含珠伺候。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那张脂粉掩盖下依旧苍白的脸,她缓缓抬手,抚上自己的眉眼。
含珠。她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奴婢在。含珠正为她取下头上的珠钗,动作轻柔。
你入宫……有些年头了吧青棠透过镜子,看着身后含珠低垂的眉眼。
回主子,奴婢是乾元三年小选入宫的,算来……也有七年了。含珠的回答滴水不漏。
七年……青棠轻轻重复着这个数字,指尖停留在自己微蹙的眉间,那……想必是见过先皇后的吧
她问得极轻,如同耳语,却像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含珠为她取下发间最后一支步摇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停顿极其短暂,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将步摇轻轻放入妆匣,动作依旧平稳,声音也听不出波澜:回主子,奴婢身份低微,先皇后在时,多在凤仪宫侍奉,奴婢只在……只在几次大典上,远远地瞻仰过娘娘的凤仪。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些,避开了镜中青棠的视线。
远远瞻仰青棠心中冷笑。柳扶月方才在凤仪宫看她的眼神,岂是远远瞻仰过先皇后的人会有的反应那分明是刻骨的熟悉,带着浓烈的、被冒犯的敌意!含珠在撒谎。或者说,她在谨慎地回避。
原来如此。青棠没有再追问,只是收回了手,看着镜中自己卸去钗环后略显憔悴的脸,语气平淡无波,我只是……好奇。都说我眉眼间有几分肖似故人,却不知究竟有几分相似。如今看来,怕是宫人们以讹传讹了。
她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试探。
含珠没有接话,只是拿起温热的布巾,为她擦拭脸上残余的脂粉。温热的湿意贴在脸上,青棠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含珠的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清晰地昭示着禁忌的存在。
梳洗完毕,青棠借口疲累,遣走了含珠。当房门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间所有的视线和声音,她才猛地松懈下来,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倒在冰冷的脚踏上。方才在凤仪宫强撑的镇定、冷静、谦卑,瞬间土崩瓦解。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将她彻底淹没。
她死死地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柳扶月那看似亲昵实则淬毒的眼神,那递过来的翠绿玉镯散发的冰冷光泽,还有含珠那谨慎到极致的回避……所有的一切,都让她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踏入了一个怎样的龙潭虎穴。
她不是棋子,她是祭品!是柳贵妃用来试探帝王底线、宣泄心中嫉恨的活靶子!更是萧靖渊用来寄托对亡妻哀思的、一件随时可能被厌弃的替代品!
爹……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她紧咬的唇齿间溢出,带着绝望的颤抖。牢狱中的父亲枯槁绝望的脸庞在她眼前晃动,那是支撑她走进这地狱的唯一信念。可此刻,这信念在这深不见底的恐惧面前,竟显得如此脆弱。
窗外,不知何时又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墙的飞檐,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一声闷雷在遥远的天际滚过,如同巨兽压抑的咆哮。
要变天了。
青棠蜷缩在脚踏上,单薄的身体在昏暗的光线里缩成小小的一团。那未完成的《喜上眉梢》绣绷就静静躺在不远处的针线筐里,鲜艳的丝线在昏暗中也失去了光彩。
活下去……她必须活下去。
可是,怎么活
在这步步杀机的深宫,顶着这样一张招灾惹祸的脸,前有柳贵妃虎视眈眈的毒牙,后有帝王深不可测的、将她视为影子的凝视……她一个无权无势、连父亲性命都捏在别人手里的绣娘,拿什么去搏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滚烫地灼烧着她的脸颊,又迅速变得冰凉。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着。那压抑的、绝望的哭泣,被窗外越来越近的滚滚雷声所吞没。
暴雨,终究是来了。
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在清漪阁的琉璃瓦上,声音由疏到密,很快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狂风卷着雨雾,猛烈地抽打着紧闭的雕花窗棂,发出呜呜的怪响,如同无数冤魂在凄厉地哭嚎。一道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阴沉的天幕,瞬间将昏暗的室内照得亮如白昼,旋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只有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头顶炸开,仿佛要将这九重宫阙都劈碎。
每一次闪电亮起,墙上、地上、华丽的帐幔上,那些扭曲晃动的影子都像是张牙舞爪的鬼魅。每一次惊雷炸响,青棠蜷缩的身体就剧烈地颤抖一下,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她猛地从脚踏上爬起,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床边,扯过冰冷的锦被,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住,蜷缩进床榻最深的角落。厚重的锦被隔绝了部分雷声,却隔绝不了那彻骨的寒意和灭顶的恐惧。黑暗和狭小的空间带来一丝病态的安全感,却也放大了她急促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被子里弥漫着新锦缎特有的、带着点生涩的香气,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这深宫陈腐的霉味。她死死闭着眼,可柳贵妃那张艳丽又冰冷的脸,那只翠绿的玉镯,萧靖渊那带着薄茧、摩挲她指腹的微凉手指,李德全那平板无波的警告,还有父亲在牢狱中绝望的眼神……无数的画面在黑暗中疯狂地旋转、撕扯着她的神经。
太像了……
这双手,沾不得血。
这宫里的日子……长着呢。
尤其是……关于先皇后。
这些声音,或低沉,或慵懒,或冰冷,或平板,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紧紧缠绕,勒得她几乎窒息。
啊——!一声短促的、压抑到极致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又在瞬间被她自己死死咬住下唇堵了回去。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尖锐的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不能疯!不能死!她一遍遍在心里嘶吼。她死了,父亲怎么办那阴暗潮湿的诏狱,会立刻成为父亲的埋骨之地!她必须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可是……希望在哪里
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宫,举目无亲,强敌环伺。她唯一拥有的,只有这张酷似先皇后的脸,和一双……绣娘的手。
绣娘的手……
青棠猛地睁开眼,尽管眼前只有一片浓稠的黑暗。她像是抓住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剧烈地喘息着,手指无意识地、神经质地揪紧了身下光滑的锦缎被面。针……线……那些细如发丝的丝线,那些跳跃的色彩,那些她闭着眼睛都能绣出的花鸟虫鱼……那是她唯一熟悉的东西,唯一属于沈青棠而非沈才人的东西!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微弱萤火,在她混乱绝望的脑海里闪现,微弱,却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可能。
这双手……沾不得血萧靖渊的话冰冷地回响。可如果……沾的不是自己的血呢
柳贵妃……那华美的凤仪宫,那无处不在的暖香,那侍立如木偶的宫人……还有含珠!那个看似恭顺、眼神深处却藏着审视的掌事宫女!她是柳贵妃的眼睛!是钉在清漪阁的一颗钉子!
青棠的身体不再剧烈颤抖,但心跳却更快了,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的搏动。她慢慢松开紧咬的唇,舌尖舔过破裂的伤口,尝到浓重的铁锈味。那味道,奇异地让她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决绝。
活下去。为了父亲,也为了自己。
既然这张脸是枷锁,也是武器。
既然这双手被警告不能沾血……那她就用这双手,去织一张网。
一张……看不见的、致命的网。
窗外的暴雨依旧疯狂地倾泻,雷声滚滚,如同战鼓催征。清漪阁内,裹在锦被中的身影,在又一次惨白的闪电映照下,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坐直了身体。黑暗中,那双曾盛满江南烟雨、此刻却只剩下冰冷寒潭的眼睛,无声地望向紧闭的房门方向。
那里,是含珠守夜的地方。
(三)
暴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琉璃瓦,又急又密,如同千万只鬼手在头顶疯狂抓挠。清漪阁内烛火昏黄,将沈青棠伏案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冰冷的墙壁上,随着烛火的跳跃而微微晃动,形单影只。
她面前的绣绷上,绷紧的素白软缎,此刻却成了她无声的战场。纤细的指尖捏着一根极细的银针,针尖在烛光下闪烁着一点寒星。针尾引着细如发丝的淡青色丝线,正以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在缎面上穿梭。
她绣的不是花鸟,也不是祥云。缎面上,只有一片又一片疏密有致的、细小的菱形网格。针脚细密得惊人,每一个网格都几乎完全相同,排列整齐,覆盖了整块缎面,如同某种精密而冰冷的锁甲。她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只有指尖细微的颤抖暴露着她内心的惊涛骇浪。这不是绣花,这是她在用自己唯一熟悉的方式,在绝望的泥潭里挣扎求生,试图织就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
每一针刺下,都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柳扶月那张艳若桃李却淬满毒汁的脸,在她眼前晃动;那只翠绿欲滴、如同毒蛇吐信的玉镯,在她指尖幻化成冰冷的丝线;含珠那恭顺刻板下隐藏着审视的眼神,如同芒刺在背!这深宫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血腥和腐朽的味道!
她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抓住点什么!否则,她会被这无边的恐惧和绝望活活吞噬!这双被警告沾不得血的手,此刻正以另一种方式,在看不见的战场上,酝酿着风暴。
烛火噼啪爆出一个灯花,光线骤然一暗。青棠的动作猛地一顿,针尖险险刺破指腹。一点殷红的血珠迅速沁出,染红了淡青色的丝线。她看着那点刺目的红,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涌上更深的冰冷。她面无表情地将染血的指尖含入口中,吮去血迹,舌尖尝到的咸腥让她混乱的心神诡异地沉淀下来。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穿透了暴雨的轰鸣,由远及近,重重地踏在清漪阁外冰冷的廊道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
青棠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紧闭的房门。这个时辰,这样的脚步声……绝非寻常宫人!
不等她做出任何反应,哐当一声巨响!房门被粗暴地从外面推开,冰冷的雨气和湿冷的夜风裹挟着一个人影猛地灌了进来!
是李德全!
这位司礼监掌印太监,此刻全然没有了平日的刻板与从容。他身上那件象征着权势的绛紫色蟒袍被雨水浸透了大半,紧贴在身上,显出几分狼狈。雨水顺着他灰白的鬓角和毫无表情的脸颊往下淌,滴落在光洁的地砖上,形成一小滩水渍。他甚至连伞都没打,就这么直挺挺地闯了进来,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急切,瞬间就锁定了桌案后的青棠。
沈才人!李德全的声音如同被雨水浸透的破锣,嘶哑而急促,完全失了平日的平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立刻!随咱家去养心殿!陛下急召!
陛下……急召青棠的声音干涩得几乎发不出声,手中的绣针叮一声掉落在绣绷上。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席卷全身,比窗外的暴雨更冷!这个时辰暴雨如注皇帝急召一个刚入宫、位份低微的才人
柳贵妃!一定是柳贵妃!凤仪宫那番试探之后,她终于出手了!是在皇帝面前进了谗言还是……直接编织了什么足以致命的罪名青棠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李德全根本没有给她任何思考或询问的时间。他大步上前,动作粗暴得近乎失礼,一把攥住了青棠冰凉的手腕!那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蛮横,仿佛在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快走!误了时辰,你担待不起!
李德全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焦灼,拖着她就要往外走。他的掌心湿冷粘腻,雨水和某种说不清的寒意透过肌肤直渗骨髓。
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让青棠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她猛地抬头,撞进李德全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里。那里面有什么是纯粹的催促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压下的惊惶仿佛即将面对御座之上雷霆之怒的,不仅仅是被传召的她!
这个发现,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微弱却刺目的闪电,瞬间击中了青棠混乱的神经!李德全……他在怕什么皇帝此刻的传召,恐怕绝非仅仅是针对她沈青棠!
这个念头像一剂强行注入的冰水,让她濒临崩溃的恐惧奇异地凝滞了一瞬。她猛地用力,试图挣脱李德全铁钳般的手:公公!容我……容我换身衣裳!这样面圣,是为大不敬!
她指着自己身上沾了雨水和泥点的家常衣裙,声音因急切而拔高,带着明显的颤抖。
李德全的动作顿了一下,那双锐利的眼睛飞快地扫过青棠狼狈的模样,又瞥了一眼窗外倾盆的暴雨和深沉的夜色。他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在衡量轻重。最终,他猛地松开手,力道之大让青棠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才站稳。
半盏茶!
李德全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渣,就半盏茶!若再耽搁,咱家也保不住你!
他说完,竟不再看她,猛地转身,像一尊冰冷的石像般矗立在门边,背对着她,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打着他湿透的后背。那紧绷的、微微佝偻的背影,在昏暗中透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沉重和压抑。
青棠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不敢再有丝毫犹豫,几乎是扑向衣柜。手指颤抖得几乎解不开盘扣,冰冷的恐惧依旧如影随形,但李德全那反常的惊惶,像一根无形的线,强行吊住了她即将沉沦的理智。
她胡乱抓起一件看起来还算素净庄重的藕荷色宫装,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冰冷的丝绸触碰到被冷汗浸透的内衫,激得她浑身一颤。她甚至来不及梳理散乱的鬓发,只匆匆将几缕湿发别到耳后,又胡乱抓过一块干净的素帕,用力擦拭着脸上残留的泪痕和水渍。
目光扫过桌案上那幅只绣了一半的、密密麻麻的菱形网格绣绷,青棠的动作猛地一滞。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让她伸出手,想要将那绣绷藏起来——那是她绝望中唯一的秘密武器,绝不能暴露于人前!
沈才人!
李德全冰冷如刀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催促和警告,时辰到了!
青棠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她猛地看向门口,李德全已经转过身,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她,也扫过她伸向绣绷的手。那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不容置疑的逼迫!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炸开。藏匿在李德全的眼皮底下无异于自寻死路!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尖叫,猛地收回手,不再看那绣绷一眼,转身踉跄着冲向门口。
走!
李德全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力道依旧大得惊人,拖着她冲入瓢泼大雨之中。
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鞭子,瞬间抽打在青棠身上、脸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几乎窒息。脚下的宫道早已汇成了浑浊的小溪,水花四溅。李德全的脚步又急又快,拽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雨幕和黑暗中狂奔。雨水模糊了视线,灌入口鼻,呛得她不住咳嗽。沉重的宫装吸饱了水,变得冰冷而笨重,如同沉重的枷锁拖拽着她。
一路上,除了暴雨的轰鸣和两人急促的喘息、踩踏水洼的声响,再无其他。所有宫道都空无一人,仿佛整座皇宫都被这肆虐的暴雨和即将到来的雷霆所吞噬。悬挂在廊下的宫灯在狂风中剧烈摇晃,昏黄的光晕在雨幕中扭曲、破碎,如同鬼火,映照着两旁高耸的宫墙投下的、巨大而狰狞的阴影,仿佛随时会扑下来将人撕碎。
青棠被拖拽着,跌跌撞撞,浑身湿透,冷得牙齿咯咯作响。每一次闪电撕裂夜幕,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前方李德全那张湿漉漉、毫无表情却紧绷到极致的侧脸,和他身后那在雨水中显得更加巍峨森严的宫殿轮廓,都让她心头剧震。那是一种奔赴刑场般的绝望和恐惧。
终于,养心殿那熟悉的、巨大的朱漆殿门在雨幕中显露出来。殿前空旷的广场上,雨水如瀑布般从高高的丹陛上冲刷而下。几个值守的侍卫如同落汤鸡般站在廊下阴影里,纹丝不动,如同没有生命的石雕。
李德全没有丝毫停顿,拉着青棠,几乎是撞开了沉重的殿门,将她踉踉跄跄地拖了进去。
陛下,沈才人带到。
李德全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喘息,猛地松开青棠的手臂,自己则迅速跪伏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光洁冰冷的金砖上,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更深沉的恐惧。
巨大的暖意和熟悉的、浓郁的龙涎香气瞬间包裹了青棠,却丝毫驱散不了她骨髓里的冰冷。她浑身湿透,发髻散乱,几缕湿发狼狈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藕荷色的宫装颜色深暗,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她单薄而颤抖的身形,水珠顺着裙角不断滴落,在金砖地面上晕开一小圈深色的水渍。她像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濒死的鸟,狼狈不堪地站在殿中央。
烛火通明,映照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和惊惶失措的眼睛。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那御座之上的身影,只是本能地、僵硬地屈膝跪了下去,额头触地。冰冷坚硬的金砖瞬间传来刺骨的寒意,与她滚烫的额头形成强烈的反差。
奴婢……叩见陛下。
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破碎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只有她身上滴落的水珠,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声,如同生命流逝的倒计时。
殿内死寂。
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没有立刻降临。一种无形的、更加沉重的威压弥漫开来,如同凝固的冰川,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仿佛被抽干,只剩下青棠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那细微的滴水声。
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落在她湿透的、微微颤抖的脊背上。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一种深不可测的沉郁,仿佛穿透了她狼狈的皮囊,直抵灵魂深处。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终于,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浓重的倦怠,打破了死寂:
抬起头来。
那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力量,不容抗拒。
青棠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早已被咬破的伤口,剧烈的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的凝聚。她想起李德全的反常惊惶,想起自己此刻唯一的价值……她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烛光有些晃眼。御案后,萧靖渊依旧穿着明黄的常服,并未端坐,而是背对着殿门,负手站在一扇巨大的雕花窗棂前。窗外是倾盆的暴雨和深沉的夜色,殿内烛火通明,却将他的身影投射成一个巨大的、沉默的、带着无边孤寂的剪影,映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他没有回头。青棠只能看到他宽阔却略显紧绷的背影,以及那负在身后、指节分明的手,此刻正死死地攥成拳头,用力到指节泛白,青筋毕露。
他在看什么是窗外无边的雨夜还是……某个早已消散在时光长河中的幻影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再次攫住了青棠。不是因为帝王的威压,而是因为这背影所散发出的、那种深不见底的、压抑到极致的……痛苦与孤寂。这痛苦如同实质的潮水,无声地弥漫在殿内每一个角落,沉重得让人窒息。
像……真像……
萧靖渊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得如同梦呓,带着一种恍惚的、被痛苦浸透的沙哑。他依旧没有回头,仿佛是在对着窗外的虚空,对着那无尽的雨夜低语,连这雨夜里的狼狈……都像……
青棠的心猛地一沉!像像谁答案呼之欲出!这暴雨之夜,这狼狈的境地……他透过她,看到的依然是那个早已逝去的影子!一股混合着屈辱、恐惧和荒谬的寒意瞬间席卷了她。她不是沈青棠,她只是在这特定时刻、特定场景下,被帝王强行拉来填补内心空洞的一个……活着的道具!
当年……也是这样的雨夜……
萧靖渊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带着一种被撕裂般的痛楚,那负在身后的拳头攥得更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深沉的回忆,那背影在烛光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不堪重负的孤峰。
她浑身湿透……跑进朕的殿里……冷得发抖……像只被雨打湿的小猫……
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口剜出来,带着淋漓的血肉,她怕打雷……总是这样……
青棠僵直地跪在冰冷的地上,浑身湿透,冷得发抖,听着帝王对着她的狼狈,倾诉着对另一个女人的刻骨追忆。这荒谬绝伦的场景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几乎要呕吐出来。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陛下……
李德全伏在地上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带着哭腔,声音破碎地响起,带着不顾一切的劝阻,陛下!保重龙体啊!夜深了,雨大寒重,您……
闭嘴!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在殿内炸响!萧靖渊猛地转过身!
烛光瞬间照亮了他的脸。那张平素俊美威严的帝王容颜,此刻却布满了一种骇人的阴鸷和痛苦。他的眼眶泛着不正常的红,深邃的凤眸里布满了血丝,如同燃烧着两簇幽暗的鬼火,死死地盯着跪伏在地的李德全,眼神凶戾得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那里面翻滚着浓烈的悲伤,更深沉的愤怒,还有一种被强行打断回忆的、近乎疯狂的暴虐!
滚出去!
萧靖渊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狂怒,指向殿门,都给朕滚出去!
李德全如蒙大赦,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头也不敢抬地倒退着爬出了殿门,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所有的风雨声。
偌大的养心殿正殿,只剩下青棠和那如同困兽般散发着恐怖气息的帝王。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
萧靖渊胸膛剧烈起伏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终于从殿门的方向,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移到了依旧跪伏在地、浑身湿透、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青棠身上。
那目光,不再有片刻前的恍惚和追忆,只剩下冰冷的、审视的、带着浓重戾气的审视。如同在打量一件物品,一件……此刻让他极度不悦的物品。
青棠的心跳骤然停止!巨大的恐惧让她全身的血液都仿佛瞬间冻结!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剧烈磕碰的咯咯声,在死寂的大殿里清晰得刺耳!
起来。
萧靖渊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青棠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支撑着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湿透的衣裙紧贴着身体,冰冷粘腻,寒意刺骨。她低着头,不敢与那双燃烧着怒火和痛苦的眼睛对视,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下那一小滩不断扩大的水渍。
萧靖渊一步步走近。龙涎香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被强行压抑的暴戾情绪,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场。他在她面前停下,距离近得青棠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并不温暖的体温。
一只冰冷的手伸了过来,带着薄茧的指尖,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攫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
四目相对!
那双近在咫尺的凤眸里,血丝密布,如同蛛网缠绕着两潭深不见底的寒冰。里面翻涌着痛苦、暴怒、审视,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酷似容颜再次勾起的、更深沉的绝望。他的眼神锐利得如同刀子,在她脸上每一寸肌肤上刮过,试图寻找着什么,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青棠被迫仰着头,下巴被捏得生疼,巨大的恐惧让她瞳孔紧缩,呼吸都几乎停滞。她能清晰地看到帝王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暴戾,那绝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那个永远无法回来的女人!而她,只是不幸地成为了点燃这痛苦导火索的引信!
看着朕!
萧靖渊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带着一种疯狂的偏执,告诉朕!你怕什么!
他的手指用力,青棠的下颌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怕什么青棠的脑中一片空白,只有灭顶的恐惧。怕这深宫怕柳贵妃怕死还是……怕眼前这个如同随时会爆发的火山般的帝王
奴婢……奴婢……
她嘴唇哆嗦着,破碎的音节挤不出来。
怕打雷
萧靖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扭曲的、近乎自虐的追问,眼神死死锁住她,像是要从她脸上榨取出某个特定的答案,说!你是不是也怕打雷!
窗外的雷声恰在此时滚滚而至,如同巨兽的咆哮,震得殿内的烛火都猛烈地摇晃起来。
青棠被这近在咫尺的咆哮和窗外炸响的惊雷吓得魂飞魄散!她再也无法控制,身体猛地一缩,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叫:啊——!
这声惊叫,并非伪装,而是被极致的恐惧瞬间击垮了所有防线后,最本能的反应!
就在她尖叫的同时,那攫住她下巴的手指,骤然松开了。
萧靖渊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那双燃烧着血丝和痛苦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瞬间碎裂了。狂怒、暴戾、偏执……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一种铺天盖地的、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绝望和茫然。
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竟显得有些佝偻。他抬起手,用指节用力抵住自己剧痛抽动的额角,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呵……呵呵……
低沉而破碎的笑声从他喉间溢出,带着无尽的悲凉和自嘲,像……连这害怕的样子……都像……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青棠一眼,背影重新笼罩在那无边的孤寂和痛苦之中,对着窗外无尽的雨夜,声音嘶哑而疲惫,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倦怠:
滚……你也滚……滚回你的清漪阁去……
青棠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冷却。巨大的屈辱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同时冲击着她,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她深深地、深深地弯下腰,行了一个几乎将额头贴到地面的礼,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踉跄着,跌跌撞撞地冲向那扇紧闭的殿门。
沉重的殿门被她用肩膀撞开一条缝隙,外面冰冷的风雨瞬间灌了进来,吹得她一个激灵。她不敢回头,不敢停留,像逃离地狱一般,一头扎进了外面无边无际的暴雨和黑暗之中。
冰冷的雨水再次疯狂地浇打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身后,那扇巨大的、象征着无上皇权的朱漆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彻底隔绝了殿内那令人窒息的龙涎香气和帝王那沉重到令人绝望的痛苦气息。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雨水中奔跑,雨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视线。脑海中一片混乱,只剩下帝王那痛苦扭曲的脸,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绝望的低吼,还有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连这害怕的样子……都像……
原来,她连害怕,都是错的。都是对那个影子的拙劣模仿。
清漪阁那点昏黄的灯火在雨幕中隐约可见,像遥远彼岸微弱的萤火。青棠扑倒在冰冷的廊柱下,浑身湿透,狼狈不堪,身体因寒冷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颤抖着。
她扶着冰冷的柱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胸腔,带来撕裂般的疼痛。她抬起手,用力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指尖触碰到下巴上被帝王捏出的、清晰的淤痕,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
她缓缓摊开另一只紧握的手掌。掌心,赫然躺着那块她慌乱中用来擦脸的素帕。洁白的丝帕一角,不知何时,晕开了一小片淡淡的、刺目的……红。
是她的血还是……刚才在帝王震怒的瞬间,她不小心沾染到的、来自御案上碎裂的什么器物的痕迹
青棠死死盯着帕角那抹红,眼神从最初的茫然,渐渐凝聚起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幽光。
这深宫,果然处处是血。
她攥紧了那方染血的素帕,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四)
暴雨在黎明前终于耗尽气力,只余下淅淅沥沥的尾声,如同垂死者不甘的喘息。天光艰难地刺破浓重铅灰的云层,吝啬地洒在清漪阁湿漉漉的庭院里。那棵老梧桐的叶子被摧残得七零八落,湿漉漉地贴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像一具具被遗弃的尸骸。
沈青棠是被窗棂缝隙透入的、带着浓重湿气的寒意冻醒的。
她发现自己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上胡乱盖着昨夜裹过的、那床湿了大半的锦被。浑身骨头像是被拆开又草草拼凑起来,每一寸肌肤都透着被冻僵的麻木和酸痛。喉咙干涩灼痛,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咽下粗糙的沙砾。额角一跳一跳地抽痛,太阳穴像是被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着。
她挣扎着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里面同样湿冷、皱巴巴的寝衣。寒意瞬间包裹了她,让她剧烈地打了个寒颤,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作响。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
主子
含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在屏风外响起。她显然早已进来,不知在暗处观察了多久。
青棠用力闭了闭眼,强压下喉咙口翻涌的恶心感和眩晕,才哑着嗓子开口,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进来。
含珠绕过屏风,手中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铜盆。她一眼就看到了青棠的狼狈——散乱的发髻,苍白如纸的脸,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吓人,嘴唇干裂毫无血色,整个人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只被暴风雨撕碎了翅膀的蝶。
含珠的脚步顿了一下,脸上那刻板的恭顺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一丝真实的惊愕:主子!您……您怎么在地上这……
她快步上前,放下铜盆,伸手去扶青棠。那双手带着暖意,却让青棠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扶……扶我起来。青棠的声音虚弱不堪,几乎只剩下气音。她借着含珠的力道,艰难地站起,双腿软得如同面条,几乎站立不住。
含珠扶着她坐到梳妆台前的绣墩上。菱花铜镜里映出一张憔悴到脱形的脸,下巴上那几道清晰的、青紫色的指痕在苍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狰狞刺目。
天爷……含珠倒吸一口冷气,目光死死盯在那淤痕上,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是惊骇,是了然,还有一丝深藏的忌惮。她立刻垂下眼,掩饰住所有情绪,声音恢复了平板的恭顺,动作却麻利地拧了热毛巾,主子您受凉了,额头滚烫!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她说着,就要转身。
站住!青棠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虽然虚弱,却如同淬了冰的针。这一声牵动了喉咙,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含珠的身体猛地僵住,愕然回头。
青棠咳得撕心裂肺,单薄的脊背剧烈起伏,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借着那尖锐的痛楚,才勉强压下了这阵几乎要将肺腑都咳出来的痉挛。她喘息着,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凌乱的发丝,死死盯住含珠。
那眼神不再有昨日的惊惶无助,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孤注一掷的幽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不许……传太医。青棠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不许……惊动任何人。
可是主子,您这高热……含珠脸上露出真切的焦急,试图劝说。
我说了,不许!青棠猛地打断她,声音因激动而尖利,随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咳得弯下腰,身体蜷缩着,像一只濒死的虾米。等这阵咳喘过去,她才抬起头,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眼神却更加冰冷锐利,直刺含珠,你……听不明白吗
那目光里的寒意和某种决绝的疯狂,让含珠心头猛地一凛。她伺候过的主子不少,有跋扈的,有懦弱的,却从未见过这样在极致的狼狈和病弱中,陡然迸发出如此冰冷慑人气势的眼神。她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此刻违背命令,眼前这个看似摇摇欲坠的才人,会做出极其可怕的事情。
……是。含珠低下头,声音重新变得平板无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奴婢遵命。
她不再多言,默默地拧了热毛巾,动作轻柔地敷在青棠滚烫的额头上。
温热的毛巾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但身体内部的寒意却如同跗骨之蛆,怎么也驱不散。青棠闭上眼,靠在冰冷的椅背上,任由含珠替她擦拭脸颊和脖颈。每一次毛巾的擦拭掠过下巴上的淤痕,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清晰地提醒着她昨夜养心殿那地狱般的经历,提醒着帝王那失控的暴怒和将她视为替身的屈辱。
主子,奴婢伺候您梳洗更衣吧湿衣裳不能老穿着。含珠轻声请示。
青棠没有睁眼,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含珠的动作很麻利,也很小心。她替青棠脱下湿冷的寝衣,换上干燥柔软的里衣和中衣。当那件藕荷色的宫装再次被拿起时,青棠的目光扫过那浸过雨水、颜色深暗的裙角,瞳孔猛地一缩。
换……那件月白的。她哑声吩咐。
含珠依言,取来一件素净的月白色宫装。没有繁复的绣纹,只在领口和袖口滚了简单的青碧色缠枝莲暗纹,衬得青棠此刻毫无血色的脸更加苍白脆弱,却也奇异地冲淡了几分下巴淤痕的狰狞。
梳洗完毕,含珠为她梳理着散乱的长发。铜镜里,那张脸依旧憔悴不堪,下巴的淤痕触目惊心,但那双眼睛,在病态的疲惫之下,却沉淀着一种冰冷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幽光。
含珠。青棠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平稳了许多。
奴婢在。
替我……拿绣绷来。青棠的目光,越过镜面,投向昨夜被她遗忘在桌案上的那块软缎。素白的缎面上,那片密密麻麻、冰冷整齐的菱形网格,在昏暗的晨光里,散发着一种沉默而坚韧的气息。
含珠的动作再次顿住。她顺着青棠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那幅诡异的绣品。那绝非寻常的花鸟图案,倒像是……某种精密的锁链她心头疑窦丛生,却不敢多问一句,只是低声应道:是。
她放下梳篦,走过去将绣绷连同针线筐一起端了过来,放在青棠面前的梳妆台上。
青棠伸出手,指尖冰凉,甚至带着细微的颤抖。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枚银针,捏在指间。冰冷的金属触感,像是一剂强行注入的定心丸。她垂下眼,目光落在缎面上那片未完成的网格上。
她的手指在抖,连带着针尖都在细微地晃动。高热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视线有些模糊。然而,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细密的针脚,感受着丝线在缎面上穿梭留下的、熟悉的纹路时,一种奇异的、近乎病态的专注力强行压下了所有的病痛和虚弱。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喉咙的灼痛。针尖,带着一根淡得几乎透明的丝线,刺入了洁白的缎面。
一针。又一针。
动作迟缓而凝滞,远不如昨夜的迅疾。每一次刺入、拉出,都耗费着她所剩无几的力气。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绣绷上,晕开一小点深色的湿痕。下巴的淤痕随着她低头的动作,牵扯着阵阵闷痛。
但她没有停。
菱形的网格在她颤抖的指尖下,以一种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的速度,向外延伸、蔓延。每一个细小的格子,都如同一个冰冷的囚笼,困锁着她无处可逃的恐惧和屈辱。又像是一块块沉默的砖石,在绝望的深渊边缘,被她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垒砌起一道看不见的、脆弱的防线。
含珠屏息站在一旁,不敢打扰,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这位新主子……太诡异了!病成这样,高热不退,下巴带着帝王留下的骇人淤痕,昨夜还经历了那般惊魂的传召……此刻竟像无事人一般,坐在这里绣这……这不知所谓的图案那专注的眼神,冰冷得可怕,仿佛手中不是绣绷,而是什么生死攸关的武器!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流逝。只有银针穿透软缎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嗤嗤声,以及青棠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阵轻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年轻小太监刻意压低、却依旧难掩惊惶的声音:含珠姐姐!含珠姐姐在吗
含珠眉头一皱,看了一眼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毫无反应的青棠,快步走到门边,将门拉开一条缝隙。
门外站着的是清漪阁负责洒扫的小太监福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此刻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作死呢!慌慌张张的,惊扰了主子你有几个脑袋!含珠压低声音呵斥。
姐姐……不好了!福顺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要瘫软下去,流……流云轩的秋菊姐姐……她……她没了!
含珠脸色骤变,一把捂住福顺的嘴,将他拖到廊下角落,厉声低喝:闭嘴!胡吣什么!什么叫没了说清楚!
福顺吓得浑身发抖,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就……就刚才,我去后头倒夜香,路过……路过御花园西南角那口废井……看到……看到几个慎刑司的公公在捞人……捞上来的……就是秋菊姐姐!脸都泡肿了……呜呜呜……他们说……说是失足掉下去的……
他再也说不下去,捂着嘴无声地恸哭起来。
含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流云轩的秋菊那不是前几日刚被陛下临幸过一次、封了采女的宫女吗怎么就……失足落井了在这规矩森严、宫人行走都有定例的深宫,失足落井骗鬼呢!
她猛地想起昨日凤仪宫里,贵妃娘娘那句轻飘飘的这宫里的日子……长着呢,还有那递出去的、翠绿欲滴的玉镯……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含珠的心脏。秋菊……仅仅是因为一次微不足道的临幸!
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向紧闭的房门。门缝里,隐约可见沈才人那单薄的、依旧伏在绣绷上的侧影,下巴上那青紫的指痕在昏暗的光线里狰狞刺目。
含珠的脊背瞬间爬满了冷汗。她想起昨夜陛下那骇人的震怒,想起沈才人这张酷似先皇后的脸……贵妃娘娘的厚爱未曾送出,帝王的雷霆之怒却已降临!秋菊的死,就像这暴雨后清晨的一声丧钟,敲响在每一个知情人的心头!这是赤裸裸的警告!是杀鸡儆猴!下一个……会是谁
滚回去!含珠猛地回神,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狠狠推了福顺一把,把嘴给我闭严实了!今天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要是敢走漏半个字,小心你的皮!
福顺吓得连滚爬爬地跑了。
含珠站在冰冷的廊下,清晨的风带着雨后的湿冷,吹得她遍体生寒。她看着紧闭的房门,那里面坐着的,不再仅仅是一个需要她监视的新主子,而是一个被帝王注视、被贵妃忌惮、随时可能引来滔天巨祸的……巨大漩涡中心!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整理了一下表情,重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室内,光线依旧昏暗。沈青棠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伏在绣绷上。她的动作似乎比刚才更慢了一些,每一次落针都显得格外艰难,指尖的颤抖也更加明显。额头上敷着的热毛巾早已冰凉,被她随手丢在了一旁。
含珠的目光落在她的绣绷上。那片密密麻麻的菱形网格,在她缓慢而执着的动作下,又向外延伸了一小片。针脚依旧细密得惊人,冰冷而整齐。
主子……含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走到青棠身边,拿起那块凉透的毛巾,重新在铜盆的热水里浸湿拧干,您歇歇吧,身子要紧。奴婢给您换块热的敷敷
青棠没有回应,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那一点寒芒上,凝聚在那片不断扩大的、冰冷的网格上。窗外的天光似乎又亮了一些,透过窗棂,落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上,勾勒出挺秀却脆弱的轮廓。下巴的淤痕在光线下更显青紫狰狞。
含珠拿着温热的毛巾,却不敢贸然上前打扰。她看着青棠专注的侧影,看着那根在细密网格间穿梭的银针,看着那苍白指尖细微却坚定的动作……一种莫名的、令人心悸的寒意,悄然爬上含珠的脊背。
这寂静的、弥漫着病气和药味的清漪阁内室,仿佛成了风暴眼中唯一诡异的平静点。而风暴,正以流云轩采女秋菊那具泡胀的尸体为号角,无声地、却又无比凶险地,向着这方寸之地,步步紧逼。
青棠的指尖,终于因为脱力而猛地一颤。银针无声地滑落,掉在素白的软缎上,针尖刺破了一小片刚刚绣好的菱形网格,留下一个微小的、刺目的破洞。
她看着那个破洞,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一种更加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幽光,缓缓自眼底深处燃起。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捻起那枚掉落的银针。针尖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寒芒。
她再次低下头,捏着针,引着线,针尖毫不犹豫地刺入了那个小小的破洞。不是修补,而是……以一种更加细密、更加冰冷的方式,将那个破洞,重新织入一片新的、更加复杂的菱形网格之中。
一针。又一针。
如同在修补一张破碎的网,又像是在……加固一座无声的囚笼。
(五)
清漪阁的寂静,如同凝固的松脂,沉重地包裹着每一寸空间。沈青棠伏在绣绷上,指尖捻着那枚冰冷的银针,动作迟缓却带着一种病态的执拗,将昨夜绣绷上那个被针尖意外刺破的微小破洞,用更加细密的针脚,重新织入一片新的、更加复杂的菱形网格之中。每一针落下,都牵扯着额角撕裂般的抽痛和喉咙深处灼烧的干涩。她像一只濒死的蜘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固执地修补着那张属于她的、无形的网。
含珠站在一旁,手里那块温热的毛巾早已凉透。她看着青棠苍白侧脸上细密的冷汗,看着那微微颤抖却不肯停歇的指尖,看着绣绷上那片不断扩大、冰冷得令人心悸的网格,心头那股寒意越来越重。流云轩秋菊泡胀的尸体,像一块巨大的、无形的冰,压在她的胸口,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恐惧的颤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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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含珠的声音干涩,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您……歇歇吧奴婢去熬点姜汤
青棠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针尖刺穿软缎,发出细微的嗤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停在了门外。
含珠姐姐含珠姐姐
是清漪阁另一个宫女碧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明显的惊惶。
含珠心头一跳,看了一眼依旧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青棠,快步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隙。
碧桃的脸在门外显得煞白,眼神慌乱地四处瞟着,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巴掌大小、用油纸仔细包裹的物件。姐姐……刚……刚有个脸生的小太监塞给奴婢这个……说……说是给您的……她声音抖得厉害,飞快地将那油纸包塞进含珠手里,像是捧着烧红的炭火,他……他说是凤仪宫那边的……
凤仪宫!含珠的手猛地一抖,险些没拿住那油纸包!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她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内室的方向——青棠伏案的侧影在屏风后模糊不清。
知道了。含珠的声音绷得紧紧的,竭力维持着平静,没你事了,下去吧,嘴巴闭严实点!
碧桃如蒙大赦,连连点头,飞快地消失在廊道拐角。
含珠迅速关上房门,背脊紧紧抵在冰凉的门板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低头,看着手中那个毫不起眼的油纸包。它很轻,却重逾千斤,散发着来自凤仪宫那华丽地狱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她颤抖着手,一层层剥开油纸。里面没有信笺,没有只言片语。只有一小包用素白桑皮纸包裹的、散发着淡淡清苦药味的……药粉。桑皮纸上,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一朵极其精致、却透着妖异气息的……曼陀罗花。
含珠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她瞬间手脚冰凉!
曼陀罗!剧毒!麻痹、致幻……无声无息取人性命!
贵妃娘娘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这包药粉,是命令,是催命符!秋菊的死,只是序曲!柳扶月已经等不及了!她要沈青棠死!要这张酷似先皇后的脸,彻底消失在这深宫之中!而她含珠,就是那把递刀的手!
含珠死死攥着那包药粉,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她想起贵妃娘娘在凤仪宫看向沈才人时,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毒蛇般的阴冷;想起昨夜陛下那骇人的震怒,那掐在沈才人下巴上的、青紫的指痕;更想起秋菊那泡胀的尸体……下一个,就是清漪阁!就是她含珠伺候的主子!
她该怎么办是遵从贵妃娘娘的旨意,将这包毒药掺入沈才人的饮食汤药之中,换取自己可能的生路还是……
含珠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内室屏风后那个模糊的、伏案的身影。那个在病弱高烧中,依旧固执地绣着冰冷网格的、下巴带着帝王暴怒印记的女人……她的眼神,她此刻无声的挣扎,她身上那种近乎绝望的孤注一掷……竟让含珠心底那根早已麻木的弦,被狠狠拨动了一下!
一丝尖锐的、被抛弃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绕住含珠的心脏!她是柳贵妃的棋子,是安插在清漪阁的眼睛。可棋子……用完了呢秋菊死了,下一个是沈才人,那她含珠呢知道得太多的人,在这深宫,还能有活路吗贵妃娘娘会保她还是会让她无声无息地消失,如同那包药粉一样,不留痕迹
巨大的恐惧和背叛的寒意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含珠撕裂!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内衫。手中的药粉,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掌心。
内室,屏风后。
青棠的指尖,终于因为高热的眩晕和持续的用力而猛地一滑!银针狠狠刺破了指腹!尖锐的刺痛让她浑身一颤,低低地抽了一口冷气。
一点殷红的血珠迅速沁出,染红了素白的丝线,在那片冰冷的菱形网格上,晕开一小点刺目的红,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青棠看着那点血,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一种更加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幽光,缓缓自眼底深处燃起。她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将被刺破的指尖含入口中,吮吸着那带着铁锈味的咸腥。
就在这时,屏风外,含珠压抑着极度恐惧和挣扎的、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地传了进来。还有那细微的、纸张被紧紧揉捏的窸窣声。
青棠的动作顿住了。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目光穿透屏风薄薄的绢纱,落在门外那个倚着门板、剧烈颤抖的模糊身影上。含珠此刻的惊惶、挣扎、绝望……隔着屏风,如同实质般传递过来。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电光,瞬间劈开了青棠混乱的思绪!
凤仪宫……动作了!
柳扶月终于按捺不住,要对她这张脸下手了!而含珠……就是那把即将捅向她的刀!但此刻,这把刀……在恐惧,在动摇!
机会!
一个极其微弱、稍纵即逝,却又带着致命诱惑的机会!
青棠的心脏,在病弱的高热和巨大的恐惧中,疯狂地搏动起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搏命的狠厉!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抓住这把刀!哪怕这把刀本身也淬满了剧毒!
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血腥味和喉咙灼痛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咳得弯下腰,单薄的脊背剧烈起伏,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这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外间的死寂。
含珠猛地从巨大的恐惧和挣扎中惊醒!她下意识地将那包药粉死死攥紧,藏进袖中深处,脸上迅速堆起刻意的担忧,几步绕过屏风冲了进来。
主子!主子您怎么样含珠的声音带着夸张的焦急,伸手去扶青棠剧烈颤抖的肩膀。
青棠咳得满脸通红,泪眼模糊。她借着含珠搀扶的力道,微微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因为高热而显得格外水润迷蒙的眼睛,猝不及防地、直直地撞进了含珠的眼底!
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锐利,只剩下一种被病痛折磨到极致的脆弱、无助和……深深的、如同幼兽般的依赖!
含珠……青棠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剧烈的喘息,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的手,冰凉而无力地、带着细微的颤抖,猛地抓住了含珠搀扶着她的手腕!
那指尖的冰冷和虚弱的颤抖,如同冰锥,瞬间刺透了含珠刻意伪装的关切!含珠的身体猛地一僵!
我……我好难受……青棠的泪水顺着苍白滚烫的脸颊滑落,眼神涣散而绝望,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攥着含珠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头……好痛……像要裂开……好冷……含珠……我是不是……要死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和恐惧而筛糠般颤抖,下巴上那青紫的指痕在泪水和病态潮红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凄惨可怜。
不会的!主子!您别说傻话!含珠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极致的脆弱和依赖弄得措手不及,心头那根紧绷的弦被狠狠扯动。看着青棠此刻奄奄一息、泪眼婆娑、下巴带着帝王暴怒印记的模样,再想到袖中那包冰冷的曼陀罗粉……巨大的罪恶感和对自身命运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丝真实的慌乱,用力反握住了青棠冰冷的手,奴婢在!奴婢这就想办法!您撑住!
含珠……青棠的泪水流得更凶,眼神更加涣散无助,仿佛随时会昏厥过去,她死死抓着含珠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声音破碎而绝望,别……别离开我……我怕……我怕一个人……我怕……像秋菊那样……
她艰难地吐出那个名字,身体猛地一缩,像是被无形的恐惧攫住,眼神里充满了真实的、灭顶的惊惶。
秋菊两个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含珠的心上!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袖中药粉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如同烙铁般灼烧着她的肌肤!
沈才人知道了!她竟然知道了秋菊的事!她此刻的恐惧,不仅仅是因为病痛,更是因为那无处不在的杀机!她在向她求救!将她含珠,当成了这绝境中唯一的依靠!
含珠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她看着眼前这个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却又死死抓住她不放的才人,看着她下巴上那象征着帝王失控和暴怒的淤痕,看着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对死亡的恐惧……再想到自己袖中那包来自凤仪宫的、冰冷的曼陀罗粉……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惧、怜悯、自保和某种被依赖的奇异责任感的洪流,在她心中疯狂冲撞!贵妃娘娘的命令如同催命符!可沈才人此刻的绝望和依赖……还有那秋菊的下场……让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也不过是这盘棋局中,随时可以被碾碎的棋子!
主子……别怕……含珠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一丝动摇的安抚。她下意识地、更紧地回握住了青棠冰冷的手,仿佛想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有……有奴婢在……
这句话说出口,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却又像是在这绝境中,给自己寻找到的一个脆弱的支点。
青棠将头无力地靠在含珠的手臂上,滚烫的额头贴着含珠微凉的衣袖,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含珠的袖口。她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只剩下微弱而急促的喘息。
含珠僵直地站在原地,任由青棠靠着,一动不敢动。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体的滚烫和虚弱,能感受到那细微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颤抖。袖中药粉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刻这般强烈、冰冷、沉重!
她该怎么办
是举起这把来自凤仪宫的毒刃,刺向这个唯一在绝境中向她流露出脆弱和依赖的主子,然后等待着可能随之而来的灭口
还是……赌一把赌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眼底深处却藏着令人心悸幽光的沈才人,能在这必死的杀局中……撕开一条生路哪怕那条生路,同样布满荆棘和未知的凶险
养心殿那夜帝王失控的暴怒和痛苦,柳贵妃艳丽面皮下淬毒的阴冷,秋菊泡胀的尸体,沈才人下巴上狰狞的指痕……无数画面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闪现、撕扯!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清漪阁内,只有青棠压抑而痛苦的喘息声,和窗外雨滴从屋檐滴落的、单调而冰冷的嗒……嗒……声。
含珠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看向靠在自己臂弯里、仿佛已经昏睡过去的青棠。那张苍白脆弱的脸上,泪痕未干,下巴的淤痕触目惊心。她的呼吸微弱而滚烫。
含珠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她慢慢抬起那只未被抓住的手,指尖颤抖着,一点一点地、极其缓慢地……探向自己另一只袖口深处。那里,藏着那包冰冷的、致命的曼陀罗粉。
她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粗糙的桑皮纸包。
冰冷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
含珠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猛地闭上了眼睛,脸上肌肉痛苦地扭曲着,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关乎生死的搏杀。
几息之后,她那只探入袖中的手,极其缓慢地……又极其坚定地……抽了出来。
手中,空空如也。
那包曼陀罗粉,被她更深地、死死地按在了袖袋的最底层,如同按下一个足以将她自己炸得粉身碎骨的秘密。
她再睁开眼时,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孤注一掷的疯狂和……一丝认命般的疲惫。
含珠低下头,凑近青棠滚烫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若游丝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冰冷的决心和巨大的恐惧:
主子……撑住……奴婢……帮您……
(六)
清漪阁内,死寂得如同墓穴。沈青棠滚烫的额头无力地抵在含珠微凉的臂弯里,每一次沉重而灼热的呼吸都喷在含珠紧绷的衣袖上,留下微小的湿痕。下巴上那几道青紫色的指痕,在昏黄烛光下如同烙印,狰狞地宣告着昨夜养心殿那场帝王失控的暴怒。
含珠僵直地站着,像一尊被无形的线吊起的木偶。方才那句主子……撑住……奴婢……帮您……如同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豁出性命的决绝。话音落下,巨大的恐惧和随之而来的虚脱感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站立不住,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维持着姿势。
袖袋深处,那包用桑皮纸裹着的曼陀罗粉,此刻如同烧红的炭火,隔着薄薄的衣料,灼烫着她的肌肤,也灼烤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帮怎么帮她一个小小的宫女,如何对抗来自凤仪宫的滔天杀意这承诺,无异于将自己也绑上了通往深渊的囚车!
就在这时,臂弯里那具滚烫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呕——!
青棠毫无预兆地弓起背,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干呕!她猛地推开含珠,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向前扑倒,重重地趴在冰冷的地砖上!紧接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呕吐声响起,然而吐出的,只有几口带着血丝的、酸涩的苦水。剧烈的痉挛让她整个身体蜷缩起来,痛苦地抽搐着,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主子!含珠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其他,扑跪下去,手忙脚乱地去扶青棠。触手所及,那单薄的脊背滚烫如火炭,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残叶。青棠的呕吐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她瘫软在地,双眼紧闭,脸色由病态的潮红迅速转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断绝。
来人!快来人啊!含珠的尖叫声终于冲破了喉咙,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绝望,撕裂了清漪阁凝固的死寂!碧桃!福顺!快去请太医!快啊——!
混乱的脚步声瞬间打破了小院的宁静。碧桃和福顺惊恐地冲了进来,看到地上蜷缩成一团、人事不省的青棠,吓得面无人色。
快!去太医院!找当值的太医!就说清漪阁沈才人急症!快去!含珠的声音嘶哑尖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一边用力掐着青棠的人中,一边对福顺吼道。福顺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碧桃!去打热水!快!含珠又对吓呆的碧桃喊道。碧桃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跑向门外。
含珠看着怀中气息奄奄的青棠,看着她下巴上刺目的淤痕,看着她灰败的脸色,再想到袖中那包冰冷的毒药……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让她混乱的头脑有了一瞬间病态的清醒!不行!不能这样!太医来了,若诊出什么……若贵妃娘娘知道她不仅未下毒,反而惊动了太医……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她猛地低头,看向青棠刚才呕吐出的、那一小滩带着血丝的污物。
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将青棠半拖半抱到床榻上。然后,她飞快地扑到桌案边,一把抓起那只昨夜青棠用来擦拭的、一角染着淡淡暗红的素帕!她将帕子紧紧攥在手心,又猛地扑回青棠身边,在碧桃端着热水冲进来的瞬间,她飞快地用那帕子,极其自然地、用力地擦拭着青棠嘴角残留的污迹和血丝!
那染血的帕角,重重地蹭过青棠苍白的唇瓣和下巴的淤痕,将残留的污物和那抹刺目的暗红,彻底混合在了一起!
太医来了!太医来了!福顺带着哭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几乎是同时,一个穿着深青色官袍、背着药箱、头发花白的老太医被福顺几乎是推搡着冲了进来,正是太医院院判周时安。他显然也是被这深夜急召和福顺语无伦次的惊恐惊动,脸上带着凝重和一丝被冒犯的不悦。
怎么回事周时安沉声问道,目光锐利地扫过室内混乱的场景,最后落在床榻上气息微弱的青棠身上。
周院判!求您快救救我家主子!含珠立刻跪倒在地,声音带着真切的哭腔和恐惧,她高高举起手中那方被污物和暗红浸染得斑驳刺目的素帕,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主子……主子昨夜被陛下急召去养心殿……回来就……就高烧不退,方才……方才突然呕血不止!求院判大人救命啊!
她将那方帕子举得更高,上面沾染的污物和那抹暗红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尤其是那暗红,被刻意强调在帕角,混合着污迹,如同某种不详的烙印。
呕血周时安脸色骤变,那点不悦瞬间被凝重取代!他几步抢到床前,看着青棠灰败的脸色和下巴上那几道刺目的青紫指痕,眉头死死拧紧。他立刻探手搭脉,指尖传来的滚烫和那微弱到几乎难以捕捉的脉息,让他的脸色更加难看。
含珠跪在地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她死死低着头,不敢看周院判,更不敢看床上的青棠。她只能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悲切和慌乱。那方染血的帕子,是她孤注一掷的投名状,也是她给自己和沈才人套上的、一道更加沉重的枷锁!她将呕血和陛下急召直接关联,无异于将帝王的暴行赤裸裸地摊开在太医院院判面前!这步棋,险到了极致!若周院判稍有迟疑,或存了明哲保身之心……她和沈才人,立刻就是万劫不复!
周时安的手指在青棠腕上停留了许久,眉头越锁越紧。他又翻开青棠的眼睑看了看,脸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猛地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含珠,眼神锐利如刀:陛下急召昨夜所为何事
含珠的身体猛地一颤,头垂得更低,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恰到好处的哽咽:奴婢……奴婢不知具体何事……只知……只知昨夜李公公冒雨前来,说是陛下急召……主子去了许久……回来时……就……就成了这般模样……
她不敢说帝王的震怒和那下巴的指痕,只将恐惧和呕血的结果抛出来,剩下的,让周院判自己去联想!
周时安的目光再次扫过青棠下巴上那无法忽视的青紫淤痕,又落在含珠高举的那方染着暗红和污物的帕子上。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神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凝重,有惊疑,更有一种深沉的、对宫廷倾轧的忌惮和无奈。他沉默了几息,那沉默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得含珠几乎窒息。
终于,周时安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沉重。他不再追问,只是沉声吩咐:取纸笔来!快!先以银针泄热,稳住心脉!再去按方煎药!迟了,恐回天乏术!
是!是!谢院判大人!谢院判大人!含珠如蒙大赦,几乎要瘫软下去,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她浑身发软。她连滚爬爬地起身,冲到书案边,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周时安不再看她,迅速打开药箱,取出银针,手法快如闪电,精准地刺入青棠几处大穴。青棠的身体在银针刺入时微弱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痛苦呻吟。
含珠捧着墨迹未干的药方,如同捧着救命符咒,踉跄着冲出房门,嘶声命令早已吓傻的碧桃:快!按方子去御药房抓药!用跑的!一刻不许耽搁!
碧桃接过方子,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含珠背靠着冰冷的门框,浑身脱力般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早已浸透了里外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身上。她看着周院判在床前忙碌施针的背影,看着床榻上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青棠,再想到袖袋深处那包冰冷的曼陀罗粉……一股劫后余生却又深陷更大漩涡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将她越缠越紧。
清漪阁的灯火,在深沉的雨夜后黎明将至的黑暗中,彻夜未熄。
周时安施针完毕,又亲自监督着碧桃煎好了药,看着含珠一勺勺艰难地给昏迷的青棠灌下去。直到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青棠滚烫的额头终于渗出细密的汗珠,那微弱得几乎断绝的呼吸才稍稍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急促滚烫,但至少不再是濒死之兆。
周时安这才疲惫地收拾药箱,临走前,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床榻上依旧昏迷的青棠,又看了一眼跪在床边、脸色惨白如鬼的含珠,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好生照看。若再有反复,立刻来报。周时安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说完,便不再停留,背着药箱,脚步沉重地消失在微亮的晨光中。
含珠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软在脚踏上,久久无法动弹。直到碧桃怯生生地端来一碗温热的米粥。
姐姐……您也喝点吧……守了一夜了……碧桃的声音带着哭腔。
含珠木然地接过碗,温热的碗壁熨帖着她冰凉的手指,却丝毫暖不了她的心。她看着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目光却空洞地越过碗沿,落在床榻上那个昏迷的身影上。
沈青棠依旧在昏睡。高热的红潮似乎退去了一些,脸色却依旧苍白得吓人,下巴的淤痕在晨光中更显狰狞。她的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紧紧蹙着,仿佛承受着无尽的痛苦和恐惧。然而,在含珠的视线里,那张脆弱得仿佛随时会破碎的脸庞深处,却似乎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的韧劲。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呕血,那方染血的帕子……还有此刻她袖中那包毒药……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缓缓爬上含珠的心头。沈才人……她真的只是被陛下吓病的吗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呕吐……真的只是巧合她……她是不是察觉了什么甚至……利用了那包毒药带来的恐惧
这个念头让含珠浑身一颤,一股寒意再次从脚底板升起。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青棠的脸,只是机械地、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冰冷的米粥,味同嚼蜡。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雨后的清晨,空气带着湿冷的清新,却无法驱散清漪阁内弥漫的浓郁药味和沉重的死寂。
床榻上,青棠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含珠的心,也跟着猛地一跳!
青棠的呼吸似乎变得稍微深长了一些。她的指尖,在被褥掩盖下,极其细微地、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睡梦中,依旧紧紧抓着什么东西。
含珠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青棠的脸。
终于,那双紧闭的眼睫,如同承受了千钧之重,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眼睑下露出的,不再是昨夜的惊惶无助,也不是病弱的涣散。那是一种被高烧和剧痛淬炼过的、疲惫到极致却又异常清明的……冰冷幽光。如同深潭底被惊醒的寒冰,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的询问。
那目光,直直地、穿透晨光中微浮的尘埃,落在了含珠的脸上。
含珠端着粥碗的手,猛地一抖。碗里冰冷的粥水泼洒出来,溅湿了她的裙摆。她如同被那目光烫到,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却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
四目相对。
没有言语。只有清漪阁内死一般的寂静,和窗外屋檐滴水的、单调而冰冷的嗒……嗒……声。
青棠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瓣上渗出一丝血珠。没有声音发出,但那眼神里的询问,却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含珠的心底深处。
——那包毒药呢
——你的选择呢
含珠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她看着青棠那双冰冷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看着自己裙摆上冰冷的粥渍,再想到袖袋深处那包如同诅咒般的曼陀罗粉……昨夜那孤注一掷的承诺,此刻在青棠清醒的审视下,变得无比沉重而真实。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她喉咙生疼。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对着青棠那双冰冷的眼睛,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那点头的幅度极小,小到几乎只是眼睫的一次颤动。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青棠眼底深处那冰冷的幽光,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如同寒潭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那抹幽光更深沉、更冰冷地沉淀下去。她缓缓地、极其疲惫地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只是,在被褥掩盖下,她那无意识蜷缩的指尖,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开了些许。
(七)
晨光,吝啬地穿透清漪阁窗棂上厚重的纱帘,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几道惨淡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雨后潮湿的、带着腐朽气息的寒意,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沈青棠闭着眼,躺在冰冷的锦被里。高热如同退潮般缓缓撤去,留下的是被反复冲刷后、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酸痛。每一根骨头都像是被碾碎又草草拼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闷痛。喉咙干涸灼烫,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砾。下巴上那几道青紫色的指痕,在苍白肌肤的映衬下,愈发狰狞刺目,每一次细微的牵扯都带来尖锐的刺痛。
她并没有真正睡着。极度的疲惫之下,意识却异常清醒,如同一块沉在冰冷深潭底的寒铁。昨夜含珠那孤注一掷的点头,那破釜沉舟的决绝眼神,清晰地烙在她的脑海里。那包曼陀罗粉……还在含珠袖中还是……已经被她处理掉了
含珠的选择,是绝境中唯一的浮木。但这根浮木,本身也浸透了剧毒,随时可能将她一同拖入深渊。柳扶月的杀意,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并未因她的病弱而稍减分毫。周院判的介入,那方刻意染血的素帕……无异于在沸腾的油锅里泼下了一瓢冷水!这把火,是烧向柳扶月,还是先将她自己焚为灰烬
窗棂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停在门外。接着,是含珠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紧绷的询问:主子您醒了么周院判……在外间候着,要为您复诊。
青棠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并未睁开。她只是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含珠端着温水盆的身影闪了进来,脚步轻得像猫。她放下水盆,快步走到床边,目光飞快地在青棠苍白憔悴的脸上扫过,掠过那刺目的淤痕,眼神深处藏着掩饰不住的惊惶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复杂。
主子,奴婢扶您起来漱漱口含珠的声音刻意放得轻柔,带着小心翼翼。
青棠依旧闭着眼,任由含珠动作轻柔地将她扶起半靠在引枕上。温热的清水沾湿了唇瓣,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却无法缓解喉咙深处的灼痛。她小口地含了水,又艰难地吐出,动作间牵扯到下巴的伤,让她眉头死死蹙紧。
含珠仔细地替她擦拭嘴角,动作间,她的衣袖几次不经意地拂过青棠盖着的锦被。青棠闭着眼,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含珠那只藏着毒药的手,在微微颤抖。
周院判……昨夜多亏了他。含珠一边擦拭,一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低语,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您……您昨夜的样子,吓死奴婢了……
她顿了顿,目光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孤注一掷的暗示,院判大人……似乎……很在意那方帕子……
青棠的心猛地一跳!她依旧闭着眼,呼吸却几不可察地急促了一瞬。在意周时安在意那方染血的素帕在意她呕血的缘由在意那与帝王急召的关联这在意……是福是祸是悬在柳扶月头上的利剑,还是悬在自己颈上的绞索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周时安略显苍老却依旧沉稳的声音:沈才人可方便了
含珠立刻应声:方便了,院判大人请进。
她迅速退开两步,垂手侍立一旁,脸上恢复了刻板的恭顺,只是眼神深处那抹惊惶,如同水底的暗流,难以平息。
周时安背着药箱走了进来。一夜未眠,这位老太医的脸色也透着疲惫,花白的胡须似乎都黯淡了几分。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床榻,看到青棠虽然依旧虚弱憔悴,但呼吸已平稳许多,脸色也不再是死灰,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展了一丝。然而,当他目光落在青棠下巴上那几道无法忽视的青紫淤痕时,眼神又瞬间变得极其凝重复杂。
才人感觉如何周时安在床前绣墩上坐下,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
青棠这才缓缓睁开眼。那双曾被高烧折磨得涣散的眼睛,此刻却沉淀着一种被剧痛和绝望淬炼过的、冰冷而清明的幽光,如同深潭寒水。她看向周时安,眼神里没有怯懦,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谢……院判大人……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好……些许……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周时安不再多言,示意青棠伸出手腕。他的手指搭上她的脉搏,指尖传来的温度依旧偏高,脉象细弱沉涩,如同绷紧的游丝,昭示着内里的耗损和惊悸未平。诊脉的时间格外漫长。周时安闭着眼,眉头却越锁越紧,花白的胡须微微颤动。殿内静得可怕,只有青棠压抑的呼吸声和更漏缓慢的滴水声。
含珠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她能感觉到周院判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沉重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压抑感。那不仅仅是对病情的担忧,更是对某种巨大禁忌和危险的……深深忌惮!
终于,周时安缓缓收回手,睁开了眼睛。那双阅尽宫廷沉浮的老眼,此刻布满了血丝,眼神复杂难明,如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深海。他没有立刻开方,而是目光沉沉地、再次落在了青棠脸上,落在了那下巴的淤痕上。那目光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压得青棠几乎喘不过气。
才人这伤……周时安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还有昨夜急症呕血……皆是因惊悸忧思过甚,风寒入里,邪热内炽,灼伤肺络所致。须得好生静养,切忌再受惊扰。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斟酌了许久。
惊悸忧思过甚风寒入里邪热内炽青棠的心沉了下去。周时安在用最标准的医家术语,为她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呕血定调!他在回避!他在掩盖!他在用这冠冕堂皇的病理,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帝王急召和那下巴指痕所指向的、最恐怖的真相!他在……自保!或者说,在用一种无声的方式,告诫她——到此为止!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青棠。这唯一能撕开柳扶月杀局的利刃,还未出鞘,就要被这深宫的潜规则强行按回刀鞘了吗周时安的忌惮,如同最冰冷的判决,宣告着她试图借势反击的微弱希望,即将破灭!
含珠的身体也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更加惨白。周院判的回避,意味着昨夜她孤注一掷的投名状,并未能真正撼动凤仪宫!柳贵妃的阴影,依旧如同浓重的乌云,沉沉地压在清漪阁的头顶!那包曼陀罗粉的威胁,并未解除!
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和急切,瞬间打破了清漪阁内令人窒息的死寂!
圣旨到——!清漪阁沈才人接旨——!
一个尖利而高亢的太监嗓音,如同撕裂锦帛般,穿透了紧闭的房门!
圣旨!
青棠的心脏骤然停跳!含珠骇然抬头,眼中瞬间充满了灭顶的恐惧!周时安更是猛地从绣墩上站起,脸色剧变!
门被哐当一声猛地推开!
司礼监掌印太监李德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是那身绛紫色蟒袍,只是脸上再无平日的刻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惶、肃杀和难以置信的复杂神色!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面色紧绷、手按腰刀的御前侍卫!凛冽的杀气,随着洞开的房门,瞬间席卷了整个内室!
李德全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瞬间扫过室内——扫过床榻上脸色惨白、下巴带着淤痕的青棠,扫过惊骇欲绝的含珠,最后,死死地钉在了同样满脸震惊、如遭雷击的周时安身上!
周时安!李德全的声音尖利得几乎变了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雷霆般的震怒,你昨夜诊治沈才人,可是在素帕之上,发现血痕!
轰——!
如同一道惊雷在青棠脑中炸开!圣旨不是给她的是冲着周时安!冲着昨夜那方染血的素帕!李德全这质问……这震怒……难道是……
周时安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灰败如土!他嘴唇哆嗦着,看着李德全那双燃烧着怒火和某种更深沉恐惧的眼睛,看着那两名手按刀柄、杀气腾腾的御前侍卫……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卷入滔天漩涡的绝望,瞬间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看向床榻上的青棠,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被背叛的茫然!
李德全根本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厉声咆哮,如同炸雷:陛下口谕!着你即刻随咱家前往凤仪宫!不得有误!走!
那最后一声走,如同催命符!
两名侍卫立刻上前,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架起几乎瘫软的周时安,拖着他便往外走!
李公公!这……这是……周时安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惊骇和不解。
少废话!到了凤仪宫,自有分晓!李德全的声音冰冷刺骨,眼神扫过床榻上同样震惊的青棠,那目光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惊疑,更有一丝深藏的、令人心悸的寒意!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跟了出去。
沉重的脚步声和侍卫铠甲碰撞的铿锵声迅速远去,消失在清漪阁外湿冷的晨风中。
死寂。
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凝固的铅块,沉沉地压了下来。
含珠如同被抽走了骨头,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眼神里充满了灭顶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惊骇!凤仪宫!周院判被带去凤仪宫!李德全那震怒的质问!那染血的素帕!
主……主子……含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床边,死死抓住青棠盖着的锦被一角,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他们……他们把周院判抓去凤仪宫了!是……是因为那帕子!那帕子!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她……
巨大的恐惧让她语无伦次,再也说不下去。
青棠僵直地靠在引枕上,脸色比纸还要苍白。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短暂的停滞后,开始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脆弱的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和眩晕。李德全那雷霆震怒的质问,那指向凤仪宫的口谕……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绝望的深渊!
不是回避!不是掩盖!周时安没有选择自保!或者说……他昨夜那番惊悸忧思的论断,连同那方染血的帕子,已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她未曾预料到的、滔天的巨浪!
柳扶月!凤仪宫!李德全的震怒指向了凤仪宫!
难道……周时安昨夜离开清漪阁后,并未选择沉默他……他做了什么他将那方染血的帕子……呈到了御前他将那呕血的惨状和帝王急召的关联……捅破了!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青棠心中冰冷的绝望,点燃了一丝近乎疯狂的、带着血腥气的希望之火!虽然这希望,同样伴随着粉身碎骨的凶险!
窗外的晨光似乎亮了一些,却依旧驱不散清漪阁内浓重的药味和死亡的阴影。远处,隐约传来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的铿锵声,似乎正从不同的方向,朝着同一个中心——凤仪宫——汇聚而去!
风暴的中心,转移了!
青棠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浓重药味的冰冷空气刺得她喉咙生疼,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瞬。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目光越过瘫软在地、抖如筛糠的含珠,死死地投向窗外,投向凤仪宫的方向。
那双冰冷的、如同淬火寒潭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混合着疯狂、希冀和冰冷杀机的幽光。
那包曼陀罗粉……还在含珠袖中吗
凤仪宫……此刻正经历着怎样的雷霆
而她自己……这张酷似先皇后的脸,这把被帝王亲手点燃的怒火……最终会烧向何方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场以她为祭品的风暴,终于……偏离了预设的轨道!那张由恐惧、绝望和冰冷丝线织就的、无形的网……终于,捕捉到了第一个真正有价值的猎物!
凤仪宫的方向,隐隐传来一声模糊的、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如同风暴降临的前奏。
(八)
清漪阁内,死寂如同凝固的冰层,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沈青棠僵直地靠在冰冷的引枕上,下巴的淤痕在昏暗光线下如同狰狞的烙印。李德全那雷霆震怒的咆哮、周时安被拖走时灰败绝望的脸、含珠瘫软在地的惊骇哭泣……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轰鸣,以及窗外那越来越密集、如同催命鼓点般涌向凤仪宫方向的——脚步声!甲胄摩擦的铿锵声!
风暴的中心,真的转移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裹挟着血腥味的电流,瞬间刺穿了青棠冰冷的绝望,点燃了心底那簇疯狂摇曳的、名为希望的幽火。周时安……那个看似谨慎自保的老太医,竟然真的将那方染血的帕子捅到了御前!他竟然敢!他竟然……赌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
主……主子……含珠依旧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浑身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她死死抓着青棠的锦被,指甲几乎要抠破那光滑的缎面,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尽的恐惧,凤仪宫……周院判……我们……我们怎么办贵妃娘娘她……她一定会……
她的话被窗外陡然传来的一声极其刺耳、极其清晰的碎裂声硬生生打断!
哐啷——!!!
那声音穿透了层层宫墙,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暴烈和决绝,如同惊雷炸响在清漪阁的上空!是瓷器!是极其名贵的瓷器被狠狠掼碎在坚硬地面发出的、粉身碎骨的哀鸣!
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凤仪宫!
含珠的尖叫被瞬间扼杀在喉咙里,她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眼睛惊恐地瞪到极致,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身体筛糠般抖得更加厉害,牙齿咯咯作响,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青棠的心脏也在那声碎裂巨响中骤然紧缩!她猛地攥紧了身下的锦被,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要将那光滑的缎面攥出水来!来了!雷霆之怒终于降临!砸碎的是茶盏玉器还是……柳扶月那高高在上的、不容侵犯的威严!
这声巨响,如同一个信号!清漪阁外,那些原本就紧绷的、如同拉满弓弦般的脚步声和甲胄声,瞬间变得更加急促、更加密集!如同无数冰冷的铁流,正从四面八方,向着那风暴的中心——凤仪宫——汹涌汇聚!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抽紧,弥漫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肃杀之气!
滚……都给朕滚出去——!!!
一个嘶哑狂暴、如同受伤野兽般咆哮的声音,穿透了层层宫墙和肃杀的寂静,隐隐约约,却又无比清晰地,如同惊雷般滚过清漪阁的上空!
是萧靖渊!
那声音里蕴含的滔天怒火、暴戾和……一种被彻底激怒的、帝王不容置疑的威压,让整个清漪阁的空气都仿佛瞬间冻结!含珠的身体猛地一软,彻底瘫倒在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只剩下无声的、剧烈的颤抖。
青棠死死咬住了下唇内侧早已伤痕累累的软肉,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尖锐的痛楚让她混乱狂跳的心神有了一瞬间的强制凝聚。帝王之怒!这怒火的矛头……指向了凤仪宫!指向了柳扶月!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李德全那尖利变调、带着哭腔的劝阻声紧随其后响起,充满了惊惶和不顾一切的哀求,却被那狂暴的帝王之怒瞬间淹没!
接着,是一阵更加混乱、更加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器物被粗暴扫落、宫人压抑的惊呼和哭泣声,如同混乱的潮水,从凤仪宫的方向汹涌而来,又迅速远去!
声音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宫道的尽头。
死寂,重新笼罩。
但这死寂,却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如同风暴过后的废墟,弥漫着硝烟和血腥的气息,昭示着刚刚发生的、足以颠覆一切的恐怖震荡。
含珠瘫在地上,如同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如同小溪般从她额角淌下,浸湿了鬓角。她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口的方向,充满了劫后余生却又深陷更大恐惧的茫然。凤仪宫……陛下震怒……周院判……那方帕子……这一切都像一场恐怖的噩梦,而她,正身处这噩梦的风暴眼边缘!
青棠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攥着锦被的手。指尖冰凉,掌心一片湿滑的冷汗。她靠在引枕上,闭上了眼睛,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在经历了极致的恐惧和狂喜的冲击后,终于开始缓缓地、沉重地回落。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
然而,在那极致的疲惫之下,一种冰冷的、如同毒蛇般幽暗的清醒,却牢牢盘踞在她的脑海深处。
成了。
周时安那步棋,险之又险,却终究是……成了!
柳扶月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凤仪宫,终究在帝王的雷霆之怒下,被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那包曼陀罗粉的威胁,至少在短时间内……被这更猛烈的风暴暂时掩盖了!
但这远非结束。
窗外的天色彻底亮了起来,惨淡的日光照不进清漪阁内室的阴霾。空气里浓重的药味混合着无形的硝烟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远处,似乎传来宫人刻意压低、却又难掩惊惶的议论声,如同蚊蚋嗡鸣,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却充满了对刚刚那场发生在凤仪宫风暴的恐惧和窥探。
含珠终于挣扎着,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的脸色依旧惨白如纸,眼神涣散,脚步虚浮。她走到桌边,颤抖着手倒了一杯早已冰冷的茶水,送到青棠唇边。
主子……喝……喝口水吧……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
青棠没有睁眼,只是微微张开了干裂的唇。冰冷的茶水滑入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清凉。她小口地啜饮着,仿佛在汲取这片刻喘息的力量。
就在这时,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
这一次,脚步声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翼翼,停在了门外。
沈才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刻意放得平稳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是李德全!
含珠的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的茶杯险些脱手掉落!她惊恐地看向门口,又无助地看向床榻上闭目的青棠。
青棠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被病痛和高烧折磨过的眼睛,此刻却沉淀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与幽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倒映着门口的方向。没有恐惧,没有惊惶,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和……一丝洞悉一切的审视。
李公公……请进。她的声音依旧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
李德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是那身绛紫色的蟒袍,只是此刻,那象征着权势的袍服上沾染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灰尘,袖口甚至有一小片深色的、疑似茶渍的污迹。他的脸上再没有了清晨闯进来时的惊惶震怒,也没有了平日的刻板从容,只剩下一种深重的、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一种……如同劫后余生的心有余悸。他的眼神,在接触到青棠那双冰冷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眸时,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忌惮,更有一丝深藏的、难以言喻的……惊悸。
他走进来,脚步放得极轻,目光飞快地在青棠苍白憔悴、下巴带着淤痕的脸上扫过,又在瘫软在地、惊魂未定的含珠身上停留了一瞬。
才人受惊了。李德全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平稳,却难掩其中的沙哑和倦怠,他微微躬身,陛下……忧心才人玉体,特命咱家前来探视。
他刻意强调了忧心二字,目光却紧紧锁在青棠脸上,仿佛想从那平静无波的表面下,窥探出惊涛骇浪的真相。
青棠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冰冷的眼睛,如同深潭,清晰地倒映着李德全此刻的狼狈和强装的镇定。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额角渗出的一层细密的冷汗,在惨淡的晨光下微微反光。
周院判……李德全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奈,医术不精,妄言惊扰圣听,已被陛下申饬……责令闭门思过。
他避开了凤仪宫三个字,避开了那声碎裂的巨响和帝王的咆哮,只用一个轻飘飘的申饬和闭门思过,试图掩盖那场足以震动整个后宫的雷霆风暴。
青棠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冰冷的嘲讽弧度。申饬闭门思过李德全这欲盖弥彰的姿态,恰恰印证了凤仪宫那场风暴的惨烈!周时安赌赢了!他用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撕开了柳扶月的防线!他暂时安全了!或者说,他作为一颗关键的棋子,被帝王暂时保护了起来!
陛下……恩典。青棠的声音嘶哑,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和一丝听天由命的顺从,才人……惶恐。
李德全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着,似乎想从那平静的表情和顺从的话语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然而,他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病弱疲惫的平静。这平静,反而让他心头那丝惊悸更深了几分。
才人好生将养。李德全移开目光,不再看她,仿佛那平静的目光也带着无形的压力,陛下口谕,清漪阁一应所需,尽可调用。才人……安心静养便是。
他刻意加重了安心静养四个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和……一丝微妙的暗示。
安心静养青棠心中冷笑。在这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风暴的深宫,在这张酷似先皇后的脸成为风暴眼之后,她如何能安心柳扶月那淬毒的恨意,只会因为这暂时的挫败而更加疯狂!
谢……陛下隆恩。青棠垂下眼睑,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冰冷幽光。
李德全不再多言,微微颔首,转身便走。他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有些佝偻,脚步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和匆忙,仿佛急于逃离这个刚刚被卷入风暴中心、却又诡异地保持着平静的地方。
沉重的殿门在李德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他离去的背影,也隔绝了外面世界那依旧弥漫的硝烟气息。
清漪阁内,再次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含珠如同虚脱般,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依旧毫无血色,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却又茫然无措的巨大恐惧。李德全带来的消息——周院判只是申饬、闭门思过,陛下忧心才人玉体——这些看似宽慰的言辞,在她听来,却如同最恐怖的催命符!这意味着风暴只是暂时平息,而非结束!柳贵妃吃了如此大亏,岂会善罢甘休那包曼陀罗粉……那包来自凤仪宫的剧毒……依旧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她们的头顶!
青棠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极度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汹涌而至,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下巴的淤痕在隐隐作痛,喉咙的灼烫感依旧清晰,高烧退去后的虚弱让她浑身发冷。
然而,在那冰冷的疲惫深处,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幽暗的力量,却在悄然凝聚。
周时安的搏命一击,为她撕开了一道血色的缝隙。
帝王的忧心,是暂时的庇护,也是更加沉重的枷锁。
柳扶月的恨意,只会更加疯狂。
而那包曼陀罗粉……含珠袖中那包致命的毒药……
青棠被锦被掩盖下的指尖,极其细微地、神经质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虚空中,再次捻起了一根无形的、冰冷的丝线。
风暴暂时平息,但真正的厮杀,才刚刚开始。
这张由恐惧、绝望和冰冷丝线织就的网……才刚刚张开它致命的獠牙。
窗外的日头似乎升高了一些,惨淡的光线透过窗棂,落在桌案上那幅被遗忘的绣绷上。素白的软缎上,那片密密麻麻、冰冷整齐的菱形网格,在光线下反射着一种无声的、令人心悸的寒芒。
(九)
惨淡的日头爬过宫墙高耸的飞檐,吝啬地将几缕薄光投进清漪阁内室。空气里浓重的药味,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每一寸呼吸。沈青棠闭着眼,靠在冰冷的引枕上,李德全带来的、那场发生在凤仪宫的雷霆风暴余音,似乎还在耳畔轰隆作响——帝王震怒的咆哮、瓷器粉身碎骨的刺耳锐响、柳扶月那淬毒的凤仪宫被撕开的血腥口子……
下巴上那几道青紫的指痕,依旧在隐隐作痛,每一次细微的牵扯都像冰冷的针尖刺入神经。然而,此刻这痛楚之下,却涌动着一股截然不同的、近乎滚烫的暗流。那是劫后余生的虚脱,是孤注一掷后的狂喜,更是对即将到来的、更加凶险的未知的……冰冷期待。
含珠如同惊弓之鸟,缩在墙角一张矮凳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口的方向。每一次窗外有细微的脚步声或宫人模糊的议论声飘过,她的身体都会无法控制地剧烈一颤,手指神经质地绞紧了自己湿冷的衣角。李德全那句安心静养的警告,如同无形的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柳贵妃的恨意……那包袖中冰冷的曼陀罗粉……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
突然,一阵极其轻快、带着一种刻意张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清漪阁外死水般的寂静!
含珠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弹起,脸色瞬间惨白!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然而,那脚步声停在门外,响起的却是一个年轻太监异常清亮、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笑意的声音:
清漪阁沈才人接赏——!
赏!
含珠僵在原地,脸上的惊惶瞬间被巨大的茫然取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接赏这个时候凤仪宫刚刚经历雷霆风暴,清漪阁这个漩涡中心……怎么会有赏赐!
门被轻轻推开,没有李德全的肃杀威压,进来的竟是司礼监一个面白无须、眉眼透着伶俐的二等小太监,身后跟着两个捧着沉重朱漆托盘的小内侍。
那小太监一进门,脸上就堆满了近乎夸张的、带着讨好意味的笑容,目光飞快地在室内扫了一圈,落在床榻上面容苍白憔悴、下巴带着淤痕的青棠身上时,那笑容更加灿烂了几分,甚至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怜悯。
才人主子大喜!小太监的声音又清又亮,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喜庆,在这弥漫着药味和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陛下口谕:清漪阁沈才人温婉柔嘉,深得朕心!特赐南海贡珠一斛,云锦十匹,赤金累丝嵌红宝凤头步摇一对,百年老参两支,上好血燕十盏!着沈才人安心静养,以慰圣心!
他每报一样赏赐,身后的小内侍便将朱漆托盘上的锦缎掀开一角,露出里面流光溢彩的珍珠、华美绚烂的云锦、金光璀璨宝光四射的步摇、以及包装考究的药材补品。珠光宝气瞬间冲淡了室内的灰暗和药味,带来一种近乎梦幻的、不真实的华贵气息。
含珠彻底呆住了!她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堆价值连城的赏赐,又看看那满脸堆笑、语气谄媚的小太监,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让她大脑一片空白!这……这是怎么回事陛下震怒凤仪宫之后……转头就给清漪阁赐下如此厚赏这……这究竟是恩典,还是……更深的试探或者说……是某种危险的平衡
那小太监报完赏赐,脸上的笑容更加殷切,他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亲昵:才人主子,陛下还特意吩咐了,那两支百年老参,是太医院秘库的珍藏,最是补气养元,您身子骨弱,可要按时煎服了,切莫辜负了圣上一片心意。
他一边说,目光一边意有所指地扫过青棠下巴上那刺目的淤痕,眼神里充满了恰到好处的同情和我懂的暗示。
青棠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那双被病痛折磨过的眼眸,此刻却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倒映着满室的珠光宝气,倒映着小太监那谄媚的笑容,也倒映着含珠脸上那无法掩饰的震惊和茫然。
谢……陛下隆恩。她的声音依旧嘶哑破碎,带着病弱的虚弱,脸上却没有任何受宠若惊的惊喜,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甚至没有去看那些价值连城的赏赐一眼,目光只是平静地掠过小太监那张堆笑的脸。
小太监似乎对她的平静有些意外,但很快又堆起笑容:才人主子客气了!这些都是您应得的福分!他顿了顿,目光在含珠身上转了一圈,笑容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陛下还说了,清漪阁人手单薄,怕伺候不周,特命内务府再拨两个伶俐的宫女过来听用。不过……含珠姑娘伺候主子有功,陛下也是知道的,特意嘱咐,清漪阁内一应事务,还是由含珠姑娘主理。
含珠的身体猛地一颤!她猛地抬头看向那小太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有功主理陛下……知道她这……这究竟是恩典,还是……将她彻底钉死在这艘随时可能倾覆的、名为沈才人的破船之上!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遍全身!
小太监似乎很满意含珠的反应,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含珠姐姐,还不快替主子谢恩这可是天大的体面!
含珠如梦初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奴……奴婢……谢陛下隆恩!奴婢……定当尽心竭力……伺候主子!
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浑身发颤。
嗯。小太监满意地点点头,不再看含珠,转而对青棠躬身笑道:才人主子您好生歇着,奴才这就告退,回去向李公公复命了。
说完,又行了一礼,这才带着两个小内侍,轻快地退了出去,那轻快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门外。
沉重的殿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外面虚假的喧闹。
满室珠光宝气,流光溢彩。那对赤金累丝嵌红宝的凤头步摇,在惨淡的日头下折射出冰冷而刺目的光芒,如同毒蛇的眼睛。百年老参散发出的浓郁药香,与空气中残留的、属于清漪阁本身的苦涩药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窒息的气息。
含珠依旧跪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那冰冷的寒意并未因主理的恩典而散去分毫,反而如同跗骨之蛆,缠绕得更紧。陛下的厚赏,如同裹着蜜糖的砒霜!柳贵妃的滔天恨意,只会因为这厚赏而更加疯狂!而她含珠,被陛下亲口点名的有功之人,无疑成了柳贵妃眼中钉、肉中刺!那包曼陀罗粉……那包来自凤仪宫的剧毒……此刻仿佛正隔着衣料,散发出更加冰冷刺骨的死亡气息!
青棠缓缓地收回了目光,再次闭上了眼睛。极致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汹涌地席卷着她每一寸筋骨。然而,在那冰冷的疲惫深处,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幽暗的算计,却在无声地运转。
厚赏恩典
不过是帝王在风暴之后,随手抛下的一块带着血腥味的骨头,用来安抚、用来牵制、也用来……将她这张酷似先皇后的脸,更深地、更醒目地钉在这深宫的棋盘之上!
柳扶月……此刻在禁足的凤仪宫中,想必正用淬毒的眼神,死死盯着清漪阁的方向吧
含珠……这把悬在头顶的刀,被帝王亲手淬炼得更锋利、更醒目了!
含珠……青棠的声音嘶哑,打破了室内的死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透着一丝病弱的虚弱,把那对步摇……拿过来……给我瞧瞧……
含珠的身体猛地一僵!她艰难地抬起头,看向青棠。那双闭着的眼睛,让她无法窥探其中的情绪。她只能颤抖着,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走到那堆令人炫目的赏赐前。她的目光落在托盘里那对赤金累丝嵌红宝的凤头步摇上——凤眼是两粒殷红如血的鸽血红宝石,在惨淡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妖异的光泽,如同毒蛇的竖瞳。
含珠的手抖得厉害,指尖冰凉。她几乎是屏着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才拿起其中一支步摇。沉甸甸的,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传递到指尖,那红宝石的妖异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一步步挪到床边,颤抖着递到青棠面前。
青棠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冰冷的眸子,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倒映着含珠惊恐惨白的脸,也倒映着那支近在咫尺、散发着妖异红光的凤头步摇。
她没有立刻去接。
她的目光,如同最冰冷的探针,在含珠脸上每一寸细微的恐惧表情上逡巡。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到了含珠那只紧握着步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手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清漪阁内,只剩下两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那支赤金步摇上、红宝石妖异光芒无声的闪烁。
青棠终于抬起了手。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病后的虚浮无力。那苍白纤细、指腹带着薄茧的手指,并未直接去接那支象征着恩典的步摇。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地……搭在了含珠那只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手腕上!
指尖冰凉刺骨,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肌肤!
含珠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一股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要尖叫出声!她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青棠那看似虚弱、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冰冷目光死死钉在原地!她只能僵硬地、绝望地承受着那冰冷指尖的触碰,感受着那指尖透过薄薄皮肤传递过来的、令人心悸的寒意和……某种无声的、沉重的压力!
青棠的手指,就那样轻轻地搭在含珠的手腕上。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倒映着妖异红光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含珠。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审视。
她在等。
等含珠的选择。
等含珠将那包来自凤仪宫的、冰冷的曼陀罗粉……亲自交出来。
用这无声的、沉重的压力,碾碎含珠最后一丝侥幸和摇摆!
含珠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袖袋深处那包毒药冰冷坚硬的轮廓,如同一个灼热的烙印,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如同凌迟。
青棠指尖的冰冷和那无声的沉重压力,如同无形的绳索,越收越紧。含珠的脸色由惨白转为一种濒死的青灰,额头冷汗涔涔而下,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终于——
含珠那只未被抓住的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驱使,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颤抖,一点一点地……探向了自己另一只袖袋的深处!
她的动作僵硬而绝望,眼神空洞地望着青棠,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恐惧和……一种认命般的、孤注一掷的疯狂!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粗糙冰冷的桑皮纸包!
青棠眼底深处那冰冷的幽光,瞬间凝成了实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