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请神难送 > 第一章

灶膛里的火苗蔫蔫地舔着锅底,映得娘枯槁的脸上一明一暗。土坯房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生命尽头的气息。我爹蹲在门槛外的暗影里,旱烟袋锅子里的火星时亮时灭,像他眼里最后那点摇摇欲坠的光。
栓柱……
娘的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刮擦人心的嘶哑,……东墙……供桌底下……红布包……拿出来……
我爹猛地抬起头,烟袋锅子差点掉在地上。他胡乱在鞋底上磕了磕,佝偻着腰,几乎是爬进了屋里。屋里光线更暗,只有灶膛那点微弱的光。他摸索着挪开供桌下那口腌咸菜的空坛子,手指在冰冷的泥地上抠索着,带起一层浮灰。终于,他摸到一个硬硬的、用麻绳捆得死紧的布包。
那布是褪色的旧红,像干涸的血迹,沉甸甸的。爹的手有些抖,借着灶火的光,哆嗦着解开麻绳。红布一层层剥开,里面露出的不是什么金银,而是一尊小神像和一轴发黄的旧画。
神像是木雕的,约莫半尺高,颜色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暗沉的木头底色,只勉强能辨认出是个穿着古式袍子的老者模样,面容刻得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是用不知名的黑色石头嵌上去的,在昏暗中幽幽地泛着一点冷光,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是在死死盯着你。那轴画更是古旧得厉害,纸页边缘都脆了,卷着,看不清上面画着什么。
这是……
爹的声音干涩。
娘费力地喘着,浑浊的眼睛望着那神像和画轴,里面涌动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光,混杂着敬畏、恐惧,还有一丝决绝。……咱家……保家仙……老根儿……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太爷爷那辈儿……遭了难……半道儿上……是这位……引了路……才活下来……立了规矩……一代代……得供着……香火……不能断……
她猛地咳嗽起来,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枯瘦的手死死抓住爹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栓柱……听好了……规矩……三条……不能破……
第一……供桌……只能朝东……神像……画轴……只能放……东墙下……供桌……挪不得……
第二……初一十五……鸡叫三遍……净手……上香……供品……三样……要新鲜……心……要诚……
第三……也是……最要紧的……
娘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映着灶火跳跃的光,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送……神……难!请进来……就……送不走了!除非……除非……家破人亡……断了根……否则……万万……动不得……送神的……念头!切记……切记啊!
最后两个字,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凄厉和绝望。说完,她身体猛地一松,手垂落下去,眼睛还死死瞪着房梁,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彻底停了。
爹抱着那冰冷的红布包,直挺挺地跪在炕沿下,像一尊骤然风化的泥塑。灶膛里的火苗挣扎着跳动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屋子里最后一点光消失了,浓稠的黑暗和死亡的气息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那神像嵌着的两点黑石眼睛,在无边无际的墨色里,幽幽地、冰冷地亮着。
***
爹在屋后向阳的坡地上给娘挖了个坑。没有棺木,只用家里仅存的一领破草席卷了娘瘦得脱了形的身子。下葬那天,天阴沉得像块浸透了脏水的破抹布,寒风卷着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刮在脸上生疼。我抱着才三岁的小妹草妮儿,站在新堆起的矮矮土包前。草妮儿还不太懂什么是死,只是被风吹得一个劲儿往我怀里缩,小脸冻得发青。
爹没哭,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他沉默地填上最后一锹土,用脚踩实。然后,他转过身,对着我和草妮儿,声音哑得像砂纸在磨:回家。请神。
家里的气氛彻底变了。
那尊小小的、面目模糊的木雕神像和那轴发黄的旧画,被爹用新买(其实是赊欠)的一块粗红布垫着,恭恭敬敬地摆在了东墙根下那张唯一没散架的旧条桌上。条桌被他用清水擦洗了无数遍,几乎能照出人影。神像居中,画轴挂在神像后面的土墙上。画轴展开,纸色焦黄,边角都有虫蛀的痕迹。上面用浓重的墨线勾勒着一个老者,宽袍大袖,面容倒比木雕清晰些,清癯瘦削,三缕长须,眼神……那眼神很奇怪,透着一种古井无波般的平静,却又仿佛能穿透纸背,直直看到人心里去。
供桌上,一只豁了口的粗陶香炉,里面盛满了新买的细沙。旁边摆着三个同样粗糙的陶碟——一个盛着几个干瘪的小果子,一个盛着几块硬邦邦的杂面饼子,还有一个,空着。
爹的神情变得异常庄重,甚至可以说是肃穆。他舀了半瓢冰冷的井水,仔仔细细地搓洗他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洗了一遍又一遍,指甲缝里的泥垢都抠得干干净净。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三根细细的、带着一股劣质香料味的线香。
鸡叫第三遍的声音还在寒风里打着颤儿。爹划着火柴,微弱的火苗跳动了一下,点燃了香头。三缕细细的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一股浓郁的、有些呛人的廉价香气,在冰冷的屋子里弥散开来。爹双手捏着香尾,对着那木雕和画像,深深地、深深地弯下腰去,一揖到底,额头几乎要碰到冰冷的泥地。他保持着那个姿势,好一会儿,才无比缓慢、无比恭敬地将三根香插进香炉的细沙里。
青烟笔直地向上飘着,被屋顶低矮的房梁挡了一下,又散开。那烟雾缭绕中,木雕神像嵌着的黑石眼睛和画中老者的眼神,似乎都活了过来,带着一种无声的、沉甸甸的压力,笼罩着这间破败的土屋。
爹直起身,脸上紧绷的线条似乎放松了一点点,但眼底深处那点挥之不去的阴霾,却更重了。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我和草妮儿,声音低沉:都跪下,磕头。以后……这就是咱家的‘老根儿’爷,保家仙。初一十五,香火不能断,心要诚。
他顿了顿,又像是强调,又像是自言自语,规矩……不能破。
我和草妮儿懵懵懂懂地跪下,学着爹的样子,额头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磕了一下。草妮儿磕得轻,还好奇地抬起小脸,乌溜溜的眼睛偷偷瞄着供桌上那尊小小的神像。
自那以后,爹像是换了个人。他干活更拼命了,仿佛要把所有的力气都耗在地里。可收成依旧不好,日子还是紧巴巴的,像一根绷到了极限的弦。他脸上很少再有笑容,眉头总是锁着,眼神里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神经质的警惕。尤其是到了初一十五的前夜,他必定要一遍遍检查供桌是否端正,香炉里的细沙是否平整,供品是否齐整新鲜(哪怕是最次的糙米、最蔫巴的菜叶子)。鸡叫头遍他就起来,反复净手,然后在黑暗中沉默地等待着第三遍鸡鸣,仿佛那是某种关乎生死的信号。
那尊木雕和那张古画,成了家里一个无形的、沉默的、却无处不在的人。它们占据着东墙下那片唯一干净整洁的区域,散发着一种冰冷、陈旧、不容侵犯的气息。每一次靠近供桌,都让我后背发凉,总觉得那画中老者的眼睛在跟着我移动。连不懂事的草妮儿,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很少再去靠近东墙根下玩耍,偶尔靠近,也会下意识地缩着脖子,显得怯生生的。
日子在贫穷、压抑和小心翼翼的供奉中,像屋后那条快干涸的小河沟,缓慢而滞涩地流淌着。那点劣质线香燃烧后留下的、混合着灰尘和霉味的特殊气味,顽固地盘踞在土坯房的每一个角落,无声地宣告着那个名为老根儿的存在的降临。
***
雨水迟迟不来,地里的苗儿蔫头耷脑,像害了瘟病。爹蹲在地头,手指捻着干裂成粉末的土坷垃,脸上的沟壑深得能夹死苍蝇。他抬头望天,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得如同铁板,一丝风也没有,空气闷热粘稠,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土腥的燥气。
家里能变卖的东西,早两年就折腾干净了。粮缸早就见了底,只剩缸底一层薄薄的、掺着砂石的糙米面子。墙角那几颗蔫了的萝卜缨子,是我们仅存的新鲜蔬菜。我带着草妮儿去挖野菜,河滩上能吃的早被剥得精光,只剩下些扎嘴的老苣荬菜和带苦味的灰灰菜,挖回来煮成一锅墨绿色的糊糊,喝下去刮得肠子生疼。
又一个初一到了。
爹坐在门槛上,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发呆。他那件补丁摞补丁的褂子被汗水浸透了,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灶膛是冷的,没有一丝烟火气。草妮儿饿得小脸蜡黄,蜷在炕角,有气无力地小声哼唧着。
供桌上,空荡荡的三个陶碟像三张饥饿的嘴,无声地张着。香炉里,上次燃尽的香灰还残留着一点灰白的痕迹。
爹的目光,死死盯着东墙根下那片区域。木雕神像在昏暗的光线下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画中老者的眼神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幽深。时间一点点爬过去,屋外的天色渐渐由昏黄转为深灰。
鸡叫了。第一遍,第二遍……
爹依旧像尊石像般坐着,一动不动。只有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色,微微颤抖着。他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死紧,牙关紧咬,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砸在脚下的泥地上,洇开一小点深色的湿痕。
第三遍鸡鸣,终于穿透了粘稠的暮色,尖利地响起。
那声音像一根针,狠狠扎在爹紧绷的神经上。他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惊醒。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供桌,望向那沉默的神像和古画,眼神里翻涌着激烈的挣扎——对饥饿的恐惧,对规矩的敬畏,对未知惩罚的惶惑……最终,那点挣扎被一种近乎绝望的麻木覆盖了。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他没有去净手,没有去看那空荡荡的供碟,甚至没有抬头再看一眼那画中老者的眼睛。他只是走到条桌前,拿起那个装着劣质线香的小纸包。他的手抖得厉害,撕了几次才把纸包撕开一个小口。
他抽出一根香,没有点燃。就那么干巴巴地、孤零零地,插进了香炉冰冷的细沙里。
没有青烟,没有香气,只有一根光秃秃、灰白色的细棍,笔直地立在空荡荡的香炉中,像一个触目惊心的、无声的宣告——香火,断了。
做完这一切,爹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灰败得像死人。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那根孤零零的线香,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一条细长的、扭曲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土墙深处。画中老者的眼神,似乎比刚才更加冰冷,更加幽深,牢牢地锁在爹佝偻的身影上。
草妮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停止了哼唧,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惊恐地望着东墙的方向。
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供桌,声音嘶哑干裂,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睡……睡觉!
那声音里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巨大的恐慌。
那一夜,异常难熬。土炕依旧冰冷,肚子饿得火烧火燎,但更让人无法入睡的,是弥漫在屋子里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根未点燃的香,无声无息地苏醒了,睁开了冰冷的眼睛,正潜伏在浓稠的黑暗里,冷冷地注视着炕上这三具因饥饿而蜷缩的身体。
我紧紧搂着草妮儿,她小小的身体在微微发抖。爹面朝土墙躺着,一动也不动,但我能清晰地听到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还有他牙齿因为恐惧或寒冷而发出的轻微磕碰声。
黑暗中,似乎有极轻微的声响。像是……老鼠在啃噬墙角又像是……极其缓慢的脚步声,在冰冷的地面上拖行听不真切,但那声音若有若无,像细小的冰针,不断刺穿着紧绷的神经。
窗外,连最后几声零落的虫鸣也彻底消失了。整个村庄沉入了死寂的深渊,唯有黑暗在无声地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意识即将被疲惫和恐惧拖入混沌的边缘,我怀里一直安静蜷缩的草妮儿,突然毫无预兆地动了一下。
她猛地抬起头,小小的身体绷得笔直。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感觉她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睁得极大,直勾勾地望向……东墙根下,供桌的方向!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怪异的声音。不是哭,不是笑,而是一种含混不清的、像是模仿某种古老腔调的咕哝声。那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滞涩感。
唔……唔……嗬……
她伸出小手,指向那片浓稠的黑暗,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诡异的茫然和专注,仿佛那里正站着什么,正无声地与她交流。
一股寒意瞬间从我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我想捂住她的嘴,想把她摇醒,可身体却僵硬得像块石头,动弹不得!
爹那边也听到了动静。他猛地翻过身,动作大得几乎掀翻了炕席。黑暗中,他急促而惊恐地低吼:草妮儿!妮儿!你咋了!
草妮儿对他的呼唤置若罔闻。她依旧直勾勾地盯着那片黑暗,喉咙里持续发出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咕哝声,小手指固执地指着前方。
嗬……爷……冷……饿……
最后两个字,像两块冰砸进了我的耳朵里!冷!饿!那正是我们此刻最真实的处境!
爹像是被雷劈中了,僵在炕上。黑暗中,我能听到他牙齿打颤的咯咯声,还有他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间小小的土屋。
草妮儿咕哝了一阵,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小脑袋一歪,又软软地靠回我怀里,呼吸变得平稳绵长,像是刚才那诡异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屋子里重新陷入死寂。但那死寂里,却多了一种无形的、冰冷的东西。它盘踞在东墙根下,盘踞在供桌上那根孤零零的香周围,盘踞在每一个角落。那尊木雕,那幅古画,在无边的黑暗中,仿佛拥有了实质的生命和……冰冷的怨怒。
爹再也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黑暗,直到窗纸透出第一丝惨淡的灰白。
***
自那个诡异的夜晚之后,家里的怪事便如同溃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先是那口放在灶台角落、早就空了的旧水缸。一天清晨,爹揉着熬得通红的眼睛去灶下生火,习惯性地瞥了一眼水缸——缸底竟然汪着一层浑浊的水!那水泛着一种奇怪的黄绿色,水面上还浮着几根细小的、像是腐烂水草似的黑色絮状物。一股淡淡的、带着土腥和铁锈的怪味儿从缸里散发出来。爹愣住了,他清楚地记得昨晚缸里还空空如也。他疑心是草妮儿顽皮,可那水又脏又浑,孩子哪弄来的他皱着眉,用葫芦瓢把那点脏水舀出来泼到院子里。可第二天早上,那缸底又诡异地汪起了同样浑浊的水,不多不少,刚好浅浅一层。爹的脸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他不再舀水,只是死死盯着那口缸,仿佛里面藏着什么吃人的东西。
紧接着是家里的门。那扇破旧的木门,门轴早就干涩发响,开关都费劲。可接连几天,爹下地回来,或是半夜起来查看草妮儿(自从那晚后,草妮儿总睡不安稳),都发现那扇沉重的大门,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从里面闩得死死的!闩门的木杠又粗又沉,以草妮儿的小力气,根本不可能搬动!爹开始以为是风,可那几天一丝风都没有,闷热得像个蒸笼。他试着晚上睡觉前特意不闩门,只用根小木棍虚掩着。可到了后半夜,总能听到门轴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吱呀声,紧接着,便是木杠沉重地滑入门闩槽的咔哒一声轻响!那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如同惊雷!爹猛地从炕上坐起,冲到门边,外面空无一人,只有沉沉的夜色。门闩,却结结实实地落下了。一股寒气顺着他的脊椎骨往上爬。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灶膛。为了省柴火,家里一天只开一次灶,煮点稀薄的菜糊糊。可好几次,爹明明记得灶膛里的火已经彻底熄灭了,灰烬都冷了。等他过一阵再去灶间,却发现灶膛口竟隐隐透出暗红的光!扒开冷灰一看,底下赫然埋着几块烧得通红的炭!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维持着那点不死不活的火种。那暗红的光映在土墙上,跳跃着,像一只只窥伺的、不怀好意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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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怪事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这个家。爹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一点小事就能让他暴跳如雷,对着我和草妮儿吼叫。可吼完之后,他又会陷入更深的沉默和恐惧,眼神飘忽,总是下意识地瞟向东墙根下。他变得更加迷信,也更加神经质。他开始疑神疑鬼,总觉得屋里的黑暗角落藏着东西,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他晚上不敢睡沉,稍有风吹草动就惊坐起来,竖着耳朵听,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黑暗中惊恐地搜寻。
草妮儿的情况更糟。她变得异常沉默,小脸总是木木的,眼神空洞,常常一个人对着空气发呆,一坐就是半天。她不再靠近东墙,甚至只要视线扫过供桌的方向,小小的身体就会无法控制地发抖。更可怕的是,她开始频繁地在夜里惊醒,不是哭闹,而是发出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低低的、含混不清的咕哝声,有时像是在自言自语,有时又像是在跟某个看不见的存在对话。每当这时,爹就会像受惊的野兽,猛地扑过去,用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她的嘴,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惊恐,对着黑暗的虚空无声地嘶吼:别缠我闺女!冲我来!冲我来啊!
这个家,彻底变成了一个冰冷、压抑、充满了无形恐怖的地狱。贫穷和饥饿是看得见的折磨,而东墙根下那个沉默的存在所带来的恐惧,则是无形的、却更令人窒息的重压。它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寸空间,勒得人喘不过气。爹的精神被压到了极限,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随时都会嘣地一声断裂。
终于,在一个草妮儿又在深夜发出诡异咕哝声的晚上,爹彻底爆发了。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从炕上跳下来,赤着脚冲到东墙根下!他不再看那神像和古画,眼睛血红,布满青筋的大手一把抓住那张发黄的旧画像,用力往下扯!
滚!滚出去!我供不起你了!你走!你走啊——!
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
那画像不知是钉得太牢,还是年深日久粘在了土墙上,竟然纹丝不动!爹用力过猛,只听得嗤啦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响——画像的右下角,被他生生撕下了一条巴掌宽的焦黄纸片!
画中老者的袍角被撕裂了,露出后面更加斑驳的土墙。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爹手里攥着那条撕下来的纸片,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狂怒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灭顶的恐惧所取代。他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画上老者那张依旧平静无波的脸。那老者被撕裂的袍角边缘,参差不齐,像一道丑陋的伤口。
草妮儿被我死死抱在怀里,她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小兽般的呜咽。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的、带着浓烈陈腐灰尘气息的风,毫无预兆地、凭空在屋子里卷了起来!它吹得供桌上那张红布猎猎作响,吹得那根孤零零插在香炉里的线香微微摇晃,吹得破窗棂上的蛛网疯狂抖动!那风冰冷刺骨,带着地窖深处般的阴寒,瞬间卷走了土屋里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
爹像是被那冷风冻僵了,又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攫住,攥着纸片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完了……
他嘴唇哆嗦着,发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像是灵魂被抽离了躯壳,……送……送不走了……
那冰冷的风在屋里盘旋了一圈,卷起地上的尘土,发出呜呜的低鸣,仿佛无数个怨魂在黑暗中窃窃私语,然后,它如同来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了。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死寂。但那种无形的、冰冷粘稠的压力,却比之前沉重了百倍!像一座无形的冰山,轰然压了下来,将我们彻底冻结在绝望的深渊里。东墙根下,那幅被撕裂的古画上,老者残缺的袍角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张无声狞笑的嘴。
爹的身体晃了晃,手里那条撕裂的纸片无声地飘落在地。他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地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土墙,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
草妮儿在我怀里,抖得更加厉害,小小的牙齿磕碰着,发出咯咯的轻响。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里映着东墙下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原始的恐惧。
那撕裂的古画,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不再下地,整日里要么蜷缩在炕角,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的蛛网,嘴里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要么就突然暴起,像疯了一样在屋子里乱转,挥舞着手臂对着空无一物的角落嘶吼:滚开!别过来!别缠着我闺女!
他形容枯槁,眼窝深陷,头发胡子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活脱脱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家里的怪事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并且开始带上一种赤裸裸的、冰冷的恶意。
那口旧水缸里的水不再浑浊,却变得冰冷刺骨,即使是在炎热的晌午,伸手探进去,也像插进了寒冬腊月的冰窟窿,寒气能瞬间钻进骨头缝里。水面平静无波,却总让人感觉底下潜藏着什么,随时会伸出一只冰冷的手。
门闩不再是自己闩上,而是变成了沉重的撞击声。深更半夜,那扇破旧的木门会毫无预兆地发出砰!砰!砰!的巨大声响,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外面疯狂地撞门!每一次撞击,都震得门框上的泥土簌簌下落,整间土屋都在颤抖!爹惊恐地缩成一团,用被子蒙住头,我和草妮儿紧紧抱在一起,浑身冰凉。可等那瘆人的撞击声停下,战战兢兢地去开门查看,外面除了沉沉的夜色,什么都没有。
灶膛成了最恐怖的地方。那点维持不灭的暗红炭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景象——每次掀开灶膛的挡板,都能看到厚厚的冷灰上,清晰地印着一个掌印!那掌印比成年男人的手略小,五指张开,指关节清晰可见,印痕深陷在灰烬里,边缘还带着一种被灼烧过的焦黑痕迹!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刚刚才从滚烫的灰烬中抽离!那掌印冰冷地印在那里,无声地宣告着一个看不见的存在的触碰。
更令人胆寒的是草妮儿。她彻底不说话了,像个精致却毫无生气的木偶。她常常独自一人,蹲在屋子最阴暗的角落里,背对着所有人。小小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哭,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偶尔,她会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在冰冷的地面上缓慢地、一笔一划地画着什么。我偷偷凑近看过几次,地面上那些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线条,最终都会诡异地组成同一个模糊的图案——一个穿着宽袍大袖、没有面目的人形轮廓!那轮廓,与东墙上那幅残缺古画中的老者,何其相似!
恐惧像冰冷的水银,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每一寸空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绝望的尘埃。爹的疯癫,草妮儿的沉默,屋子里无处不在的冰冷恶意……这个家,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活人墓穴。活下去的念头被碾得粉碎,只剩下一个疯狂滋长、无法抑制的念头——逃!必须逃出去!逃离这栋被诅咒的屋子!逃离东墙根下那个冰冷怨毒的老根儿爷!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我知道爹不可能同意,他已经被恐惧彻底压垮了。我只能靠自己。
我开始偷偷地准备。趁着爹神志稍微清醒一点(或者说是麻木)的时候,我哄着他,告诉他村东头的老郎中或许能治草妮儿的癔症。爹眼神空洞,不置可否。我当他是默许了,背起依旧沉默、像个没有灵魂布娃娃般的草妮儿,走出了那个地狱般的家门。
踏出院门的那一刻,虽然身后依旧被那无形的冰冷目光死死盯着,但外面灼热的阳光和带着土腥气的风扑在脸上,竟让我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我没有去村东头,而是咬紧牙关,背着轻飘飘的草妮儿,朝着村外那条通往未知远方的、尘土飞扬的大路,头也不回地走去。
身后,那栋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像一个蹲伏在烈日下的巨大坟墓,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东墙根下那片区域,仿佛凝聚着化不开的浓重阴影,即使隔着这么远,依旧能感觉到那股阴冷怨毒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在我的脊背上。
我不敢回头,只是死死地抱着草妮儿,用尽全身力气,一步一步,踏入那片被烈日烤得发白、前途未卜的荒野之中。逃!逃离那个名字,逃离那个地方,逃离那尊撕裂的画和那尊冰冷的木雕!这是我活下去唯一的希望,哪怕前路同样是荆棘和深渊。
我背着草妮儿,像两只被狼群驱赶出巢穴的幼兽,一头扎进了村外无边无际的荒野。头顶是毒辣的日头,脚下是滚烫发白的土路,每一步都扬起呛人的灰尘。草妮儿轻得像片羽毛,趴在我背上,小脸埋在我汗湿的脖颈里,呼吸微弱。她依旧沉默,像个被抽走了魂魄的空壳,只有身体随着我的脚步微微晃动。
身后,李家洼的影子早已消失在地平线蒸腾的热浪里。可那股阴冷粘稠的感觉,却如同跗骨之蛆,并未消散。它仿佛凝成了一条无形的线,一头系在那栋破败的土屋里,一头系在我的脊梁骨上。每走一段路,我总忍不住回头张望,总觉得在天地相接的尽头,在那片被热浪扭曲的景象里,有一个穿着宽袍大袖的模糊影子,正无声地、不疾不徐地跟着。
饥饿、干渴、疲惫,像三条毒蛇,噬咬着我的身体和意志。讨来的半块粗粝的麸皮饼子,早就进了草妮儿的肚子。喉咙里干得冒烟,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要陷进地里。荒野无边无际,只有低矮枯黄的荆棘和偶尔几棵歪脖子树投下吝啬的、扭曲的阴影。风声呜咽着穿过旷野,卷起尘土,发出鬼哭般的声响。
草妮儿开始发烧了。小小的身体在我背上烫得像块火炭,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滚烫。她偶尔会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不再是那种含混的咕哝,而是带着哭腔的、破碎的音节:……疼……娘……冷……画……画……
每一次听到画字,都像有一把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天快擦黑的时候,我们终于看到了人烟。不是村庄,而是一处荒废已久的驿站旧址,只剩下几堵半塌的土墙,像几颗残缺的獠牙,狰狞地刺向暗下来的天空。一个同样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汉子,正靠着断墙根下打盹。他身边蜷缩着一个小男孩,比草妮儿稍大些,饿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惊恐地望着我们。
看到同类,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了一丝。我放下草妮儿,靠着另一堵断墙坐下,把她滚烫的小身体紧紧搂在怀里。那个汉子被惊醒,警惕地打量着我们,眼神浑浊,带着逃荒者特有的麻木和戒备。
大哥,
我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声音嘶哑,讨口水……娃儿病了……
汉子没说话,目光在我们身上扫了一圈,又看了看我怀里烧得昏昏沉沉的草妮儿,眼神里掠过一丝同病相怜的黯然。他默默地解下腰间一个破旧的水葫芦,拔开塞子,递了过来。
那水浑浊发黄,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和汗馊气。但我顾不得了,像抓住救命稻草,小心翼翼地托起草妮儿的头,把葫芦口凑到她干裂的唇边。
就在冰凉的葫芦口触碰到草妮儿嘴唇的刹那——
她一直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那双眼睛不再是之前的空洞茫然,而是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极致的惊恐!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死死地、死死地盯住我身后——那片断墙残壁之外的、正在被暮色吞噬的荒野!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种濒死般的、尖锐的倒抽气声,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骤然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撕裂了驿站废墟上死寂的空气!
草妮儿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从我怀里挣脱!她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眼睛依旧死死瞪着那片荒野,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惊骇欲绝,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画!画!爷!来了!来了——!
她尖叫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尖锐得刺破耳膜,撕了!撕了!他来了!他抓我!啊啊啊——!
她语无伦次地嘶喊着,小小的手指疯狂地指向荒野深处。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口角溢出白沫,眼神开始涣散。
草妮儿!
我魂飞魄散,扑过去想抱住她。
那个靠在墙根的汉子和他的孩子也吓得跳了起来,惊恐地望着发疯般尖叫抽搐的草妮儿,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向茫茫荒野——那里只有越来越浓的暮色和被风吹动的荒草,空无一物!
妮儿!妮儿不怕!哥在!哥在!
我用力抱住她剧烈颤抖的身体,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痛得无法呼吸。
草妮儿在我怀里疯狂地挣扎着,力气大得惊人。她不再看荒野,而是猛地转过头,那双因为恐惧而瞪得几乎裂开的眼睛,直勾勾地、怨毒地盯住了那个递水的汉子!仿佛他就是那恐怖源头的化身!
走开!别碰我!走开——!
她尖叫着,小小的手胡乱地抓挠着我的脸和脖子,留下道道血痕。
那汉子被草妮儿怨毒的眼神和尖叫声吓得脸色煞白,连连后退,抱起自己的孩子,像躲避瘟疫一样,惊恐地看了我们最后一眼,转身踉跄着冲进了茫茫夜色里,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驿站废墟上,只剩下我和依旧在疯狂尖叫挣扎、口吐白沫的草妮儿。她的嘶喊声在空旷的荒野上回荡,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绝望和怨恨,一声声,都像刀子捅在我的心上。
画……撕了……爷生气了……跑不掉……谁也……跑不掉……
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身体抽搐的幅度也变小了,眼神彻底涣散,只剩下空洞的、对死亡的凝视。
她的身体在我怀里一点点变冷,变硬。
最后一声微弱的呜咽,如同游丝般从她唇边逸出,消散在冰冷的夜风里。
小小的头颅无力地歪向一边,那双曾经乌溜溜的大眼睛,空洞地望着灰暗的、没有一颗星星的天空。
荒野的风,呜咽着穿过断壁残垣,卷起草妮儿散乱的枯黄头发。
我紧紧抱着那具迅速冰冷下去的小小身体,跪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喉咙里堵着腥甜的血块,发不出一丝声音。巨大的悲痛和更深沉的、刺骨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彻底淹没。草妮儿临死前那惊恐的尖叫和怨毒的嘶喊,像魔咒一样在我脑海里疯狂回旋。
画撕了……爷生气了……跑不掉……谁也……跑不掉……
那个穿着宽袍大袖的影子,那个名为老根儿的冰冷存在,它没有放过我们。它追来了!它用最残忍的方式,夺走了我仅存的希望!
旷野的夜,冰冷刺骨。我抱着草妮儿小小的尸体,像一尊被遗弃在荒原上的石像。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东方天际泛起一丝惨淡的鱼肚白,我才如同行尸走肉般,在驿站附近一处向阳的土坡上,用双手刨开坚硬冰冷的泥土。
没有棺木,没有草席。我脱下自己那件同样破旧的外衫,裹住草妮儿冰冷僵硬的身体,轻轻地、轻轻地放进那个浅坑里。她的小脸在熹微的晨光里,苍白得像一张纸,眼睛微微睁着,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还在无声地诉说着临死前的巨大恐惧。
泥土一捧一捧地落下,覆盖了她小小的身体,覆盖了她短暂而充满恐惧的一生。当最后一捧土盖上去,堆起一个小小的土包时,我虚脱般地瘫坐在冰冷的土地上,十指因为刨土而鲜血淋漓,混着泥土,钻心地疼。
可我感受不到那疼。心里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空洞,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摆脱的恐惧。草妮儿死了,爹疯了,我孤身一人。那个老根儿爷……它还在!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背弃了规矩的人!
逃还能逃到哪里去
一种巨大的绝望和冰冷的恨意,如同荒野上疯长的荆棘,瞬间缠满了我的心脏。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混着泥土滴落。不能就这样算了!草妮儿不能白死!爹不能白白疯掉!那个冰冷的、怨毒的东西,它必须……付出代价!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带着毁灭一切的决绝,猛地劈进了我的脑海——回去!回到李家洼!回到那栋被诅咒的土屋!不是逃,而是……送神!用最彻底的方式,把它送走!哪怕……同归于尽!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烧尽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草妮儿临死前怨毒的眼神,爹崩溃的嘶吼,东墙下那撕裂的古画和冰冷的木雕……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化为一股毁灭性的力量。
我最后看了一眼草妮儿那小小的坟包,然后猛地站起身,带着满身的泥土和血迹,像一具被仇恨驱动的傀儡,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李家洼的方向,一步一步,踏着冰冷的晨光,走了回去。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踩在烧红的烙铁上,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坚定。
***
李家洼依旧死气沉沉,像一片被遗忘的坟场。正午的太阳白晃晃地悬在头顶,烤得土地发烫,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只有令人窒息的燥热和……死寂。
我踏进村口那条熟悉的土路时,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几乎停止了跳动。一种无形的、粘稠的、冰冷彻骨的寒意,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从村子深处弥漫出来,将我包围。那不是温度的低,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死亡和极度恐惧的气息。
村里看不到一个人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像一个个沉默的棺材。连平日里的鸡鸣狗吠都消失了。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死寂之中。
越靠近我家那栋低矮的土坯房,那股冰冷的死气就越发浓重。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腐朽和……血腥味
院门虚掩着。我站在门口,那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恶臭,像一堵无形的墙,猛地从门缝里撞了出来!那味道如此浓烈粘稠,几乎有了实质,熏得我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我颤抖着伸出手,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院子里的景象,毫无遮拦地撞进眼帘——
院子中央,赫然倒着一具尸体!
是爹!
他脸朝下趴在地上,身体以一种极其扭曲怪异的姿势僵直着,像是临死前经历了极度的痛苦和挣扎。他身上的破褂子被撕扯得稀烂,沾满了暗红发黑、粘稠无比的血浆和泥土。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污血,在惨白的日光下泛着诡异的油亮。
最让人头皮炸裂的是他的头……或者说,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头了!整个头颅像是被某种无法想象的巨力硬生生砸碎、碾烂!颅骨碎裂,脑浆混合着暗红的血浆和骨渣,呈放射状喷溅在周围的地面上,形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粘稠的扇形污迹!几只绿头苍蝇嗡嗡地盘旋其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
浓烈的血腥和内脏腐败的恶臭几乎让我窒息。我死死捂住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如同游丝般的呻吟声,极其艰难地从屋里飘了出来。
还有人!
我猛地抬起头,望向那扇黑洞洞的屋门。那呻吟声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濒死的痛苦和……极度的恐惧。
是爹的声音不!爹已经……那声音似乎更苍老、更虚弱……
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王瞎子!
那个住在村尾、无儿无女、半疯半癫的孤老头!他怎么会在这里
巨大的惊骇和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和刺骨的恐惧,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挪向那扇敞开的屋门。
屋里的景象,比院子更加恐怖!
光线昏暗。东墙根下,那张供桌依旧摆在那里,只是歪斜了。供桌前方,王瞎子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只被踩烂的虫子。他枯瘦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那种断气般的、嗬嗬的呻吟。他的一条腿呈现出一种不可能的、反关节的扭曲角度,森白的骨茬刺破了裤腿和皮肤,暴露在空气中,上面还挂着丝丝缕缕的筋肉和粘稠的血浆。他的胸口也塌陷下去一大块,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伴随着骨头摩擦的咯咯轻响和血沫从口鼻涌出的噗噗声。
他显然已经不行了,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那双浑浊的、几乎全是眼白的眼睛,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恐惧而瞪得极大,眼球暴凸,死死地、死死地盯着东墙根下——那张供桌的方向!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供桌上,那尊小小的木雕神像,竟然……移位了!
它原本端端正正地摆在红布中央,此刻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掀翻、推到了桌沿!半边身子已经悬空,摇摇欲坠!那木雕老者模糊的脸,此刻正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斜斜地看着地上垂死的王瞎子!嵌着的黑石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冰冷怨毒的幽光!
而更让人魂飞魄散的是,供桌后面的土墙上,那幅被爹撕掉一角的古画!
画轴依旧挂着。但画中那个宽袍大袖的老者……
他的脸!他原本平静无波的脸,此刻竟然……扭曲了!
那清癯的面容上,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揉搓过!五官诡异地挤在一起,嘴角向下咧开一个极其夸张、极其怨毒、充满了无尽恶意的狞笑!那双原本平静的眼睛,此刻斜睨着,瞳孔的位置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戳过,留下了两个深不见底的、焦黑的破洞!整幅画透出一种无法形容的邪异和……活生生的怨怒!仿佛画中人随时会挣脱纸面,扑将出来!
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粘稠的、带着浓重血腥和腐朽气息的阴风,毫无预兆地在屋里凭空卷起!吹得那悬在桌沿的木雕微微晃动,吹得那幅狞笑着的古画哗啦作响,吹得地上的尘土打着旋儿扬起!
王瞎子喉咙里最后一点嗬嗬声戛然而止。他那双暴凸的、充满极致恐惧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最后一点光彩,直勾勾地定在了那幅扭曲的古画上,死不瞑目。
阴风盘旋着,发出呜呜的低鸣,如同无数怨魂在黑暗中狞笑。它卷过王瞎子死不瞑目的尸体,卷过地上粘稠的血污,最后,带着浓烈的死亡气息,冰冷地扑打在我的脸上。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几乎要将它捏爆!眼前的一切——爹破碎的尸体,王瞎子扭曲的死状,移位狞视的木雕,扭曲破洞的古画……构成了一幅活生生的地狱图景!
那个老根儿爷!它真的活过来了!它用最残忍、最血腥的方式,宣告了它的愤怒和存在!它在报复!对所有背弃了规矩的人,进行最彻底的清算!
送神难……除非……家破人亡……断了根……
娘临死前那凄厉绝望的警告,如同魔咒般在我脑海里轰然炸响!
断了根……断了根……爹死了,草妮儿死了,只剩下我……这个李家最后的血脉……
它还没结束!它的目标……是我!
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疯狂,如同火山爆发般,瞬间冲垮了所有的恐惧和理智!逃无处可逃!求饶毫无意义!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无尽悲痛和毁灭性怒火的嘶吼,猛地从我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像受伤濒死的孤狼最后的嚎叫!
我双眼赤红,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东墙根下那张歪斜的供桌,钉在那摇摇欲坠的木雕,钉在那幅狞笑着的古画上!
老根儿!!
我嘶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恨意而扭曲变形,你要根!老子今天就断了你的根!让你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吼声未落,我像一头发狂的疯牛,猛地转身冲向灶间!那里有柴刀!
冰冷的恐惧被更冰冷的疯狂彻底点燃。毁灭!唯有彻底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