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炽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像一百只蜜蜂困在玻璃里。程知夏至今记得那天生物竞赛组选拔赛,通风橱里的酒精灯把所有人的脸都照得忽明忽暗。
对照组培养皿编号B-7到B-9。她向评委席汇报时,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实验服口袋——那里藏着母亲今早塞进的护身符,布面已经被汗浸出深色痕迹。窗外蝉鸣太吵,吵得她没听见林教授后半句注意甘油用量的提醒。
事故发生在下午三点零六分。当程知夏将移液枪伸向75%浓度甘油时,观众席突然爆发出哄笑。她转头看见教室后门,母亲正举着湿淋淋的伞手舞足蹈,病号服袖口露出青紫的约束带压痕。
夏夏!妈妈来接你——
移液枪的活塞多推了0.5毫升。混合着金黄色葡萄球菌的甘油溶液在培养皿边缘溢出一圈虹彩,下一秒就被酒精灯引燃。火舌卷上她左肩时,程知夏闻到的不是皮肉焦糊味,而是母亲被保安拖走时扬起的,雨水混着氯丙嗪的药味。
在那次事故之后,一切变得不一样了——
程知夏安静地站在宿舍门口,脸上没什么表情,左手却紧紧攥紧校服衣摆,宿舍里传来刺耳的笑声以及脏话。
你们看没看到程知夏的妈妈
看到了,竟然是个神经病!
哈哈哈!
那个神经病跳舞的样子,真好笑!
哎,我听说神经病会传染。那……
真可怕,哈哈。
……
等她们聊完,程知夏默默推开门走了进去,其她几人,分别做着各自的事情,完全无视了程知夏。在不到一个周之内,宿舍内的其她人都以各种理由申请了走读或者是转宿舍。宿舍里只剩下程知夏一个人。
在下课期间,总有人会模仿程知夏母亲在实验那天跳舞的样子,之后便是一阵哄笑。
体育课的训练小组永远都会多出来一个人。
程知夏数到第三十七滴福尔马林时,听见了蝴蝶翅膀碎裂的声音。
其实那只是载玻片从架子上滑落的动静。但当她蹲下去捡拾时,左肩的疤痕突然开始灼痛——去年夏天烫伤的地方总是比天气预报更早感知潮湿,像株扎根在皮肉里的敏感植物。
喂,你碰到我的培养皿了。林嘉怡用铅笔尾端戳她脊椎。实验台对面几个女生发出窸窣的笑声,像试管里摇晃的浑浊液体。
程知夏没抬头。她把碎玻璃扫进贴着危险品的红色垃圾桶,指甲缝里钻进一丝腐肉气息。生物教室总弥漫着这种味道,介于死亡与保鲜之间的微妙平衡,就像她上周制作的青蛙骨骼标本,在氢氧化钠溶液里泛着珍珠母的光泽。
今天的解剖作业...李老师敲了敲黑板,粉笔灰簌簌落在她发旋上,两人一组,观察水蛭的消化系统。
教室里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程知夏盯着自己实验台下那盒崭新的解剖工具——学校刚采购的德国进口器械,刀刃在晨光里泛着蓝。这是她连续三次奥赛一等奖换来的特权:可以独自使用最角落的操作台。
程知夏。李老师突然点名,新同学和你一组。
她这才注意到门口站着个人。转学生像被雨水打湿的素描草稿,蓝白校服空荡荡挂在身上,怀里抱着画板,右手腕缠着几圈白色绷带。
许惊秋,美术特长生。女孩自我介绍时睫毛都没颤一下,我色弱。
教室里响起零星笑声。程知夏看见她食指沾着颜料,在画板边缘按出个模糊的指纹,像枚小小的锈斑。
坐那儿。程知夏用镊子指了指自己旁边的空位。她故意没擦台面上干涸的蟾蜍血迹,暗红色污渍像幅失败的地图。
许惊秋却径直走向标本柜。这是皇蛾阴阳蝶她指着某个玻璃盒,鼻尖几乎贴到标本上。左侧翅膀是雄性的宝蓝色,右侧却是雌性的褐黄。
程知夏突然抢步上前拽她胳膊:别碰!
画板砸在地上的闷响中,两人同时僵住——许惊秋的袖口被扯开,露出一截小臂,上面布满淡粉色疤痕,像无数条僵死的蚯蚓。
实验室瞬间安静得能听见酒精灯燃烧的嘶嘶声。
水蛭在哪儿领许惊秋平静地拉好袖子,弯腰捡画板时,一粒白色药片从她口袋滚到程知夏鞋边。
程知夏用脚尖盖住药片,听见自己心跳像被钉在展板上的昆虫标本。
程知夏在女厕所隔间里研究那颗药片。椭圆形的,表面有十字刻痕,闻起来像晒过太阳的石膏。她把药片举到排气扇投下的光柱里,突然听见隔板被敲响三下。
要举报的话,许惊秋的声音从缝隙里渗进来,先尝尝证物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来草莓糖。程知夏透过门缝看见对方腕间的留置针,透明胶带下泛着青紫的血管像困在冰层下的河流。
盐酸舍曲林。许惊秋的指甲轻轻刮擦门板,或者你想听更浪漫的说法——她的声音突然贴近,这是让向日葵低头不看向太阳的魔法药。
程知夏拉开门。许惊秋正用牙齿撕开另一颗糖的包装,舌尖把粉红色糖果顶到右腮,鼓起一个小包。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终于像个真实的十六岁少女。
我不关心。程知夏把药片拍回她手心,触到一道凸起的疤痕。
她们一前一后走回教学楼时,天空开始飘细雨。许惊秋突然转身,雨丝在她睫毛上织成细网:你知道水蛭有32个大脑吗她倒退着走路,画板挡在头顶,所以它被切成碎片也不会立刻死。
程知夏想起生物竞赛题库里的标准答案:因为每个体节都有神经节。
真残忍啊。许惊秋停下脚步,雨滴正顺着她绷带的边缘往下淌,明明都碎了,还要各自活着。
高二(3)班的窗户突然传出哄笑。程知夏抬头看见林嘉怡举着她的标本盒——那组精心整理的鳞翅目昆虫正被铅笔戳得支离破碎。凤蝶的触须断了,像截黑色的棉线垂在盒沿。
要哭吗许惊秋问。
程知夏摇头,从书包里掏出密封袋,把碎屑一点点收拢。她的动作很轻,仿佛那些标本只是睡着了。
下周交的解剖作业,许惊秋突然说,我们换成观察蜗牛的心脏吧她指了指花坛,雨后的酢浆草丛里,到处都是背着房子流浪的家伙。
程知夏发现她说话时总不自觉摸留置针,像在确认某种无形的连接。雨越下越大,许惊秋的绷带开始渗出血色,像宣纸上晕开的朱砂。
你的手...
没事,颜料而...
程知夏直接拽过她手腕拆开绷带——三道新鲜的割痕正在渗血,边缘整齐得像用尺子量过。
医务室锁着门。许惊秋坐在走廊长椅上,看程知夏用碘伏棉签涂抹自己的伤口。棉签每擦过一次,她就往程知夏嘴里塞一颗草莓糖。
为什么是蜗牛程知夏突然问。
许惊秋用沾血的手指在石膏墙上画了颗心:因为它们的心脏,她顿了顿,是透明的。
程知夏在生物教室后柜发现许惊秋的素描本时,雨季刚刚开始。
本子藏在废弃培养皿下面,封面用修正液涂着腐烂进度报告。
第一页贴着风干的樱花,旁边标注:
4月7日,花瓣出现褐变,像老人斑。但叶脉仍保持青绿色——死亡是从表面开始的骗局。
往后翻是各种腐烂记录:
被蚂蚁蛀空的知了、长出霉菌的午餐面包、走廊尽头那株永远开不了花的昙花......每页都标注日期和温度,精确得像实验笔记。
但最让程知夏心惊的是那些速写——所有死物都被画成少女形态。霉斑变成锁骨上的痣,虫蛀的孔洞成了镂空裙摆,甚至腐烂的香蕉皮都成了飘逸的长发。
偷看别人日记,许惊秋的声音从气窗飘进来,要吞一千根针哦。
她蹲在窗台上,裙摆被风吹得鼓胀,像枚即将坠落的果实。
程知夏合上本子:这是变态行为。
是吗许惊秋翻窗而入,带着雨水和丙烯颜料的气息,那你为什么在笑
镜面墙倒映出程知夏的嘴角确实弯着。这个发现让她耳根发烫,就像上周被许惊秋戳穿——她总在解剖时哼歌,走调走得厉害。
要不要入社许惊秋用美工刀在橡皮上刻字,碎屑像雪粒落在两人膝头,腐烂观察社,目前成员一人。
刀尖最终停在橡皮表面,刻出歪斜的程字。
程知夏拿起解剖剪,在程字旁边加了许:社规是什么
第一条,许惊秋突然贴近,鼻尖相距不过厘米,不准独自腐烂。
她们的第一个正式观察对象是美术教室的石膏像。许惊秋说这尊维纳斯上个月被篮球砸出裂缝后,裂缝里开始渗出盐晶。就像在哭。她用手指抹下那些白色颗粒,涂在程知夏烫伤的疤痕上,据说古希腊人用海盐处理伤口。
程知夏倒吸冷气。灼痛感中,许惊秋的睫毛在夕阳里变成半透明,能看清毛细血管的脉络。这个距离太危险了,她能闻到她发间松节油的味道,还有衣领下隐约的药香。
维纳斯不会腐烂。程知夏向后仰。
但我们会。许惊秋把盐粒按进她伤口,所以得抓紧时间。
放学铃响彻校园时,她们正趴在顶楼记录铁皮水箱的锈蚀图案。许惊秋说这些红斑像世界地图,程知夏却觉得更接近人体血管分布。争论到一半,许惊秋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溢出血丝,在观察本上溅出几个惊叹号。
没事,她迅速合上本子,只是牙龈出血。
但程知夏看见她偷偷把染血的纸巾塞进了口袋,那抹红色很快在纤维里晕开,像朵过早绽放的梅花。
2.
梅雨季的第三周,蜗牛开始在教学楼墙壁上迁徙。
程知夏把玻璃缸放在实验台上,十七只蜗牛在湿润的滤纸上留下银蓝色轨迹。许惊秋用画笔蘸水彩,在缸壁上临摹那些黏液形成的抽象图案。
这是它们的气味地图。程知夏调整解剖镜焦距,蜗牛靠这个找到回家的路。
许惊秋突然用笔杆轻敲她手背:这只是不是快死了
最瘦小的蜗牛正缓慢渗出淡黄色体液,壳口泛起白沫。程知夏捏起它时,触角软绵绵地垂下来,像被雨淋透的蒲公英茎秆。
应激反应。她拉开抽屉找生理盐水,你继续画,我处理。
许惊秋却按住她手腕:等等。她翻开素描本新的一页,开始速写濒死的蜗牛。笔尖刮擦纸面的沙沙声里,程知夏注意到她画的是心脏位置——虽然蜗牛的心脏根本不可能从外壳外看见。
雨点突然密集起来,砸在铁皮遮阳棚上如同鼓点。程知夏用滴管给蜗牛喂水时,许惊秋的画笔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发现对方小腿上布满淡紫色瘀斑,像被揉碎的风信子花瓣。
美术课罚站撞的。许惊秋拉下袜子。谎话。程知夏在医务室值班表上见过这种瘀斑——血小板减少症的典型症状。
解剖最终没能完成。那只蜗牛在许惊秋的素描本上留下弯曲的黏液痕迹后,突然开始回光返照般爬向玻璃缸顶部。程知夏看着许惊秋用画笔引导它,突然想起生物书上说蜗牛是雌雄同体。
要不要给它们起名字许惊秋问。
程知夏摇头,却偷偷在记录本上标注:1号,喜欢爬向画笔的阴影。
暴雨持续到放学后。程知夏在储物柜前撞见林嘉怡,对方正往她柜门贴什么东西。走近才看清是张打印照片——去年实验室事故的新闻截图,她烫伤的左肩被红圈特意标出。
疯子。林嘉怡笑着跑开,鞋跟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程知夏的裤脚。
照片背面用马克笔写着怪胎收容所。程知夏把它折成纸船时,许惊秋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校服外套湿透贴在肩上,显出蝴蝶骨清晰的轮廓。
我有个更好的地方。她夺过纸船,雨水顺着发梢滴在船帆上,跟我来。
废弃天文台的铁门锁早已锈坏。许惊秋从画具盒掏出美工刀,三两下撬开。室内弥漫着灰尘和霉味,望远镜支架上停着只死去的斑蛾,翅膀仍保持着飞翔时的姿态。
我的秘密基地。许惊秋把纸船放在天窗下,小时候住院,总幻想能爬到屋顶看星星。
程知夏发现窗台刻满正字,最新一列才刻到第三笔。许惊秋顺着她目光解释:入院倒计时。每次复发前会有预兆...她突然噤声,转头剧烈咳嗽起来。
血点溅在纸船上,像突然绽开的红梅。程知夏掏纸巾时,许惊秋已经用袖子抹净嘴角:颜料。
她们并排躺在木地板上,听雨水敲打天窗。程知夏讲述实验室事故真相——根本不是新闻里写的操作失误,而是她替实验搭档顶了锅。
为什么
她哭着说会被取消留学资格。程知夏盯着天花板的霉斑,我妈说善良的人...
活得比较久
死得比较快。程知夏转头,发现许惊秋正用目光丈量她的眉骨到下巴的距离,睫毛在脸上投下栅栏状的阴影。
许惊秋忽然撑起身子,带着铁锈和草莓糖的气息压过来。她们的鼻尖在雨声中相碰,程知夏看见她虹膜上的细碎裂纹,像即将融化的冰。
天文台门锁突然发出脆响。两人触电般分开时,手电筒光束已经扫到脸上。
又是你们!保安的怒吼中,程知夏抓住许惊秋的手腕夺门而出。她们在暴雨里狂奔,踩碎无数水洼里的星光。许惊秋的笑声混着喘息,温热地扑在程知夏耳后。
直到躲进自行车棚,程知夏才察觉掌心黏腻——许惊秋的留置针又渗血了。暗红色顺着两人交握的指缝滴下,在积水里晕开成小小的漩涡。
程知夏在图书馆医学区泡了整个周末。
《血液病学》第473页的照片让她手指发冷——许惊秋腿上的瘀斑属于再生障碍性贫血,典型症状包括血小板减少和自发性出血。
周一的生物课前,她往许惊秋课桌塞了盒覆盆子。水果表面绒毛上还沾着晨露,像细小的钻石。林嘉怡发出夸张的干呕声:现在流行用野果传情
许惊秋姗姗来迟时,校服外套里穿着病号服。她抓起覆盆子抛向空中,用嘴接住的瞬间朝程知夏眨眼:甜度刚好够中和化疗药。
教室里突然安静。程知夏看见前排几个女生交换眼神,那是一种混合着怜悯与疏离的微妙表情——去年她烫伤住院回来后,也收获过同样的目光。
腐烂观察社今日课题。许惊秋突然提高音量,把病历拍在桌上,人类面对死亡时的微表情。她故意将纸张抖得哗啦响,程知夏却看见那只是张空白体检表。
午休时她们溜进医务室。程知夏反锁门的瞬间,许惊秋瘫倒在诊疗床上,冷汗浸透了衣领。留置针周围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紫,像被污染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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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骨髓穿刺结果。许惊秋从画具袋抽出皱巴巴的报告单,医生说我的造血干细胞在开篝火晚会。她试图用幽默掩饰颤抖,但程知夏看见她指甲下的出血点——像撒落的罂粟籽。
程知夏用酒精棉擦拭她额头的冷汗:为什么不早说
早说你会给我采蘑菇吗许惊秋虚弱地笑,童话里都是这么治绝症的。
消毒水气味中,程知夏解开她病号服纽扣。苍白的胸口贴着心电监护电极片,下方手术疤痕像蜈蚣脚。她突然俯身把耳朵贴在许惊秋胸前,心跳声隔着皮肤传来,像从很远的地方敲打铁门。
蜗牛的心跳。许惊秋的手指插进她发间,每分钟三十次。
走廊传来脚步声。程知夏迅速拉好她衣领,却来不及藏起滚落的眼泪。许惊秋用指腹接住那颗水珠,轻轻按在自己锁骨凹陷处:正好补钙。
下午美术课,许惊秋的调色盘里只有各种灰。程知夏从后门溜进去时,看见她正往画布涂抹阴云般的色调,笔触暴烈得像在搏斗。
克莱因蓝加多了。程知夏小声提醒。
许惊秋的画笔悬在半空:我看不出来。她声音很轻,上周开始,蓝色通道完全消失了。
程知夏这才注意到她正在临摹蓝天,却调成了铅灰色。色弱不会突然恶化,除非视神经受压...《临床医学手册》第826页的文字浮现在脑海:脑水肿典型症状包括色觉异常和...
别看我了。许惊秋突然用画笔杆戳她脸颊,像看标本似的。
程知夏抓住笔杆,在她调色盘里挤出一长条翠绿色颜料:这是新社规——不准独自色盲。
放学时暴雨突至。许惊秋说要去医院做腰穿,把素描本塞给程知夏保管。本子中间夹着撕碎的病历,程知夏花了两小时拼凑,最终在废纸篓里发现关键碎片——预后不良和建议姑息治疗。
她抱着素描本在雨里走了三站路。儿童血液科的玻璃窗上贴满卡通贴纸,许惊秋的病床前却只有台心率监测仪。她正往静脉注射泵里调整流速,看见程知夏时迅速把药袋翻面,但足够看清环孢素三个字。
带礼物了吗许惊秋拍拍床边。
程知夏掏出那只幸存蜗牛,它立刻在雪白床单上爬出蜿蜒轨迹。许惊秋笑得监测仪发出警报,护士冲进来时,她们迅速把蜗牛藏进枕头下。
夜雨敲打着窗框。程知夏在陪护椅上翻开素描本,最新一页画着两个女孩站在悬崖边,其中一个的裙摆正分解成无数飞鸟。角落标注:6月11日,我的淋巴细胞开始吃我的血小板。
别用那种眼神看它。许惊秋伸手合上本子,就像我们看那些腐烂标本一样就好。
程知夏突然抓住她手腕:疼吗
比美术课轻松。许惊秋指指吊瓶,至少这里的液体不会骂我色盲。
凌晨三点,许惊秋在药物作用下昏沉睡去。模糊间感觉程知夏的手指拂过她的疤痕,像羽毛掠过结冰的湖面。
程知夏开始记录昙花开放的全过程。
这株植物被遗忘在生物教室角落三年,却在六月的某个凌晨突然结出花苞。她每天放学后留下来测量花茎生长速度,数据记在许惊秋的素描本空白页。
植物比人诚实。许惊秋出院那天,把脸颊贴在玻璃缸上对蜗牛说话,说好开就一定会开。她瘦得校服领口能看见锁骨凹陷,像两个小小的蓄水池。
程知夏递来温热的罐装咖啡:医嘱禁止摄入咖啡因。
医嘱还建议我住在无菌舱呢。许惊秋拉开拉环,泡沫涌出来沾在她指尖,可我想看昙花。
她们并排坐在实验台前,影子被夕阳拉长投在标本柜上。程知夏的指尖无意识敲打着台面,那是上周音乐课考试的曲子——德彪西的《月光》。许惊秋突然跟着哼起来,走音走得离谱。
你故意的。程知夏戳穿她。
才不是。许惊秋把下巴搁在她肩上,我耳朵里住着个唱诗班,天天给我伴唱。
程知夏侧头看她耳廓上的细小绒毛,在逆光中呈现半透明的金色。这个角度能看见她太阳穴附近淡蓝色的血管,像地图上标记的河流。
昙花在第九天夜里绽放。许惊秋偷了护士长的钥匙溜出来,病号服口袋里揣着两支地塞米松。她们蹲在花盆前,看洁白花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花蕊渗出蜜露的香气盖过了消毒水味道。
像不像新娘捧花许惊秋用手机录像,镜头因为手抖不断晃动。
程知夏却想起解剖过的女性标本。人体卵巢与这朵花诡异地相似,同样精致而短暂的结构。
许惊秋突然剧烈咳嗽,血点溅在花瓣上。她迅速用袖子擦掉,却忘了镜头还在记录。程知夏假装没看见,只是把外套披在她肩上。
听说昙花一年只开三小时。许惊秋靠着她肩膀说。
程知夏看着花影在她瞳孔里摇曳:我们陪它到凋谢。
但两小时后许惊秋开始发烧。程知夏摸到她后颈淋巴结肿得像鹅卵石,只好叫救护车。医护人员抬走担架时,许惊秋挣扎着把手机塞给她:继续拍...
程知夏独自守着昙花直到黎明。镜头里,花瓣萎蔫的速度比绽放时快十倍,最后像被抽走骨架的伞般坍塌。她关上手机,发现花盆边躺着许惊秋的住院手环——上面除了姓名还印着AB型Rh阴性。
生物教室的门突然被推开。林嘉怡带着几个女生闯进来,手电筒光束直射程知夏眼睛:果然在这...咦什么味道
她们围住凋谢的昙花,有人用笔戳弄柔软的花瓣:真恶心,像用过的卫生巾。
程知夏沉默地收拾观察器材。当她擦拭镜头时,林嘉怡突然抢过许惊秋的素描本:哇哦,这画的什么她翻开最新一页——许惊秋昨天画的速写,两个女孩在昙花前接吻的幻想图。
哄笑声中,程知夏平静地拔出解剖剪。女生们尖叫着退后时,她只是剪下那朵残花放进密封袋:社团标本,请勿触碰。
晨光染白窗帘时,程知夏坐在医务室病床边。许惊秋在退烧药作用下昏睡,睫毛随着呼吸轻颤。护士说这次感染导致中性粒细胞数值危险性降低,必须长期住院。
程知夏把密封袋放在床头柜上。萎蔫的昙花在晨光中呈现半透明质地,像被雨水泡发的信纸。她翻开素描本新的一页,开始记录住院部窗外的云层变化。
许惊秋中午才醒。她看见昙花标本时眼睛亮起来,伸手想摸却被程知夏抓住手腕:先吃药。
你越来越像我妈...许惊秋抱怨着吞下药片,却把舌下的地塞米松偷偷吐进掌心。
程知夏假装没看见这个小动作。她打开窗户,七月的热风涌进来,带着楼下花坛里雏菊的气息。许惊秋突然说:帮我个忙。她从枕头下摸出钥匙,去我家拿颜料,最贵的钴蓝和祖母绿。
你现在不能画画。
所以才要拿。许惊秋的指甲掐进程知夏手心,趁我还看得见颜色。
程知夏骑车穿过整个城市。许惊秋的家是郊外老式公寓顶层,钥匙转动时门缝里涌出松节油和霉味的混合气息。画室中央摆着未完成的油画——暴雨中的天文台,两个模糊人影正在接吻。
颜料柜里没有钴蓝。程知夏在调色盘上发现张便签纸:骗你的,只是想让你看看这幅画。PS:冰箱里有草莓蛋糕。
返程时暴雨突至。程知夏护着画冲进医院,浑身湿透地推开病房门——许惊秋正用蜡笔在窗户上画画,听见动静迅速用被单盖住玻璃。
别看。她声音发颤,画砸了。
程知夏扯下被单,呼吸瞬间凝固。窗玻璃上爬满蜡笔线条,本该是花园的图案全部扭曲成模糊色块,只有右下角勉强能认出朵向日葵。
许惊秋把脸埋进掌心:今早开始...连蜡笔的颜色都分不清了。她的肩膀在宽大病号服下起伏,像风中瑟缩的树叶。
程知夏拿起绿色蜡笔,在扭曲的花园上方画了片笨拙的树叶。接着是红色花瓣,黄色花蕊...许惊秋从指缝里看她作画,突然抓起蓝色蜡笔加入。他们沉默地涂抹着,直到整面玻璃变成儿童画般的花园。
护士来送药时惊呼出声。许惊秋靠在程知夏肩上微笑:我们的秘密花园。她的呼吸带着药物苦涩的气息,现在它永远不会凋谢了。
程知夏望向窗外。真实的暴雨正冲刷着玻璃,使那些蜡笔线条变得柔软模糊,像正在融化的彩虹。
3.
程知夏在许惊秋的窗台上放了一只陶土小碟,每天清晨往里放一片沾露水的酢浆草叶。第三天,叶片底下压着一枚卷成筒状的水彩纸,展开是幅蜗牛爬过草莓田的迷你画。
许惊秋的病房在四楼。程知夏站在楼下梧桐树影里,看着那只蜗牛慢悠悠爬过窗台。它背壳上粘着用鱼线固定的纸条,像艘微型帆船。
今天化疗药是紫色的。许惊秋的回复画在病历纸背面,像你上次解剖的葡萄。她画了个输液架,顶端的药袋被涂成夸张的艳紫色,下面躺着火柴人般的自己,头发四散如炸开的蒲公英。
程知夏把纸条藏进生物书里。上课时林嘉怡突然抢过书抖了抖,纸条飘落在讲台上。李老师展开看了看,竟红了眼眶,默不作声还给她。
放学后的生物教室空无一人。程知夏用移液管往蜗牛壳上滴水,突然听见气窗传来敲击声。许惊秋苍白的脸贴在玻璃上,病号服袖口伸出输液管,连着挂在窗框上的药袋。
偷渡成功。她翻进来时带落几片梧桐叶,护士以为我在做艺术治疗。
夕阳把标本柜照成蜂蜜色。许惊秋用没扎针的那只手翻看程知夏的观察笔记——最近几页全是蜗牛黏液轨迹的显微绘图,空白处写满潦草的计算公式。
你在研究什么
黏液固化时间。程知夏调整显微镜,想做个传送装置。她指向窗台,那里摆着用滤纸折成的滑梯,从窗台延伸到楼下梧桐树。
许惊秋突然剧烈咳嗽,血丝溅在图纸上。程知夏递纸巾时摸到她指尖冰凉,像雨后的蜗牛壳。
别折腾了。许惊秋把血迹描画成玫瑰,直接告诉我密码吧。
程知夏愣住。
你生物笔记本的密码锁。许惊秋戳她脸颊,三周前就开始用了。
她们头顶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程知夏低头拆开锁,本子哗啦啦翻到最新页——整页写满许惊秋血常规参考值,旁边贴着从医学期刊上剪下的治疗案例。
许惊秋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她慢慢抚过那些数据,突然笑了:你字好丑。
风吹起纱帘,送来楼下花坛的茉莉香。许惊秋的输液管在夕阳中闪烁,药液一滴一滴落下,像微型沙漏。
许惊秋的蜡笔盒空了。
程知夏在病房的抽屉里找到它们——短短一截,像被啃过的胡萝卜头,混杂着橡皮屑和药片锡箔纸。窗玻璃上的秘密花园已经斑驳,绿色蜡笔融化后顺着雨水流到窗台,在木头上留下苔藓般的印记。
护士说许惊秋现在更喜欢用彩色粉笔。程知夏推开活动室的门时,看见她正蹲在墙角涂抹,病号裤拖在地上沾满粉末。
这是谁程知夏指着墙上歪扭的火柴人。
许惊秋的粉笔停在半空,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闪光。她歪头思考的样子让程知夏想起她们初遇时,那只停在标本盒前犹豫的阴阳蝶。
我同桌。许惊秋最终回答,用白色粉笔给火柴人加了副圆眼镜,她总在生物课上偷吃草莓糖。
程知夏的喉咙发紧。她蹲下来,拾起一支蓝色粉笔,在火柴人旁边画了个试管。许惊秋突然咯咯笑起来,指尖点着玻璃器皿:错了错了,她用的是银色的解剖剪。
阳光穿过纱帘,在两人之间织出金色的网。程知夏看着许惊秋鼻尖沾着的粉笔灰,想起去年秋天她脸上沾着的颜料——那时她们刚完成腐烂观察社的第一次标本记录,许惊秋笑着把丙烯颜料抹在她脸颊,说这是入社仪式。
现在那些鲜活的记忆正在许惊秋眼中褪色,像被雨水冲刷的粉笔画。
程知夏开始制作记忆标本盒。
她在生物教室的储物柜里腾出空间,放进许惊秋掉落的头发、用过的输液贴、画废的素描纸片。最上层摆着那个迷你生态箱,蜗牛壳上还粘着最后一封信的残角。
十月的一个清晨,许惊秋突然不认识她了。
你是新来的护士许惊秋缩在床头,手指绞着被单,我要等程知夏...她说好今天带蜗牛来...
程知夏手里的保温盒差点跌落。粥的香气弥漫开来,她看着许惊秋警惕的眼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翻出书包。
生物课本里夹着她们初遇时的照片——李老师拍的社团活动留念,背景是摆满标本的玻璃柜。程知夏指着照片上穿校服的自己:这就是我。
许惊秋的指尖抚过照片,停在某个角落:我的蝴蝶标本!她眼睛突然亮起来,它左边翅膀第四根翅脉断了,我用丙烯颜料补过...
程知夏咬住下唇。那根本不是蝴蝶标本,而是许惊秋去年住院前没完成的画作。但现在纠正她毫无意义——许惊秋的记忆已经退回到更早的时光,那时她们还不相识,只有标本和画作是她世界的全部。
窗外的梧桐叶飘落。程知夏打开保温盒,舀了一勺粥吹凉:吃吧,吃完我们去看蜗牛。
许惊秋乖乖张嘴,像个信任陌生人的孩童。
雨季结束的那天,生态箱里长出了蘑菇。
程知夏捧着箱子站在病房门口,听见里面传来许惊秋的笑声——那种她很久没听过的、清泉般的笑声。推开门,她看见许惊秋坐在窗边,阳光穿透她稀疏的发丝,在地板上投下金色的光晕。
程知夏!许惊秋转头喊她,眼睛亮得出奇,你看!
她指着生态箱。那些被程知夏每天更换的苔藓和野花早已枯萎,却在潮湿的木屑里孕育出雪白的伞菌。更令人惊异的是,许惊秋放在里面的半块草莓糖发了芽,粉嫩的幼叶正从糖纸裂缝中探出头来。
生命总会找到出路。程知夏轻声说,想起许惊秋曾经在素描本上写的话。
许惊秋的手指贴在玻璃上,与程知夏的指尖隔着箱子相触。她的眼神清澈得不像病人,仿佛回到了她们初识的那个雨天:就像蜗牛背着房子流浪...
就像水蛭被切成碎片也要活着。程知夏接完下半句,突然哽咽。
许惊秋歪着头看她,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她的手掌瘦得能看见骨头的轮廓,却温暖如初。
别哭。许惊秋说,我们的腐烂观察社...不是记录了很多美好的腐烂吗
程知夏点头,把生态箱放在床头。蘑菇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像许惊秋曾经画过的那些少女标本。
窗外,今年的第一片梧桐叶飘落,轻轻敲打着玻璃,仿佛在提醒她们季节的轮回。
儿童血液科的活动室有架走音的钢琴。许惊秋总在午后溜进去,用一根手指弹《洋娃娃和小熊跳舞》。程知夏坐在窗边画速写,笔尖沙沙记录她日渐消瘦的脊梁骨。
七月的最后一天,许惊秋突然认不出琴谱了。
这是高音谱号她困惑地戳着五线谱,指甲泛着缺氧的淡紫,看起来像只摔倒的蜗牛。
程知夏握笔的手顿了顿。她把素描本翻到空白页,画了个巨大的谱号,墨迹几乎划破纸张。
你五岁就会认谱。程知夏把本子推过去,去年音乐课还笑我分不清升降号。
许惊秋茫然地眨眼。阳光穿过她稀疏的发丝,在地板上投下蛛网般的影子。她突然开始弹《小星星》,却反复卡在同一个音节,仿佛生锈的音乐盒。
护士说这是化疗脑的后遗症。程知夏在图书馆查到更专业的术语——治疗相关认知障碍,常见症状包括记忆混乱和空间感丧失。
她开始制作记忆卡片:许惊秋喜欢的蓝莓酸奶牌子、她们初次见面的生物教室门牌号、天文台铁门撬锁的正确角度......每张卡片背面都画着相关场景的简笔画。
这有什么用许惊秋躺在床上洗牌似地翻看卡片,像老年痴呆训练。
程知夏正往她指甲上涂透明护甲油——最近许惊秋总无意识地啃指甲,指尖布满细小的撕裂伤。
社规第二条。程知夏捏着她手腕,不准独自失忆。
许惊秋突然抽回手,护甲油蹭在床单上,凝成一片琥珀色的泪滴。她盯着窗外说:我梦见自己变成标本了,就放在你那个玻璃盒里。
程知夏的呼吸滞了滞。她拧紧护甲油瓶子,金属瓶盖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不会的。她声音干涩,我讨厌制作脊椎动物标本。
许惊秋转过脸来。阳光从她身后漫过来,面部轮廓融化在光晕里,只剩眼睛还亮着,像标本盒里最后两粒没蒙尘的玻璃珠。
程知夏。她很少连名带姓地叫,要是我全忘了,你就每天给我讲蜗牛的故事。
输液泵突然发出警报。护士冲进来调整流速时,程知夏看见许惊秋悄悄把记忆卡片藏进了枕头下——是最简单的那张,画着两个女孩并肩看昙花的侧影。
八月的雨下得绵长。程知夏在生物教室培育的霉菌群落长到了第三十七代,菌丝在培养皿里织出灰绿色的地图。
许惊秋的病房搬到了六楼。窗外的梧桐树只剩顶端几片叶子还够得着,程知夏不得不在竹竿顶端绑上小网兜,才能把蜗牛信送到她手里。
今天下雨了。许惊秋的纸条越来越短,雨滴在玻璃上爬行的样子,像蜗牛。
程知夏在回信里夹了片枫叶标本。那是去年秋天她们在操场边捡的,叶脉被氢氧化钠处理得清晰如血管。许惊秋却把它错认成蝴蝶,夹在素描本里画上了翅膀。
认知退化来得比预期更快。周三早晨,程知夏发现许惊秋正用蜡笔在病房墙壁上画画,颜料顺着瓷砖往下流,像融化的彩虹。
这是我们的腐烂观察社。许惊秋兴奋地指给她看,你负责记录,我负责漂亮地腐烂。
程知夏凝视那些扭曲的线条。墙壁中央画着两个火柴人,一个举着显微镜,另一个的四肢正分解成彩色斑点。角落里标注的日期却是三年前——许惊秋记忆倒流回了初中时代。
护士允许程知夏在窗台放小型生态箱。她布置了湿润的苔藓和碎木屑,每天更换新鲜野花。许惊秋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总记得往箱子里放些小东西:半块水果糖、纽扣、用输液贴折的纸鹤......
这是时间胶囊。某天她突然清醒地说,等我死了,你打开它就会想起我。
程知夏正在调整苔藓的湿度。她的剪刀突然滑落,在生态箱边缘磕出裂痕。
不会的。她低头捡剪刀,社规第三条...不准独自打开时间胶囊。
许惊秋的手从身后环过来,指间缠着程知夏的发梢。她的呼吸拂过程知夏耳畔,带着药物苦涩的气息:那你要活得很久很久。
雨声渐密。生态箱里的蜗牛探出触角,在玻璃上划出透明的轨迹。许惊秋的指尖跟着那道痕迹移动,仿佛在阅读某种无人能解的密码。
程知夏转身抱住她。许惊秋的肩胛骨硌得她胸口发疼,像两片即将飞走的蝴蝶翅膀。
4.
程知夏的生物笔记本换成了活页夹。
她开始系统地收集许惊秋的痕迹——用透明胶带粘下病床栏杆上的指纹,录音笔藏在枕头下记录梦话,甚至偷偷保存她咳出的血丝标本。护士长发现时,程知夏正用载玻片接取许惊秋打翻的草莓牛奶。
这是犯罪证据。程知夏面不改色地撒谎,她昨天说牛奶有怪味。
护士长将信将疑地走开。许惊秋在病床上笑得发抖,输液管跟着颤动,像条透明的蛇。她最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但每次睁眼都能精准认出程知夏,仿佛这是刻在骨髓里的本能。
你要开博物馆吗许惊秋指着活页夹里的分类标签,许惊秋的头发许惊秋的笔迹许惊秋的...
程知夏合上本子:社规第四条,标本必须完整。
窗外飘着细雨。许惊秋突然挣扎着要起身,程知夏扶她坐到轮椅上。她们穿过安静的走廊,来到住院部后方的玻璃花房。雨季让这里变成热带雨林,龟背竹的叶片上凝结着水珠,像无数面小镜子。
许惊秋的手指抚过一株昙花幼苗:它还会开吗
程知夏蹲下来检查土壤湿度:理论上要三年。
等不及了...许惊秋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她的轮椅扶手上沾着粉笔灰,指甲缝里嵌着颜料——今早她突然抓起彩色铅笔,在病房墙壁上画满螺旋纹,说这是记忆的轨迹。
程知夏偷偷折下一小段昙花叶,夹进活页夹的未来标本分类。
程知夏在整理许惊秋的素描本时,发现夹层里的信封。
邮戳日期是明年三月,许惊秋用蜡笔在信封上画了只戴听诊器的蜗牛。信纸上的字迹歪扭如幼童,内容却让她指尖发颤:
亲爱的程知夏:
今天护士说我睡了很久。窗外的梧桐树长新叶子了,我猜你又在生物教室养奇怪的东西。
记得我们打赌昙花什么时候开吗你输了要请我吃草莓蛋糕。不过现在蛋糕上的草莓总是有药味,所以换成你亲我一下好了。
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