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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告别(1372年·拉罗谢尔港)
海风裹挟着硝烟刺痛理查德的双眼。四十八岁的英格兰骑士拄着缺口的长剑,在倾斜的甲板上艰难维持平衡。克莱尔号的船尾已经没入海水,燃烧的桅杆将黄昏染成血色。他本该下令弃船,却鬼使神差地望向三十码外那艘法兰西战舰——飘扬的波旁家族旗帜上,金雀花在火光中妖冶绽放。
大人!划艇准备好了!副官拽着他被血浸透的斗篷。理查德恍若未闻,灰蓝瞳孔突然收缩。在敌方船舷边,一抹淡紫色身影正指挥水手降帆。海风掀起少女的面纱时,他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脆响。
二十年岁月如潮水退去。那个在克雷西战场采药草的少女,那个巴黎围城时在废墟里点亮烛光的姑娘,此刻正鲜活地站在敌舰上。艾莉诺·德·波旁,比他记忆中还要年轻,紫色骑装衬得肌肤如初雪,发间银丝带随动作飘飞如鸽翼。
上帝啊...理查德松开剑柄,染血的手掌下意识摸向胸甲内侧。那里藏着的刺绣手帕已经泛黄,角落绣着的玫瑰与波旁纹章仍清晰可辨。当他再次抬头时,恰好对上少女警戒的目光。
艾莉诺的匕首在暮色中闪出冷光。她皱眉打量这个狼狈的英格兰将领,突然被身旁侍卫拽到后方。理查德看见她嘴唇开合,从口型辨认出是在询问自己的身份。当克莱尔伯爵几个字随风飘来时,少女脸上浮现出他从未见过的陌生神情——纯粹的敌意与困惑。
放箭!法兰西舰长的高喝撕裂空气。理查德伫立不动,任由三支弩箭擦过肩甲。燃烧的索具轰然坠落在两船之间,飞溅的火星中,他看见艾莉诺右腕一闪而过的银光——那是他二十六年前在普瓦捷战役后赠她的护腕。
您右肩的玫瑰胎记,理查德用普罗旺斯语喊道,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是顺时针旋转的。这句话像魔咒般让少女僵在原地。她颈侧脉搏剧烈跳动,左手无意识按住肩膀——这个姿势与1346年诺曼底修道院里一模一样。
燃烧的船帆碎片如红蝶纷飞。理查德突然意识到,此刻他记忆里所有的浓情蜜意,于她不过是初次相见的恐怖。这个认知比任何伤口都痛,他不得不抓住焦黑的缆绳才能站稳。
恶魔!艾莉诺的侍女尖叫着举起十字架,他竟知道小姐的私密记号!少女却向前迈了半步,海风将她颤抖的质问送到理查德耳边:你是谁为什么知道...
1346年克雷西,你用白屈菜汁在我掌心画玫瑰。理查德举起左手,陈年疤痕在火光中狰狞如新,1356年普瓦捷暴雨夜,你给了我波旁家的戒指。他扯下颈链,磨损严重的金戒在暮色中划出弧线,而今天,你要带着它回到法兰西。
法兰西水手们的喧哗声中,艾莉诺的瞳孔骤然收缩。她当然认得家传戒指的鸢尾花纹,却无法解释它为何会在敌人手中。当理查德开始哼唱一段普罗旺斯摇篮曲时,少女突然踉跄后退——那是她母亲生前只教过她一人的歌谣。
克莱尔号发出垂死的呻吟。海水已经漫到理查德膝甲位置,他却感到某种诡异的平静。二十年来,他始终是他们爱情里记得更多的那个,现在终于轮到艾莉诺品尝这种时空错位的眩晕。
大人!副官绝望地拽着他,再不走就——
让划艇先送伤员。理查德解下佩剑扔给年轻人,告诉国王,克莱尔家的忠诚到此为止。他转向敌舰,看见艾莉诺正趴在船舷边,银丝带垂落如泪痕。某种冲动使他摘下头盔,让少女看清自己灰白的鬓角与额间那道她亲手缝合的伤疤。
两船之间突然爆开巨浪。法兰西战舰开始转向,理查德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他用尽力气将戒指抛向艾莉诺,金戒在晚霞中翻转闪烁,宛如微型太阳划过硝烟弥漫的天空。
不可思议的是,艾莉诺接住了它。
当指尖触及戒指内侧的刻痕时,少女突然泪如雨下。她不明白为何心脏像被无形之手攥紧,更不明白自己为何冲船员大喊救他们。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她扯下项链上的圣物盒扔向沉船——这个纯金小盒装着圣女德肋撒的遗骨,足以买下整支舰队。
理查德大笑出声。多么典型的艾莉诺式作风,即使在不认识他的时间线上,依然会用最昂贵的方式拯救敌人。圣物盒沉甸甸落入怀中时,他触碰到了盒底新鲜的刻字:A.E.1372。这是她刚刚刻下的,却是他收到这份礼物的二十年前。
海水吞没甲板的瞬间,理查德看见艾莉诺将戒指贴紧心口。她的嘴唇在动,但他已听不清内容。或许是在祈祷,或许是在咒骂,又或许是在重复1356年那个雨夜里,她为他戴上戒指时说过的话。咸涩的海水涌入鼻腔时,老骑士突然想起克雷西草原的晨露,想起她配药时哼的歌谣,想起所有那些对她而言尚未发生,于他却已成追忆的相遇。
下次...理查德在意识模糊前呢喃,请假装我们是初见。
浪头打来,圣物盒的金链缠住他手腕。法兰西战舰的轮廓在渐暗的视野里化作模糊光斑,仿佛二十岁那年透过修道院彩窗看见的晨曦。
和约之下的暗涌(1360年·布雷蒂尼)
布雷蒂尼城堡的大厅里,烛火摇曳,将镀金的纹章映照得流光溢彩。英格兰与法兰西的贵族们彼此微笑、举杯,仿佛多年的血仇从未存在。可理查德·德·克莱尔知道,这和平不过是一层薄纱,轻轻一扯,底下仍是未愈的伤口。
他站在英格兰使团的边缘,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袖中的刺绣手帕——淡紫色的丝绸,边缘已经泛黄,但角落那朵金线绣成的玫瑰仍鲜活如初。七年了,他始终带着它,就像带着一段无法言说的记忆。
他的目光扫过大厅,在法兰西贵族的行列中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然后,他看到了她。
艾莉诺·德·波旁。
二十八岁的她比记忆中更加优雅,深褐色的长发盘成精致的发髻,点缀着细小的珍珠,一袭墨绿色的天鹅绒长裙衬得肌肤如雪。她正低声与身旁的贵妇交谈,唇角带着得体的微笑,可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却藏着警惕——就像一只察觉到猎人的鹿。
理查德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迈步向前,却被英格兰使节拽住手臂。克莱尔,别惹事,对方低声道,今天的和约比你的任何私怨都重要。
理查德甩开他的手,目光仍锁定在艾莉诺身上。这不是私怨,他低声回答,这是命运。
艾莉诺察觉到有人在注视她。
她微微侧首,视线越过酒杯的边缘,对上了一双灰蓝色的眼睛——一个陌生的英格兰骑士,正死死盯着她,仿佛她是某种失而复得的珍宝。他的面容刚毅,下颌线条紧绷,鬓角已隐约泛白,可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却炽热得近乎痛苦。
她蹙眉,不动声色地向身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立刻警觉地向前半步,手按在剑柄上。
可那英格兰人并未退缩。他径直朝她走来,步伐坚定,仿佛周围的人群不过是幻影。
艾莉诺。他开口,嗓音低沉,带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颤抖。
她微微昂起下巴,冷声道:阁下认错人了,我并不认识您。
他的表情几乎像是被她刺了一剑。不,你认识我,他低语,六年前,普瓦捷的雨夜里,你给了我一枚戒指,让我活着回来。
艾莉诺的指尖一颤。
普瓦捷六年前那时她确实在波旁家族的领地上,可从未见过这个英格兰人。更不可能给他什么戒指。
您疯了,她冷冷道,我从未——
你母亲临终前,他突然打断她,声音轻得只有她能听见,她对你说的是——‘玫瑰终会凋零,但根茎不死’。
艾莉诺的酒杯从指间滑落,砸在大理石地面上,碎裂的声响引来周围人的侧目。
她的血液凝固了。
那句话——那句话只有她、她母亲和神父知道。母亲咽气时,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人。而神父早已去世。
你是谁她低声质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你怎么可能知道——
理查德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的手探入怀中,取出了那条淡紫色的手帕,小心翼翼地展开。艾莉诺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上面绣着波旁家族的纹章,金线勾勒的鸢尾花与玫瑰缠绕,边缘还有一行细小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