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九重阙,寒井录 > 第一章

>御花园的牡丹宴上,我救下误食毒点心的七皇子。
>武惠心摔碎茶盏:贱婢也配碰龙裔凤孙
>她不知我曾是道观药童,更不知那盘毒点心的秘密。
>三个月后,武惠心用厌胜之术栽赃我。
>我反手揭发她与太医令私通。
>皇帝震怒,武惠心被打入冷宫。
>那夜我端去毒酒,她癫狂大笑:
>你以为赢的是你萧玉楼才是黄雀!
>七皇子生母崔妃暴毙,所有证据指向我。
>冷宫枯井边,我抱着瑟瑟发抖的李湛:
>湛儿别怕,母妃教你...怎么让害我们的人,自己跳进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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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开始咯。
春深时节,长安城浸润在微醺暖意里。大明宫深处,太液池畔的牡丹,被宫人们精心侍弄了整整一个寒冬,终于迎来了最盛大的绽放。紫宸殿传下口谕,邀六宫同赏,名为赏芳宴,实则暗流汹涌。圣驾未至,宫妃命妇们早已按品大妆,环佩叮当,云集于这锦绣牢笼中最明丽的一角。
花气蒸腾,脂粉香浓。御花园中,那株御赐的青龙卧墨池开得尤其惊心动魄,花瓣如墨玉雕琢,边缘晕染着深紫,花心一点金蕊,雍容又带着妖异的邪气。它独踞一方高台,仿佛睥睨着脚下那些姚黄魏紫、赵粉豆绿。
哟,这‘青龙卧墨池’,果然不负盛名,竟比惠妃娘娘园子里那株还要精神几分。一个尖细娇媚的声音响起,带着刻意拔高的惊叹。说话的是萧美人萧玉楼,一身鹅黄春衫,衬得她娇嫩如枝头新蕊。她眼波流转,笑吟吟地望向主位旁。
主位尚空,其侧下首最尊贵的位置上,端坐着武惠心。她今日穿了身石榴红蹙金线百鸟朝凤纹宫装,金凤步摇垂下的流苏在鬓边微微晃动,映着日光,明晃晃地刺眼。听了萧玉楼的话,武惠心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正轻轻抚过面前青玉盘里一颗莹润饱满的荔枝,闻言动作一顿,眼皮都未抬,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玉楼妹妹这话说的,本宫园子里那株,不过是圣上怜惜,随手赏玩之物,岂敢与御苑里这株‘青龙’相提并论武惠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淬了冰的矜贵,清晰地压过了周围的窃窃私语,花嘛,开得再好,也得有那个命数撑得起那份尊荣,否则……呵,盛极而衰的道理,妹妹该懂。
她尾音拖长,目光终于从荔枝上移开,锐利如刀,缓缓扫过满园争奇斗艳的花朵,最终,意有所指地落在远处一个清瘦的身影上。
沈青梧。
她今日只穿了件半新不旧的竹青色襦裙,发间一支素银簪子,混在一众珠光宝气的宫嫔里,淡得像御沟边一株不起眼的青草。她独自坐在最边缘的角落,面前案几上,一碟子寻常的豌豆黄,一壶清茶,仿佛周遭的繁华喧嚣、唇枪舌剑都与她无关。她只是垂着眼,安静地看着自己面前那杯茶水中漂浮的几片嫩芽,指尖无意识地在微凉的青瓷杯壁上轻轻摩挲。
武惠心眼底的轻蔑与厌恶几乎要凝成实质。一个无宠无势、出身微末的低阶才人,也配坐在这里不过仗着早年曾在道观里读过几天经书,识得几个字,侥幸在御前应对过几句,得了才人的虚名罢了。这样的清高孤僻,在武惠心看来,不过是矫情做作,用以掩饰其卑贱出身的遮羞布。
沈才人今日倒是清雅,武惠心忽然开口,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小半个园子的人都听见,那豌豆黄看着可口,怎不尝尝御膳房新制的‘玉露团’莫不是……嫌弃本宫这宴席上的点心,配不上才人的雅致她下巴微扬,示意身旁侍立的大宫女明霞。
明霞会意,立刻端起一盘刚呈上来的、点缀着蜜饯果脯、做得玲珑剔透的玉露团,袅袅娜娜地走向沈青梧。
那盘精致的点心被不容分说地放在了沈青梧面前的案几上,几乎要盖过她原先那碟朴素的豌豆黄。
沈青梧搁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紧,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丝钝痛。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武惠心带着审视与压迫的视线。园中瞬间安静了几分,无数道或好奇、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密密匝匝地投射过来,像无数细小的针,刺在她单薄的脊背上。
惠妃娘娘厚赐,妾身感激不尽。沈青梧的声音清泠泠的,如玉石相击,听不出太多情绪。她微微颔首,算是谢过。指尖犹豫片刻,终是伸向那盘玉露团。点心小巧玲珑,散发着诱人的甜香和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杏仁气味这气味混杂在浓郁的蜜饯甜香里,稍纵即逝。
沈青梧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这气味……太熟悉了。幼时在道观随师父辨识百草,那味剧毒的苦杏仁,其干粉研磨后便是这般若有似无的气息。她指尖在离点心寸许的地方悬停,终究没有碰触。
恰在此时,一阵孩童清脆的嬉笑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微妙的僵持。
母妃!母妃!你看那边的牡丹开得多大!
七皇子李湛,一个约莫五六岁、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穿着杏黄色的小锦袍,像只活泼的小雀儿,挣脱了乳母的手,咯咯笑着从花丛后跑了出来,径直冲向武惠心那席。他手里还攥着半块不知从哪个宫人案上顺来的精致点心,嘴角沾着碎屑。
乳母和几个小太监脸色发白,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不敢大声呼唤。
湛儿!武惠心脸上瞬间堆起慈爱无比的笑容,张开双臂,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慢些跑,当心摔着!快到母妃这儿来!
她身边的萧玉楼也立刻换上甜腻的笑脸,连声附和。
李湛却像没听见,圆溜溜的大眼睛被武惠心面前那盘刚刚呈上、同样玲珑剔透的玉露团吸引住了。那点心做得小巧可爱,上面点缀着亮晶晶的蜜饯,比他手里这块漂亮多了。
母妃,我要吃这个!
他奶声奶气地嚷着,小手飞快地探向武惠心案几上的那盘玉露团,精准地抓起一块塞进了嘴里。动作快得连旁边的明霞都没来得及阻拦。
湛儿!不可!武惠心的笑容僵在脸上,失声惊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她伸手去夺,却已晚了。
李湛嚼了两下,小脸上满足的笑容猛地凝固。他漂亮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充满了茫然和痛苦,紧接着,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手中的点心掉落在地。他痛苦地掐住自己的脖子,发出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窒息声,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成骇人的青紫色!
啊——!萧玉楼第一个失声尖叫起来,花容失色,猛地后退,撞翻了身后的锦凳。
湛儿!我的湛儿!武惠心脸色煞白,那刻意维持的雍容华贵瞬间崩塌,只剩下一个母亲最原始的恐惧和疯狂。她扑过去想抱住抽搐的孩子,却被李湛痛苦挣扎的力道撞开,头上的金凤步摇歪斜,珠翠散落。她尖利的声音划破凝滞的空气:太医!快传太医!有人要害本宫的湛儿!
整个御花园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哭喊声、杯盘碎裂声、桌椅碰撞声乱作一团。宫妃们惊恐地四散躲避,唯恐沾染上这突如其来的灾祸。乳母和小太监们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一片混乱惊惶之中,那抹竹青色的身影动了。
沈青梧几乎是离弦之箭般从角落冲了出来,速度快得带起一阵风。她拨开挡在身前因惊惧而呆立的小宫女,几步就抢到了李湛身边。武惠心正六神无主地试图按住孩子,被沈青梧一把推开。
你做什么!滚开!贱婢!武惠心厉声尖叫,目眦欲裂,伸手就要抓挠沈青梧。
沈青梧看也没看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李湛身上。孩子小小的身体在她臂弯里剧烈地痉挛,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倒气声,瞳孔开始扩散。那刺目的青紫色,像死亡的烙印。一股浓烈得无法忽视的苦杏仁气味,从他微张的小嘴里逸散出来。
果然是苦杏仁!剧毒入喉,顷刻间便能要命!
时间就是命!沈青梧心沉到谷底,动作却快如闪电。她单膝跪地,一手用力捏开李湛紧闭的牙关,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毫不犹豫地、深深地探入孩子细嫩的喉咙深处!
呕——!强烈的刺激下,李湛猛地弓起身子,剧烈地呕吐起来。粘稠的、混合着点心碎屑和胃液的秽物喷涌而出,散发着刺鼻的酸腐和那股令人心悸的苦杏仁味。
沈青梧的手指被咬得生疼,但她毫不停顿,一边继续催吐,一边飞快地扫视四周。目光掠过不远处花架下小宫人用于浇花的半桶清水,以及旁边几丛叶片肥厚、边缘带着小锯齿的绿色植物——那是随处可见的车前草!
水!车前草!快!沈青梧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压过周围的嘈杂。
离得最近的、吓得面无人色的小太监一个激灵,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过去,端起那半桶略显浑浊的浇花水,又胡乱揪了一大把车前草叶子,跌跌撞撞地捧到沈青梧面前。
沈青梧接过水桶,毫不犹豫地将冰凉的清水猛地灌入还在干呕的李湛口中,粗暴地冲洗着他的口腔和食道。孩子被呛得剧烈咳嗽,吐出更多带着血丝的秽物。接着,她抓起那把带着泥腥气的车前草叶子,双手用力揉搓挤压出汁液,将那深绿色的、带着苦涩青草味的汁液,混合着剩余的脏水,再次灌入李湛口中!
灌!让他咽下去!沈青梧声音嘶哑,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小太监抖着手,帮着掰开李湛的嘴,强行将草汁灌下。浓绿的汁液顺着孩子的下巴流下,染脏了杏黄色的锦袍。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息都无比漫长。园中只剩下李湛痛苦的呛咳声、呕吐声和武惠心绝望的哭嚎。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几十息,李湛剧烈的痉挛渐渐平复下来。那骇人的青紫色从脸上褪去,转为虚弱的惨白。他急促的倒气声慢慢变成了微弱但清晰的呼吸。虽然依旧昏迷不醒,眼皮沉重地阖着,但胸口的起伏变得规律起来。
死神的脚步,似乎被这粗暴而决绝的手段,暂时逼退了。
沈青梧紧绷的身体这才微微松弛下来,她缓缓抽出被咬得血迹斑斑的手指,轻轻将李湛放平在地上。她自己也脱力般晃了一下,才扶着膝盖站起身。竹青色的裙摆下摆溅满了污秽的呕吐物和车前草汁,一片狼藉。
一片死寂。
所有惊惶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带着难以置信和后怕。武惠心扑倒在李湛身边,颤抖着手去探孩子的鼻息,感受到那微弱却真实的气息时,她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沈青梧,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劫后余生的余悸,有对儿子获救的庆幸,但更多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怨毒和一种被当众冒犯、踩踏尊严的狂怒。
呼啦一声脆响!
武惠心猛地抓起自己案上那只价值连城的越窑秘色瓷茶盏,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在沈青梧脚边的青石地上!碎片和滚烫的茶水四散飞溅,几滴滚烫的茶水甚至溅到了沈青梧染污的裙摆上。
贱婢!武惠心尖锐的声音因愤怒和激动而扭曲变调,像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刺向沈青梧,谁给你的狗胆!竟敢用你那肮脏下贱的手,去碰触龙裔凤孙的金贵身子!灌这些污秽不堪的东西进湛儿的口!他若有个闪失,本宫诛你九族!
她胸脯剧烈起伏,头上的步摇乱颤,精心描画的眉眼因暴怒而狰狞。
沈青梧静静站在原地,脚边是滚烫的茶水和锋利的碎瓷。她没有后退,也没有辩解。她只是缓缓抬起沾着血污和草汁的手,用袖口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擦去脸颊上被溅到的水滴。动作从容得近乎诡异,与周遭的混乱和武惠心的狂怒形成刺目的对比。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武惠心那双喷火的美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惠妃娘娘息怒。七殿下所中之毒,名为苦杏仁,剧毒无比,见血封喉。若等太医前来,恐回天乏术。妾身粗鄙,只知催吐、灌水、灌草汁,或可暂缓毒性,争得一线生机。殿下此刻脉息虽弱,但性命应是无虞了。
她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地上那盘摔落的玉露团碎屑,还有李湛之前掉落的那块点心,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让武惠心的瞳孔骤然一缩:至于这剧毒之物,究竟从何而来,想必圣上与娘娘,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你……武惠心被这轻描淡写却又隐含锋芒的话噎住,一口气堵在胸口,脸色由白转青。那盘差点要了她儿子命的点心,正是她案上之物!沈青梧这话,无异于在她心口狠狠扎了一刀!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内侍尖细急促的通传声:圣上驾到——!太医署令到——!
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声迅速逼近,皇帝李显在一众侍卫和内侍的簇拥下,面色铁青地大步而来。紧随其后的太医署令背着药箱,跑得气喘吁吁。
皇帝的到来,瞬间将这场惊心动魄的意外,推向了更加不可测的深渊。御花园内,死寂无声,唯有武惠心压抑的啜泣和李湛微弱的呼吸声,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显的目光首先落在昏迷不醒、小脸惨白的儿子身上,眼神猛地一痛。随即,他锐利的视线扫过满地狼藉——碎裂的茶盏、呕吐的污秽、散落的点心、还有那被揪得乱七八糟的车前草……最后,定格在形容狼狈却站得笔直的沈青梧身上,以及她对面,同样形容狼狈、眼中含泪却怨毒难消的武惠心。
怎么回事!李显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雷霆之怒,沉沉地压在每个人心头。他身后的侍卫已将无关人等迅速隔开,太医署令已扑到李湛身边,紧张地诊脉查看。
武惠心如同见了救星,扑到李显脚边,泪水涟涟,泣不成声:陛下!陛下您要为臣妾和湛儿做主啊!有人……有人胆大包天,竟在御苑赏芳宴上投毒!要害死我们的湛儿!若非……若非臣妾拼死护着……她哭得哀婉欲绝,将责任不着痕迹地引开,同时指向沈青梧,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就是她!沈才人!不知用了什么肮脏法子,竟强行灌湛儿污秽之物!湛儿若有不测,定是她加害!
太医署令此时已初步检查完毕,他抹了把额头的汗,起身回禀,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启禀陛下,七殿下确是中了苦杏仁之毒!此毒发作迅猛,幸而……幸而催吐灌洗及时,又辅以车前草汁护住心脉,暂缓了毒性攻心!殿下性命暂时无碍,但毒入肺腑,仍需立刻施针用药,拔除余毒!他说着,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沈青梧染污的双手和裙摆。
李显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看向沈青梧,目光如鹰隼:沈才人,你来说!
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武惠心怨毒地盯着她,萧玉楼躲在人群后,眼神闪烁不明。沈青梧深吸一口气,屈膝跪下,姿态恭谨,声音却清晰平稳,将在场发生的一切,包括李湛如何跑过来、如何抓起点心、如何中毒、她如何施救,以及那句关于苦杏仁毒性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她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提及武惠心方才的辱骂和摔杯,只是陈述事实。
……妾身惶恐,情急救人,行事粗陋,冲撞了惠妃娘娘与殿下,甘受责罚。她最后叩首,额头抵在冰冷微湿的青石地上。粗糙的触感传来,带着泥土和草汁的气息。
李显听完,沉默片刻。他的目光扫过武惠心案几上那盘精美的玉露团,又看向地上散落的点心碎屑,眼神幽深难测。
太医,他沉声问,那点心,可验过了
太医署令连忙拿起银针,小心地刺入武惠心案上剩余的玉露团中。银针拔出,针尖赫然泛着青黑色!他又验了验地上李湛掉落的那块点心碎屑,同样变黑!
陛下!点心之中,确实含有大量苦杏仁毒粉!太医的声音带着惊骇。
李显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发白。他环视这满园春色,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在这重重宫禁之中,在他眼皮底下,竟有人用如此歹毒的手段,谋害他的皇子!
查!皇帝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带着滔天的怒火,给朕彻查!今日经手过这些点心的所有人,御膳房、尚食局、传膳的宫人……一个都不许放过!封锁御花园,所有在场人等,没有朕的旨意,不得擅离!
皇帝的怒火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冻结了整个御花园。侍卫如狼似虎,立刻封锁了所有出入口,宫妃、命妇、宫女太监们噤若寒蝉,人人自危。空气中弥漫着点心甜腻的残香、呕吐物的酸腐、车前草的苦涩,还有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沈青梧被两个面无表情的健壮宫人请到了一处偏僻的耳房看守。没有审问,没有责罚,只有冰冷的禁闭。她安静地坐在硬邦邦的木凳上,看着窗外天色一点点暗沉下去,指尖残留的血污和草汁气味,混合着苦杏仁的阴影,萦绕不去。
她救下了李湛,却也彻底将自己暴露在了风暴的中心。武惠心那淬毒的眼神,皇帝深不可测的审视,还有这看似平静实则杀机四伏的宫禁……她知道自己惹上了天大的麻烦。那盘玉露团……武惠心案上的点心,为何会有剧毒是冲着她还是冲着李湛亦或是……武惠心自己沈青梧闭上眼,幼时在道观药房里辨识百草的记忆碎片般闪过——苦杏仁粉研磨后那特殊的气味,她绝不会认错。而今日在武惠心的玉露团和李湛掉落的那块点心上,她都闻到了。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耳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是皇帝身边的心腹大太监高力士。他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地扫过沈青梧。
沈才人,高力士的声音平板无波,陛下口谕:念你救皇子心切,虽行事僭越,但功过相抵,不予责罚。即刻回你居所‘静思阁’,无诏不得外出。今日之事,不得妄议。
静思阁。一个比冷宫好不了多少的偏僻院落。名为静思,实则是幽禁。
沈青梧心中并无太多波澜。这个结果,比她预想的或许还好一些。她平静地起身,行礼:妾身领旨,谢陛下恩典。
高力士看着她过于平静的脸,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探究,补充了一句:陛下还说,七皇子已醒转,暂无性命之忧。才人……好自为之。
李湛没事了。沈青梧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一丝,她微微颔首:谢陛下告知。
在高力士的护送下,沈青梧踏着暮色,回到了她那位于西苑深处、荒僻冷清的静思阁。院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落锁的声音在寂静的黄昏里格外刺耳。
幽禁的日子,如同沉入一潭死水。
静思阁里只有一个粗使的小宫女云珠和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太监福安。食物是粗糙的,份例被克扣得厉害。炭火时有时无,深秋的寒意悄然渗入骨髓。偶尔能听到院墙外巡逻侍卫沉重的脚步声,是唯一的生机,也是无形的牢笼。
沈青梧并不在意这些。她每日只是看书、抄经,或者侍弄小院里几株半死不活的菊花。她需要时间沉淀,需要思考。那场牡丹杀局,迷雾重重。武惠心是最大的嫌疑人,也是最直接的受害者。谁会蠢到在自己案上放毒点心除非……那点心本就不是给李湛准备的!那目标是谁自己还是武惠心本人
萧玉楼那张看似惊慌失措、实则眼神闪烁的脸,在她脑海中反复浮现。还有那句看似无心、实则句句挑拨武惠心对青龙卧墨池牡丹的嫉妒之语……
日子在表面的沉寂中滑过,但宫中的暗流从未停歇。关于牡丹宴毒点心的调查,最终以御膳房一个负责采买苦杏仁(本用于制作少量特定药膳点心)的小管事畏罪自尽、几个传膳宫人失察渎职被杖毙而草草结案。明面上的说法是,那小管事因被克扣月例心怀怨恨,意图在宴席上制造混乱,点心是随机下毒。至于为何偏偏是武惠心案上的点心被李湛误食,则成了无解的巧合。
这个结果,敷衍得如同儿戏。但皇帝似乎接受了。武惠心因爱子心切、护子有功,非但未受牵连,反而得了不少赏赐安抚。沈青梧的幽禁,也成了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尘埃。
然而,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更深的杀机。沈青梧知道,武惠心绝不会放过她。那个女人的恨意,如同毒蛇的信子,只待时机。
三个月后,一个阴冷的傍晚,初冬的第一场雪还未落下,寒风已经刮得枯枝呜呜作响。
静思阁破旧的院门被猛地撞开!
武惠心一身华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狠厉,带着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太监宫女,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领头的内侍监手中,赫然捧着一个扎满银针、贴着符咒的桐木人偶!人偶胸前,用血红的朱砂写着一个生辰八字!
给本宫搜!武惠心尖利的声音划破小院的死寂,本宫今日心口剧痛,夜不能寐,定是这静思阁里有邪祟作怪!有人用厌胜之术诅咒本宫!
太监宫女们如狼似虎地散开,粗暴地翻箱倒柜,砸烂本就破旧的家具器皿。小宫女云珠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哭求。老太监福安想要阻拦,被一个太监狠狠推倒在地。
混乱中,一个太监惊喜地高叫起来:找到了!娘娘!在沈才人床榻下的暗格里!
一个同样扎满银针、贴着符咒的桐木人偶被高高举起!人偶胸前,同样用刺目的朱砂写着生辰八字——正是武惠心的生辰!
沈青梧!武惠心一把夺过那丑陋的人偶,脸上是扭曲的快意,声音因激动而颤抖,证据确凿!你竟敢在宫中行此大逆不道、诅咒主位的厌胜邪术!你该当何罪!
她捧着那证据,一步步逼近站在廊下、面无表情的沈青梧,眼中是淬毒的恨意和即将复仇成功的疯狂:本宫就知道,你这个贱婢心肠歹毒!上次在御花园,你就对本宫怀恨在心!如今竟敢行此邪术害我!来人!给本宫把这妖妇拿下!拖去掖庭狱!
几个粗壮的太监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沈青梧看着那被搜出的人偶,又看看武惠心那张因兴奋和恨意而扭曲的脸,唇角竟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如同冰湖上裂开的一道细缝,带着彻骨的寒意。
且慢。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让扑上来的太监动作一滞。
武惠心厉声道:人赃并获,你还想狡辩!
沈青梧的目光越过武惠心,落在她身后一个捧着锦盒、低眉顺眼的大宫女身上。那是武惠心的心腹,明霞。沈青梧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得如同冰珠落玉盘:惠妃娘娘指控妾身行厌胜之术,诅咒凤体,此乃十恶不赦之罪。妾身不敢辩解,只求娘娘一件事。
何事武惠心皱眉,心中莫名闪过一丝不安。
娘娘手中所持人偶,所用符纸、朱砂、桐木,乃至那扎针的手法,皆非寻常宫人所能得。妾身幽居于此,更无门路获取。沈青梧的目光紧紧锁住明霞手中的锦盒,妾身斗胆,敢问娘娘,您心口剧痛、夜不能寐,除了这‘厌胜’邪术,可曾请太医令张大人诊治过张大人医术高明,想必给娘娘开了安神定惊的良方吧
她的话锋陡然一转,直指太医令张玄之!
武惠心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瞳孔猛地收缩!她身后的明霞更是脸色骤变,捧着锦盒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沈青梧不给她们反应的时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娘娘!您可知道,您每日服用的所谓‘安神汤药’,根本不是什么良方!那太医令张玄之,包藏祸心,其罪当诛!他借为您诊病之机,在药中掺入迷情之药‘合欢散’!娘娘您……您难道从未察觉,每次张大人为您‘请脉’之后,您便心神激荡,难以自持您与他……
住口!!武惠心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一声凄厉到破音的尖叫!她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又刷地褪尽血色,只剩下惊骇欲绝的惨白!沈青梧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最隐秘、最不堪的痛处!那些被药物催发的情愫,那些屏退左右后诊室内令人窒息的暧昧,那些触碰……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心神不宁,是那该死的厌胜之术作祟!从未想过是药!从未想过是张玄之!
你……你血口喷人!污蔑本宫!!武惠心浑身剧烈地颤抖,指着沈青梧的手指哆嗦得不成样子,声音尖利得变了调,给本宫撕烂她的嘴!拖下去!立刻拖下去乱棍打死!
娘娘!沈青梧的声音比她更高,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锋芒,妾身是否污蔑,一验便知!娘娘此刻袖中,想必还藏着张大人今日‘请脉’时,偷偷塞给您的‘定情信物’——那支他亡妻遗留下的‘点翠蜻蜓簪’吧您敢不敢,当着众人的面,拿出来看看!
轰——!
武惠心只觉得五雷轰顶!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袖袋!那个动作,比任何辩驳都更有力!点翠蜻蜓簪……那支她爱不释手、以为是张玄之深情所赠的旧物……竟是他亡妻的遗物!一股巨大的恶心和背叛感瞬间攫住了她!
不……不是的……你胡说……武惠心语无伦次,眼神涣散,巨大的恐惧和羞耻彻底击垮了她。
就在这时,一个威严而冰冷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如同惊雷炸开:
够了!
皇帝李显,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静思阁破败的院门口!他身后跟着面色铁青的掖庭令和内侍监高力士。显然,沈青梧方才那番石破天惊的指控,一字不漏地落入了皇帝的耳中!
李显的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利剑,先扫过武惠心捂住的袖袋和她手中那个厌胜人偶,最后落在她那张惨白失神、写满惊惶和罪恶的脸上。
武惠心,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岳般的重量,每一个字都砸在武惠心摇摇欲坠的神经上,你,还有那个张玄之……好,真是好得很!
陛下!陛下!臣妾冤枉!是这个贱婢污蔑!是她陷害臣妾!武惠心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扑倒在地,涕泪横流地哭喊。
冤枉李显冷笑一声,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查!给朕彻查太医令张玄之!查他经手过的所有药物!查他近日行踪!查他与惠妃宫中的往来!还有……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明霞手中的锦盒和武惠心的袖袋,把她袖中之物,给朕呈上来!
高力士立刻上前,不顾武惠心死命的挣扎和哭嚎,强行从她袖袋中取出了一支精巧的点翠蜻蜓簪。
至于你,李显的目光转向依旧平静站在廊下的沈青梧,眼神复杂难辨,沈才人……你方才所言,若有半分虚假……
妾身愿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沈青梧屈膝跪下,声音清晰而坚定,陛下可即刻宣召太医署其他太医,查验惠妃娘娘近日所服汤药的药渣,或取娘娘脉血一验,‘合欢散’之毒,数日内难消,必有迹可循!
李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言语,但那眼神中翻涌的雷霆之怒,已足以说明一切。他猛地拂袖转身,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武惠心秽乱宫闱,行厌胜邪术,即刻褫夺封号,打入冷宫!太医令张玄之,给朕拿下!严刑拷问!掖庭令,给朕查!一查到底!
皇帝的旨意如同冰雹砸下,武惠心彻底瘫软在地,如同一滩烂泥,连哭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她精心策划的厌胜之局,本以为能将沈青梧置于死地,却万万没想到,被对方反手一剑,直刺心脏,将她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掖庭狱的刑房,是这个帝国最深处、最黑暗的角落。血腥气、腐臭味和绝望的呻吟日夜交织,渗入每一块砖石的缝隙。
太医令张玄之,这个曾经在宫中颇有清誉、医术精湛的中年男人,此刻被铁链悬吊在冰冷的刑架上。曾经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鬓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整洁的官袍早已成了沾满血污的破布条。烙铁、皮鞭、拶指……掖庭令的手段如同最精密的机器,冷酷而高效地摧毁着他的肉体与意志。
说!‘合欢散’从何而来!何时开始给惠妃用药!你们……是如何勾连的!掖庭令的声音冰冷如铁,不带一丝情感。
张玄之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嗬嗬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他涣散的目光扫过刑具架上那些闪着寒光的钩子、凿子,最后定格在烧得通红的烙铁上。巨大的恐惧彻底压垮了他。
是……是她……张玄之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是惠妃……是她先……先暗示……下官……下官一时糊涂……鬼迷心窍……他断断续续地交代着,如何被武惠心的权势和若有似无的暗示诱惑,如何利用职务之便调配催情的合欢散掺入安神药中,如何在屏退宫人后借着请脉之名行苟且之事,甚至包括那支作为信物的点翠蜻蜓簪的来历……他像倒豆子般,将所有的龌龊与不堪,为了减轻痛苦,全部倾吐出来,甚至添油加醋地将武惠心描述得更加主动、更加不堪。
口供被详细记录,画押。连同从惠心宫搜出的剩余合欢散药粉、药渣,以及张玄之供述的藏匿地点起获的物证,一并呈送到了皇帝李显的御案前。
李显看着那些白纸黑字的口供和物证,脸色由铁青转为一种骇人的死灰。他猛地抓起御案上的九龙镇纸,狠狠砸在地上!价值连城的玉器瞬间粉碎!
贱妇!奸佞!皇帝的咆哮声震得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圣旨如同索命的符咒,传遍六宫:太医令张玄之,秽乱宫闱,戕害凤体,罪不容诛,判凌迟处死,夷三族!废妃武氏(惠心),失德败行,行厌胜邪术,祸乱宫闱,即日废为庶人,打入永巷冷宫最深处——枯桐苑,永世不得出!
消息传到静思阁时,沈青梧正坐在窗边,看着庭院里几株枯败的菊花在寒风中瑟缩。小宫女云珠绘声绘色、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讲述着外面的雷霆风暴。
沈青梧只是安静地听着,脸上无悲无喜。她端起手边一杯早已冷透的粗茶,浅浅啜了一口。冰冷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直抵心底。她赢了这一局,用最惨烈的方式,将武惠心彻底踩入了泥潭。但代价呢她成了这深宫之中,一个更加醒目、更加危险的靶子。皇帝的不予责罚和此刻的沉默,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审视和警告。她利用了他的猜忌和帝王尊严,撕开了后宫最不堪的遮羞布。
她放下茶杯,指尖冰凉。风暴并未结束,只是暂时绕开了她。而枯桐苑里的武惠心,真的甘心就此沉沦吗萧玉楼那张看似无害的脸,又一次浮现在脑海。武惠心在御花园癫狂前喊出的那句话,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的神经——你以为赢的是你萧玉楼才是黄雀!
永巷的尽头,枯桐苑。
这里是大明宫最荒僻、最阴森的角落,名副其实的冷宫。高墙隔绝了天光,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肮脏的夯土。庭院里,只有一株巨大的、早已枯死的梧桐树,虬枝扭曲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如同绝望的手臂。几间低矮破败的厢房,窗户纸破烂不堪,寒风肆意灌入。
武惠心——如今已是庶人武氏,蜷缩在唯一一间勉强能避风的厢房角落里。地上铺着发霉的稻草,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肮脏的旧宫衣,早已看不出原本的华贵颜色。曾经精心保养的容颜,在短短几日间迅速枯萎,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头发像枯草般纠缠在一起。寒冷、饥饿、巨大的羞辱和绝望,日夜啃噬着她。
门外传来铁锁链哗啦作响的声音,接着是看守太监粗嘎的呵斥:时辰到了!快滚!别污了贵人的眼!
一个纤细的身影提着一个粗糙的食盒,低着头,快步走了进来。是萧玉楼身边的大宫女翠缕。她将食盒放在门口冰冷的地上,看也没看角落里的武氏,仿佛放下的是垃圾,转身就走。
等等!武氏如同濒死的野兽,猛地扑过去,抓住翠缕的裙角,声音嘶哑破碎,玉楼……萧玉楼呢!她为什么不来见我!是她……是她让我……
武庶人!翠缕厌恶地一把甩开她枯瘦的手,力道之大让武氏踉跄着摔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我家美人说了,路是你自己选的,如今落得这般田地,怨不得旁人!她与你,早已恩断义绝!以后莫要再攀扯我家美人!翠缕说完,像躲避瘟疫般,迅速退了出去,铁门再次沉重地关上,落锁。
恩断义绝……好一个恩断义绝!武氏趴在冰冷刺骨的地上,指甲深深抠进泥土里,发出如同夜枭般凄厉绝望的笑声,萧玉楼!你好毒的心肠!利用我……你一直在利用我!那点心……那厌胜……都是你……都是你!!
她癫狂地捶打着地面,直到双手血肉模糊。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她完了,彻底完了。被家族抛弃,被皇帝厌弃,被盟友背叛,成了这枯桐苑里一滩人人避之不及的烂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几天。枯桐苑那扇沉重的、几乎从不开启的院门,再次被打开了。这一次,没有呵斥,没有看守的跟随。
一个身影,提着一个不起眼的食盒,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穿着素净的宫装,外面罩着一件深色的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步履从容,踏过满地的枯枝败叶,如同行走在自家的庭院。
武氏蜷缩在角落的稻草堆里,被开门声惊动,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逆着门外透进来的、惨淡的天光,她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是萧玉楼终于良心发现还是……家族派人来了一丝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希冀在她死寂的心底燃起。
来人走到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缓缓地,摘下了兜帽。
一张清丽而平静的脸,映入了武氏浑浊的瞳孔。
是沈青梧!
不是萧玉楼!不是家族的人!是那个将她亲手推入这地狱深渊的贱婢!
啊——!武氏如同见了最恐怖的厉鬼,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叫,身体剧烈地往后缩,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是你!沈青梧!你这毒妇!你还敢来!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沈青梧没有说话。她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状若疯妇的女人。曾经高高在上、艳光四射的惠妃娘娘,如今不过是一滩散发着恶臭的烂泥。她弯腰,将手中的食盒轻轻放在地上,打开盖子。里面没有想象中的残羹冷炙,只有一壶酒,一只晶莹剔透的白玉酒杯。
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在这充斥着霉味和绝望气息的破屋里。那香气异常醇厚,带着一种奇异的、勾人心魄的甜腻。
武氏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她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壶酒和那只白玉杯,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那酒香……她太熟悉了!那是岭南进贡的顶级佳酿醉流霞,是她曾经最爱的酒!皇帝曾用此酒与她共饮,赞她容颜胜过流霞……往日的荣华富贵、帝王的宠爱,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狠狠剜着她此刻千疮百孔的心。
沈青梧拿起酒壶,姿态优雅,如同在进行一场宫廷宴饮。澄澈的琥珀色酒液,汩汩注入那只温润的白玉杯中,几乎要满溢出来。酒香更浓了,甜腻得让人心头发慌。
惠妃娘娘,沈青梧的声音终于响起,平静无波,如同在谈论天气,这‘醉流霞’,是陛下特意赏赐给妾身的。妾身想着,此等佳酿,独饮无趣。这深宫之中,能与妾身共品此酒往昔滋味的,大概也只有娘娘您了。
她端起酒杯,递向墙角蜷缩的武氏。白玉杯在昏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而诡异的光泽。
特意赏赐……共品往昔……武氏喃喃重复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杯酒,里面翻涌着极致的怨毒、刻骨的仇恨,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这熟悉的酒香勾起的、对过往荣华深入骨髓的贪恋和绝望的渴望。她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剜着沈青梧平静的脸。
哈哈哈……哈哈哈哈……武氏突然爆发出一阵癫狂至极的大笑,笑声在空荡破败的厢房里回荡,如同夜枭啼哭,凄厉刺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鼻涕都笑了出来,身体在稻草堆里剧烈地抽搐。
沈青梧!沈青梧!她猛地止住笑,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淬着剧毒,你以为你赢了!你以为把我踩进这泥里,你就登上青云了!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撑起枯槁的身体,手指颤抖地指向沈青梧,眼神里充满了怨毒的快意和一种即将解脱的疯狂:你以为扳倒我,你就是最后的赢家蠢货!你不过是被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棋子!黄雀……黄雀在后面看着呢!萧玉楼!是萧玉楼!!
那盘差点毒死七皇子的点心,是她的人暗示我,说能让你身败名裂!厌胜之术的木偶,是她派人悄悄塞进我宫里,告诉我这是扳倒你的绝佳机会!她利用我对你的恨,让我冲在前面!她躲在后面,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她恨你!她更恨我!她恨所有挡在她前面的人!
武氏剧烈地喘息着,如同破败的风箱,脸上却绽放出一种近乎妖异的、回光返照般的红光:她才是真正的毒蛇!阴险!狡诈!你以为你躲过了我的明枪,就能躲过她的暗箭做梦!沈青梧,你得意不了多久!她会用更狠毒的法子对付你!下一个被打入这枯桐苑的,就是你!就是你!!
她嘶吼着,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诅咒着。然后,她浑浊的目光,再次贪婪地、死死地盯住了沈青梧手中那杯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酒。
酒……给我!武氏猛地向前一扑,枯瘦如柴的手如同鬼爪,闪电般抓向沈青梧手中的白玉杯!她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癫狂!
沈青梧的手腕微微一动,似乎想避开,又似乎……只是微微倾斜了一下杯口。
哗啦!
琥珀色的酒液,大半泼洒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瞬间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浓烈的酒香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弥漫开来。只有小半杯,被武氏死死地攥在了手中。
武氏仿佛没看到泼洒的酒,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手中那仅存的小半杯液体上。她如同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看到甘泉,浑浊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亮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贪婪的声响。她双手死死捧住那白玉杯,生怕再洒出一滴,然后,以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姿态,仰起头,将杯中那甜腻的毒酒,一饮而尽!
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般的快意。武氏满足地咂了咂嘴,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诡异的、解脱般的笑容。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迷离地望向沈青梧,声音忽然变得轻柔缥缈,带着一种如梦呓般的恶毒:沈青梧……我在下面……等着你……等着看萧玉楼……怎么把你……一点一点……撕碎……还有……你的小孽种……
话音未落,她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猛地从腹中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如同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体内疯狂穿刺、搅动!她的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只被扔进沸水里的虾米,眼珠恐怖地凸出,死死瞪着沈青梧的方向!
呃……嗬……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嗬嗬声,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剧烈的痉挛让她在肮脏的稻草堆里疯狂翻滚、抽搐,口鼻中涌出大量混合着血沫的白沫,散发出刺鼻的杏仁苦味!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迅速扩散,里面凝固着极致的痛苦、深入骨髓的怨毒,还有一丝……终于看清一切的、无边无际的恐惧。她死死地瞪着沈青梧,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地狱深处。
沈青梧静静地站在原地,兜帽重新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一个线条清冷的下颌。她垂着眼眸,如同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默剧。看着武氏在眼前痛苦地翻滚、抽搐,听着那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和濒死的嗬嗬声,她的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
直到武氏的身体猛地一僵,最后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彻底瘫软不动。那双曾经顾盼生辉、如今却只剩下无边怨毒的眼睛,依旧死不瞑目地圆瞪着,空洞地望着枯桐苑破败的屋顶。
寒风从破窗灌入,卷起地上的枯草,打着旋儿掠过武氏尚有余温的尸体。
沈青梧缓缓蹲下身,伸出带着素白手套的手,轻轻拿起那只滚落在地、沾满了血污和泥土的白玉杯。她仔细地用一块素绢擦拭干净杯壁上残留的毒酒,然后,将杯子和酒壶,重新放回食盒中。动作一丝不苟,从容不迫。
做完这一切,她才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具狰狞扭曲的尸体。兜帽下的阴影里,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转瞬即逝,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
她提起食盒,转身,步履依旧从容,踏过满地的狼藉和死亡的气息,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枯桐苑那扇沉重的院门。铁锁在她身后,哐当一声,重新落下。将所有的疯狂、怨毒和未尽的诅咒,连同武惠心扭曲的尸身,一起锁死在这片永恒的黑暗与死寂之中。
枯桐苑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合拢,将那片死寂的黑暗与武惠心扭曲的尸身一同封存。沈青梧提着那只不起眼的食盒,步履无声地走在永巷冰冷坚硬的地砖上。深冬的寒风像刀子般刮过脸颊,卷起枯叶打着旋儿。她拢了拢斗篷的兜帽,阴影将她的神情彻底掩藏。
武惠心临死前那声嘶力竭的诅咒——萧玉楼才是黄雀!——如同淬毒的冰刺,深深扎进她的心底。寒意,比这腊月的风更甚,从骨髓里渗透出来。她毫不怀疑武惠心最后绝望的嘶吼。那盘毒点心,那场拙劣却致命的厌胜之局,处处透着萧玉楼那双看似柔弱无骨的手在拨弄的痕迹。
这个看似温顺、依附于武惠心羽翼下的萧美人,才是藏在最深处的毒蛇。她利用武惠心对自己的恨意,借刀杀人,一石二鸟。如今武惠心已死,自己这个功臣,便是萧玉楼下一个要清除的目标。
而皇帝……沈青梧想起李显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武惠心秽乱宫闱的丑闻,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帝王尊严之上。他虽处置了武惠心和张玄之,但对自己的态度,却更加疏离和审视。那场牡丹宴的意外,自己救下李湛的僭越,揭发丑闻的大胆……在帝王心中,恐怕早已将自己视作一把过于锋利、且知晓太多秘密的双刃剑。这把剑,用得好可以伤人,但稍有不慎,亦会反噬其主。
她如今虽因救皇子有功和揭发奸佞而被解除了静思阁的幽禁,甚至得了个安嫔的虚名,赐居稍好的缀锦轩,但处境并未真正好转。反而像被置于高台之上,四面八方都是窥视的目光和无声的暗箭。
回到缀锦轩,小宫女云珠迎上来,脸上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娘娘回来了尚宫局刚送来了这个月的份例,炭火足得很!还有新裁的冬衣料子!
小丫头显然为生活的改善而雀跃。
沈青梧淡淡地嗯了一声,将食盒递给云珠:拿去,仔细清洗干净,收好。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云珠接过食盒,好奇地嗅了嗅:咦好香的酒气……
话未说完,对上沈青梧平静无波的眼神,小丫头心头猛地一悸,连忙低下头:是,奴婢这就去。
沈青梧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子吹进来,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庭院里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呜咽。她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思绪却飘到了承恩殿——七皇子李湛的居所。
自牡丹宴后,她再未见过那个孩子。皇帝似乎刻意将他与自己隔开。李湛是武惠心的儿子,更是皇帝如今仅存的几个健康皇子之一。他生母早逝,武惠心抚养他,不过是借他固宠。如今武惠心身败名裂,死于冷宫,李湛的身份变得异常尴尬而敏感。他成了皇帝心头一根不愿触碰的刺,也成了某些人眼中……可以利用的筹码。
沈青梧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窗棂上划过。那日御花园里,孩子在她怀中抽搐、青紫的小脸,还有后来那双望向自己时,懵懂中带着一丝依恋的大眼睛……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
武惠心死了,但她的儿子还在。这根刺,萧玉楼会放过吗皇帝会如何处置而自己……这个曾经救过李湛性命、又亲手葬送了他养母的人,在这盘棋里,又该扮演什么角色
缀锦轩的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中流淌。皇帝未曾召见,赏赐也仅限于份例之内。沈青梧每日深居简出,看书,抄经,偶尔在院中看看那几株耐寒的绿萼梅。
然而,宫中的暗流从未停止涌动。关于枯桐苑武庶人畏罪自尽的消息被轻描淡写地带过,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很快消失无踪。萧玉楼晋了位份,成了萧婕妤,恩宠日盛。她常伴驾侧,巧笑倩兮,温婉解语,仿佛武惠心那场惊天丑闻从未发生过,她也从未是那个人的好姐妹。
沈青梧冷眼旁观。萧玉楼越是表现得温良无害,她心中的警铃便越是鸣响。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总是异常平静。
惊蛰刚过,一场倒春寒裹挟着连绵的冷雨席卷了长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墙,雨水顺着琉璃瓦淌下,在殿前汇成浑浊的水洼,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来。
这天傍晚,雨势稍歇,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沈青梧刚用过晚膳,正欲唤云珠添些炭火,缀锦轩的院门被急促地拍响!
安嫔娘娘!安嫔娘娘!不好了!出大事了!
一个浑身湿透、满脸惊惶的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正是承恩殿伺候七皇子李湛的内侍小顺子!
沈青梧心头猛地一沉,霍然起身:何事惊慌!可是七殿下……
娘娘!崔妃娘娘……崔妃娘娘她……薨了!小顺子扑倒在地,嚎啕大哭。
崔妃!李湛的生母!
沈青梧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冻僵了!崔妃,那个久病缠身、早已淡出众人视线的七皇子生母,怎么会突然……
什么时候的事如何薨的沈青梧的声音竭力维持着镇定,但指尖已冰凉。
就……就半个时辰前!小顺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太医……太医说是……是心悸暴毙……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沈青梧追问,心知关键就在后面。
小顺子抬起头,脸上混杂着雨水、泪水和极度的恐惧,他惊恐地看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颤抖道:可是……可是崔妃娘娘的贴身宫女春桃……她……她在娘娘的妆奁匣子最底下……发现了一个……一个写着娘娘生辰八字、扎满银针的桐木人偶!上面……上面还贴着……贴着安嫔娘娘您的名讳!
轰——!
如同一个炸雷在脑海中爆开!沈青梧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猛地扶住旁边的桌案才勉强站稳。
厌胜之术!又是厌胜之术!目标,竟是李湛的生母崔妃!
而这一次,所有的证据,明明白白地指向了她——沈青梧!
寒意,比窗外的冷雨更刺骨,瞬间浸透了她的骨髓。她终于明白,萧玉楼这只黄雀,在等待什么了!扳倒武惠心,只是第一步。清除李湛真正的生母,将谋害皇子生母的滔天罪名扣在自己头上,彻底断绝自己的生路,同时扫清李湛这个前朝余孽的依靠……这才是萧玉楼真正的杀招!一箭双雕!狠毒!精准!
娘娘!现在怎么办啊!掖庭狱的人……怕是已经在路上了!小顺子哭喊着,充满了绝望。
沈青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反而让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晰。
云珠!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奴婢在!云珠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听到呼唤,连忙应声。
立刻去承恩殿!想办法,务必把七殿下带出来!就说……就说安嫔娘娘听闻殿下受惊,想接他来缀锦轩安抚!快!
云珠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用力点头:是!奴婢这就去!她转身,冒着细雨飞快地跑了出去。
小顺子,沈青梧的目光转向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太监,你立刻回去,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若有人问起,就说你惊吓过度,跑出去报信迷了路。
是……是……小顺子连滚爬爬地起身,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雨幕中。
沈青梧独自站在空旷的殿内,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如同催命的鼓点。她缓缓走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眼神深处,是冰封的湖面下,汹涌的暗流与决绝的杀意。
萧玉楼……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以为这盘棋,你赢定了吗
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云珠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锦缎包袱,跌跌撞撞地冲回缀锦轩。她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娘……娘娘!殿下……殿下带来了!
她颤抖着手,解开那厚重的锦缎。里面露出的,正是七皇子李湛。
不过五六岁的孩子,小脸煞白,没有一丝血色。那双曾经清澈懵懂的大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恐惧。他小小的身体在云珠怀里不停地发抖,牙齿咯咯作响,像一只被暴风雨吓坏了、濒临崩溃的幼兽。他显然目睹或听闻了生母崔妃暴毙的惨状,巨大的惊吓和丧母之痛,几乎摧毁了他幼小的心灵。
母……母妃……看到沈青梧,李湛如同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猛地挣脱云珠,小小的身体炮弹般扑进沈青梧怀里,死死抱住她的腿,放声大哭起来,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助和绝望,母妃……母妃不动了……好多血……好冷……湛儿怕……湛儿好怕……
孩子的眼泪滚烫,浸湿了沈青梧素色的裙摆。那小小的身体在她怀中剧烈地颤抖,传递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冰冷。沈青梧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痛得几乎窒息。她缓缓蹲下身,伸出微凉却稳定的手,轻轻拍抚着李湛瘦弱颤抖的脊背。
湛儿不怕,她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穿透孩子绝望的哭嚎,有母妃在。
可是……可是他们说……是母妃你……你害了……李湛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恐惧地看着沈青梧,后面的话哽咽着说不出来。那些宫人惊恐的议论、掖庭狱内侍凶神恶煞的盘问,早已像毒刺一样扎进了孩子的心。
沈青梧捧住他冰凉的小脸,用指腹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和雨水。她的眼神平静而坚定,如同磐石,迎视着孩子充满恐惧和疑问的目光。
湛儿,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记住母妃的话。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有时候不是真的。就像……就像御花园里那些漂亮的牡丹,下面也可能藏着毒蛇。害你母妃的,不是母妃我。是藏在暗处的毒蛇,它们想咬死我,也想咬死你。
李湛呆呆地看着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似乎被这平静而强大的力量稍稍安抚,抽噎声小了些。
就在这时,缀锦轩紧闭的院门被猛地踹开!
砰——!
沉重的木门撞击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一群身着玄色窄袖劲装、腰佩长刀的掖庭狱内侍,如同索命的黑鸦,杀气腾腾地闯了进来!为首的内侍监面色冷硬如铁,眼神锐利如刀,手中高举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帛!
圣旨到!安嫔沈氏接旨!
冰冷的雨丝飘入殿内,带来刺骨的寒意。殿内烛火被门风带得一阵狂乱摇曳,光影在沈青梧和李湛脸上明灭不定。
沈青梧缓缓站起身,将依旧瑟瑟发抖的李湛护在自己身后。她挺直脊背,目光平静地迎向那群如狼似虎的内侍。
罪妇沈青梧!为首的内侍监声音如同寒铁摩擦,展开圣旨,厉声宣读,查,庶人崔氏(崔妃)于永隆三年三月初六酉时三刻,暴毙于承恩殿。经掖庭令会同太医署严查,于崔氏妆奁内起获桐木人偶一具,上书崔氏生辰八字,遍扎银针,并贴有汝之名讳!更于汝之缀锦轩偏殿,搜出此厌胜邪术所用符咒、朱砂及桐木余料!证据确凿,汝竟敢行此大逆不道、诅咒戕害皇嗣生母之恶行!罪不容诛!着掖庭令即刻将罪妇沈氏打入冷宫,严加看管,听候发落!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冰冷的字句如同重锤,砸在死寂的殿内。
来人!拿下!内侍监手一挥,身后的内侍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住手!沈青梧猛地一声断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凛然的气势,竟让扑上来的内侍动作一滞。她目光如电,直视着那宣读圣旨的内侍监,公公,圣旨言明‘听候发落’,可未曾说即刻锁拿!本宫尚有皇子在侧,尔等如此凶神恶煞,惊吓了龙裔,这罪责,你们担待得起吗!
她刻意加重了龙裔二字,同时将身后抖得更厉害的李湛护得更紧。
内侍监眉头一皱,眼神扫过沈青梧身后那个吓得几乎要缩成一团的孩子,七皇子李湛。皇帝虽然厌恶武惠心,对李湛这个儿子也感情复杂,但终究是龙子凤孙。若真在拿人时受了惊吓,甚至出了意外,他们确实吃罪不起。
他略一犹豫,挥手示意手下稍退半步,语气依旧冰冷:安嫔娘娘,休要拖延!圣命难违!还请娘娘莫要为难我等!速速随我等前往冷宫!
本宫自会随你们去。沈青梧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她低头,轻轻抚了抚李湛冰凉的小脸,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湛儿别怕,记住母妃的话。母妃会回来的。然后,她抬起头,看向内侍监,请容本宫与殿下稍作话别,再随公公离去。这总不过分吧
她的姿态放得很低,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请求。内侍监看着她平静的脸,又看看她身后瑟瑟发抖的皇子,权衡片刻,最终不耐地挥挥手:快些!莫要耽误时辰!
沈青梧拉着李湛冰凉的小手,走到殿内角落的屏风后。隔绝了那些如芒在背的视线。
湛儿,沈青梧蹲下身,直视着孩子惊恐无助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母妃现在要去一个地方。那里很冷,很黑。但母妃不怕。因为母妃知道,湛儿在外面。
李湛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死死抓住她的衣袖,拼命摇头,小嘴瘪着,却不敢哭出声。
听母妃说,沈青梧用指尖擦去他的泪,语速加快,清晰无比,害死你母妃的人,把我们关进黑屋子的人,是同一伙人。她们是毒蛇,藏在洞里。我们要做的,不是去洞里抓蛇,会被咬死。我们要……她的眼神幽深如寒潭,凑近李湛耳边,用气声说道:……在洞口,放一把火。让烟,熏得她们自己受不了,自己爬出来!
李湛瞪大了眼睛,懵懂中带着一丝茫然,似乎不太明白。
沈青梧紧紧握了一下他的小手,眼神无比坚定:湛儿,相信母妃。从现在起,无论谁问你,你都要说,你只想跟母妃在一起,哪里都不去,尤其是……不要去萧娘娘那里。记住了吗就说,你害怕,你只想找安嫔母妃!说一百遍,一千遍!
李湛看着沈青梧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让他莫名安心的力量,他用力地点点头,小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却多了一丝懵懂的坚定:嗯!湛儿记住了!只要安嫔母妃!不去萧娘娘那里!
好孩子。沈青梧用力抱了他一下,然后站起身,深吸一口气,脸上所有的温情瞬间敛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平静。
她走出屏风,对着等候的内侍监,微微颔首:有劳公公带路。
没有挣扎,没有辩解。她甚至没有再看李湛一眼,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从容地走向那扇被掖庭狱内侍把守的、通往更深黑暗的院门。素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凄迷的冷雨和浓重的夜色之中。
母妃——!李湛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终于冲破喉咙,在空旷死寂的缀锦轩里凄厉地回荡,如同幼兽绝望的哀鸣,被无边的雨夜吞噬。
冷宫。这一次,是比枯桐苑更阴森、更靠近永巷尽头的寒月轩。名副其实,连月光似乎都吝于光顾此地。高墙耸立,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仿佛吸饱了绝望的夯土。院子里寸草不生,只有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黑洞洞的井口如同大地张开的、择人而噬的巨口。几间低矮的厢房,门窗朽烂,寒风肆意穿堂而过,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看守的太监只有一个,是个沉默寡言、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的老阉人,姓王。他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只在送粗糙的饭食和冰冷的饮水时出现,放下东西便走,从不与沈青梧说一句话。他的眼神浑浊,看人时没有任何焦点,仿佛早已被这冷宫的绝望磨灭了所有感知。
食物是发馊的残羹冷炙,水是带着土腥味的井水。炭火那是奢望。深冬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无孔不入地钻进骨头缝里。沈青梧裹着单薄破旧的棉絮,蜷缩在唯一能勉强避风的角落,靠着冰冷的墙壁。呼出的气息瞬间凝结成白雾。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窗外呼啸的寒风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更夫敲打梆子的单调声响,提醒着她日夜的更迭。幽禁,如同缓慢的凌迟,消磨着意志,冻结着希望。
然而,沈青梧眼底深处的那簇火焰,从未熄灭。身体在寒冷和饥饿中变得虚弱,精神却在极致的压迫下淬炼得越发坚韧、冰冷。
她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让李湛的哭喊,真正传到皇帝耳朵里的契机。一个让只想找安嫔母妃的执念,变成扎在萧玉楼心头的刺的契机。
日子在绝望的死寂中滑过。沈青梧每日只是静坐,闭目调息,努力保存着身体里仅存的热量,维持着清醒。她在等。等风起,等云变。
直到一天深夜,呼啸的寒风声中,夹杂着一种异样的、压抑的呜咽和断断续续的啜泣。
声音是从枯井的方向传来的,极其微弱,仿佛来自地底深处。
沈青梧猛地睁开眼。黑暗中,她的眼神锐利如鹰。她屏息凝神,仔细分辨。不是风声!是人的哭声!一个孩子的哭声!
李湛!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沈青梧的心瞬间揪紧!她猛地站起身,不顾刺骨的寒冷和虚弱的身体,悄无声息地走到破败的窗边,透过窗棂的缝隙向外望去。
惨淡的月光下,只见那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旁,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那里,背对着寒月轩的方向,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正是李湛!他穿着单薄的小袄,在刺骨的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对着那黑洞洞的井口,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哭泣。
母妃……安嫔母妃……湛儿怕……井里有怪物……她们要把湛儿扔进去……呜呜呜……湛儿要母妃……
孩子断断续续的哭诉,夹杂在风里,如同濒死的小猫哀鸣。
沈青梧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萧玉楼!她竟然敢!她竟然真敢对一个孩子下手!用枯井、用黑暗、用死亡的恐惧来折磨他!这比直接杀了他更残忍!她是要彻底摧毁李湛的心智,还是要制造一场失足坠井的意外!
愤怒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沈青梧连日来用冰封维持的冷静!她甚至能想象,那些奉命照看李湛的宫人,是如何冷漠地将他驱赶到这冷宫枯井旁,用言语恐吓,让他日夜对着这象征死亡的深渊,在极度的恐惧中崩溃!
她再也无法忍耐!猛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形同虚设的破门,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
湛儿!
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她单薄的身体,她却感觉不到冷。她几步冲到枯井边,一把将那个蜷缩在冰冷井沿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小小身影紧紧抱入怀中!
孩子冻得像块冰,小小的身体在她怀里剧烈地颤抖,哭声因为骤然被抱住而变成了惊恐的呜咽和抽噎。
别怕!湛儿别怕!母妃在这里!母妃在这里!沈青梧的声音嘶哑,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她用力抱紧他,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块寒冰。目光却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狠狠扫向寒月轩那扇紧闭的院门,以及更远处黑暗的永巷。
她知道,此刻一定有眼睛在暗处窥伺。萧玉楼的人,甚至是皇帝的人。她冲出冷宫,触碰皇子,这是大忌!但她顾不得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李湛被这无边的恐惧活活折磨死!
母妃……呜呜……井……井里有怪物……她们说……要把湛儿扔下去……再也见不到母妃了……李湛死死搂住沈青梧的脖子,把脸埋在她冰冷的颈窝,哭得撕心裂肺,语无伦次。
没有怪物!湛儿不怕!沈青梧抱着他,退离那口散发着阴冷死亡气息的枯井几步,坐到一块冰冷的石墩上。她轻轻拍抚着李湛的背,声音在寒风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又仿佛是说给暗处那些耳朵听:你看,井口那么小,怪物那么大,它怎么爬得出来呢它只能躲在又黑又冷的井底下。
李湛的哭声小了些,抽噎着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那黑洞洞的井口,又看看沈青梧平静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一丝微弱的希冀。
可是……可是它会不会爬上来……
它爬不上来。沈青梧斩钉截铁地说,眼神幽深如寒潭,映着井口冰冷的反光,因为井口太小了。只有很小的东西才能掉进去,比如……石头。她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轻轻丢进井里。
咚。
一声沉闷的回响,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传来,带着悠长的、令人心悸的余音。
李湛吓得一哆嗦,又往沈青梧怀里缩了缩。
听见了吗沈青梧的声音放得更轻,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它被困在下面了。它上不来。但是,湛儿,你知道吗
她低下头,凑近李湛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有时候,人比井底的怪物更可怕。她们想害我们,想把我们推进井里。但是,母妃不会让她们得逞。母妃教你……怎么让那些想推我们下井的人……
她的声音微微一顿,抱着李湛的手臂紧了紧,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寒冰,冷冷地掠过那口幽深的枯井,唇边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自己,跳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