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贺振冬十年了。
和他婚后的历任女友都见过面。
每当他腻了想换人,我就是他跟每一个女孩提分手的最好说辞:
如果嫁给我,你就会像她一样。最后因为太熟了,熟得没有一点点新鲜感。
结婚纪念日,我在给他刚甩掉的女大擦眼泪,而他在带着新女友看电影。
用完了一包纸巾,我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于是我向贺振冬提了离婚。
他罕见地困惑了:不再等等没准我就浪子回头了。
我淡淡地笑着没有回答,订了大洋彼岸的机票。
等不到你回头,我先行一步。
1
嫁给浪子,需要修行。
眼看我手里的纸巾越来越薄,脑海里没来由冒出这八个字来。
坐在对面的女孩叫赵冉,今年大四。
从进门已经哭了两个小时。
算上她和贺振冬蜜里调油的交往过程不过一个月。
其实犯不上哭得妆都花了。
我张了张嘴想劝,她突然红着眼看我。
他说过,我有点像你,这么看确实像。
我一愣,贺振冬的历任没有说过这话。
赵冉抽了下鼻子,又擦了擦眼角。
卸磨杀驴,语带嘲讽。
我最不需要你来安慰,你可比我可怜多了。
可不是么
整个沪城的人都知道贺振冬娶了贤妻。
贤惠到被绿了一次又一次,还要替他哄前任。
他婚后结交的每一个女孩,我都称她们是前任。
原配的脸面都不要了。
手机嗡嗡地响,是贺振冬发来的消息。
【贺:还没完电影快开场了。】
我扣在桌上,对上赵冉又红了一圈的眼睛。
你想要什么补偿,尽管说,我会帮你争取。
这话我说了无数次,娴熟得像正在裁员的HR。
她哼了一声,嗖地站起身来。
我什么都不要。
我叹了口气,还是要点什么吧。
钱,车,房子,要点扎实的握在手里的东西也行。
她眼神越发地冷。
抬手把冷透的咖啡缓缓地冲着我兜头浇下。
我怀孕了。
我要生下来。
我哑然地看着她,忘了再劝。
勉力让一丝苦笑不着痕迹地滑过。
贺振冬,你答应我的终究是一样也没做到啊。
2
我湿漉漉地坐进副驾,贺振冬在打电话。
毫不避讳,我听得出是他身边有了新的女孩。
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安全带,抠得指尖发疼。
对面不知说了什么,他笑得眼尾细纹乍现。
好了好了,晚上我去陪你。
挂掉,发动车子,他朝我微微偏头看过来。
握着方向盘的手却乍然收紧,脸色一沉。
她泼的
我已经抽了纸巾一下一下擦着头发。
或许是看我不做声,他凑过来接过纸巾。
别动。
我本能抗拒地往右挪,被他冷声拽进怀里。
他擦得还算用心,只是眉心紧簇,脸色难看。
你就坐着不动让她泼你
顾白凝,你以前冲我张牙舞爪的劲儿呢
以前……
从见到赵冉以后盘踞心间的失重感一点点地扩散。
我冷着脸从他怀里挣脱,淡淡地说。
我总不能冲一个孕妇发脾气吧你说呢
他面上讪讪的,却仍绷着脸执拗地给我擦。
此后全程我们没有交流,他开车,我看着窗外。
余光其实瞥得到他时不时地探寻地看我。
心底的涟漪一圈圈地荡漾开来。
失望早历经千山万水越过了绝望,只剩了麻木。
电影看得心不在焉,贺振冬几乎一直在低头回复消息。
所谓结婚纪念日的仪式感,伴随着电影落幕早塌陷成了废墟。
可笑的是,散场后我还要坐在他身边看他表演。
邀请的都是至亲好友,沪城贺家的请柬早半个月就送达了。
席间觥筹交错,贺振冬一边应酬一边亲手给我剥虾。
面前餐盘里堆了小山,我却怔怔地看着他挽起袖子露出的手腕出神。
谁的小皮筋呢
心下翻涌的恶心感早让我胃口全无。
一个会为你亲自剥虾的人也未必爱你。
一个婚后十年都不忘纪念日的人也未必爱你。
一个连洗澡都不会摘掉婚戒的人也未必爱你。
我该谢谢贺振冬,这一切都是他教会我的。
3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甚至门当户对。
但那都是说贺振冬和我姐姐顾珍的。
对感情尚且一知半解时,我也知道顾家贺家早有结亲之意。
不是没见过姐姐与他约会时脸颊羞红的模样。
也不是没见过狂妄出名的贺振冬独独在姐姐面前安安静静的样子。
不然,年少懵懂时,我又怎么会默默地收起特地为他搜集的唱片
三人行,我只是姐姐的影子。
情意升到正午的高度,哪儿还有我的立足之地
变故横生在姐姐二十岁那年。
一向端庄娴静的姐姐逃了订婚礼,却死在了那趟失事的航班上。
伴随着她的日记被揭开。
顾家所面临的分崩离析的危机和丑陋再也没了遮羞布。
原来娇羞也可以装的,姐姐身不由己地在做父母的筹码。
联姻的背后不再是完美的爱情,只剩了我父母的蝇营狗苟。
她唯一一次为自己,却搭上了性命。
我几乎是承载着整个顾家最后的希望去仓促地订婚、结婚。
挽回贺家的颜面,挽救顾家的濒临破产。
整个过程里我甚至来不及细细体味是悲戚多一点,还是欢喜多一点。
哪怕是替补,我依然嫁给了少女怀春时就爱的那个人。
但交换戒指时,只有我是怦然心动的。
甚至亲吻新娘的环节,贺振冬在我唇边轻拂而过,只留了一句日后让彼此耿耿的话。
既然不愿,干嘛勉强
彼时,我们说好了,各取所需。
但十年婚姻,到底是我唐突了。
他什么都为我做到极致,却依然是不爱我的。
4
晚宴结束已过凌晨。
分不清是酒醉上头还是单纯的头疼。
我上了车一直在昏沉沉地睡。
隐约听见贺振冬开着免提在和新的女孩调情。
那些情话,百转千回。
他说不腻,我都听腻了。
停顿的间歇,他似乎伸手探我额头了。
猛然车子急刹,好像爆了句粗口。
槽,你特么发烧也不说。
他的电话匆匆挂断,像是手忙脚乱地给我盖外套。
我好像听见他叫了我的小名,心心。
大概多半是烧糊涂了,我苦笑着勾了勾嘴角。
他从来叫我都是连名带姓的,生怕少一个字,会让我妄想他当初想娶的顾家女是我。
人在生病的时候或许更脆弱也更清醒。
油然而生的倦意,对他,对没有回应的感情。
车子重又驶动,速度和失重感让人分不清疾徐。
他似乎不住地在接听电话,快了,医生,会没事的。
抑或只是我的幻觉。
直到车子再次停下。
我吃力地抬头,看着他解开安全带跳下车。
朝着医院门口那个瘦削的身影冲过去。
赵冉在他的怀抱里被紧紧地包裹住。
刚刚那些不成句的话终于凑出了完整的意思。
等我,别冲动,就快到了,乖,会没事的。
每个字,都是对她说的。
隔着不算远的距离,我听见她委屈的哭声。
也听见他温柔的哄着。
我怎么会让你做伤害身体的事
好了好了,不分手了,孩子的事我们从长计议。
思绪裹挟着痛楚把我藏在心底深处的记忆抽离出来。
在我们婚后半年时,其实有过一个孩子的。
5
那时我一面在贺家谨小慎微,一面替顾家奔波。
只是还不等我察觉,孩子已经胎停。
我忘不了贺振冬当时出现在病房外冰冷的声音。
这样也好,本来就不该有的。
那天以后,我们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
他继续做他的浪子。
只要顾家一息尚存就好。
他尽管去只谈恋爱不结婚,只要……不闹出人命来。
现在,是他食言在先。
顾家早伴随着我父母的相继离世成了空壳。
而他,我也不想再勉强了。
我靠在车窗上,呼吸间尽是炙热的气息。
看着他安抚好赵冉,重又回到我面前来。
拉开车门,把我的手搭在他脖颈间,抱着一路往急诊走。
我隔着他的肩头,看着赵冉吸了吸鼻子,轻蔑地盯着我。
在他经过时,不甘心地试图去抓住他的衣襟。
却落了空。
他走得大步流星,那张最好的雕刻家也无法逾越的俊逸面孔上神情严峻。
他总能给我一些错觉,无论他流连多久,总会回头。
这次,我摇了摇头,先清醒了。
贺振冬,我们离婚吧。
他的脚步一滞,目光却未落在我身上。
嗯
离婚,好么
他面上的表情很复杂,从阴沉到困惑,最后也只是一声轻笑。
怎么不再等等了没准过几年……
他扫了我一眼,笑意满是戏谑。
我就浪子回头了。
我也笑,眼眶有点发热,大概烧得又高了些。
怎么办呢没新鲜感了,咱拜把子吧。
一霎那,贺振冬的脸僵住,过于用力咬合的牙齿让脸上的肌肉绷成一条。
还不够有新鲜感
我眼前已蒙了一层水雾,仍竭力地笑着。
我们就不该结婚,应该像你当年说的那样。
顾心凝我和她拜把子还差不多!
6
贺振冬当然早就不需要和我拜把子了。
顾家也在这十年间尽数得到过贺家的照拂。
早就成了拖累。
所以我们离婚的消息不胫而走,贺家上下似乎都松了口气。
我挺着不退的高烧硬生生签了离婚协议后,又昏睡了两天。
醒来时,床头那份协议最末已加上了贺振冬的名字。
我有那么几秒愣住,随即茫然之余有几分心虚。
协议算不上光明磊落,更谈不上潇洒。
这些年每每帮他解决那些前任,都会收到他的转账。
我一笔笔地存了,眼下却还在财产分割上处处为自己铺后路。
他那么精明的人,不会看不出我的贪得无厌。
却还是毫不犹豫地签了。
多少让我怅然了许久,或许离婚二字他早就等着我开口了。
就算花钱消灾,也好过再浑浑噩噩地与我捆个十年。
量了体温恢复正常,我拖着有点乏力的身子收拾行李。
冗长的十年收拾完,也仅仅只是两个装不满的行李箱。
我拖着下楼,佣人和司机屋内屋外地看着我。
太.....顾小姐,需要通知先生你要走吗
我摇摇头:不必了。
于是,谁也没有说再见,谁也没有再上前。
他们只是僵停了两秒,就重新去忙各自的活计。
我不觉黯然,连他们也早看清,我只是一个过客。
当叫来的车子驶出贺家,我没有再回头。
从幼年时开始的记忆,终于到这一刻画上了句号。
司机在寂静之中问我,需要纸巾么
我才察觉到自己满脸是泪。
明明是该觉得解脱的。
但困在牢笼里的鸟,陡然间重获自由,也会不适应。
从贺家到机场,我换了登机牌,也换掉了卡。
踏进机舱后几乎就陷入沉睡。
这几日,我都像有无尽的困意。
失了重心,只想在梦境之中无声地舔舐伤口。
十几个小时后,我终于落地大洋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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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此时,我并不知道贺振冬为了找我几乎把沪城翻了个底朝天。
雾都曾是顾珍想抵达的地方,她没来我来了。
漫步在日渐萧条的街头,我时常恍惚以为我是顾珍。
没人知道我暗暗地苦学绘画,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热爱。
只是因为那样会更像她。
像她,似乎就会离贺振冬近一些,再近一些。
阴差阳错,顾珍后来半途而废再也不握画笔了。
反倒是我,被捧上神坛成了笔下会说话的天才。
嫁给贺振冬的这十年里也是我的作品最登峰造极的时光。
如今那几十幅作品都陈列在雾都最大的美术馆里。
我浑浑噩噩地待了近半个月,才在展览即将结束的那天踏了进去。
果然如预期,人少了许多。
我裹着大衣如愿轻松地在每一幅作品前逗留。
梭巡过《燃烧》、《囚鸟》,我停在《绽放》前。
身边有人驻足,同我一样目光落在那张枯萎的少女脸颊上。
绽放,用生命做燃料,却只是一次徒劳的飞蛾扑火。
他轻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侧目看向我的那双眼里,像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这目光让我心生厌恶,毕竟过去的十年里,贺振冬总是让我有这种感觉。
我往一旁走,他又不紧不慢地跟上。
你们很像。
脚步不由停滞,我的手指不自觉地微蜷。
他的声音幽幽传来,顾珍说过,你比她更有绘画的天赋。
也比她更适合嫁去贺家,她说你天生就有翅膀,不会被困住。
我已经开始手心微微出汗。
他话锋一转,笑意里满是嘲讽。
但她没想过,你蠢得会自己折断翅膀,甘心做傀儡。
骤然地心脏抽疼,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回头怒视着他。
方南,你害死她还不够……
话没说完,我愕然地看着不远处脸色阴沉的贺振冬。
他一步步地靠近,周身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不由分说地扯着我和方南拉开差距来。
眼底翻涌的愤怒中却透着几分嘲弄。
新鲜感你们顾家姐妹连找男人的眼光都差不多啊。
另一只手却猛然地擒住方南的脖子,直直抵在墙上。
轰然的巨响之下,贺振冬每个字都咬牙切齿的。
我是不是说过,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8
方南却无所谓地靠在墙上,并不挣脱。
贺总,你早答应增加一笔投资,我何苦来找她呢
他斜睨向我的眼里尽是不屑。
你们欠我的是顾珍的一条命,多少都不够赔的。
我恍惚地听着,眼看贺振冬的手在上劲,方南面色涨红。
等等……
我见过方南。
在姐姐伴随失事航班尸骨无存时,他出现在顾家过。
我头一次见活死人,好像所有的生气都伴随着姐姐而去。
他跪在地上,拼命地磕头磕得额头都是淋漓的鲜血。
我只想带走顾珍平时用过的东西,衣服也好,随便什么都好。
但盛怒之下的父母只是发了疯地捶打他,让人将他架起来丢出去。
贺振冬已经回过神来,骤然收回手。
似是不耐地摆了摆手,你走吧,按你的要求去找我的助理。
随行他而来的人在他一挥手后,就要抓着方南往外走。
我急急地往前两步,等等,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贺振冬拦在我面前,铁钳似的一双手攥着我的肩膀。
没什么,跟我回去。
我奋力地挣脱开来,冲过去抓住方南的衣襟。
你不就是要钱么我给你,把你刚才的话说清楚。
心脏砰砰地跳,前所未有的恐慌感几乎让我的呼吸变得凌乱。
方南已经甩开束缚,好整以暇地越过我看着贺振冬。
上个月,在我苦等你那笔投资的时候,我好像想通了很多事。
十年,足以证明我的确不适合做商人,换了再多的赛道都是打水漂。
所以在听说你们要离婚的消息后,我彻底释然了。
这世上又多了一个自由的人,唯一可惜的只有我的顾珍。
他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当年订婚礼前夕,贺振冬很清楚顾珍要逃走。
接应她从顾家脱逃的人都是贺振冬安排的,连机票……
也是贺振冬订的。
有什么回声在耳边涡旋,久远到重回十年前的那一幕。
隔着门板,我听见了我父母对贺振冬低声下气的探询。
要不提前举行婚礼反正只说贺顾联姻,又没说是姐姐还是妹妹
停滞了几秒,贺振冬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地传来。
越快越好,我还不想贺家的名声落得和你们家一样地步。
9
方南笑得肆意。
你费尽心思娶到她又能怎么样用十年的时间让她成了整个沪城的笑话。
被人这样揭穿窘迫的处境,我只觉无地自容。
可仍无法理解贺振冬当年为何要帮姐姐逃婚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放走了她,却还来刁难顾家
贺振冬紧抿着薄唇,一双手蜷成拳。
许久才轻笑出声,我那时爱的又不是她。
是你父母会错了意,想用顾珍当筹码。
我一趟趟地去顾家,我和顾珍做任何事都会带你一起,可惜你从来不正眼看我。
我几乎以为自己耳鸣了,竟然在贺振冬的声音里听出一丝不甘。
他蜷着的手松开来,落寞地盯着我。
我成全了顾珍,也如愿娶到了你。
可我知道从一开始你就是身不由己的,顾珍的死,顾家的诸多算计,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不觉苦笑。
逾越在我们之间的又何止是这些
方南走过来,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个泛黄的信封递给我。
顾珍留给你的,十年前,如果她顺利抵达,可能这封信早在那时就该送到你手里了。
信封有焦黄的痕迹,里面是两张过期的票根。
附着的小纸条上是顾珍娟秀的字迹。
【心凝,勇敢一点,像我一样才会幸福。】
贺振冬眼神乍黯,一把抽了过去。
随即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我。
心底的疏离感再次翻涌而上,我缓缓地抬头看着他。
顾珍其实什么都知道。
知道我那时有多喜欢你。
还记得我无疾而终的第一次个人展么整个画廊里挂满了我笔下的你。
苦涩的笑在唇边浮动,怕姐姐看了难过,我还掩人耳目地挂了几幅给她的画像。
当作送给你们交往一年的礼物。
我筹备了整整三个月,惴惴不安地把票根放在了姐姐的抽屉里。
下楼就被欢愉的气氛迎头棒击。
次日,是他们的订婚礼。
10
画笔下的语言是不会骗人的。
顾珍一定早就看过很多次我偷偷用白布盖着的画架。
看得到我在描摹贺振冬时那些缱绻无处诉说的心绪。
现在一切都揭开,我也终于可以从不同视角去看过往。
去坐摩天轮的那次,她恐高,撺掇着我去和贺振冬一起。
等我们并肩下来,她笑盈盈地盯着我看。
别说,你们俩这么瞧着还有点般配。
我瞬间脸红耳赤,以为隐秘的心事被姐姐看穿了。
贺振冬却在一旁避开了眼,顾心凝我俩拜把子还差不多。
语带轻佻,闷葫芦一个,来,叫声大哥,以后我罩着你。
我赤红着脸飞快地避开他们,心跳的声音却被涌动的哀愁压制。
那次之后,我总会借口作画躲进画室。
避开他们的邀约。
年少时未能水泥封心,好在贺振冬现在用十年替我封得死死的。
再迎上他的目光,我已没了怦然。
他眼里回过味来的欣喜也转瞬即逝,更多的只剩了茫然和无措。
这么说……当初你……
都不重要了。
我裹紧了大衣,往外走。
贺振冬急急地追上来,在美术馆外又一次硬生生地掰过身体面对着他。
为什么不说我们有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说
非要等到……
我淡淡地接上了他的话。
等到一切无可挽回,感情也都消耗殆尽的时候,是么
他一时语塞,又徐徐地松了口气,面上久违地释然。
倒也不至于,我们现在还是夫妻,随时都可以撤回协议。
我轻轻地推开他,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
可是,我想要离开你的想法没有改变过。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我,就算你刚才什么都知道了,也没有改变
没有。
他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阴沉。
我缓缓地开口,那一场向你告白的展览没能给你看,我曾经很遗憾。
现在这一场展览我以为你不会有兴趣看的,所以才选了这么远的地方。
既然你来了,看看吧,每一副都是我告别的决心。
11
《燃烧》是我婚后一个月时画的。
《囚鸟》是半年后我小产时。
《新鲜》是荼蘼的花团,一整个系列铺满了十米长墙,每一幅都代表一个女孩。
贺振冬的目光不断地梭巡,那只怕我逃跑而紧抓住的手不由地在用力。
我逐帧地向他介绍,这是你婚后要我解决的第一个女孩子,喜欢穿白裙,像一朵芍药花。
我都称呼她们是你的前任,哪怕是在我们的婚姻存续期内出现的。
可她们每一个都不是我婚姻的破坏者,从头到尾在蚕食掉我的只有你。
她们都是过客,匆匆如流水。
我曾以为她们至少比我好一点,或多或少地在贺振冬心间留下过痕迹。
但看着他越来越迷惘的眼神,我突然对她们产生了无尽的怜悯。
不记得了
这一个,你比较喜欢,在一起快一年多,她穿着婚纱来挽回你。
还有这一个,因为被我父母撞见去质问你,你为了她截断了顾家好几笔银行贷款。
或许是因为这十年里,被父母明里暗里提过太多次无理要求。
再提起他们时,我心底其实没多大的波澜。
但贺振冬却不由地手心微微沁汗,许久才说,有么我……没什么印象。
三千多个日夜,数不清的女孩子。
那一墙壁的花开了败,败了开,还是迷人眼。
我要往《绽放》走去,他生生拉住了我。
眼里是浓浓的无力感,嘴唇微微颤动。
好了,不看了,我们回去,我以后都守着你,就我们两个人。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再说一遍。
他像是松了口气,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了一遍,握住我的那只手逐渐温热。
可是我不愿意了,贺振冬。
他衣兜里的手机不住地震动,每一下都提醒着我。
12
离婚费了些功夫,最终走上了起诉程序。
那是我回到沪城后的事了。
贺振冬的车停在我家楼下,就像从前一样。
顾家空空荡荡,早不是曾经门庭若市的场景。
我走下去敲开车窗,他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着我。
你知道我会赢。
他顿了片刻,无力地说,我知道。
却还挣扎着,赵冉……我断干净了,不会再有别人了。
没提孩子,但我知道贺家父母已经给她安顿好了,那个孩子他们很想要。
我轻轻的问他,那么多人,都没动心过
他不做声。
我想听一句实话。
他的嘴唇嗫嚅着,有过,不多。
也够了。
我暗笑自己的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
最后一点火苗也被彻底浇熄。
你说的对,如果娶的是她们,最后也会像我。
他神色慌张,以后不会了。
没有以后了。
他每天吃住都在车里,大概贺家也受不了他迟来的中年叛逆。
上门的说客一波接一波,却都不得症结。
每个人都劝我继续回去做哑巴妻子。
贺家父母派来的说客干脆戳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
你……反正也不能生了,这个孩子以后还是你的。
门被轰然推开,不知在那站了多久的贺振冬脸色苍白。
滚。
心底最后一丝隐隐的疼死灰复燃。
我笑着看向他。
你不是早就知道么
13
那阵子可能是对顾家的需索无度厌了,贺振冬总是避而不见。
我频繁地往返于东西,并没留意到自己身体的异样。
那天他回来时已是凌晨时分,浑身含混着香水味和酒气。
当我惴惴地把父亲要我拿给他的投资计划书递过去时。
他眼里的厌恶像凶猛的野兽要将我吞没。
怎么被推倒在沙发上的,又是怎么被扯碎了身上衣物的……
后来在记忆里都变得支离破碎。
疯狂的啃噬,和吃疼后的抽泣几乎是我整晚的噩梦。
让他渐渐清醒过来的是那些止也止不住的鲜血,濡湿了地毯。
从知道我们有了孩子,到孩子没了,只不过半天的时光。
医生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虽然你威胁他对我要换个说法。
我张了张嘴,看着他那复杂的神色,突然不想再说下去了。
贺振冬,或许我们彼此曾爱过对方……
但我们爱对方的时间错过了,再回首只剩了痛苦的记忆。
这样还有继续的必要么
他不作声,只是脸颊上的肌肉分明,头微微地垂着。
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地走出去,关门时那么怯怯的。
几天后,阔别十年,我终于恢复单身。
雾都那边传来消息,我展览上的画都被人一股脑地重金收走。
账户上平白地丰厚起来。
再听到贺振冬的消息,已是大半个月后了。
从前在他彻夜不归的时候,我时常通宵地开着电视。
嘈杂的声音做背景,好像那座空虚的大屋还残存一点人气。
那时我常做噩梦,醒来就收到噩耗。
或许是超速后的车毁人亡,又或是更适合上社会版的桃色丑闻。
现在,听着电话里贺母的哭叫声,我想梦有时是带着隐喻的。
心凝,看在我们两家这么多年的情分上,看在你和他十年夫妻……
来医院看看他吧。
心跳砰砰不止,一路上我想过很多种可能。
比如,走到病房门外,里面爆发出的悲鸣声,让人喟叹到底是迟了一步。
但病房里寂静无声,贺振冬包得严实,平静地看着我。
来了。
14
他只看了我一眼,就扭头看着窗外。
阳光和煦,洒落在雪白的床单上。
他淡淡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这半个多月里,我像之前一样每天去夜店,就算喝了酒也照样不减车速。
我身边的女人没有重复过,可奇怪的很,每一个都好像不如从前了。
我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时间,距离我去签约画廊还有不到一小时。
算上路程,顶多再过十分钟我就该离开。
那边好像不是很好停车,或许我现在就该……
心心,你在走神么
他的声音将我的思绪重新拉了回来,我有一瞬的尴尬。
你刚刚说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我,面上没了从前那种不羁,只剩了落寞。
顾珍跟你很像,但她总是很专注地盯着我,让我很不自在。
余光不自觉地就会往你身上瞟,看你躲闪的目光,好像跟我一样心虚。
他的话不由地把我的记忆拉回到多年前。
那时的三人行,的确总是这样的气氛。
我好像从小就是作为顾珍的衬托存在的,像她不那么规整的影子。
避开了他的眼神,我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手却不由地僵在原地,塌陷下去的那一块被子让我心底一空。
他却讪讪地笑。
这下没有浪的资本了。
我猝然地抬头盯着他,心血往上涌。
贺振冬!你疯了么你还载着赵冉,为什么开那么快
他放在被子上的手微微颤抖。
勾了勾唇角,却再也不能露出半点轻松的笑意来。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是你……
15
他那天是去和赵冉谈判的。
荒唐了大半个月,他几乎要被自己的心魔折磨到疯掉。
他当然知道父母希望能留下这个孩子,哪怕不那么光彩。
他在门口停留了很久,努力地盘算着手头的筹码。
那几乎是他最后的希望。
只要打发赵冉离开,最好让她拿掉孩子,从此再无羁绊。
或许才能心无旁骛地去找我。
变故发生在片刻之间,赵冉失足从楼梯上滑落。
他推门进去,就看到了整个楼梯上都是斑斑血迹。
头脑发热地抱着她上车往医院赶。
我只记得她坐在那里一直哭叫着,喊疼,让我救救她。
时间重合,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如果那天,我能再快一点送你去医院,如果你说让我救救你的时候,我没有抛下你不顾。
是不是现在我们还能回得到过去
车速在不由自主地加码,他甚至忘记了他去找赵冉的初衷。
哭叫声和满手的鲜血让他红着眼,咬牙一连闯了数个红灯。
那条路好长啊,心心。
他的眼圈很红,渐渐疲惫地闭上眼。
似乎不愿再回到那惨烈碰撞发生的当下。
我直到此时才颤抖着手摸出手机检索当天的报道。
图片里他那辆爱车几乎看不出曾经的模样,挤压变形成了焦黑的废墟。
足以想象得出事故的惨烈。
我站起身来,脚步虚软地往外走。
贺振冬的声音从身后犹疑地传来。
你……还会来看我么
我没有回答他。
16
画廊开业的时候,门外送来的花篮排了数十米远。
尤为突出的那几个没有署名,但我知道是他。
只有他,会叫我心心。
同事每次挪的时候都要调侃我,心心叫得够亲密的。
赵冉的家人拉横幅、开直播控诉贺家的事情每天都在热搜上挂着。
变着花样地希望从贺家最大限度地获得补偿。
我每天都会看到或听到关于他的近况。
电视里、网络上,他仍是那副模样,只是不羁的眼神变得空洞了。
他坐在轮椅上,脸色有点白。
只有一次,有人冲过去掀开了他的毯子。
空荡荡的裤管,像是连同他的自尊一起被剥开晾晒在地上。
他怔怔地愣了几秒才满脸涨红地伸手去遮掩,却越发显得尴尬。
不知最后到底做了什么样的让步,赵冉的家人销声匿迹了。
画廊总是人来人往的,热闹都是那些女孩子带来的。
偶尔结伴,其中一个会攀住我的脖颈向另一个介绍。
曾经的贺太太,啧啧,我觉得你更像他的秘书。
我讪笑着,怎么说
头一回见原配劝别人多要点分手费的,简直是苦口婆心。
两个女孩都呵呵地笑。
我心底一片沉静,再见面终于不是红着眼的样子了。
却也有那么一些怅然。
那个叫赵冉的女孩子,到底还是可惜了。
去拿外卖的咖啡时,有个声音叫我。
轮椅渐渐靠近,我对上贺振冬的那一双眼。
天气渐热,他的衬衫领子松开了纽扣,双腿却仍被薄毯覆盖。
或许是注意到我目光落点,他有点慌乱地伸手抚平。
开业这么久,我还没来看过……
他像是搜肠刮肚地想要找个借口,又或是想好的理由到了这里却忘了。
我笑了笑。
贺总专门定了一间美术馆放我从前的作品,哪儿还需要来逛画廊呢
我俯下身,替他把毯子抻了抻。
别再让你的人天天跟着我了。
余光也瞥得到墙角隐进去的黑衣男子,这状态持续了数个月。
贺振冬张了张嘴,眼神越发落寞。
年轻男子擦着薄汗从二楼的镂空阳台上探出头来。
他扫了一眼贺振冬,眉心微蹙又舒展开来。
心心,说完快上来,我饿了。
我敏感地察觉到贺振冬的手一瞬间攥紧,手背上青筋蹦起。
不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了,别再来了。
随即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楼上跑。
才推门进去,那个年轻的实习生已经掩口憋笑不止。
一屋子的人瓮声瓮气地逗我。
心心,这下前夫要气得好几天睡不着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却也只能无奈摊手。
唯一该庆幸的,那天之后贺振冬没有再出现过。
17
几年后,贺振冬在手术中多重感染不治。
遗嘱里有一项,会将永久开放他私人的一间美术馆。
画廊的人去了,回来都神情古怪。
你应该去看看。
我在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天踏进了那里。
除了我曾在雾都展出过的那些婚后的画作外,我看到了成长期里我的那些不成熟的画作。
很多甚至是我不满意随手丢弃的。
每一幅底下都有一张说明的小纸片。
是贺振冬的字迹,许多已年代久远。
【心心作于XX年X月XX日,她好像又进步了。】
在整个展览走到最后,我看到了一张贺振冬的自画像。
潦草而凌乱,如果不是他自己注明那是自画像,我一度以为是墨洒了。
同样的,也附了一张小纸片。
【XX年XX月XX日,永失我心,是我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