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电监护仪单调而冰冷的嗡鸣,是我世界里唯一的声音,一声声,催命符般敲打着耳膜。消毒水那刺鼻又顽固的气味,早已浸透了每一寸空气,也像是渗进了我枯槁的皮肤里。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钧巨石,无论我如何拼命地凝聚那点可怜的意志力,也撬不开一丝缝隙。无边无际的黑暗,粘稠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包裹着我,禁锢着我,如同深陷在冰冷的沥青沼泽。
……晚晚,你安心睡吧。
一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裹着蜜糖般甜腻的伪装,穿透了仪器的嗡鸣,直直刺入我混沌的意识深处。是苏薇薇。
我的手指,那根唯一还能传递微弱感觉的手指,在薄薄的被单下,无法抑制地抽搐了一下。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猛地涌上喉咙口,又被我死死地、无声地压了回去。
你看,晚晚,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伪装的亲昵和炫耀,清晰地在我耳边的死寂里回荡,北大的录取通知书,真漂亮啊,红彤彤的。你之前不是说,最向往未名湖的秋天吗她停顿了一下,那刻意拉长的尾音里,恶意像毒蛇的信子一样丝丝吐露,放心,我会替你好好看看的。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凿穿我早已麻木的神经,留下彻骨的寒与蚀心的痛。北大未名湖那是我和林晚,多少个挑灯夜战的夜晚,一起用笔尖在习题册上刻画的梦想!是我们在堆叠如山的试卷缝隙里,交换着疲惫却充满希望的眼神时,心照不宣的约定!是我……是我用几乎熬干的心血换来的敲门砖!
可它现在,却落在了苏薇薇的手里。她拿着沾满我鲜血的果实,站在我的病榻前,用最甜美的声音,宣告着最残忍的掠夺!
愤怒像滚烫的熔岩,瞬间冲垮了麻木的堤坝,在我僵死的躯壳里疯狂奔涌、咆哮,试图寻找一个爆发的出口。可这具身体,这具被苏薇薇亲手推下楼梯、摔得支离破碎的身体,早已背叛了我。除了那根指尖无望的、几乎感觉不到的抽搐,我什么都做不了。连一滴眼泪,都无法溢出干涸的眼眶。
绝望,比黑暗更深沉、更粘稠的绝望,彻底淹没了我。灵魂在无边的黑暗中发出无声的尖啸,却撞不破这层薄薄的、名为躯体的牢笼。
嗡——
心电监护仪那催命符般的声音骤然拔高、拉长,变得尖锐而急促,像垂死者最后凄厉的哀鸣。视野里,那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深处,猛地炸开一片刺眼欲盲的白光!
林晚!林晚!发什么呆呢苏薇薇叫你呢!
肩膀被带着点不耐烦的力道推搡了一下。我浑身剧烈地一颤,仿佛刚从冰水里被捞出来,猛地吸了一口气。新鲜的、带着阳光和书本油墨味道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带着一种近乎灼烧的真实感。
眼前的景象,从一片令人晕眩的白光中迅速聚焦、清晰。
明亮的日光灯管悬在头顶,白晃晃地照着。眼前是一张张熟悉的、带着青春痘和稚气的脸庞,正齐刷刷地扭头看着我,眼神里混杂着疑惑和一丝看好戏的戏谑。空气里浮动着新课本特有的油墨清香,还有粉笔灰淡淡的粉尘味。正前方墨绿色的黑板上,几个粉笔字迹还没干透,清晰地写着:
高三(1)班开学动员暨学习经验分享会。
高三开学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血液轰地一下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凉的指尖和一片空白的脑海。
林晚听见没啊同桌兼好友的王晓丽又捅了捅我的胳膊,压低声音,薇薇问你呢,要不要看看她整理好的高三全年复习计划表她说特意多印了一份给你。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目光如同生了锈的齿轮,一格一格地移向讲台的方向。
日光灯下,那个身影纤秀而熟悉。苏薇薇穿着一身崭新的、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连衣裙,衬得她肤色白皙,笑容温婉得体,像一朵精心培育的百合。她手里果然捏着几页打印得整整齐齐的A4纸,正朝我这边微微倾身,眼神里满是真诚的、恰到好处的关切。
晚晚,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暑假玩得太嗨,还没收心呀她的声音清甜,带着一丝俏皮,引得周围几个同学发出善意的轻笑。喏,这是我整理的计划,很详细的,从今天到高考前每一天的重点都标出来了。你基础……嗯,可能更需要这个。她朝我扬了扬手中的纸页,笑容无懈可击。
就是这个笑容!这张脸!
上一秒,这张脸还在我的病床前,拿着本该属于我的北大录取通知书,用最甜美的声音剜我的心!下一秒,她却站在高三开学的讲台上,扮演着无私分享、关心闺蜜的完美角色!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我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压下那股几欲呕吐的冲动和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撕碎她的暴戾。
哦我的喉咙干涩得厉害,发出的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凉的玩味。我慢慢抬起手,动作有些滞涩,指向苏薇薇摊开在讲台上的另一本精美的硬壳笔记本——封面上贴满了可爱的贴纸,正是她刚刚用来展示自己独家学习方法的道具。
在全班同学,包括讲台上那位笑容温婉的学习标兵,都略带疑惑地注视下,我清晰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穿透整个教室的安静:
老师,苏薇薇同学刚才分享的错题本整理方法听起来很实用。她这本错题本能借给我复印一下吗我想好好学习借鉴。
话音落下的瞬间,教室里那点细微的交谈声、翻书声,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戛然而止。
空气凝固了。
几十道目光,瞬间从疑惑变成了愕然,齐刷刷地聚焦在讲台上苏薇薇的脸上,然后又飞快地扫向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
讲台上,苏薇薇那完美无瑕的、如同精心描绘过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清晰的裂痕。她握着复习计划表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快的惊愕和……被猝不及防戳穿的慌乱。
就在刚刚,她还用无比自信、带着点小小骄傲的语气对全班说:……我的秘诀其实很简单,就是注重基础,追求极致。我几乎不犯错,所以错题本对我来说,意义不大。我更倾向于把时间花在钻研难题和拓展思维上……
那本贴满可爱贴纸、被展示给大家看的精美本子,里面根本不是什么错题集,而是她精心抄录的课外美文和好词好句!是她用来打造从不犯错的学霸人设的道具!
而现在,从不犯错的苏薇薇,被我这个她口中基础薄弱需要帮助的林晚,当众索要一本根本不存在的错题本来学习借鉴。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电流嗡鸣,显得格外刺耳。
班主任李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审视,在我和苏薇薇之间来回扫视,眉头微微蹙起。他显然也记得苏薇薇刚才的发言。
薇薇同学李老师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林晚同学想借阅你的错题本,你看方便吗方便的话,下课可以借给她复印一下,同学间互相学习是好事。
苏薇薇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像是被粉笔灰扑过一层。她挺直的脊背有瞬间的僵硬,但仅仅是一瞬间。下一秒,那点僵硬就被一种更深的、带着委屈和无措的神情取代了。
啊这……她微微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像蝶翼般颤抖着,声音里恰到好处地带上了一丝茫然和困扰,林晚,你是不是……听错了呀我刚刚说的是,我很少整理错题本,因为……因为我觉得自己错的题不多,重点都记在脑子里了。她抬起眼,看向我,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显得无辜又委屈,我桌子上这本,是我平时摘抄美文用的笔记,不是错题本。你可能……没听清楚
她的反应快得惊人,滴水不漏。将责任轻飘飘地推给了我的听错,还巧妙地用错题不多替换了之前更绝对、更惹眼的几乎不犯错,顺便巩固了她天赋型选手的形象,最后再辅以委屈无辜的眼神攻击。
班里那种紧绷的、看戏的气氛,随着苏薇薇这番情真意切、楚楚可怜的解释,明显松动了。不少同学看向我的眼神,从探究变成了轻微的责备和同情苏薇薇——毕竟,苏薇薇是年级前十的常客,而我林晚,成绩一直在中游挣扎,谁会相信是我听错了呢
林晚,你是不是昨晚没睡醒啊王晓丽凑过来,带着点埋怨小声嘀咕,薇薇好心给你计划表,你倒好,当众拆她台她多要面子的人啊……
我收回目光,没理会王晓丽,也没再看讲台上那个泫然欲泣的表演者。只是拿起桌上的新物理课本,指腹用力地摩挲着光滑的封面,感受着那冰凉而真实的触感,压下心头翻涌的戾气。
不急。
这只是开场。苏薇薇,你的面具,我会一层一层,亲手剥下来。用你最在意的方式,在你最风光的时刻。
时间如同被按下了加速键,却又在每一个伏案的深夜被无限拉长。开学初那场小小的风波,像投入池塘的石子,涟漪很快平息。苏薇薇依旧是老师眼中品学兼优的宠儿,同学心中善良无私的薇薇姐。她甚至对我更好了,课间总会不经意地走到我桌边,关切地询问我的复习进度,或者大方地分享她新买的进口参考书摘要,姿态放得极低,仿佛在小心翼翼地修补着什么。
只有我知道,她那温软笑容下,是淬毒的针尖。每一次看似关心的靠近,每一次无意的视线扫过我书桌,都带着隐秘的窥探。她在观察,在评估我这个意外带来的变量,是否会影响她精心铺设的道路。
我沉默地扮演着那个幡然醒悟、开始努力的林晚。课桌上堆砌的参考书越来越多,课间少了闲聊,多了埋头演算的身影。我甚至开始主动向老师请教那些曾经让我羞于启齿的简单问题。成绩单上,我的名字开始艰难地、却异常稳定地向上攀爬,从四十多名,挤进前三十,再到最近一次月考的第二十五名。每一次微小的进步,都引来一些惊讶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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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林晚最近吃错药了这么拼课间,几个男生靠在窗边闲聊,声音不大不小地飘过来。
临时抱佛脚呗,高三了,谁不急
急也没用啊,你看人家苏薇薇,稳坐钓鱼台,轻轻松松前十,这才叫实力。
就是,林晚再熬几个通宵,也赶不上薇薇一根手指头吧
我握着笔,在草稿纸上演算着一道复杂的力学综合题,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对周围的议论充耳不闻。目光落在纸页上,专注而平静。赶不上我心中冷笑。我需要的,从来就不是赶上她。我要的,是在她以为稳操胜券的终点线前,亲手为她挖掘坟墓。
晚晚,苏薇薇带着她那标志性的、毫无破绽的甜美笑容,拿着一本厚厚的《五三》物理分册走了过来,自然地在我旁边的空位坐下,这道电磁感应的综合题,我看你草稿纸上演算好几遍了,卡住了她指着我在稿纸上反复涂改的一处。
我笔尖一顿,抬起头,迎上她清澈无辜、充满善意的眼睛。这题确实有点刁钻,涉及到动态分析和能量转化的结合,是我故意留在桌面上的诱饵。我知道她一定会看。她需要确认我的进步是否真的对她构成威胁。
嗯,我放下笔,揉了揉眉心,适时地流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烦躁和挫败,绕进去了,总觉得能量守恒这里衔接不上。我指着题目中的关键条件,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引导,特别是这个滑动变阻器的阻值变化,对感应电流的影响,再结合焦耳热……感觉少了点什么关键信息。
苏薇薇凑近了些,目光快速扫过我的草稿纸,又落回题目本身,长长的睫毛垂下,遮掩住眼底一闪而过的精光。哦,这题啊,她语气轻松,带着点学霸特有的了然,关键点其实在于那个‘匀速拉动’的隐含条件,你被它迷惑了。它只说了导体棒匀速运动,可没说电路里的电流恒定啊!你看这里……她拿起笔,在我稿纸的空白处快速画了个草图,点出几个关键节点,感应电动势在变,电阻在变,电流当然也在变!能量守恒要分段考虑初始和最终状态,中间过程直接用功率积分太麻烦,而且容易出错。
她的分析简洁清晰,直指核心。我看着她笔下流畅的线条和笃定的语气,心中一片冰寒。就是这份超越同龄人的解题思路和洞察力,让她在上一世的高考中脱颖而出。而这份能力背后,浸透着我的血泪——无数个我熬夜整理出精华、却被她借阅后据为己有的笔记本。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大悟般睁大眼睛,脸上适时地堆起感激和钦佩,薇薇你太厉害了!一眼就看出关键!我钻牛角尖了。我拿起她画的那张草图,如获至宝般仔细端详,手指却在无人注意的角度,悄悄抚过草图边缘那行微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铅笔字迹——《金考卷·绝密押题》P78,同类型拓展3。
鱼儿,上钩了。
没什么啦,苏薇薇谦虚地摆摆手,笑容温婉,多练练就好了。对了,你刚才说的那个《金考卷》,我也听说过,好像很难买,是内部资料
嗯,我爸托了好大关系才弄到的,我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和分享秘密的兴奋,里面题目特别刁钻,但押题据说神准!我最近就在死磕这本,感觉思路开阔了不少。我一边说,一边状似无意地将桌角那本用普通牛皮纸包着书皮、看不出原貌的厚册子往里推了推,动作带着一丝下意识的保护意味。
苏薇薇的目光,果然如同被磁石吸引,飞快地在那本珍贵的书册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笑容依旧甜美:难怪你最近进步这么大!有好资料要分享嘛,晚晚,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我看着她眼中那掩饰得极好却逃不过我重生死盯的贪婪,胃里一阵翻搅。我弯起嘴角,回给她一个同样真诚的笑容:当然,薇薇。等我……等我把它吃透了,一定借你参考!
好啊,那我可等着了!她笑着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离开,裙摆摇曳,背影依旧优雅。
看着她走远的背影,我嘴角那点虚伪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寒霜。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本用普通习题册伪装的《金考卷》,触感粗糙。真正的《金考卷·绝密押题》,正安全地躺在我床头柜的夹层里。而苏薇薇渴望得到的捷径,只会将她引向深渊。
放学铃声撕裂了沉闷的午后空气,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整个教学楼。桌椅碰撞的哗啦声,少年们迫不及待的喧哗声,汇成一股嘈杂的洪流,迅速席卷了每一条走廊。我慢条斯理地收拾着书包,一本本练习册被整齐地码放进去,动作不疾不徐,与周围的躁动格格不入。
林晚,还不走王晓丽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站在过道里催促,脸上带着点不耐烦,磨蹭什么呢再晚食堂好菜都没了!
你们先去吧,我头也没抬,拉上书包拉链,发出清脆的刺啦声,我还有道题没弄完,去找下老班(班主任李老师),马上就好。我的声音平静无波。
啧,学霸的世界我不懂。王晓丽撇撇嘴,没再多说,转身汇入了涌向门口的人潮。
教室里的人很快散尽,只剩下值日生懒洋洋地挥着扫帚,扬起细微的灰尘,在斜射进来的阳光里飞舞。我站起身,没有走向办公室的方向,而是拐进了教室后门那条通往教师办公区、但此刻几乎无人的僻静走廊。脚步放得极轻,像一只踏着肉垫的猫,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走廊尽头拐角的阴影里。这里是视野的死角,却能清晰地听到隔壁楼梯间传来的动静。
几乎是同时,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急促喘息的女声在空荡的楼梯间响起,是苏薇薇。
爸!我不管!你必须弄到!就那个《金考卷·绝密押题》!听说今年物理和数学押题特别准!林晚她爸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弄到一套,她最近跟开了挂似的!我不能输给她!绝对不能!她的声音失去了平日里的甜美温婉,只剩下焦躁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强硬。
电话那头隐约传来一个中年男人低沉含混的回应,似乎有些为难。
我不管难不难!你不是认识教育局的人吗想想办法!花多少钱都行!苏薇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下个月全市第一次大型模拟考,我必须把林晚彻底踩下去!这次考试太重要了,直接影响保送推荐名额!爸,你想想办法!不然我就……她的声音骤然收住,后面的话变成了威胁性的沉默。
短暂的停顿后,她似乎得到了想要的承诺,语气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撒娇的意味:我就知道爸最疼我了!嗯嗯,尽快啊!我等你好消息!电话挂断,楼梯间里只剩下她高跟鞋踩在水泥台阶上发出的、带着胜利意味的笃笃声,渐行渐远。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阴影里,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还残留着新刷墙壁的淡淡石灰味和灰尘的气息。苏薇薇那急切、贪婪、不择手段的声音,还在耳边清晰地回响。
《金考卷》……保送名额……踩下去……
我慢慢睁开眼,嘴角一点点向上弯起,形成一个冰冷而笃定的弧度。很好。鱼儿不仅咬钩了,还迫不及待地想吞下整个鱼饵。
模拟考前的空气,绷紧得像一根拉到极限的琴弦。倒计时的数字一天天无情地缩减,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焦虑、困倦和孤注一掷的沉默。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翻动书页的哗啦声,构成了高三特有的背景音。
我像一块沉默的海绵,贪婪地汲取着每一分知识,将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公式定理重新打磨,融入骨髓。效率高得惊人,思路清晰得可怕。重生的优势,加上这一世心无旁骛的搏命姿态,让我在题海中如鱼得水。每一次小测的分数悄然攀升,排名稳步向前,如同潜伏在深海、积蓄力量的巨兽。
这种变化,终于引起了苏薇薇最核心圈子的注意。课间,我拿着水杯去教室后门接水,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带着不加掩饰的酸意和惊疑。
喂,你们发现没林晚最近……有点邪门啊
何止邪门!上次物理周测,她居然只比薇薇低了三分!选择题全对!大题思路贼清晰!
对啊对啊,数学也是!以前她立体几何不是总卡壳吗上次那道三棱锥内切球,那么难,她居然做出来了!步骤还特别漂亮!
该不会……真拿到什么‘绝密押题’了吧薇薇不是说她爸弄到了那本《金考卷》……
嘘!小声点!……我看像!不然怎么可能进步这么快跟换了个人似的!
我握着水杯的手指紧了紧,指节微微泛白。脚步没有停顿,面色如常地推开后门走了进去。议论声戛然而止,那几个围在一起的女生像受惊的麻雀,瞬间散开,各自回到座位,眼神躲闪,装作若无其事地翻书。空气里弥漫着一丝尴尬的寂静。
我径直走到饮水机旁,弯腰接水。温热的水流注入杯中,发出汩汩的声响。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个假装忙碌的身影,最终,落在靠窗那个被众星捧月的位置。
苏薇薇正端坐着,脊背挺得笔直,侧脸线条完美无瑕。她似乎完全沉浸在一本摊开的习题册里,握着笔的姿势优雅而专注,对刚才的议论充耳不闻。只有我清晰地看到,她握笔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绷得发白,笔尖在纸页上留下的墨点,比平时深了许多,洇开一小片不规则的黑色。
她感受到了。
感受到身后那道曾经被她轻易忽略、如今却带着沉甸甸压迫感的视线。
感受到她精心维持的、不可逾越的优势地位,正被一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陪衬步步紧逼,岌岌可危。
一股冰冷的快意,如同细小的电流,瞬间窜过我的四肢百骸。我直起身,杯中的温水微微晃荡。很好。恐慌吧,苏薇薇。你越恐慌,就越会不顾一切地抓住你自以为的救命稻草。
而我要做的,就是确保那根稻草,能把你压垮。
全市第一次大型模拟考,终于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凝重氛围中拉开了序幕。
考场内鸦雀无声,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如同无数春蚕在啃食桑叶,单调而密集。头顶的白炽灯管发出稳定的、有些刺眼的光,将一张张或专注、或紧张、或凝重的年轻脸庞照得清晰无比。空气里浮动着油墨、纸张和淡淡的汗味。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斜射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暖黄的光斑。试卷平铺在眼前,铅字清晰。我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道道题目,思维如同精密的仪器高速运转。选择题的答案几乎在看到题干的瞬间就清晰浮现,填空题的答案精准无误地落在答题卡上,大题的分析思路流畅得如同早已书写过千百遍。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当考试进行到距离结束还有最后半小时时,考场里那种紧绷的寂静被一种无形的焦躁悄悄打破。有人开始频繁地看表,有人不自觉地抖腿,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变得更加急促。
我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不动声色地锁定着斜前方那个熟悉的身影——苏薇薇。
她坐得依旧笔直,但那份刻意维持的优雅姿态,此刻却透出一种强弩之末的僵硬。她的笔尖悬停在卷面上方,迟迟没有落下。侧对着我的脸颊,能清晰地看到她的下颌线绷得很紧,嘴唇抿成一条失去血色的直线,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着微光。
我知道,她卡住了。卡在那道物理压轴题上。那道题思路刁钻,陷阱重重,完美的绝密押题风格。上一世,这道题让我在考场上几乎崩溃,最终惨败。而这一世,它成了我为苏薇薇量身定制的断头台。
她的手指,那只纤细、白皙、保养得宜的手,开始不易察觉地颤抖。她飞快地、警惕地扫视了一圈监考老师的位置——两位老师,一个坐在讲台后低头看文件,另一个正在后排缓慢踱步,视线暂时被高高的书本挡住。
就是现在!
她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向左侧倾斜,右手依旧握着笔,做出冥思苦想的姿态,左手却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滑进了她放在脚边地面的那个米白色帆布书包深处。动作快得几乎只是一道残影,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熟练的隐秘。
我的心跳,在那一刹那,仿佛漏跳了一拍。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冷却下来,沉静得如同深潭寒冰。
来了!
她的指尖触到了什么硬物,迅速而精准地将其勾了出来,是一个小巧的、包裹在透明磨砂手机壳里的最新款智能手机!她甚至没有将手机完全拿出书包,只是借着书包口的掩护,将手机屏幕朝上,卡在书包内壁和膝盖之间那个狭窄的缝隙里。她的头微微低垂,视线飞快地扫向屏幕,另一只手在卷面上装模作样地写着什么,试图掩盖这惊心动魄的几秒钟。
她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她以为抓住了最后翻盘的稻草。
她以为那手机里,藏着她父亲费尽心思、花了大价钱才从内部渠道搞到的《金考卷》电子版绝密答案。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在瞬间凝固。
就在苏薇薇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手机屏幕、脸上那混合着紧张和即将得逞的兴奋之色刚刚浮现的刹那——
笃笃笃!
考场后门,突兀地响起了三声不轻不重、却足以让所有人心惊肉跳的敲门声!
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响在死寂的考场!
唰!
几乎所有人的头,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齐刷刷地转向了声音的来源!
讲台后低头看文件的监考老师猛地抬起头,后排踱步的老师也瞬间停住脚步,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过来。
苏薇薇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瞬间击中!她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冻结!那张精心修饰过的、总是带着温婉笑容的脸庞,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惨白如纸!她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里面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纯粹的恐惧!那只握着笔的右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发出细微的咔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而那只拿着手机的左手,更是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一哆嗦!
啪嗒!
那部包裹在崭新磨砂壳里的手机,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从她僵硬的手指间滑脱,掉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清脆的撞击声,在落针可闻的考场里,被无限放大,刺耳得令人头皮发麻!
手机屏幕朝上,清晰地亮着,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一个打开的加密文档界面,文档的标题栏,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刺目惊心——
**《金考卷·物理绝密押题参考答案(内部)》**
死寂。
绝对的死寂降临了。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所有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瞬间聚焦在那个掉落的手机和那个面无人色、僵在原地如同石雕般的苏薇薇身上。惊愕、鄙夷、难以置信、幸灾乐祸……种种复杂的情绪在每一双眼睛里翻涌。
讲台上的监考老师,脸色铁青,霍然起身!后排的老师,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
苏薇薇同学!一声蕴含着雷霆震怒的厉喝,如同惊雷般在苏薇薇头顶炸响,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苏薇薇猛地一哆嗦,仿佛才从噩梦中惊醒。她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嗬嗬声。她下意识地想弯腰去捡那部如同罪证般躺在地上的手机,身体却僵硬得不听使唤,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摇摇欲坠。
完了。
这两个字,清晰地写在她那双瞬间失去所有神采、只剩下空洞绝望的眼睛里。
校长办公室厚重的橡木门紧闭着,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光线和大部分声音,只留下门内压抑得令人窒息的低气压。我站在门外,背靠着冰凉的大理石墙壁,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里面传出的声音,即使隔着厚重的门板,也清晰地、一字不漏地钻入我的耳中。
……爸!你听我说!不是那样的!是有人害我!是林晚!一定是她!那手机……那手机是她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她肯定在里面动了手脚!是她故意让我看到的假答案!是她陷害我!苏薇薇的声音尖锐、嘶哑,带着哭腔,充满了歇斯底里的崩溃和不顾一切的攀咬,早已没有了平日半分甜美优雅。
紧接着,是一个中年男人暴怒到极致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野兽,震得门板似乎都在嗡嗡作响:
你给我闭嘴!苏薇薇!谁给你的胆子!啊!谁给你的胆子在模拟考上作弊!还用的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老子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是苏国栋。苏薇薇的父亲。那个在上一世,用金钱和关系轻松抹平了女儿将我推下楼梯的罪行、并最终窃取了我录取通知书的男人。
爸!你相信我!真的是林晚!是她……
手机是你自己用的!答案是你自己看的!监控拍得清清楚楚!你还想赖谁!苏国栋的咆哮打断了女儿的哭喊,声音里除了愤怒,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什么假答案什么陷害证据呢!校长、主任都在这里看着!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啊!
我……苏薇薇语塞,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短暂的沉默,办公室里只剩下苏薇薇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苏国栋粗重的、带着怒火的喘息。
苏先生,一个沉稳而严肃的声音响起,是李主任,教导主任,情况已经很清楚了。苏薇薇同学在本次全市模拟考试中,利用通讯工具作弊,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根据我校《考试违规处理办法》和市教委相关规定,这种行为属于严重违纪,影响极其恶劣。学校初步决定,给予苏薇薇同学……
后面的话,被苏薇薇骤然拔高的、充满惊恐的尖叫淹没:不!不要开除我!爸!救我!我不能被开除!我还要高考!我还要上北大!爸!你快想办法啊!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如同惊雷般穿透门板!
苏薇薇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的、痛苦的抽气声。
混账东西!你还有脸提北大!老子的脸都被你丢到太平洋去了!苏国栋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调,充满了暴戾和一种大厦将倾般的恐惧,你知不知道这会给公司带来多大的负面影响!老子好不容易谈下来的几个单子……全他妈要黄了!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
公司单子黄了
门外的我,无声地弯起了嘴角,弧度冰冷而锋利。
那部手机……那部我精心挑选、作为生日礼物送给苏薇薇的最新款智能手机,可不仅仅是一个通讯工具。在将它送出去之前,我花了整整三个通宵,利用前世模糊的记忆和这一世刻意搜集的蛛丝马迹,将几份经过巧妙伪装的、指向苏国栋名下公司几笔关键灰色交易的财务数据和可疑合同扫描件,深埋进了手机的加密文件夹深处。文件命名极具迷惑性,诸如家族信托基金草案(草稿)、房产投资备忘录(内部)之类。
我太了解苏薇薇了。她拿到新手机,尤其是最新款,第一时间必然会翻个底朝天,炫耀、探索所有功能。她一定会发现那些看似重要的加密文件。以她那种掌控一切的欲望和对父亲事业隐隐的窥探心,她绝对会尝试打开。而我设定的密码,极其简单——她的生日加上她最引以为傲的学号后四位。对她而言,形同虚设。
我赌的就是她在作弊被抓、万念俱灰、试图向父亲求救时,苏国栋在暴怒和恐慌之下,会亲自检查那部作为罪证的手机!他会像一头被逼到墙角的困兽,试图从里面找到任何能证明女儿被陷害的蛛丝马迹,或者至少,清除掉对他不利的东西!
果然。
办公室里的咆哮和哭泣声诡异地停滞了几秒。
紧接着,是苏国栋陡然变调、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般尖利而惊恐的嘶吼,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
这……这不可能!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怎么会……在……在你手机里!谁给你的!谁放进去的!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语无伦次,透着一种天塌地陷般的绝望。
爸什么东西我……我不知道啊……苏薇薇茫然惊恐的声音响起。
闭嘴!废物!蠢货!!苏国栋的咆哮彻底失控,带着一种末日来临的疯狂,完了……全完了……
门内彻底乱了套。校长的厉声质问,李主任严肃的要求报警和封存证据的声音,苏国栋语无伦次的辩解和威胁,苏薇薇崩溃的哭嚎……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上演着一场荒诞而丑陋的闹剧。
我静静地站在门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听着里面那场由我亲手导演的、正走向毁灭的终章。
阳光透过走廊尽头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带。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飞舞。我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胸腔里那股积压了两世的、沉甸甸的、混杂着血泪的郁气,随着那口浊气的呼出,仿佛也一点点消散在明亮的阳光里。
结束了。
苏薇薇完了。苏家,也快了。
我转过身,不再理会门内那片混乱与绝望的泥沼。脚步轻盈而坚定,朝着走廊另一端那片被阳光镀上金色的出口走去。那里,张贴着本次模拟考成绩的光荣榜,正沐浴在午后的暖阳下,熠熠生辉。
鲜红的光荣榜前,人头攒动,喧哗声如同煮沸的水。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仰望着,寻找着自己的名字,表情或惊喜,或失落,或平静。榜单顶端,那最耀眼的区域,第一个名字如同烙印般刻在那里——
**第一名:林晚**
**总分:721**
阳光正好,金灿灿地洒在榜单上,将那三个字映照得无比清晰,也落在我微微仰起的脸上,暖融融的。
721。一个前世的我,在苏薇薇的阴影和最终的劫难下,连想都不敢想的分数。此刻,它安静地躺在榜首,无声地宣告着一种彻底的颠覆。
周围是压低的、无法抑制的惊叹和议论。
我的天!721!林晚!我没看错吧!
比年级第二高了整整三十多分!这……这还是人吗
她不是上学期还在中游吗这进步……坐火箭了吧
太可怕了……听说苏薇薇作弊被抓了这次连榜都没上
活该!平时装得跟朵白莲花似的,原来是个作弊的!
那些议论,那些或敬佩或嫉妒或难以置信的目光,如同潮水般涌来,又在我身外自动分流。我的内心一片奇异的平静,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近乎澄澈的安宁。
视线在榜单上缓缓移动,掠过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名字,最终,在榜单最下方、用加粗黑框特别标注的惩戒区域停住。那里只有孤零零的一行字:
**高三(1)班
苏薇薇
考试作弊(严重违纪)
处理结果:开除学籍**
鲜红的印章,如同一个巨大的、耻辱的烙印,盖在那个曾经光芒万丈的名字上。
就在这时,校门口方向传来一阵突兀的骚动和压抑的惊呼。人群不由自主地分开一条缝隙。我循声望去。
只见苏薇薇被一个脸色铁青、浑身散发着戾气的中年男人(显然是苏国栋)粗暴地拽着胳膊,踉踉跄跄地往外拖。她头发凌乱,脸上还残留着清晰的五指红痕和未干的泪痕,身上那件曾经象征着她优越感的米白色连衣裙皱巴巴地沾着灰尘。她低垂着头,肩膀垮塌,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破布娃娃,再没有半分往日的骄傲和光彩。
她父亲苏国栋的步伐又急又重,像是急于逃离这个让他颜面扫地的地狱。他一边粗暴地拖拽着女儿,一边对着手机压低声音咆哮着什么,脸色狰狞,额角青筋暴跳,显然他公司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父女俩狼狈不堪的身影,在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跌跌撞撞地穿过校园的林荫道,朝着那扇沉重的、象征着终结的校门铁门走去。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扭曲而灰败,最终消失在门外车水马龙的喧嚣之中。
收回目光,我再次看向光荣榜顶端,那个属于自己的名字。阳光温暖地包裹着它,也包裹着我。
重生归来,命运这张残酷的考卷,终于被我亲手撕碎。
这一次,从姓名到答案,每一个笔画,都由我自己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