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口对着她眉心时,顾宁的第一反应不是恐惧,而是疲惫。
她已经连续走了四个小时,鞋底开胶,左脚掌起了泡。废弃城区像尸体一样躺着,街上只有风吹过烧焦塑料的味道。她从医院废墟里带出一包药,肩膀几乎要脱臼。跨入这座地下仓库外围时,她只想找个地方倒下。
可林川不这么想。
再动一步,我就开枪。他的声音冷静,没有威胁的意味,像在陈述天气。
顾宁慢慢抬起手,喘着粗气:我是来换东西的。你们有人发烧了两天吧我听见咳嗽和呕吐声。
林川眉头一跳,但没有放下枪。
我能救他。顾宁继续说,把背包慢慢推到地上,拉开拉链,里面是一袋抗生素、一支肾上腺素和几瓶过期但能用的点滴。
我是护士,急诊的。她补充。
林川沉默良久,才朝旁边点头。两个全副武装的人出来,一男一女,戴着布口罩和墨镜。
搜她。
顾宁没有挣扎。她太清楚这个世界现在怎么运作。
半小时后,她坐在仓库角落里,看着那个发高烧的女人蜷缩在床垫上,唇色发黑,呼吸微弱。
脓毒症。她皱眉,伤口不止没处理干净,还用开水烫过
消毒。一旁的年轻女孩低声说。
顾宁没吭声,直接拿出工具。她戴着自己带来的手套,小心地剪开伤口边缘,挤出黄色脓液,再注射抗生素。动作流畅得像在正常世界的医院里。
再晚两天,这人就没了。她擦着汗说,不过还有机会。
她说完这句话,就像下达了契约。
林川站在她身后,看得出神。他不是没见过人医治,但顾宁的镇定冷静,比他见过的大多数男人都强。
晚上,她被分配了一个角落,和一碗热水。
食物明天发。林川淡淡地说。
我救了一个人。顾宁看着他,声音平静。
这是规则。林川说,但你有价值,你留下。
顾宁点点头,没有争执。她从背包里掏出一小块压缩饼干啃了几口,蜷缩在墙边入睡。林川没有走远,他站在门口抽烟,偶尔朝她看一眼。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没有对他说一句多余的话。
仓库里有十一个人。除了林川这个明显的领头人,其余人都警惕又压抑。
老周是个瘦削的男人,喜欢和所有人聊天,讲自己曾是老师;李红总是盯着人吃饭的嘴巴看,身边有个布娃娃,却没有孩子;小林和阿佳是一对情侣,整天腻在一起,却偷偷藏着什么。
顾宁不关心他们。她在废墟中走过太久,见过太多比这些更恶心的活人。她只关心食物、水、药,以及:自己要不要留下。
林川是个有逻辑的控制者。他管理仓库如同管理一个战地基地:分工明确、口粮统一、规则冷酷。
顾宁第一次主动找他谈话,是在第七天。
我可以做医疗官。她开门见山,每天半小时的义务诊疗,换双倍口粮。
林川看着她,没说话。
我也会做酒精棉球、清洗滤水棉,用锅炉消毒器。你们已经开始有感染问题了。她顿了顿,人一多,病就来了。
林川点了点头。
那天开始,她被写进了名单。
夜深时,林川一个人坐在通风口下,擦着枪。他的食指长满老茧,动作机械,却警觉得像猫。
顾宁走到他面前,蹲下,把一包止痛药放在地上。
送你。她说,你左肩旧伤又犯了。
林川抬头,眼神警惕。
你能看出来他问。
你晚上呼吸频率不对。顾宁说,而且你左肩不自然下垂。
林川沉默。
她没有说自己在急诊时见过多少男人死撑到骨折都不吭声。他不是最惨的,但却是最沉得住气的。
你不怕我林川问。
顾宁耸耸肩:你是个活人,不是疯子。
疯子也能活。林川说。
但活得不久。她看着他,你是计划型的。你需要我这种人,不止是治疗。
林川点头:那你要的是什么
顾宁笑了笑:一个机会。
仓库外面,风刮起碎纸和灰尘。
他们不知道病毒第八次变异的消息已经在北方传出,也不知道几百公里外的城市被彻底弃守。
但他们知道,末日远未结束,而人才是最大的敌人。
顾宁低头擦拭手术刀,林川检查门锁的电池。某个意义上,他们已经是一队。
而仓库里其他人的目光,开始变得复杂起来。
顾宁在第十四天开始做梦。
她梦见自己还在协和医院,急诊室灯光永远昏黄,一排排担架像永不熄灭的流水线。她的同事林医生被一位高烧病人咬伤后咬碎了舌头,试图自尽,却被其他医护按住抢救。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别让我醒着死。
梦里的血味和哭声一齐漫上鼻尖,她猛地惊醒,满背冷汗。
你又梦见医院了林川坐在角落抽烟,火星一闪一闪。
顾宁没回答。她从来没说过梦的内容,但林川似乎什么都知道。
仓库已经不再静止。十一人,被划分成四个小组,轮流执勤、取水、处理垃圾、做饭、外出搜寻。
林川将物资分为七类,最关键的甲类物资由他独自保管——包括抗生素、枪支和备用发电机。其余物资则登记封存,每晚点验,领出需双人签字。
顾宁的医疗区被划了一块干净角落,她白天处理病人,晚上记录伤口愈合速度和个体症状,还用纱布和酒精布置出一个简陋的病区。
最初的秩序被建立了。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不是文明,是囚笼。
林川管得太死了。有天午后,老周和小林靠在走廊说话,声音不高不低。
他囤了那么多物资,凭什么不让大家均分
就是,真以为他是市长啊小林冷笑。
他们以为顾宁听不见,但她听得一清二楚。
她没说话,只是在下个值班日里,把伤口处理区和粮食保存柜调换了位置,让阿佳来帮忙清点。
你什么意思阿佳瞪着她。
让你看看干净的地方能养多少虫。顾宁平静地说。
阿佳一夜没睡,第二天神情木然。
**
老周不甘心。他是个讲故事的高手,总能把一段经历编得精彩绝伦。他常讲:我当老师的时候,全校都听我广播。也讲:那个副市长的儿子,就是我学生。
但他从不说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
那天晚上,林川值班,顾宁在笔记本上写着一行字:高热患者服用药物后五小时出现应激反应,考虑个体抗药性。她笔锋微顿,忽然问林川:你妹妹,是怎么走的
林川抬头,看着远处墙壁。
抢不到药。他低声说,我当时管着一个小区,医生死了一半,药房被烧了。有人告诉我协和还有药,我去找,顾宁——我当时就在你医院外。
顾宁手一顿:你……见过我
林川没说话。
我守门的时候不让人进。只给最后一批病人留了急救包。她喃喃,你在门外
林川点了点头。
你没进来。
我杀了两个抢药的,拿了几盒走。林川声音很平,但太晚了。
空气里沉了一会。
我没有救到她。他说,所以我不再指望任何人。
顾宁看着他,心中却突然升起一种古怪的情绪——不是愧疚,是相识太迟的讽刺。
李红最近越来越怪。
她每天都跟布娃娃说话,晚上还会唱摇篮曲。有人看见她偷偷拿走一块蛋白饼干,说是女儿生病了要补身体。
林川没有发话。可顾宁知道,这是个定时炸弹。
她的女儿死了,对吗她有天晚上问阿佳。
阿佳愣了一下:她说娃还活着。
有发热和抽搐症状的孩子没一个能活下来。顾宁说,我见了太多。
她在幻想。顾宁淡淡补充,也许下一次她就不是偷饼干,而是往水里加止泻药。
矛盾终于在第十九天爆发。
谁动了我的口粮小林怒吼着冲到仓库中厅,我昨天明明还有一块的!现在没了!
没人吭声。
李红坐在角落,抱着布娃娃,轻轻拍着:宝宝乖,妈妈再给你找吃的。
小林气急败坏,冲过去抢走娃娃:是不是你偷的
还我女儿!李红尖叫着冲过去,咬住小林的手臂,疯了一样。
林川和顾宁同时出现。顾宁迅速把李红拉开,用药棉塞住她口中以防自伤;林川则一脚踢开小林,喝道:闭嘴!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没有人敢动。
那一刻,仓库的秩序开始崩裂。
当夜,林川召开仓库第一次会议。
所有人听好了。他站在台上,声音像铁,从现在开始,所有物资按工时和风险等级重新分配。偷窃、暴力、隐瞒病情,一律逐出仓库。
外面也活不了。老周冷笑,你这是驱逐
那是他们的选择。林川回得冷。
谁来裁定阿佳冷冷地问。
林川扫了她一眼:裁定的人,是仓库里有用的人——不是喂饱自己的人。
气氛紧绷如琴弦。只有顾宁站了出来,轻声说:我也参与管理。
林川看了她一眼,点头。
那晚之后,仓库有了第二条规则:用价值换生存,用诚实换信任。
李红被暂时软禁,顾宁每天为她做心理引导。她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至少仓库没有再起骚动。
第三周末,林川和顾宁出门探查外区废墟。
他们路过一条半垮的高架桥时,林川指着桥底说:我就是在那儿开枪的,抢到了三瓶左氧。
你杀了人顾宁问。
林川看着她:你没杀过
顾宁沉默了一会。
有个病人,变异了。她缓缓开口,我喂他吃药,他咬我同事。我拿急救剪刀扎进他眼窝。
她扭过头:我们都是活下来的怪物。
林川没有说话,只是把她的手轻轻拉了一下。
怪物也可以养活彼此。他说。
他们背后的城市,如同一头沉睡的野兽,灰色的背脊在夕阳下泛着残光。
暴风雨来的时候,一切都看似安稳。
第三十二天,顾宁在每日例行检查中发现小林的背包里有一块未登记的牛肉干,带包装。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在晚上的物资审核会上轻声问了一句:
小林,这包牛肉干你是在哪批里分到的
小林的脸一下子白了。
我……上次出任务的时候,从废墟里捡的,可能忘了报。
捡的林川看着他,你是和阿佳一起的,对吧
空气凝滞。阿佳死死攥着手指,什么都没说。
顾宁没再逼问。她只是将那块牛肉干放回桌上,静静说了一句:下次别忘。
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不会结束。
那晚,林川把顾宁叫去储物间。
你觉得我们还能撑多久他靠在角落,低声问。
食物还够二十天,水还能净化。最缺的是信任。顾宁说。
人多了,信任就会塌。林川声音很冷。
那你要做什么顾宁问。
设诱饵。林川把一个药盒放到桌上,两瓶假药,一瓶真药。藏在开放区,看谁动了。
顾宁皱眉:你打算钓谁
不是钓,林川点起烟,是让他们自己露出脸。
她没有说话。她知道,这正是他和别人生存方式的区别。
林川没等太久。
第四十天晚上,药盒失踪了。只有那瓶假药还在。
摄像头坏了。
有人提前切断了电路。阿佳冷着脸说。
谁有这个能力老周挑眉,那玩意我们都搞不懂,顾宁除外。
所有目光瞬间集中在她身上。
顾宁一怔,旋即反应过来。
你是在暗示我
你是医生,有能力、有动机。说不定你自己藏起来,再借机会清除异己。老周步步紧逼。
住口。林川开口了,声音像压断了骨节,我相信她。
你凭什么信她
因为我见过她冒着被咬死的危险救人。林川看着老周,你只会在角落说话。
空气凝固,像要爆炸。
但这一晚,没人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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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天深夜,林川和顾宁被惊醒。
老周跑了!豆豆急急忙忙跑进来,带着东西跑了!
林川猛地起身,抓起枪。顾宁脸色发白,她突然意识到:药,可能是老周设局。
他们冲出仓库,远远看见外墙被人撬开,防盗网被削出一个小口。
林川拔枪,顾宁却拦住他。
等等,那是——她眼神一凝,不止老周,他带了小林和阿佳。
几秒后,一道火光从他们逃走的方向亮起。
——是他们点燃了废墟中的干柴,想烧断后路。
林川脸色阴沉:他们想断我们退路,逼我们放弃仓库。
这是背叛。顾宁低声说。
这不只是背叛。林川咬牙,这是谋杀。
那一夜,他们紧急封锁仓库出口,用沙袋堵住燃烧可能蔓延的管道。
第二天,李红恢复了片刻清醒。
你们还守着这里干什么她忽然问。
没人答得上来。
我女儿走的时候,我也以为我能守住她。她咳嗽着,后来才知道,有些东西你抓得越紧,死得越快。
她转头看顾宁:你不是救世主。你救不了他们,也救不了你自己。
顾宁沉默。
她想起当初在协和医院,那个抢药的男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问她:值吗为了一群快死的人
她说:值。
可她现在不确定了。
第五十天。
林川在仓库墙上贴了一张纸——手写的:
【物资分配与管理原则】
所有成员每日登记所需与所取;
顾宁拥有独立药物审查权;
偷窃与蓄意隐瞒者,将被公审;
林川与顾宁共同保管甲类资源,任何人不得私取;
仓库对内为家,对外为战。
你真觉得这能约束他们顾宁看着这张纸,轻声问。
林川说:不能。但可以留下点希望。
给谁的
给豆豆。他说,给李红,也给我们。
顾宁心头一颤。
她不敢承认,她开始不只是为了活着。她想留下点什么。
哪怕只是规则的影子。
这天夜里,豆豆来找她。
顾姐,我怕。小女孩捏着衣角,老周他们会不会回来杀我们
顾宁抱住她:我们不会让他们进来的。
可我做梦,他们说我也该走。豆豆哭了,他们说我吃太多,我不该活着。
顾宁一瞬间红了眼。
你该活着。她轻声说,我们都会活下去。
她不知道这句话是真是假,但她说出来的时候,竟然从未那么坚定。
第六十天,顾宁记录病例时,发现了一条异常数据:
豆豆近两日体温稳定上升,从36.7至37.8。
不高,但不正常。
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在第二页写了一行字:观察期,封闭管理,日测两次。
可顾宁自己知道,她心里已经起了波澜。
就在同一天,南区的广播开始播放求救信号:
……我们是星辰小区剩余幸存者,请求支援……已无水源,三人发热……可能感染,请迅速隔离……
广播持续播放三小时后断电。没人回应。
林川听着这段信号,只说了一句话:这波病毒变种了。
顾宁知道,末日并不是突然到来的。
它像从城市地底涌出的毒雾,最初只是几例高烧转狂躁的报告,一名实习医生咬伤护士后失踪。
随后三日,一座三甲医院陷落;一周后,城市开始设立临时火化点;第十天,网络关闭;第十五天,军方全面撤离。
而现在,是第二轮变异。
不是高烧,而是潜伏。
她在协和医院最后一夜,亲手缝合了一个12岁孩子的伤口,孩子看着她说:我不疼。
第二天,护士长在床上被咬死,伤口来自那个孩子。
他根本没有发烧。她当时就明白了。
那之后她只相信两件事:体温表和自己的判断。
第六十一天,李红再次出现幻觉,在夜里用打湿的布娃娃压住豆豆的脸。
所幸顾宁早有警觉,一把拉开。
她病了!顾宁怒吼。
李红呆呆看着她,忽然自言自语:病毒在她身上……她身上有光……不是人……
林川走过来,沉声问:豆豆有没有被抓伤
没有。顾宁护着孩子,但她发热了。
林川抬头,四目相对。
怎么办
我隔离她。我一个人照顾。顾宁说,如果她发作,我亲自动手。
这句话让所有人安静下来。
林川没多说,转头去做了一件没人预料的事:
他拆开备用仓库,把最深处一间小屋封闭,设为观察室,自己睡在门口。
她是孩子。林川说,但她不是无害。
小林和阿佳已经叛逃,李红精神失常。豆豆,成了整间仓库的活变量。
人心开始动荡。
第六十三天夜晚,林川外出巡视,没回来。
两个小时后,外门被剧烈撞击。顾宁冲到前厅,只看见摄像头监控中,一个人影背着包,身后跟着三个摇摇晃晃的身影。
是林川。他回来了。
但他后面,是感染者。
开门!林川拍打门板,我没事!我没被咬!
顾宁面色惨白,抓起对讲器:你后面有感染体!
我引他们走了十公里,他们还没放弃。林川喘息,你必须开门,不然他们会顺着通风口进来!
你确定没事!
林川咬牙:你要是不信,就别开。
他扔下背包,拔出刀,一刀划开自己的胳膊:现在你看,我血正常。
顾宁看着那深红不带黑斑的血,终于摁下开关。
门开了,林川滚进来,同时砸下紧闭杆,门砰地一声锁死。
感染者扑到铁门上,发出低沉咆哮,像铁板刮过金属。
豆豆在门后哭了:林叔叔……
那一夜,林川发烧。
顾宁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但还是第一时间给他服了退烧药,用冷水擦身,自己则全程穿隔离服陪护。
凌晨两点,林川醒了。
我不是感染。他说,我只是累。
顾宁没说话。她只是拉住他的手,第一次没有推开。
你还信我吗林川喃喃。
如果你死了,我会把你烧掉,然后继续活下去。她说,这就是我对每个人的信任。
林川低声笑了:好。
病毒的危机并没有结束。
第六十五天,废墟外传来异动。
望远镜中,是老周。
他瘦了很多,神情却兴奋:我找到了药!真正能防感染的药!
林川冷笑:你为什么还回来
我们在南区拿下了一辆军车!老周高喊,有抗原,有食物,有信号中继器!你们跟我走,就能活!
林川把枪架在台上:你疯了。
疯的是你!老周喊,你在这破仓库等死你们连火都不敢点了!
你要进来,先交出武器。林川冷声道,然后隔离三天。
老周一怔,转身就走。
我们会再来的!他大喊,到时候,不是你们选我,而是我选你们!
他消失在废墟中,背后只留下一句:信号站就在南十七街,我们等你们变聪明。
那天晚上,仓库里一片沉默。
顾宁坐在病房门口,豆豆睡着了,体温已回落至37.2。
她轻声自语:我们赢了第一轮。
林川靠在她身边:但我们没赢战争。
这就是战争。顾宁说,你必须一轮轮地赢,直到不再有人站在你面前。
林川看着她,忽然说:你以前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顾宁答:我不是坚持。我只是不想死得没用。
他点头:我们都一样。
第七十天,南十七街的信号终于稳定了。
我们收到广播了!豆豆尖叫着跑来,顾姐,有人活着,他们说建起了新的安全区!
顾宁冲进监控室,耳边是断断续续的电波:
……基地B23正在重建,接收各类幸存者……每日注射抗原……医疗团队已就位……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近两个月以来,第一次听见系统化的秩序。
林川却一言未发。他坐在桌前,打开了地图。
南十七街是个死角。他淡淡地说,如果真有人在那里建了安全区,必须控制入口。
顾宁转头看他:你怀疑他们
不止怀疑。林川低声说,我确定老周没说实话。
你有什么证据
林川沉默几秒,打开了老周丢下的背包——里面的所谓抗原药瓶,是空的。
我早就查过编号,这是旧款试剂,根本不抗新毒株。
顾宁的手指一紧:他想引我们过去,献祭
也许是筹码,也许只是为了笑一场。林川冷笑,但肯定不是救援。
第七十一天早晨,老周果然来了。
这一次,他没喊口号,也没谈信号,只拿出一件东西:
顾宁的学生证。
你……怎么有这个顾宁脸色瞬白。
协和医院后勤楼下,302档案室。老周笑着,我在找消毒酒精的时候,顺手拿的。
你翻我档案顾宁低吼。
顾宁,别装了。老周叼着烟,语气轻飘,你父亲是疾控中心副主任,你毕业论文是病毒传播模拟,所有人里你最有可能早就知道会有事。
你胡说。
是吗老周望向众人,那为什么病毒刚爆发你就逃到物资仓库别人抢药抢吃的,你抢的是冷藏系统和消毒设备
人群开始骚动。
林川挡到顾宁前面:你想干什么
她早就该说实话。老周喊道,我们在用命赌,她在用我们试她的猜想!
他话音未落,一声巨响从街对面传来。
南十七街方向,升起了黑色浓烟。
你看。林川淡淡道,真正的基地会炸自己吗
老周怔住。
下一秒,一群疯人般的感染体从那烟雾中狂奔而出,扑向老周那边的队伍。
枪声瞬间炸裂。
林川反手锁死仓库大门,扭头喊:点防御圈!每人限三发子弹!
顾宁一把抱起豆豆:进隔间!
感染者撞上铁门,吼声震耳欲聋,铁皮都在抖。
她听见外头阿佳尖叫:不要咬我——
片刻后,声音戛然而止。
老周在最后一刻冲向仓库大门,拍打大门,血染满铁墙:
顾宁!救我!救——
顾宁咬紧牙,没有动。
林川看着她,什么也没说。
三十秒后,老周的脸从门缝上滑落,留下一道暗红。
这一次,仓库真的保不住了。
那夜,顾宁一个人坐在仓库后墙外的小楼梯上,看着那本被丢出来的学生证。
照片已经糊了,但她还记得拍照那天的阳光。
她不是故意隐瞒。
只是怕说出来之后,没人会信她不是早就知道。
协和医院里,她确实提前看过潜伏毒株样本,但她当时只是个轮科医生,根本无权做决策。
而她能活下来,只因为她那天夜班值守在冷库,顺手带走了防护衣。
就这么巧,她成了准备最充足的人。
她也问过自己一千遍:是不是该告诉所有人真相
可真相,会有人信吗
不会。
像老周说的:人们宁可相信灾难是被人操纵的,也不愿相信它是无意义的。
第七十二天。
顾宁回到仓库,宣布了一件事:
从明天起,我将向每个人讲述病毒的结构、传播过程,以及我们能做什么。
你疯了吗林川惊讶,现在讲真相
人心已经碎了。顾宁说,再不讲真相,连碎片都不会剩下。
林川盯着她几秒,点头:我陪你讲。
于是,从那天起,仓库里设了一块黑板,顾宁每天花一个小时给所有人讲课——
她讲感染体的温度波动、讲空气中病毒微粒如何传播、讲怎样的伤口才会潜伏、讲她父亲最后留下的模拟算法。
她甚至讲,她母亲就是第一批送进协和ICU的未确诊高烧患者。
她讲完后,所有人都沉默。
然后豆豆第一个鼓起掌:顾姐,我想当医生。
李红恢复片刻神志时,也喃喃:你妈是好人。
林川轻声说:你终于回来了。
她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不是你回到仓库,是你回到你自己。
那一刻,她第一次真的相信:即使世界崩塌,人可以活得比病毒久。
第七十五天,天空落下一场雨。
不是黑雨,也不是酸雨,是普通的、干净的雨。
仓库屋顶溅起水花,所有人都冲到外头仰头张望,像是一夜之间变回了没经历末世的普通人。
顾宁站在楼梯上,手里拿着林川从街边信号塔里拆下来的发射模块。
她知道,这最后一搏,要开始了。
雨停后,空气变得潮湿,混着腐臭与青草的味道。
林川布防时说得很明白:感染体怕电,不怕子弹。我们要赌的,是时间,不是火力。
他们将所有备用电池连接成一套简陋的电磁场,一旦有人强行闯入仓库大门,通电十秒足以烧焦一具躯体。
但只能用一次。林川警告。
而顾宁负责的,是发射求援信号。她必须爬上南街废弃的信号塔,把模块嵌入主控芯片中——这一任务,意味着要暴露在空旷街区至少二十分钟。
如果我死了,你带豆豆走。她平静地说。
我不答应。林川低声回答,我会一起去。
他们在日出前出发。
豆豆睡得很沉,顾宁亲了她一下,留下她最喜欢的布偶和一个笔记本。
李红靠在角落里,眼神终于清明一瞬:你会活下来的。
顾宁轻轻点头,走出仓库。
外头的街道安静得像末日前的清晨。
他们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直到走到信号塔下时,天已泛亮。
林川一手持刀,一手撑住梯子:我在下面守你。
顾宁快速爬上去,将发射模块插入接口,红灯闪起,表示连接中。
一分半后,信号塔亮起绿灯。
他们成功了。
可下一秒,感染者群从街尾狂奔而来。
林川大喊:跳下来!快!
顾宁回头时,脚下一滑,从半空摔落。
林川一个箭步接住她,两人重重倒在地上。
他刚要起身,肩膀已被尖牙咬住。
别动!顾宁拿出刀,猛地刺穿感染体的头颅。
林川强撑着坐起,脸色苍白:我们得走。
你中毒了。
不是咬破的,是擦伤。他艰难道,我赌一次。
他们跌跌撞撞逃进街口的公交站台,后面是嘶吼和脚步声。
这时,广播响起了:
……收到信号……第二区紧急响应中……空投队伍即将抵达……
顾宁和林川对视。
他们活着等到了回应。
第七十六天,救援队抵达。
那是一支真正的后期队伍,穿着高等级防化服,带着无人机,干净利落地控制住了感染区。
顾宁带着豆豆上了车,回头时,看见林川正躺在担架上,一脸虚弱,却露出难得的笑。
我说了我会陪你。他笑着说。
她点头,眼泪落下来:你没食言。
半年后。
C区新基地建立,命名为火种站。
它建在废墟边缘,由志愿者与原医疗工作者主导,设有学校、诊所、防疫实验室。
顾宁是医疗组长,豆豆成了火种站的健康大使,每天向孩子们讲授防疫知识。
林川恢复后加入巡防队,每周向外送药和物资。
而仓库旧址,已成为纪念碑——刻着每个死者的名字,最后一行写着:
我们曾在灰烬中活过,终将于阳光中重生。
结尾。
清晨,豆豆在广播里念着顾宁帮她写的广播词:
病毒没有彻底消失,但我们学会了应对它。人类不会因为灾难灭绝,只会在苦难中学会如何更好地活。
顾宁望着窗外阳光落在地上的灰尘,轻声道:
你看,世界还在,只是学会了呼吸。
林川从她身后抱住她,低声说:
我们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