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5.
歌舞厅的废墟前,周向东已经站了三天三夜。
烧焦的霓虹灯牌砸在他脚边,他徒手扒开碎玻璃看到了标着我囚号的铁链。
拿起铁链,他怔愣了片刻。
想起那日将我锁在教室里,本意是不想再让我去歌舞厅,但也困不住心里想要侮辱我的魔咒。
最后,却让我错过见父亲最后一面。
此刻想来,罪孽至深。
......
婚纱店打来第七个电话时,他踹翻了装满烟蒂的铝盆,火星溅到锃亮的皮鞋上,旁边是我烧到还剩一半的芭蕾舞鞋。
他捡起舞鞋,擦了擦上面的余灰装进口袋,然后去了婚纱店。
向东,这件拖尾纱像不像天鹅
林晓棠旋转时,裙摆扫过他的衣角。
莫名的,周向东想起十年前舞蹈汇演时,我也是这样穿着白纱裙转圈。
怎么可能没有动过心呢
如果没有,就不会在18岁成人礼时,把攒了半年的粮票换成一双红舞鞋,送给我。
也不会藏起我掉落的缎带,在深圳最难的夜里,靠着这个念想度过。
而求婚,有那么一刻也真的想成真过。
只是,仇恨充斥着整个念头,忽略了这些情爱。
重遇后,看到我在舞厅这么作贱自己,更是怒从中来。
而突然,人没了,才知道这一切毫无意义。
此刻,白纱飘飘的裙子刺得他眼睛生疼。
不自觉地,他掏出打火机,将这件三万块的定制婚纱烧成了烟灰。
在众人尖叫声中,他冷漠地走出了婚纱店。
夜里,他独自坐在书房,手里捏着一张黑白照片,那是我和他唯一的一张合影。
在舞蹈学院的后台,我穿着练功服,报社的朋友拿到新相机给我们拍的一张。
我依偎在他肩膀上,眼神柔情似水。
人走茶凉......她都死了,我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
周向东攥紧拳头,指节泛白,这段日子不断地这么问自己。
林晓棠此时走了进来,将红酒泼在照片上:晦气!这贱人死都死不利索。
猩红液体顺着照片淌下,像极了那晚我被他逼着跪在碎玻璃渣上,膝盖滴落的血珠。
林晓棠冷笑:一个被玩烂的舞女也配你惦记当年她背叛你做出那些事......
看着被毁掉地照片,周向东猩红着眼,疯了般掐住林晓棠地脖子。
闭嘴!
火宅当晚,你往她舞鞋里放钉子的事,真当我不知道
她就是这样绝望,才轻生的!
都怪你!男人声音沙哑的嘶吼着。
林晓棠挣脱开周向东的桎梏,后退几步。
高跟鞋踩着我的照片,红唇一张一合。
是的,我是放了钉子又怎样。但跟你做的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是你亲手送她入监狱。
是你把她当玩物一样拍卖。
也是你,把她锁在教室听亲爹的死讯…
林晓棠尖着声道:现在装什么深情
不都是你一步步把她往火坑里推么!
林晓棠每句话都像淬毒的针,精准扎进周向东的心脏。
他掐住林晓棠的手腕,青筋暴起:你也配提她。
然后猛地将林晓棠往后一推,女人踉跄地退到墙边,两人的婚纱照坠落。
林晓棠跪倒在玻璃碎里,膝盖钻心地疼,犹如那时的我。
周向东没有理会,只道了句:娶你就是为了气白栀。
现在她死了。
婚礼取消,你滚吧!
林晓棠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
周向东又钻进了满目狼藉的书房里,
直到助理走进来,递给他一沓文件。
周总,这是在白小姐老宅里找到的资料。
助理支吾道:当年,您父母被迫害,可能不是白小姐的父亲所为。
6.
周向东坐在书房里,手指颤抖地翻着那份泛黄的档案袋。
真相像把刀剖开了他佯装的淡定。
档案里夹着一张黑白照片,是当年他的父母被押上批斗台,而站在台下带头喊口号的人,是林晓棠的父亲林国栋。
原来当年所谓的举报,不过是林家为抢占周向东父母科研成果设的局。
之后,林父又捏造罪名,并伪造我父亲的字迹签了红头文件。
最后,将周家父母推上绝路。
而我父亲,却成了被人惦记的替罪羊。
周向东的手剧烈颤抖,心揪着疼了又疼。
这么多年他恨错了人,报复错了人......
再看另一叠资料,更是让他窒息。
我在监狱里的遭遇,全是林晓棠花钱打点的。
原因是,弄断我的腿,污蔑我的声名,以防出狱后再跟她竞争芭蕾角色,抢男人。
是的,在学校里,她也经常对周向东示好,但男人没有理会。
所以,那些被刻意安排的殴打,寒冬里浇冷水,烈日里炙烤的惩罚,每天都凌迟着我。
此时,周向东才恍然,为什么我不再跳芭蕾,原来是右膝盖在狱中被打断。
他突然想起,我出狱在歌舞厅陪酒当晚,他带着朋友捧场离开时。
我蜷缩在歌舞厅角落,对着冻伤的膝盖呵气的模样。
还有我被林晓棠痛苦掰起的右腿,被拷着铁链的右脚踝,最后忍着痛跳完的最后一只舞......
每一桩都像一记耳光,扇得他血肉模糊。
周向东再也忽略不了心中的愧疚和悔意,开始行动报复。
没多久,整个事件的罪魁祸首,林国栋就因贪污受贿被判死刑。
而林晓棠,被莫名的男人侵犯后,在精神病院终日对着墙壁尖叫。
还有那些曾经欺负过我的人,包括强哥、周红梅和她老公,一个接一个意外残废,死亡。
事情告一段落后,周向东又一次来到歌舞厅废墟前,把结案通知书烧给我。
可即使这样,他也没有报复的快感。
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梦见我缩在监狱角落的样子,梦见我在火场里绝望的眼神。
他开始酗酒,在歌舞厅废墟前一坐就是一整夜,仿佛这样就能等到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我。
直到助理冲进办公室。
找到白小姐了!
北方的疗养院病历上,我的照片瘦得脱相,坐在轮椅上正在复健。
周向东攥着病历本夺门而出,露出了这么久以来,唯一一次的笑。
7.
北方的雪深不见底,疗养院的玻璃窗结着冰花。
陆沉半跪在沙发前,握着我的脚踝涂药膏,右腿那道断印越来越浅。
男人柔和的笑了起来:恢复得不错。
开春就能跳简单的舞了。
我笑着往他嘴里塞了颗山楂糖。
陆沉带我来北方的这段日子,是这十年来最平静舒展的时光。
我沉浸在其中。
突然,窗框被砸得哐当一响。
周向东站在暴雪里,冻得红肿的手里攥着一双褪色的红绸舞鞋。
我记得,那是18岁成人礼汇演时,他偷溜进后台帮我系在脚踝上的。
周向东带着满身冰寒进来后,看着我的腿,哽咽了良久。
突然,他跪下身,膝盖砸在地砖上闷响。
男人声音嘶哑,将红舞鞋颤抖的递给我:小栀,我全部都知道了。
对不起,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
我静静地看着这个哭到发抖地男人。
十多年的纠缠,我见过年轻时意气风发的他,也见过被恨意侵蚀像魔鬼的他。
却没见过,他这般丧气的模样。
但我,情绪已经没有任何波动。
我冷笑了声,将他递给我的红舞鞋扔进火盆。
周总,你不是说,我脏了不配穿舞鞋么
这是周向东第一次来舞厅,看到我穿着芭蕾鞋在舞台上扭动时,烧了我的舞鞋,说过的话。
我沉浸在回忆里,还没反应过来。
就看到周向东疯了似地把手伸进火盆,想要抓出被炭火烧掉地舞鞋。
瞬间,焦糊味混着皮肉灼烧的气息弥漫开来。
我看见他痉挛的手指被烧得发黑,就像当初我被锁在教室时,抠烂地板的指尖。
我撇过头去,不想再回忆。
陆沉见状,用大衣裹住我,朝周向东道:滚吧。
周向东猛地暴起掐住陆沉脖子:你凭什么......
话没说完,就被我扬手一耳光打断。
凭他拼死把我从火场里救出来,凭他卖了祖宅给我治腿。
我转身时,回头道:刚问我怎么才能原谅你
此话一出,周向东眼睛亮了起来,迫切想知道答案。
我冷笑道:等你死的那天,我会去坟前给你跳支舞的。
说完,陆沉就把周向东赶了出去。
一整夜,寒风卷着雪,周向东跪在雪地里,呜咽抽泣。
直到破晓时,被警卫的人拖走。
听说,回到南方后,他也带上铁链把自己锁在曾经关我的舞蹈教室一整夜。
手里翻着我当初在狱中写的日记。
从最开始的杀了他,到一起下地狱,再到最后一页只有干涸的墨迹:算了,他不配我脏了手。
直到那刻他才明白:原来我连恨意都不再施舍给他。
第二天,从教室里出来,男人白了头。
8.
之后,没有再听到周向东的音讯。
我咬着牙在复健仪上保持平衡。
某天,疗养院的晨报被陆沉揉成团砸在墙上。
头条印着我复出的消息,配图却是我在歌舞厅的艳照。
底下的小字标注着:劣迹舞女勾引北舞男芭首席陆沉,双人舞《胡桃夹子》亵渎艺术。
还有评论道:狱女也配重返舞台
陆沉收起所有的报纸,担忧的看着我。
我笑了笑,直道:他们说的也没错,这是事实,我能承受。
就是委屈你了。
谁知,三天后,全国报纸突然集体转向。
头版竟是周向东的亲笔忏悔书,详细披露当年他伪造举报信,设局污蔑我的全过程。
文章末尾,他宣布辞去周氏集团所有职务,并会承担所有法律的制裁。
他疯了吗陆沉皱着眉道。
然而,周向东的疯劲才刚开始。
由于案件已过追诉期,他没有得到法律制裁。
于是,买通监狱长,硬是把自己塞进我当年待过的牢房。
睡我睡过的霉烂草垫,吃我吃过的馊饭,甚至故意在放风时撞上狱霸,被打断两根肋骨,却笑着说还不够。
监狱长联系到我,害怕自己丢了官职,让我劝一劝周向东。
牢狱10年,监狱长曾经救过我,如此我软下心来决定去探监。
周向东拖着渗血的右腿挪到椅子上。
见我来,他慌忙把溃烂的脚踝藏起。
我盯着他锁骨上新烙的烟疤,和我的位置一模一样。
没有感动,只觉得可笑。
我冷着脸看着男人:周向东,你就算死在这里,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裂开的嘴唇在透明屏障印出血痕:我知道!但只有这样...
没听他把话说完,我转身便走了。
之后,他出狱,右腿落下残疾。
记者围堵中,他对着镜头道:我的罪孽太深,赎罪的路还很远。
八卦记者又联系到我,好似要来一场隔空对话。
我只能托记者带了几句话:周总活在自我感动里,恕不奉陪。
另外,伤害不可逆,双腿已无法支撑我再次舞蹈。
从此,本人不会再登台表演,陆沉之于我有过命的恩情,请不要再对他造谣伤害。
9.
自此之后,我以为周向东的自我折磨和对我的纠缠该结束了。
结果,报社新闻刚发出没多久,他又出现在疗养院门口,手里捏着一份跨国文件。
男人一身疲惫,也掩不住眼底的偏执,就像曾经固执地不相信我的解释一样。
他慌张的拿出资料:这是德国最好的运动医学团队,三个月就能让你重新立足尖。
小栀,求你不要放弃。
说完,周向东激动地想握我的手。
陆沉一把将我护在身后。
我嗤笑出了声:周总这是演苦情戏上瘾了
男人仍不放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道:我的财产都转到了你名下,医疗费从信托基金扣,不用你出钱。
我盯着他右腿,那刻意模仿我旧伤的瘸拐,突然觉得恶心。
你以为我在乎这些
我将文件撕成两半,还是觉得我会感激你施舍
碎纸乱舞,他竟红了眼,颤抖的手碰又不敢碰我的腿。
只是一味苍白的解释:我不是...我只是想看你跳舞,哪怕和陆沉跳双人,我也不在乎......
周向东!
我打断他,指尖戳在他心口,你凭什么觉得我还会在乎你的感受。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时,突然,远处传来引擎轰鸣。
刺激的远光灯照得人挪不开眼。
只看到一辆破桑塔纳直冲而来,挡风玻璃后是林晓棠癫狂的笑脸。
这个疯子从精神病院逃了出来!
周向东本能的用摔式把我推给陆沉,自己却被车头重重撞飞。
向东!
林晓棠爬出变形的车门,精神病号服上全是血。
她扑向血泊里的人:你看,我帮你撞死这个贱人。
话刚说完,警察从后方赶来,拖走了林晓棠。
只留下一滩血染红了雪地。
周向东染血的手徒劳地伸向我,直到失去意识。
10.
手术灯熄灭,医生宣布周向东永久性失忆。
我松了口气。
没有为我死掉,真好。
不然,后半生的噩梦,他还要来骚扰。
我把周向东留给我的资产全部转赠给慈善机构,并保证能妥善照顾他后,就只身去了法国。
不久,陆沉追了过来。
他将烫金的《胡桃夹子》双人舞邀请函推到我面前。
白栀,我知道其实你已经恢复好了。
当初,你只是想摆脱周向东,怕连累我,才那么说。
但我不在意。
我想邀请你今后与我跳一辈子的双人舞。
我笑着摇了摇头。
落地窗外,铁塔的灯光像极了曾经歌舞厅里的魔球灯,晃得人眼睛发疼。
我站起身,玻璃窗倒映出我独自旋转的身影。
可才转了3圈,我就想到当年在舞厅的脱衣舞。
想起父亲冰冷的尸体和纷飞的骨灰。
想起车朝我驶来时,周向东推开我的决绝。
想起过往的种种。
最后,我的腿感到无力,跌坐在地上。
我语气冷静道:陆沉,我做不了你的翅膀,祝你幸福。
陆沉只道:没关系,我知道你现在心魔还没解除,但我会等你。
之后,陆沉便离开了,没有让我有心理负担。
在法国待了一段时间后,我就幸运的收到了国外剧团指导老师的聘书。
我知道是陆沉在背后帮我,但我也欣然接受了。
......
再次听到周向东的消息,是五年后。
新世纪初的第一场雪落下时,护士发现他失踪了。
监控显示他穿着病号服,踩着积雪走向城南老巷,那是我曾经租住的阁楼方向。
后来,每年冬至,他都会准时出现在那栋危楼下。
直到某天暴雪夜,清洁工发现长椅上冻僵的男人。
一只手紧紧握着两张《天鹅湖》门票,最上面那张用钢笔反复描着我的名字。
另一只冻僵的手心里,还攥着一个栀子花发簪,那是我俩第一次约会,他送给我的礼物。
后来,周向东的助理整理完遗物,寄给我一个铁盒。
里面有几十张未寄出的明信片。
埃菲尔铁塔照片背面写着:今天看到只瘸腿天鹅,它跳得很美。
最新那张写着:今天医生说我记忆在衰退,但总梦见有个姑娘在跳舞。如果遇见她,请告诉她...
对不起三个钢笔字迹在此处晕开,像融化的雪。
听监护说起,后来周向东的记忆偶尔会恢复一点,但他终于尊重了我一次。
选择了不打扰。
年岁渐长,之后,我隐居在法国小镇,成为舞蹈编导首席但从不登台。
晚年时,有舞蹈杂志采访,被问及人生最遗憾的事。
正好头一天,我将周向东留给我的最后一张明信片烧掉。
火苗将他最后的我爱你三个字吞没。
晃过神来,我笑了笑回答记者:没有遗憾,只是曾经有个人,我以为他会看我跳一辈子舞,但是我天真了。
现在,我只会为自己舞蹈。
后来,孤独时,我还是会独自在舞室转圈起舞。
落地镜前,脸上已有皱纹,鬓角也有了白发,但身姿仍然轻盈。
这样自由奔赴热爱的感觉已经很知足。
而更幸运的是,远处还有一个陆沉向我走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