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凤星 > 第一章

三公主出生时,百鸟朝凤,彩霞漫天。
国师批命:凤星降世,福泽相披。
自此,三公主成了父皇最宠爱的掌上明珠。
没有人知道,也是在那一日。
连位分都没来得及封就被父皇淡忘的我娘,在宫医署生下了我。
春猎结束时,三公主把我扔在丛林深处。
她扬着高傲的脑袋:十日之内,你没回宫,本公主就把你那卑贱的娘抓来给你陪葬。
我跪伏在地:是。
她轻笑一声,似乎对我这般模样很是受用。
她转身离开,长长的裙摆掀起地上灰尘,闯入我的眼眶。
酸涩无比。
等到四周彻底安静,我才敢直起腰。
突然的起身使我一个踉跄,差点栽倒,膝盖隐隐作痛。
她罚我在这跪了一天一夜。
只因前一日,她说我的呼吸声重,惊扰了她欲狩猎的野兔。
她是父皇最爱的嫡公主。
而我只是医女所生。
我娘年少时承君恩雨露。
父皇情动上头时说要封妃,隔天便全然抛诸脑后。
我娘就在宫医署里等啊等,盼啊盼。
等到肚子大了,她才发现有了我。
我出生那天,满宫庆贺。
庆的不是我,而是同日出生的三公主。
那日朝霞漫天,百鸟朝凤。
边关大捷的消息也在这时传入京城。
交战七年的北狄终于在今日击退。
国师断言必有凤星降世,身披齐国气运。
凤星陨落,大齐恐有灭国之灾。
所有人认定三公主便是那凤星。
她是王后所生,尊贵的嫡公主,除了她,还会是谁呢
父皇亲自给她取名祁明珠,封号朝阳。
而我连姓名都没有,只有个小字——杳娘。
这一等就是十二年。
没等来父皇,等来了三公主朝阳。
她要我做她的医女。
我侧目望向娘亲。
她微笑着点头:去吧,去了你就能见到父皇。
我有些不舍,但更多是期待。
我期盼看见那个娘亲日日夜夜思念的,我幻想了十二年的父亲。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三公主选我做她医女的原因。
她仗着父皇宠爱和国师批命,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大公主看不惯她,出言讽刺:宫医署里有个女孩和你同日而生,也是父王的血脉,谁有凤命,那可说不定。
就是这句话,让三公主记恨上了我。
犹记初到清阮宫时。
三公主抄起茶杯砸在我身上,碎裂的瓷片划过我手背,落下一道血痕。
跪下!
我无错,为何要跪
我只是听从她的命令为她针灸,针头还没碰到她的皮肤,她就猛地推开我。
说我弄疼了她。
到底是贱婢生的,不懂规矩。
都不需要她吩咐,就有两个婢女压着我,逼我跪下。
我强撑着绷直身体,咬牙瞪她:我不跪!
现在想来也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那么倔。
如果当时服个软,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三公主见我这般模样,火气更甚。
她抽出银针,往我身上扎去:贱婢,你怎么不去死啊。
我已经顾不得银针刺破血肉的疼痛,张口朝她脖子上咬去。
几个宫人拉了好久,才把我们分开。
她白皙的玉颈渗出一道鲜红的齿印。
她惊叫一声,重重扇了我一巴掌。
头都偏歪了,我往地上淬了一口血水,不知是她的还是自己的。
她把我扔进暗牢,说要磋一磋我的贱骨头。
三天三夜,滴水未进。
我强撑着眼皮,怕睡着了就醒不过来了。
吱呀一声。
暗牢被人打开。
杳娘……
我仿佛听见娘亲的声音。
我揉了揉眼睛,才终于看清。
娘亲头发散乱,衣服破败,身上还有血痕,被人提了进来。
一看就是受了重刑。
娘!我急忙上前想查看她的伤情,却被人一脚踹飞。
三公主也在这时进来:子不教,母之过,你这般不知礼数,想必也是娘没教好。
我跪爬过去:公主殿下,都是我的错,求你放过我娘。
你只是贱婢所生,也敢在本公主面前自称‘我’
我头埋得更低,良久才挣扎出声:奴……知错。
看来心里还不服气。三公主挥挥手。
宫女就重重往娘亲伤口处按去。
霎时,凄厉的呼喊响彻整间屋子。
我一急,忙叩首:奴知错……
我磕到头破血流,地上都染上鲜红血迹,仍不停歇。
一遍又一遍,一句又一句。
她饶有兴趣的站在我面前看着。
看我透支全身的力气,一声比一声高喊:奴知错!
她蹲下拧着我脖子上的一块软肉,逼我看着她的眼睛。
不听话,子罪母偿。
雨夜。
我跪在清阮宫殿前的石子路上。
雨水淋湿了我的薄衣,渗进我背上没愈合的伤口。
好疼……
她总是有各种办法折磨我。
才几个月,我已遍体鳞伤。
雨声嘈嘈,我却什么都听不见,只有一个声音不停在耳边说。
跑啊,为什么不跑
没有人生来卑贱,为什么要这么屈辱的活着。
就趁现在,看守的宫女为了躲雨进了屋。
没人知道你逃跑了。
仿佛不是我控制的,是我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
雨越下越大,我却不曾减速分毫。
直到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眼前乌蒙的路。
我才惊觉周围仍是熟悉的红墙黄瓦。
跑了那么久,还是跑不出宫城。
我绝望蹲下,先是小心翼翼的啜泣。
等雷声滚滚,才敢放声大哭。
突然出现的一抹明黄在雨雾中格外明显。
我眼前一亮。
那是我朝思暮想的父皇啊!
我也是他的女儿,他会帮我的,是吧
父皇!
纵然已经精疲力尽,我还是竭力朝他奔去。
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临到跟前,却被侍卫挡住:哪来的疯子,惊扰圣驾,不想活了
我不停喊着:父皇,我娘是宫医署的医女崔芸,您记得吗
皇帝神色漠然,警惕看着我。
求父皇救救女儿。我撸起袖子,露出狰狞的疤痕:这些都是三公主做的,女儿实在受不住了。
倏的,他面色一沉,转身离去。
总管太监上前道:好大的胆子,竟敢污蔑朝阳公主,拖下去。
我不敢置信瞪大了眼,却不死心:父皇,求您救救我……
可皇帝始终没有再看我一眼。
侍卫的棍棒铺天盖地打在我身上,等我彻底不能动了,才放过了我。
我的嘴里不断呕出鲜血,混入雨水,晕成一片。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想错了。
我娘得龙恩生下我这事,皇宫上下心照不宣。
身为皇帝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为什么会以为父亲天生爱子女呢。
我既没有雄厚的母家势力,也没有被他喜爱的底气。
对他而言,我可有可无。
能讨三公主欢心,就是我唯一的价值。
一盆冷水毫不留情的将我泼醒。
而我意识还没彻底恢复,脸颊就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三公主这一巴掌用了最大的力气,手都在发颤:贱人,你敢向父皇告我的状。
我已经没有力气反抗。
我也不想反抗了。
我跪伏在她面前,说那句不下百遍的话:奴知错。
不是喜欢告状吗好,我就把你这嘴缝上,我看你还怎么告状。
侍女闻言,立刻取来针线,捏着我的下颌。
我心猛烈一震,挣扎着往后躲,倒不全因为恐惧。
身上的伤痕还能被衣服遮住。
可若让娘亲看见我被缝住的嘴唇,我不敢想象她会有多崩溃。
不要……两行清泪流下,我彻底放下了所有的尊严,像狗一般趴在地上,抓着她的裙脚。
奴真的知错了,求公主殿下饶恕奴婢。
可她并不打算放过我。
尖利的银针刺进我的唇角,白线染成刺眼的红。
血珠顺着细线滚滚落地,像一朵朵红梅绽放。
割腕,投缳,大不了一头栽进冰冷的湖水。
我闭上眼,坦然面对。
因为我已经决定死去!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呼喊:住手!
那是我第一次见言澈。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他是永安侯之子,年少成名,所到之处,满楼红袖招。
相比之下,我真是狼狈不堪。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是震惊与不忍:朝阳,你在做什么
我头回瞧见三公主闪过慌张之色。
她结结巴巴道:是这个宫女犯了错……
那也不能把人嘴缝起来。言澈拂袖:这样做太过残忍。
好好好,我再也不这样了。朝阳贴过去,挽着言澈的手臂:澈哥哥,你别生我的气。
只一眼,我便将言澈的模样刻进脑海。
他不知道,他的一句话救了我的命……
晚上,我坐在宫医署院子里的棠梨树下吹着凉风。
这是我每天难得宁静的时刻。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我以为是娘。
娘,我想再坐会。
是我。
我心中猛地一震,回头看去:言公子!
他伸出手,那里躺着两个精致的瓶子:抚痕霜,涂了不留疤。
我犹豫片刻,还是接下:谢谢。
他没走,反而在我旁边坐下:朝阳娇纵惯了,做事没有分寸,我替她向你道歉。
我没说话。
言澈微笑:人活在世上,哪能事事顺遂,忍者方成大事。
韩信受胯下之辱,勾践卧薪尝胆,如今的忍辱负重不过是为了以后涅槃而蓄力。
言澈说话声音很轻,可每一句都敲在我心尖。
我为什么要因为别人去结束自己的生命。
太不值得了。
我不信这辈子永无出头之日,只要有一个机会,我必能冲破牢笼,成为遨游四海的凤凰。
而现在,我能做的只有蛰伏。
data-fanqie-type=pay_tag>
9
日子一晃几年过去。
皇帝如往常一般来清阮宫,还是我在一旁伺候。
三公主撒娇道:父皇,不日女儿便及笄了,这驸马你可有人选
皇帝逗趣道:什么驸马你在寡人身旁待一辈子就好。
不嘛,女儿再也不理你了。
好好好,父王错了。
我知道三公主让我在一旁看着的用意。
她想让我看看我渴望得到的父爱对她来说,唾手可得。
可我早就没有欲望了。
父爱最虚妄的东西。
皇帝摸着胡子:朕知道你喜欢言家那小子,等你及笄,朕就为你们赐婚。
言家那小子
言澈。
我顿时慌了神,好像突然失去了什么东西。
这些年,言澈经常来宫医署陪我赏月聊天。
每当三公主折磨我时,他也会及时出现,让我躲避惩罚。
少女春心萌动往往很简单。
只要有一个人稍稍对你好一点,你就会无法自拔的喜欢上他。
我恨为什么自己如蝼蚁般渺小。
你爱的儿郎就迎要娶他人,却什么都做不了。
徐风阵阵,混着棠梨的芳香。
我坐在树下,望着皎洁明月。
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明晰。
我叹了口气,淡声道:公子日后不要来了,陛下要为你与三公主赐婚。
言澈轻笑:他要赐婚,我就非得娶吗
我疑惑看他。
他却捧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尖。
我喜欢的是你,想娶的人也只有你。
扑通扑通,透过衣服,我能感受到他炽烈的心跳。
可是……
他止住我要说的话:我会和朝阳说清楚的,我此生非你不娶,否则让我肠穿肚烂而死。
月光下,我看见他眼中倒映着我的影子,清澈明亮。
原来这个世界上也是有人喜欢我的。
他扯下腰间玉佩赠予给我:以玉寄情,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他是尊贵的小侯爷,与我云泥之别,都敢迈出第一步。
我一无所有,有什么不敢搏一搏的呢
我摘下树上棠梨递给他:这棵木李是我亲手所种,结的果子也都蕴含我的心血,我没什么能给你的,希望你不要嫌弃。
他笑着收下,揣在怀里,如珍似宝。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从围场到皇宫,我整整走了十天。
走到脚底长满血泡,也不敢停歇。
饿了就摘树上生涩的野果,渴了只能喝混着泥土的浑水。
春猎之后就是三公主的笄礼。
也是我的生辰。
言澈说会在那一天向皇帝请旨赐婚。
按照我们大齐的习俗,待嫁的新娘要亲手绣一副刺绣当做嫁妆。
到皇宫时,三公主的笄礼已经到了尾声。
盛大隆重,满宫都在庆贺。
而我只有母亲做的一碗素面。
我却来不及吃了,因为快要到我和言澈约定的时间。
我拿了绣图,往我们约好的地点赶去。
我绣的春色山河,天边是比翼双飞的凤与凰。
我不擅刺绣,却固执的选了复杂的图案。
燃尽灯芯,就要熬瞎双眼,才终于在生日之前绣好了这副画卷。
我迫不及待想把绣图亲手交到他的手里。
可我却没想到,除了言澈,还有一个人也等在那里。
三公主嘴角讥讽:还真来了
我大脑一片空白,不知是什么情况。
我只能无助的望向言澈。
他拿走我手中的绣图展开。
三公主摸了摸,笑道: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
她指着那凤凰,大笑道:贱婢也敢自称凤凰,未免太抬举自己,刺两只麻雀还差不多。
还给我。我上前想夺回来。
可言澈却先一步拦在中间,睥睨看我,眼神凉薄。
我心中隐隐泛起不安:你在……骗我
言澈冷冷道:是你太愚蠢,我堂堂永安侯世子怎会看上你。
今日我向大王请旨,为我和朝阳赐婚,褒姒素爱裂帛之声,今日我就效仿周幽王,只为搏美人一笑。
说罢,他毫不犹豫撕开我投注全部心血的绣图。
裂帛之声铮铮……
每一下,都仿佛撕裂的是我的心脏。
直到绣图被撕成碎片,我的心也彻底破碎。
杳娘啊,你太天真。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人会爱你。
我以为我会很伤心,会大哭一场。
但是没有。
也许我并不爱他,只是把他当作一道光。
他在,周围亮了些,但并不能使自己走出深渊。
曾经我寄希望于皇帝,幻想他会念及父女之情。
后来我寄希望于言澈,以为他是真正爱护我的人。
可现实总是残酷的给我当头一棒。
我彻底明白,走出深渊,靠的唯有自己。
起风了。
我正要关窗,一个黑衣人从窗台跳了进来。
我刚想惊叫,他就捂住我的嘴:嘘,别出声。
我惊恐点头,毫不怀疑只要我叫一句,他就会拿刀利落的抹我的脖子。
外边传来侍卫嘈杂的脚步声。
一声巨响,我的房门被踹开。
他们肆意搜查我的房间,首领问我:有没有看见陌生人。
我摇摇头:没有。
侍卫什么都没找到,又匆匆离去。
等周围安静下来,我才在屋子里寻找那个黑衣人的身影。
他是怎么做到在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的。
正当我以为他已经走了的时候,一滴血落在我眉间。
我抬头正好与攀在屋檐上的他对视。
他一身黑,与房梁合为一色,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他正打算跳下来,门却又开了。
我以为是侍卫去而复返,却没想到是言澈。
他喝了酒,走路晃晃悠悠。
你来做什么
他轻笑了声,扑到我身上。
我一把推开他,扇了他一巴掌:你清醒一点。
他的眼底升起戾气:你装什么矜持,我与朝阳成亲,你便是媵妾。
你太恶心了!
我拿下一直戴在腰间的玉佩扔在他身上:我不想再见到你,滚出去。
言澈扯了扯嘴角,不顾我的抗拒又迎上来。
正当我想拔下头上簪子戳他时。
黑衣人从屋檐上跳下来,一个手刃,击晕了他。
他拔出短刀,蹲下,举刀就要往言澈心口刺去。
不要。我急声喝住。
他看我的眼神恨铁不成钢:他要轻薄你,你还不忍杀他
我当然恨不得饮他血,啖他肉。我咬牙道:但不是现在。
他是永安侯世子,突然被刺杀,必会纠查死因,你拍拍屁股走了,我怎么办。
那你就这样轻易的放过他
我垂眸想了想,有了主意。
我点燃煤油灯,拿来针包,往他身上几个穴位刺去。
你这是在做什么
让他不能人道。
黑衣人先是一愣,然后笑起来:好主意。
黑衣人把言澈扔了出去。
房间只剩下我们俩。
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硬朗英气,是和言澈完全不同的风格。
我叫魏陵,你叫什么
他声音有些虚弱,寻了个空地坐下。
自顾自拔下了刺在胳膊上的短箭,扔在一边。
那上面流着黑血。
你中毒了!
我知道,死不了,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杳娘。
我拿了药膏和绷带,坐在他身边,解开他的衣襟。
你干什么
帮你把毒吸出来。
他双手撑地,放任我继续动作:那个登徒子,是你情郎你们吵架了。
我吐出一口血:我没有窥探你来王宫的目的,也请你不要过问我的私事。
好。他不再追问。
我们就这样无话,一直到我处理完伤口。
他才说: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你救了我,我不会忘记的。
这把短刀送你,上面淬了毒,留着防身。
清晨。
我睁开眼,房间里已经没了魏陵的身影。
他将地上的血迹处理的干干净净,好像从来没有来过。
我穿好衣服,准备去清阮宫上值。
言澈却先一步找上门来,他掐住我的脖子,发狠道:你对我做什么了!
我脸涨得通红,就快要呼吸不过来,他却越发用力。
你说啊为什么我不能……他难以启齿。
他至少应该在下次动情时才会察觉到不对劲。
怎么会这么快
我……不知……
我拼命挣扎,碰到了一旁的茶几,茶盏落地发出很大的声响。
娘亲听到声音赶来,就看见我被人掐到快要窒息的场景。
她赶忙跑来要把言澈拉走。
言澈甩手,将娘推到一边,头撞在墙壁上。
发出砰的一声。
我心底骇然,不知哪来的力气让我挣脱出来。
我赶紧去查看娘的伤势,她的后脑已经渗血:娘!
刚想大声喊人,头发就被言澈拉住。
他拽着我的头发往外拖,我感觉头皮都要被扯烂了。
从宫医署一直拖到宫门。
沿途,我不停喊着救命。
可周围经过的宫人全都背过身,不发一言。
折磨一个宫女。
多正常的事情。
他在郊外有个宅院。
单看门庭,朴实无华,可从里面不断传来的吼声,让我心中陡然兴起恐惧。
他推开门,拖着我进去。
穿过回廊,吼声越来越清晰。
拐进后院,成群的野兽扑了过来,我下意识闭上眼,却只感受到温热的气息不断吐在我的脸上。
我缓缓睁眼,就看见那群野兽扒在笼子上,贪婪看着我,留着涎水。
我颤着声:言澈,你想干什么
他指着前面笼子里的灰狼:他饿了。
不……我可以治好你。我拉着他的衣角:你放过我……
言澈眼下阴戾: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命了。
他把我扔进沙场,坐上观赏台。
我才知道,言澈内心是极其扭曲的。
他最爱的就是斗兽。
仆人将灰狼放进来。
那灰狼一开始只在我周围转悠,没有上前。
我站起来,狠狠盯着那只狼。
我知道只要我眼神稍微露了一分怯,那狼就会冲上来将我吃干抹净。
大概是这样僵持着,言澈感到无趣。
他命驯兽师吹哨,听到指令的狼突然爆冲。
我用力握住狼的嘴巴,可它随便甩了两下头就挣脱了,一口咬在我的肩膀。
我疼得脸色瞬间唰白。
慌乱中,我摸到衣服里坚硬的东西。
我才想起来魏陵送了我一把短刀。
我将刀抽出,用尽全力刺向狼的眼睛。
狼吃痛低吼一声松了口,倒在地上。
我顺势又将它另一只眼刺瞎。
他看不见,只能乱走。
我找准时机,又是几刀,鲜血飞溅,狼再也无法起身。
呼……
我喘着劫后余生的粗气,转头望向看台的言澈。
他的眼神中透着兴奋。
他之前只看过兽与兽的比拼,从没想过原来人与兽的对决更加精彩。
他找人为我治伤。
等我伤好,又把我关进沙场。
我总能留下一口气。
因为我不甘心像卑微的泥土一般死去。
不知不觉,我也变成笼中的一头野兽。
每决斗一场,我心中恨意愈深。
野兽在我眼里,好像是言澈和朝阳,我怒吼着,朝他们的心脏狠狠刺去。
而魏陵送的短刀是我最坚固的利爪。
京城最近流传着一个传闻。
永安侯世子培养出了一个兽人。
就连皇宫里的帝王都听说了。
他也想看斗兽。
言澈二话不说搭了戏台,邀请众多官员前来大饱眼福。
我靠在铁笼里,一下一下磨着我的短刀。
直到它锋利,明亮可见看台上人头涌动。
我一直在等一个出去的机会。
现在机会来了。
仆人打开兽笼,将我放出去。
我站定在沙场中央,直视高台上的皇帝。
他表情没一丝波澜,应是没认出我。
而旁边的朝阳则面带浅笑,饶有兴趣的看着我。
我偏头盯着她。
朝阳,你看好了!
似乎是被我凶狠的眼神盯着有些不适,她笑容一僵,转头对言澈道:开始吧。
这次和我对决的兽,是一只有我半人高的大雕。
它围绕着我盘旋,不停鸣叫。
尖厉之声仿佛丧钟,敲击在看台上每个人心头,毛骨悚然。
驯鸟师一声哨响。
大雕就染红了双眼,朝我俯冲而来。
那强硬的指爪快要抓到我脸上时,我迅速拿刀挡在面前。
一个旋身躲了过去。
大雕栽在地上,依照惯性滑了几步的距离。
看台骚动不已。
他们也是第一次看这刺激的场面,纷纷伸长了脖子,不想遗漏一个画面。
正当他们迫不及待想看接下来的打斗时。
从远处传来一声哨音。
大雕眼底杀意褪去,试探的往我这里走来。
我唇角一勾,扔了刀。
看台一片哗然:她怎么把刀扔了
她要认输了吗,我还没看过瘾呀。
就在他们意犹未尽时,大雕停在我脚边。
它跪折双腿,像一个虔诚的信徒低下了脑袋。
而我将手放在它的头顶。
神女赐福。
四周寂静一片,只听见树叶摇晃的声音。
我于众人惊异的目光中,缓缓开口吟唱。
低沉的音调似沉入水中的月亮,空谷回响。
就在闻者感到坠入深渊的绝望,意欲垂泪时。
突然高昂的语调就像正在浴火的凤凰,奋力的长出羽翼,渴望翱翔。
你听,是什么声音一个大臣急促道。
除了歌声,哪有什么声音。
大臣眉头蹙起,努力捕捉微小的动静。
片刻,他大喝:是鸟叫!
看呐,天上飞来了好多鸟!
霞光将天际染成火焰般的赤红。
赤红之下,是成群的鸟儿衔着花朵飞来,围在沙场上空。
此起彼伏的鸣叫,时而悠扬,时而凄婉。
哨音,鸟鸣与吟唱呼应,奉为绝唱。
这是凤凰涅槃前百鸟的颂歌!
国师震惊的看着这一切,手指飞快的掐算。
良久,才定神沉声道:天命凤星!
朝阳听到,本就心神不宁的她更加生气:你胡说什么,本公主才是凤命,她一个贱婢也配!
朝阳!住嘴。皇帝训斥道。
父皇……
朝阳攀上皇帝的手撒娇,皇帝却不留情面的甩开了。
吟唱结束,百鸟散去,只余下满地繁花。
皇帝踩着百花而来。
他撩开我肮脏的头发,擦拭我满面尘土。
看到我真容时,他的眼神终于闪过一丝波动:女儿,这么多年你受苦了,跟朕回宫吧。
时隔十六年,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祁明玉。
可我不喜欢这个和杳娘毫不相干的名字。
我不叫祁明玉,我叫崔杳。
皇帝封我为朝华公主,大赦天下。
从前那些瞧不起我的,现在都争先恐后来恭维。
我最不屑这些虚情假意。
册封典礼结束我便回了长乐宫。
皇帝给我辟的这座宫殿比朝阳的清阮宫有过之而无不及。
朝阳,从你手里夺过帝王的宠爱也不难嘛。
只需要一个凤命的虚名。
哪怕这个虚名不是天意,而是人为。
我望向殿内,与闻声出来的魏陵相视一笑。
这世上哪有什么神迹,什么凤命。
与灰狼殊死搏斗后,我被言澈关进笼子。
也是在那一晚,魏陵再一次出现了。
我来救你。
他捡了地上的石头,敲打铁锁。
这声音吵醒了周围的野兽,有几只凶猛不停拍打铁笼,铮铮作响。
我怕惊动院里的人,推着魏陵:你走吧,别在这搭上一条性命。
他没说话,而是走到野兽前做了几个动作。
野兽立刻安静下来。
我挑眉:你会驯兽
他继续敲击铁锁:我和我哥是大齐最厉害的驯兽师。
他擅驯走兽,而我擅驭飞禽,我的哨声能让方圆百里的飞鸟衔花而来。
真厉害。我闲聊道:你大哥也能号召百兽吗
魏陵眸色暗了暗:我大哥死了,被言澈和朝阳害死的。
言澈带朝阳来看斗兽,朝阳不顾劝阻非要去摸猎豹,猎豹发狂差点将她咬伤,言澈觉得是我大哥没驯服好,将我大哥处死了。
那晚我去皇宫是想杀了他们的,可还没接近,就被侍卫察觉到了。
我垂眸:抱歉。
他摇摇头,继续捶着。
就在铁锁快要捶烂时,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止住他的动作:你想不想报仇。
我需要你的哨声助我坐稳凤星之命!
我低估了皇帝对朝阳的宠爱。
即便我这些年的遭遇他心知肚明,可他仍避重就轻。
让朝阳给我道个歉,就想抵消多年来对我的伤害。
而言澈与朝阳不日成婚。
皇帝也没追究他的过错。
皇帝云淡风轻:过去的就不要再提了,重新开始不好吗
我对镜自视,捂着被狼咬伤后留下的疤痕:我抢走了朝阳的凤命,也抢不走别人对她的爱,是吗
魏陵拉下我的手,吻上我的肩:他们有眼无珠,你还有我,还有你娘亲。
也罢,反正早晚我都会亲手毁掉。
北狄经过十余年的休养生息,兵力强盛,屡次挑起两国战争。
而大齐不思进取,已没了早些年的威势。
几次交战下来,北狄愈发猖狂。
当年北狄被击退,皇帝大肆宣扬是凤星庇护,天佑大齐。
导致北狄王对朝阳耿耿于怀。
北狄不像齐国盛行鬼神之说,北狄王可不信一个刚出生的女娃能左右战争胜败。
所以这次他们占了三座城,北狄王扬言不把朝阳嫁给他,就屠城。
朝阳跪在金銮殿痛哭流涕:父皇,女儿不要嫁去北狄,那北狄王五十多了,女儿怎能嫁他。
皇帝面露无奈,久久不发一言。
朝阳指着我:让她去,儿臣马上就要为人妻,满宫上下的适龄女只有朝华一人。
我看向皇帝,他已经有些犹豫。
我知道朝阳只要再落几滴眼泪,嫁去北狄的只会是我。
言澈的兽园。
我邀请朝阳来看一场好戏。
朝阳一眼看出沙场中的人是言澈,质问道:你要干什么
斗兽。
你怎么如此恶毒。
我在这里死里逃生了七次,我能活,言澈怎么就不能
朝阳害怕的退后两步:我要去找父皇,你这个疯子。
我由她去,只是这么精彩的对决她没能亲眼看到,真是可惜。
沙场上,言澈对我挑了挑眉。
他一点都不慌。
他在赌,我根本不敢放兽进沙场。
可他忘了,就算这些年我逆来顺受,骨子里却从来不曾怯懦。
我拍拍手,魏陵打开笼子,将一只饿了三天的虎放进沙场。
言澈眼神中终于闪过一丝慌乱,大叫道:你来真的!
你说谎成性,我和你可完全不一样。
猛虎抬着步子,打量着言澈,伺机而动。
言澈眉皱得更深:从前是我对不住你,你放我出去,我向你道歉。
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能活,以往的恩怨我一笔勾销,不能活,那就是你的命。
你明知道这只虎是兽园里最凶猛的,你根本就没想让我活!
他说的不错。
我曾斗的兽其实算不上很凶猛,因为言澈怕我死得太快。
可我没时间再去慢慢折磨他了。
我要他一击毙命。
那猛虎果然不负我的期望,本就饿极的它闻到肉腥,彻底压不住野性,扑了上去。
言澈养尊处优惯了,完全没有反手之力。
那虎爪在他身上胡乱抓着,不一会,他胸膛就冒了个血洞。
猛虎撕咬着,几声凄厉的叫喊后,他便没了动静。
等到朝阳带着皇帝赶来时。
言澈已肠穿肚烂,触目惊心。
我坐在高台喝茶,看着老虎蚕食他的尸体。
皇帝不忍直视:他是永安侯世子,你怎么敢
我原本是想把朝阳一起扔进去的,可她还有用,我只好忍痛留她一条命。
我站起身,走到皇帝面前:父皇,言澈已死,朝阳重归自由身,是时候该把她送去北狄和亲了。
不,我不去!朝阳眼眶泛红,浑身抗拒。
你难道要三城百姓为你的任性而丧命和亲只是权宜之计。我伏身跪在皇帝面前:父皇,儿臣身为公主,食百姓之禄,自当为民请命,儿臣愿赴边关,替父皇征战!
如今大齐军队涣散,接连失败使将士萎靡不振。
身为公主又有凤命的我,是鼓舞士气的不二人选。
皇帝穷途末路,他除了接受我的建议别无他法。
两条队伍前后从城门驶出。
前一队张红结彩,敲锣打鼓,喜轿里坐的是嫁去北狄和亲的朝阳公主。
后一队银装素裹,我坐在红棕烈马上,腰挂长剑。
身旁是魏陵,身后是援兵数百。
我不要天命的虚名,跟从我的将士才是我最牢固的倚仗。
击战鼓,领兵行。
我一次次身先士卒,先后破了北狄几道防线,才得到了战士的拥护。
我没学过武功,没看过兵书,我的每一分经验都在战场的厮杀中累积。
几年里,我受伤无数,好几次差点殒命。
可不等伤好,我便立马重振旗鼓,领军与北狄对峙。
他们都说我不要命。
可我自己知道,我最惜命了。
否则早在深宫中,我就死去。
我曾经害怕别人看到我满身的疤痕,可现在我毫不在意。
战场刀剑无眼,这几年的新伤彻底盖住原先的旧伤。
所以这些刀疤不是为奴为婢时的耻辱,每一道都是一个北狄人的命。
这是我战时的功章。
北狄也没想到我能在几年间将战局搅得天翻地覆。
他们问我的名字。
我会骄傲的告诉他们:我叫崔杳,你们记住了!
是的,我只有崔杳这一个名字。
将士们叫我崔将军,亲近的人会喊我杳娘。
就连对我恨之入骨的北狄人都得啐一口唾沫咬牙切齿:那个姓崔的简直不是人。
我不是祁明玉,不是朝华公主,不是凤星。
我是北狄人人胆寒,边关百姓敬仰的女将军——崔杳。
六年后。
我带兵闯入北狄王的营帐。
这场僵持已久的战争是时候该结束了。
我一把长剑刺穿他喉管。
让将士搜查,找到了这些年被抓捕的俘虏,将他们解救出来。
而这其中,有一个熟面孔躲在暗处瑟瑟发抖。
我蹲在她身前,喊了句:朝阳。
她如惊弓之鸟,吓得立刻跪在地上叩头:奴知错了,奴知错了,求您不要打奴婢。
原来听别人喊奴知错是这种感觉吗。
并没有想象中的爽快,反而像是堵了一口浊气在心尖。
我仿佛看见了多年前被困住的自己。
我对朝阳是极其厌恨的,可事到如今我却不想杀她了。
她已经疯了,死去对她来说恰巧是一种解脱。
大战告捷,我领兵凯旋。
时隔多年,京城还是和以前一样,分毫未变。
只是沿途的百姓早早聚在街道两侧,他们往队伍扔着鲜花,呼喊声此起彼伏。
恭迎崔将军回京。
将军神武,将军辛苦了。
我看着夹道两侧百姓,他们的眼神是如此真诚,我的眼眶已经有些湿润。
魏陵拍着我的肩膀:你看啊,有这么多人爱你。
所以崔杳啊,你是值得被爱的。
晚来的爱没什么不好的,他能教会你珍惜。
魏陵指着前方:杳娘,你看那是谁。
我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不远处站了一个中年妇女,她鬓角已染上岁月的痕迹,可那笑容却和我记忆中一样温柔。
我跳下马,再也忍不住朝她奔去:娘!
我忍了六年之久。
当初魏陵来救我时,他和我说他已经把娘亲安排好了。
后来我被皇帝接回宫,魏陵问我要不要和娘亲团聚。
我拒绝了。
让宫里的人以为娘亲已经死了,他们才没办法抓到我的软肋。
娘亲从挎篮里捧了个棠梨给我:这梨树六年只开花,今年却结了果,娘亲就知道你要回来了。
我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充盈,我抖动着唇角:甜。
我大口大口吃着,将这些年的苦涩全部吞下,回味只余甘甜。
我已经没什么缺憾了,只剩下宫中那位。
皇帝久病未愈,躺在病榻。
刚进乾清宫,便闻咳嗽连连。
我走到他床头,突然迎面的阴影才使他意识到有人来了。
他睁眼,努力辩识我的模样,许久,眼神仍是疑惑。
我叹了口气:是我。
他终于认出来了。
原来是明玉啊,你样子变了,朕认不出了。
是你从来就没有记住过我的样子,而且,我叫崔杳。
朕自知对不住你,也不奢求你的原谅,你退北狄,使百姓免受战乱,朕由衷的感谢你。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将一直拿在手里的圣旨摊在他面前:在让位的圣旨上盖上玉玺,这点力气您还是有的吧。
皇帝怔怔看了那诏书几眼,释然笑了笑,抬起手:扶朕起身,玉玺就在桌上,你拿来吧。
皇帝慢条斯理的盖章,问我:明珠……她还好吗
她疯了。
皇帝落章的手一愣,猛地咳嗽起来:唉,也罢,万般皆是命。
我留她一命,让她和你住在一起,安度余生吧。
皇帝的眼眸波动,看我的眼神里终于有些真情:杳娘,国师算得不错,如果朕没有偏见,把你和明珠一样看待,就好了。
哪有这么多如果。
我并不觉得这是迟来的父爱,不过是棋子落到最后,满盘皆输的悔恨罢了。
我拿走诏书,公示天下。
正值暮春之际,春风拂柳。
我走上那九五至尊的宝座,听崇政殿外官员三跪九叩,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是大齐第一位女帝,但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修改了立储制度,不论男女嫡庶,只论贤才。
我接娘亲入宫,封她为太后。
她十数年求不来皇帝的册封,那就由我这个女儿来完成。
还有魏陵的大哥,我替他哥平反,查出永安侯府道貌岸然下的龌龊。
连带着牵扯出一系列腐败,揪出不少贪官,我当机立断,全部斩杀,肃清官场风气。
我又大刀阔斧改革,兴水利,搞基建。
几年下来,政通人和,海清河晏。
那是我登基后的第三年,先皇驾崩了。
恐落人话柄,我第一次踏足他和朝阳封禁的小院。
我看见宫人从里屋抬棺而出。
紧接着,是朝阳跟着冲了出来。
她哭得撕心裂肺:父皇,不要抛下儿臣。
我问宫女:她不疯了
回陛下,朝阳公主一直疯疯傻傻的,不知是不是因为先皇崩逝,打击太大,清醒了些。
朝阳看到我,踉跄朝我冲来:贱婢,都怪你,是你害死了父皇。
侍卫见状立刻把她挡住。
她无能狂怒:本公主是凤星,尊贵无比,你不过是个医女生的贱婢,给本公主提鞋都不配。
我挠挠耳朵:把她嘴缝上吧,吵死了。
宫女闻言,立刻钳着她拿来针线。
而我不想再看,转身离去。
几日后,朝阳的死讯传来,听说是撞柱而死。
宫人还说她唇上的线被暴力扯开,整张嘴支离破碎,深可见白骨。
我只是淡淡应了声,让宫人草草卷席,扔去了乱葬岗。
一个去势的疯癫公主,她的下场谁会关心呢。
殿外,魏陵和娘亲并肩朝我招手。
我才想起,一早答应了他们去江南巡游。
我们坐上马车,慢慢悠悠朝宫外驶去。
太平盛世,国富民安。
和最爱的人一起看遍山川河流,一路风光。
我这一生,已无憾矣。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