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是我见过最狠的人。
为了救我,她砍了人,坐了九年牢。
出狱后,她躲着我,不联系,不相认,宁愿一个人拾荒。
直到我订婚那天,她站在人群外问我:
你过得好不好
1
我站在酒店的旋转楼梯上,身穿高定白裙,耳边全是祝福声。
真漂亮啊,阿晚真有福气。
哎哟,听说男方是市里高官的儿子,这门亲事太值钱了。
她从小没妈,这叫一步登天!
我端着酒杯,笑得得体,脊背挺得笔直,像这些年每次出场一样。
我已经习惯听见她从小没妈这句话。
我从不反驳,也不会解释。
因为我怕,一旦说出来我妈是谁,
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会变。
她,是杀过人的。
订婚典礼在宴会厅二楼。
我站在玻璃外,透过落地窗往下望时,看见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那是她。
她拎着一个蓝白条纹的编织袋,穿着褪色的旧夹克,头发花白,像冬天街角捡破烂的老太太。
她站在人群外,不敢靠近。
酒店门口有保安,她也不敢进去。
她就那么站着,看着我。
我们对视了整整三秒。
然后她笑了,冲我点了点头。
我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撞翻酒杯。
我身边的高祺皱眉:怎么了
我摇头:没事。
可心跳已经乱成一团糟。
她怎么来了
她怎么知道我订婚的
谁告诉她的
她不是答应过我,永远不出现吗
我快步走出宴会厅,挤过人群,一路跑下楼,可到门口时,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
只剩一张被雨打湿的红纸,贴在地上。
上面是我小时候的照片,皱巴巴的,她用透明胶带裱起来。
背后写了一句话。
你过得好不好
我低头,泪砸在红纸上,一瞬间晕开。
我妈叫林淑华。
她年轻的时候长得很漂亮,皮肤白,嗓门大,是街上出了名的狠女人。
我爸是个酒鬼,脾气暴,整天打她。
我记得有一次。
她把家里菜刀拿起来,横在脖子上,对着喝醉的我爸吼:你敢碰我一根汗毛试试信不信我跟你拼命
她是真的敢。
后来她也真的拼命了。
我六岁那年,她抄起案板上的刀,砍了他。
一刀、两刀,十几刀,直到警察来了,她才松手。
全身是血。
我坐在地上哭,她回头看我一眼,笑着说:别怕,没事了。
那天,她被警察铐走。
我脸上的水泡还在疼。
从那以后,她变成了杀人犯。
所有人都骂她。
说她泼、说她毒、说她狠,说她给孩子丢脸。
她没有辩解。
她坐牢那年,我被送去了舅舅家。
舅妈不喜欢我,说我娘是杀人犯,说我命硬、克亲人。
我被锁在厕所过夜,被打到发烧不让吃药,成绩再好也没人夸一句。
他们说:你妈是罪人,你有什么资格清高
我怨她。
我恨她。
我开始不认她。
可她却每年都给我攒钱。
在狱中打工一小时八毛钱,她用九年攒了四千块,全换成了邮局存单,留给我。
她没写信,也没寄纸条,怕影响我。
她把我从户口本上划掉,亲自去公安局做了断亲声明。
她说:只要她能好好长大,别像我这样挨打、被骂、混社会、蹲牢房,我死都认了。
这些事,是我成年后才知道的。
是在她真的从我世界里消失之后,我才一点一点拼出来的。
她出狱那年,我十五岁。
她没有来找我。
我在那年高考后偷偷跑去原来的家,看见门口贴着封条,屋里早已空无一物。
邻居说:你妈走了,她说你不需要她了。
我当时只觉得松了一口气。
又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没了。
我不愿意细想那是什么。
现在她回来了。
在我人生最重要的一天,悄悄站在人群外。
她没有抢风头、没有闹事、没有叫我一句。
她只是看了我一眼,点点头,笑了。
她的笑,还和以前一样。
有点傻,有点拧巴,但特别真。
我回到宴会厅时,眼睛还是红的。
高祺问我:你真没事
我摇头:真没事。
我没告诉他——
我看见我妈了。
她看着我,笑得像个孩子一样,这才放心。
像她觉得,她这辈子犯下的所有罪,都值了。
晚上我一个人去找她。
我去原来她住过的棚户区、去城中村、去她曾经住的桥洞下。
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是她
是原谅
是补偿
还是一种我拼命逃避的血缘认同
凌晨三点,我终于在一个小公园的长椅上找到她。
她坐在那,身边放着编织袋。
看见我,她愣住。
我站在她面前,忍着眼泪问她:你为什么要来
她沉默了很久,说:我只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现在看到了,可以走了。
我张嘴,却说不出话。
她起身提起袋子,手却抖了一下,咳了一声,咳得很重。
我忽然意识到,她真的老了。
她曾是我见过最狠的女人。
现在她弯着腰,一步步地走远。
我没拦她。
我只是背过身去,哭得喘不上气来。
她这一生做错很多。
她打人、坐牢、毁了自己名声。
可她做对了一件事。
我活成了她想让我活成的样子。
可我却从来没有,回头好好看看她。
哪怕一次。
2
我一直以为,我妈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羞耻。
直到我终于敢去记起那一晚,我才发现,她是我这辈子最不配被误会的人。
那年我六岁,读一年级。
那是我第一次写作文,题目叫《我的妈妈》。
我写了三行:
我妈妈很会骂人。
我妈妈很会打架。
我妈妈说,谁敢欺负我,她就让他下不了床。
老师没说什么,只是把我叫去办公室,问我:你妈妈,是不是对你不好
我摇头。
老师说:那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我小声说:是我爸爸烫的。
老师顿了一下,然后让我回去。
后来有一天,我爸果然又喝醉。
那天很冷,他在家里发酒疯,骂我妈,说她一天到晚不上班,就会给街坊丢人。
我妈回了一句:那你上啊,你上一个月给我看看你能干点啥
我爸当场把酒瓶砸了,吼了一句:你个贱人,我就让你闭嘴。
然后他就去烧水。
我不记得后面怎么回事,只记得我站在客厅,妈还在厨房剁菜。
我爸拿着一壶刚烧开的水,冲我走来。
他骂了一句:你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我以为他是在吓唬我。
直到那壶水真的泼下来。
我躲闪不及,一大片热浪迎面扑来。
我耳朵那一块火辣辣地疼,眼前瞬间白了。
然后我妈冲了过来,像疯了一样把我推到一边。
她没哭,也没叫。
她只是把我挡在身后,抄起了菜板上的刀。
我小时候家里养过一条狗,土狗,很凶。
有一次跑出去跟别的狗打架,回家全身是血。
我妈抱着它,一边哭一边拿盐水擦伤口。
她说:狗不狠,就活不下去。
那天我第一次明白,她一直把自己当狗。
哪怕活得脏、臭、被人唾弃,
她也要咬断对方的喉咙,只要他敢碰她的崽。
她一刀一刀地砍我爸的时候,眼里没有泪,也没有怕。
她只是咬着牙,说了一句话:
你动她一根头发,我就让你下辈子都看不见光。
我爸倒下的时候,还骂了一句。
但那时候我已经被吓得瘫在地上,耳边嗡嗡响,脑袋一片空白。
我只记得,她回头看了我一眼。
眼神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的。
那不是杀人犯的眼神。
是一个把命换出去前的母亲,在确认她的孩子,还活着。
警察很快来了。
邻居有人报警,说屋里闹命案。
他们冲进来时,我妈举着刀,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把刀一扔,举起双手说:是我。
他们给她戴上手铐,她没反抗。
我妈从来不是那种会喊冤的人。
她说是她干的,那就真的是她干的。
警察临走前,她还冲他们喊:我女儿脸被烫了!你们带她去医院!快点带她去医院!
我被包裹进毛毯里,脸上火辣辣的,嘴唇干裂到起皮。
她被塞进警车前最后一句话,是:别耽误,快带她看医生。
她连句我没事都没说。
我在警车的另一边,看见她咬着嘴唇低头坐着,像一个彻底熄火的人。
她不是输,是放下了。
那天之后,我成了杀人犯的女儿。
被送去了舅舅家。
那年我七岁,正是该人疼的年纪。
可我没被谁疼过。
我睡在杂物间,吃的是剩饭,穿的是邻居丢下的旧衣服。
舅妈骂我带晦气,拿着鸡毛掸子赶我离家,说我一到他们家,家里就开始倒霉。
她说我妈不是个东西,说我长大了也会杀人。
我低头写作业,耳朵在流脓。
那是烧伤后没处理干净,发炎了。
可我不敢说。
我怕一说舅妈就又骂我,说我拿她的钱治病。
我就是从那一年开始学会忍。
忍痛、忍冷、忍饿、忍辱。
每一次都忍着不哭。
我告诉自己:我妈都能不哭,我凭什么哭
后来法院开庭。
我妈没有辩解,说一切属实。
法官问她: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她说:我只想过我女儿还活着没。
她最后一句话是:
我认罪,服法,不后悔。
她判了九年。
那年我七岁,长了一颗门牙。
我妈在看守所,给我写了一封信,没敢寄出去。
信里说:
小晚,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怪我。
可你脸上的伤,是我最对不起的事。
我要把命赔进去才甘心。
等我出来,如果你还认我,我们再见。
但我没认她。
她出狱那年,我上高一。
没人告诉我她出狱的消息。
我是在她蹲在学校外面卖油条的时候偶然看到她的。
我认出来了她。
我也装作没看见。
我低头快步离开,路过她摊位时,她轻声喊我名字:小晚。
我心一颤,几乎想转头。
可我没回头。
我怕有人听见。
我怕我刚建立起来的新身份、新生活,会因为她再次坍塌。
我一直告诉自己,她就是我的原罪。
我越恨她,我就越能往上爬。
我考上重点大学,拼命考研,拿奖学金,把她的痕迹从生活中剔得干干净净。
可直到今天,订婚那天,她出现在人群外,我才知道,我从没把她剔干净。
我只是,一直装作看不见她。
可她真的来了。
穿着旧衣服,背着破袋子,一如十几年前。
站在人群最远处,看着我。
没吵闹,没哭求,连一句认我都没说。
她只是看了看我,然后笑了。
那一笑,我懂了。
她是想说:
我终于看见你活成我盼的样子了。
3
我曾以为,她是真的不想我。
她进去了九年,我长了九年,从没收到过她一封信,一个电话,哪怕一张纸条。
我不止一次在深夜问过自己:
她是不是忘了我
是不是真的觉得,坐牢就等于做了补偿
我恨过。
不是那种嚎哭式的恨,而是一种沉沉的冷。
从骨头里透出来的恨。
我靠着这种恨活过了最艰难的几年。
不敢哭,不敢弱。
舅妈打我,我不躲;同学骂我,我不吭声。
我就咬牙告诉自己:别倒。
只要你不倒,她那一刀,就没白砍。
后来我才知道——
她不是不联系我。
是她不敢。
我是在大学期间偶然查户口信息时,看到我名字旁边写着已脱籍三个字。
我去派出所问,民警翻了资料说:是你妈妈申请的断亲手续,她说以后都不再认你,要求你户口迁出。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下。
我怒不可遏,眼圈通红:她凭什么我是她女儿!
那民警叹了口气:姑娘,她来的时候哭着说,她一身是罪,不想拖累你。
她怕你因为她上不了大学、考不了编制、找不到工作……你妈说,她这辈子就是毁了,不能再毁你。
我当场站在派出所门口,傻了好几分钟。
那一刻,我第一次有点不恨她了。
又过了几天,我回学校宿舍收拾旧物,翻出一本小学练习册,夹着一张泛黄的信纸。
是她的字迹。
小晚,
妈妈在里面好着呢,吃得也饱。
我没什么别的念头,就是想着你是不是已经上学了,功课重不重,吃得饱不饱。
妈妈以前不识字,现在每天练字,想着等你长大后能看懂我的信。
我这边不让写太多字,怕扰你学业,信就不寄了,等哪天你愿意来看我了,我再亲口说。
后面是一句话,用红笔写的,歪歪扭扭:
你要长成我不敢想的样子。
我坐在宿舍床上,那封信铺在腿上。
我第一次哭得那么痛。
不是因为恨她,而是因为我以为她从不想我。
可其实,她天天都在想着我。
我在寒假时偷偷跑去监狱看她。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主动去找她。
我以为她会高兴,会惊讶,会哭。
可我在窗口坐下时,她愣了足足五秒。
然后,她迅速垂下头,低声说了一句:
你别告诉别人你来看过我。
我愣住了。
她没问我学得好不好,也没问我过得怎么样。
她只紧张地盯着我穿的衣服,压低声音问:你现在有朋友吗人缘好不好他们知道你妈是谁吗
我有点生气:你不想我来
她手在桌下捏得通红,摇头:不是不想,是不敢想。
她眼睛里全是怕。
怕我因为她,再被拽进泥潭。
怕我辛苦建立起来的人生,被她一碰就脏了。
她不肯多说。
但我注意到她脸上多了一道疤。
是左侧颧骨处,一道斜斜的伤痕。
不深,却格外扎眼。
我问她怎么回事,她笑笑说:切菜切的。
我问:你在监狱切菜
她说:我在里面做饭、扫地、刷厕所,什么都干。
我问她钱够不够。
她没回答,只说:我给你攒着。
攒着什么
等你哪天要结婚了,我就能给你买点嫁妆。
她眼里亮了一下,又很快黯下去。
我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神像个孩子一样,怕说错话。
那年她刚坐完八年零四个月,还有不到半年就出狱。
我说:你出来之后要去哪里
她想了很久,说:不知道。反正你不要找我就行。
我一口气憋在喉咙,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起身离开时,回头看我一眼,轻声说:
你要是当我死了,可能过得轻松点。
那年春节,她没有再联系我。
我在朋友圈发了人生第一张自拍,站在灯火辉煌的图书馆门前。
点赞最多的那一条评论是:阿晚你真是我们全系最干净的姑娘。
我看到干净两个字时,心口发紧。
我点开她的头像,结果显示:对方不是你的好友。
我知道她把我删了。
或者,是怕我被人翻通讯录,所以先删了我。
她是我妈。
她打过人,坐过牢,毁了名声,什么都没了。
可她用九年时间,把我所有能脏的、能丢的、能受的苦,一点点挡下去。
她像一把破伞,自己淋成了病,却让我在雨里没湿过一次鞋。
她什么都没给我留。
但我拥有的所有干净,都是她拼命换的。
4
我妈出狱的那年,是我上大三。
她出狱的具体时间没人通知我。
就像她入狱那天,也没人问过我愿不愿意。
那天我刚考完期末试,一大早走出宿舍楼,在门口买豆浆油条。
排队排到我前面的时候,我看到那个摆摊的女人。
她低着头,戴着口罩和鸭舌帽,看不清脸。
她手很快,炸油条、打豆浆、收钱、找零,像是干这个干了很多年。
我盯着她的手看了好久。
她的虎口有道旧疤。
那是她砍人时留下的,伤口裂得太深,缝合后成了疙瘩。
我认识那道疤。
因为小时候她拿我写的字帖时,我总用手指去摸那块肉。
她就笑,说:疼呢,还摸
那天我站在原地,没说话。
她低头帮我装油条,抬起头的那一瞬,我们四目相对。
她眼神乱了一下,很快低头,轻声问:豆浆要不要糖
我喉咙发紧:不要。
她点头,把纸袋递给我,没有抬头。
我接过,转身走了。
可我走到校门口,油条还没咬一口,眼泪就掉进了豆浆里。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没看我,只是继续炸她的油条。
我回宿舍后,把那天的早餐倒进了垃圾桶。
我不是不饿。
我是没办法吃下那一口她亲手做的东西——
我怕我一咬下去,就真的再也狠不下心了。
后来我听说,她每天凌晨三点多就出摊,六点准时到学校门口。
一直干到早上九点,卖完就走。
她不抬头,不说话,只做生意。
和所有普通摊贩一模一样。
没人知道她是谁,也没人知道,她是这个学校一名学生的母亲。
她亲眼看我走进校门、穿上法学系的西装、背着厚书本、穿着干净的帆布鞋。
她跟别人说:我女儿,不在这念书,是在外省的。
她说得轻巧,嘴角甚至带着一点骄傲。
就像我真的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过着她想象的好日子。
有一次我下晚自习,肚子饿了,想去便利店买点吃的。
天很黑,我绕到学校后门,看到她的摊车。
那天她没走,在那里修一个轮子。
她的手蹭破皮,红了一片。
她嘴里嘀咕:坏了坏了……明天要早起呢……
我站在不远处,背着光,她没看见我。
我想走过去,喊她一句妈。
但我最终还是走了。
不是因为恨她。
而是因为我不知道,一句妈值不值得让她背负我的全世界。
过年回家,我收拾书桌,抽屉里多了一包压岁钱。
整整一千块,崭新的十张红票。
旁边夹着一个写得歪歪斜斜的纸条:
不是偷放的,是你妈给的。
别怕花,该吃吃该用用。
你过年要开开心心。
我吓了一跳,立刻给舅舅打电话。
他说:你妈今天来过了,送了点米和菜,我们也收了。
我问:你为什么让我不知道
他沉默了一下:你现在都这么好了,我们不想让你心软。
我挂了电话,回头看那张纸条。
那不是让人心软的字。
那是让人心碎的字。
她从不出现在阳光里。
她只在凌晨、在暗角、在我看不到的时候,替我搬砖、供血、收拾残局。
她给了我一切,却只求我别认她。
一个月后,我收到学校保安的消息。
他说:你妈可能病了。
我冲出去,赶到校门口。
她躺在摊车后面,脸色蜡黄,嘴唇没血色。
我第一次在她面前跪下,扶着她喊:妈,你怎么了
她迷迷糊糊睁眼:小……小晚
我哭着点头:是我。
她看了我好久,笑了,哑着嗓子说:你真好看。
比我年轻时还好看。
我都不敢想……你要是真的过得好,我就真的……真的可以放心了……
我抱着她的身体,那一刻才发现她瘦得像只破布袋。
我大声喊人、叫救护车。
她被送进医院,医生说她只是营养不良、低血糖、长期熬夜、疲劳过度。
她拒绝住院,偷偷签字出院。
我追到门口问她:你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
她摸摸我头,轻轻说:
你不是有妈妈,你是没有负担。
那晚,我坐在床上,一夜没睡。
我想起小时候她站在我床边,一边剥橘子,一边说:睡吧,我不走。
我终于明白,那句我不走,她说了很多年。
她真的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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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在。
只是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把我的人生擦得干干净净。
让人看不出,我也曾是个杀人犯的女儿。
5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努力够久,就能彻底甩掉她留在我身上的标签。
杀人犯的女儿这五个字,我用十八年,把它磨得干干净净。
可我没想到,它还是在我最不想听见的时候,被人念出来。
念得干巴巴,像是说错了桌号。
那天是我们和高祺家第一次正经见面。
他的父亲是市检察院退休副处,母亲是医院院长,家里三代公务员。
餐桌上气氛一开始很正常。
我一边替高祺妈夹菜,一边听他们聊市里最近的人事变动。
高祺一直紧握着我的手,在桌下传来细微的安抚。
直到他妈突然问我一句: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愣了一下。
这是我最怕的问题。
我斟酌着说:我从小是舅舅家养大的,父亲早亡,母亲在外地。
她顿了一下,笑着点头,眼神却变了。
我知道她在猜。
我早就习惯了这种表情。
那天饭吃得小心翼翼,我连咀嚼都咽得艰难。
回去的路上,高祺没说话,我也没问。
过了两天,他突然约我去散步。
我们在河堤走了很久,他才开口:阿晚,我妈找人查了你的家庭背景。
我站在原地,身体一震。
他继续说:她知道你妈的事了。
我没问他怎么知道的。
我只是问:她说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说:她说你是好姑娘,干净、努力、有出息……但我们家不能和‘那种背景’结亲。
她说,婚姻不只是两个人的事。
我低头,鼻子发酸:你呢
他抬头看我,眼里红了:我不在乎。
我笑了一下,轻声说:可你不可能永远一个人对抗你妈。
他说:那我带你走,离开这里,去别的城市。
我摇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想留下来吗
因为我想让我妈看见。
我想让她知道,她当年蹲的那九年,不是白坐的。
过了几天,他妈约我单独见面。
是在一家咖啡馆。
她穿着一身浅灰职业装,坐姿笔挺。
我进门后,她起身替我拉椅子,态度温和得体,像一个知书达理的长辈。
可她一开口,刀子就来了。
阿晚,你妈当年砍死的,是你爸吧
我没有回答。
她继续:你也知道,我们家不能有案底亲戚。别说杀人犯,就算是坐过牢的表叔都不行。
这不是歧视,是原则。
她抿了一口咖啡:我们家有个规矩,户口本上不能出现污点。婚姻登记要看三代。
你是好孩子,可你背后那位,不适合做我们家的‘亲人’。
她盯着我,眼里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高傲:你愿意跟祺在一起,我没意见,但你妈,永远不能再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
那一刻我明白了。
不管我多努力、多乖、多出色,在某些人眼里,我永远是个有污点的人。
而那个污点,叫我妈。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喝了很多酒。
醉得一塌糊涂。
我走进旧城区,去找她。
我拎着高跟鞋,边走边哭。
我说:妈,你在哪
你快出来。
你告诉我,我是你女儿吗
你为什么不替我洗清自己你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砍人是为了救我!
你凭什么背那么大的罪,然后躲在角落里让我假装你死了!
我喊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这十八年攒的委屈一口气喊光。
她真的出来了。
她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头发乱,手里拎着垃圾袋。
她小声说:小点声,别被人听见。
我哭着扑上去,一拳一拳打她的背。
我不管别人怎么说你。
我不管他们怎么看我。
我不想藏你了!
她抱着我,声音一抖:阿晚,你知不知道……你愿意认我,是我这辈子……最怕听的话。
我愣住了:为什么
她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哽咽着说:
因为我怕你一认我,你这一生就不干净了。
6
我以为我已经明白了她的动机。
以为她砍人,是一时冲动,是因为我爸太过分,是母性本能,是忍无可忍。
但我错了。
当我真正看到那段监控录像时,我才知道:
她不是冲动——她是,彻底清醒地决定了,要替我去死。
那天,我在档案馆。
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拿到授权,因为当年的刑事案卷属于封档类资料。
好在我现在是一名实习律师,名义上是在帮一位客户申请案情复查。
拿到的不是原始磁带,是数字转码的视频,一共只有三分半钟。
画质很差,颜色泛绿,像是一个失焦的梦。
我盯着屏幕,看着那熟悉到心口发紧的场景一点点被还原。
时间戳:2007年3月12日,17:46。
画面是我家那间老房子,客厅很小,地板是那种老式水泥地,墙上贴着花色墙纸。
我爸穿着背心坐在沙发上,酒瓶在脚边滚了一地。
他起身,踉跄地往厨房走,一边骂着什么。
我妈在厨房,正在煮粥。
我坐在客厅的角落,脸上贴着纱布——那是前一天晚上被开水烫伤的。
我妈听见我爸靠近,立马伸手挡住我,说:她刚退烧,别碰她。
我爸大声吼:你护她个屁!
我打她,是教她做人!
你一个扫大街的,有什么资格教我怎么当爹!
我妈挡在我前面,我扒着她的腿,喊了一句:妈……
我爸一拳砸在她肩上。
她没还手,只咬牙死撑着不让开。
可他第二拳来了,打在她后背。
她踉跄了一下。
然后——他转身,从厨房灶台边抽出一把菜刀,抬起来,对准的不是她,是我。
我在监控里被吓傻了,呆呆地看着那把刀。
而我妈,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她没再犹豫,直接冲过去抢下刀,反手一砍,砍在他脖子上。
画面里没声音,但我知道,那一瞬一定有惊雷劈下。
她跪在地上,手里还握着刀,满脸是血。
她慢慢放下刀,转头看我——
那眼神我至今不敢忘。
冷静,悲伤,和一种极端的解脱。
就像她心里一直盘旋着一句话:
终于不用再让你挨这一刀了。
视频结束。
我坐在档案室的塑料椅上,脸上早已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我拿纸巾擦眼镜,手一抖,镜片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我没去捡。
我盯着桌面,盯着那句案卷封底的评语:
被告人林淑华,系在紧急避险情境下防卫过当,主观恶性相对较小。无悔罪态度,但配合度高。
我眼前一黑,猛地握住桌边,才稳住。
她不是杀人犯。
她是死也要把刀从我面前挡开的妈。
我从档案馆出来,天在下雨。
我没带伞,也没叫车。
我就那么走在街上,雨水一滴滴砸在我脸上,像在唤醒我十八年不敢面对的真相。
我妈不是疯了。
是这个世界太冷,她只能先疯给我看。
我回家翻出她以前留下的所有东西。
那些我嫌脏、嫌旧、嫌丢脸而从未认真看过的信、旧报纸、零散票据。
我发现了一本她写的账本。
是她蹲监狱那九年每个月的劳动记录和薪资。
第一行是:
2007年4月,车缝棉被,月工资32元。
她在后面写:
攒着,等她上大学买书。
再翻下一页:
2009年6月,清洗床单,月工资48元。
她快上小学了,希望她能有新鞋。
还有:
2015年,我出狱了。
不敢见她,怕她骂我。
想念她骂我,说明她没事。
最后一页是:
她要结婚了。我想看看她穿婚纱的样子。
看一眼就好。
你们说,我配吗
我坐在床上,抱着那本账本,像抱着一个碎成灰的母亲。
她从没问我要过一次爱。
她只是默默地,用所有脏活累活,擦亮我的人生。
她做过的每一件丢人的事,都是为了让我站在光里。
而我一直,都在假装她不存在。
我给她打电话,打了很多次。
她不接。
我发短信:妈,我结婚不要排场。
你能来就好。
她回了我一条——只有六个字:
不配,不敢去。
6
我妈死了。
不是死在法庭上,不是死在牢房里,也不是死在我童年的噩梦里。
她死在我还没来得及叫她一声妈的那一刻。
是邻里通知我的。
她的死没上新闻,也没人觉得意外。
她死得像她活着那样悄无声息。
是在一座城郊的桥下,冷风灌进帐篷,她裹着一床发霉的被子,抱着旧报纸上的我,闭上了眼。
有人说她冻死的,也有人说她病死的,没人知道确切原因。
可我知道。
她是穷死的,是怕死的,是扛着我活得好一点的那种死。
我赶到殡仪馆时,早上六点,天刚亮。
火化场冷得像冰窖。
她被装在一口简易白色棺木里,上面贴着编号,不是名字。
她死的时候身上没有身份证,没人认领。
是殡仪馆的人翻了她的袋子,发现了一封信和一张照片。
照片是我,穿婚纱那天的样子。
信是写给我的:
阿晚,妈还是没忍住去看你了,你真漂亮。你穿婚纱那一刻,我好像看到我拼命活下来的意义了。
我不敢上前,我脏,不想蹭你一身霉味。
我就站远远地看,看你笑,看你有人牵着手。
你不再是那个蜷在角落喊疼的小孩了。
所以妈放心了。
这辈子你已经过完我那一份。
下辈子我们别再这样认识了,好不好。
我捧着那封信,蹲在她的遗体前,哭得像个早产的孩子。
哭到喘不过气,哭到吐出酸水。
工作人员来拉我,说要火化了。
我红着眼抬头问:我能不能……再喊她一句
他们愣了一下。
我擦干眼泪,声音抖得不像话,却一字一顿地喊出来——
妈。
我妈的遗体躺在那里,像从前她躺在我身边那样,一动不动地陪着我熬夜、发烧、咳嗽、成长。
我只喊了一声。
她再也听不到了。
可我还是喊了。
因为我终于知道,她配得起这一个字。
那天火葬炉门合上的一刻,我的世界像塌了一样。
我以为我什么都明白得太晚了。
我以为我失去了她。
可我没想到,她竟然什么都给我留下了。
她死后,我整理她的遗物。
那个蓝白相间的编织袋里,全是关于我的碎片:
我小时候第一份作文,题目是《我妈妈很会打架》;
我中考准考证、大学录取通知书、毕业证复印件、第一次在报纸上发表的评论稿……
她从没踏进过我的人生半步。
但她在我的每一场考试、每一次跳跃、每一个转弯处,都躲在暗处看着。
她什么都没说。
可她记得每一个我努力往前走的痕迹。
她不敢靠近,是怕我嫌弃她脏、怕我不再前进。
她宁愿我恨,也不愿我回头。
我用她攒下的几百块给她买了个小骨灰盒,放在我书柜最上层。
上面写着:林淑华,母。
没有杀人犯。
没有低保户。
没有暴力分子。
只有一个身份——
是我妈。
那天之后,我去申请复查了她当年的案件。
我做了完整的材料,提交证据、补充录像、写申诉状。
我想替她洗清污名。
不是为了让别人原谅她。
是为了她死得干干净净。
她活着的时候,一直在替我洗白我的人生。
我想让她离开的时候,也有人替她擦干这一路的血。
有人问我:你妈死的时候,你有没有最后悔的事
我说有。
我后悔——
我喊妈太晚了。
她用命把我推向了光里。
而我,却差点一辈子,把她藏在阴影里。
8
她走了以后,我花了整整一年才习惯她不会再出现了这件事。
起初每天醒来都觉得她还在,仿佛只是在外头拾破烂、打零工、做着她那个藏着不说的母亲身份。
后来才明白,原来人是可以真的消失的。
不是死那一刻消失,是你终于不再习惯她的出现,不再以为她会打来电话,不再下意识回头找她的身影的时候——
她才是真的走了。
我把她骨灰安在了山脚下的公墓。
那是我们家乡最便宜的区,四周全是无人打理的荒草。
她不会在意的,她这人一生都没讲究过什么排场。
我给她立了一个黑白照片,照片是我偷偷修复的。
从她坐牢前唯一一张身份证上扣出来,抹了皱纹,加了点笑意。
她年轻时很漂亮,不是大家闺秀的那种,是有点狠、有点野、但特别活得像自己的漂亮。
我小时候也像她,眼里不肯低头的火一模一样。
我曾以为这火让我一辈子都跟她不一样。
可现在我知道,那是她给我点上的。
她的墓碑很简单。
只刻了一行字:
林淑华,母。
她没有别的身份。
不需要。
高祺后来也来看过我妈。
他站在碑前低头,说:阿晚,我终于知道你骨子里的硬,是怎么来的。
我笑了笑,没说话。
他牵着我的手,我们两个站在风里,像两个终于长大的人。
我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最怕人知道我妈是谁。
后来我变得很能说,能写,能讲理——就是为了不再有人有机会戳我一刀。
但现在我觉得,骂我妈的那口气,谁敢出,我就咽不下。
我妈不是完人。
她爆、她拧、她不会说甜话,不会写信,不会正眼看人,也不大会表达爱。
她一生都活得像个犯错的人,活得小心翼翼,活得像踩在人家门口的烂泥。
可她那颗心啊,比谁都干净。
她为了我,把自己活成了一道门。
挡风、挡雨、挡刀、挡脏水。
自己臭了、烂了、破了,也不肯让我被溅上一点。
我大学时写过一篇得奖的文章,叫《干净》。
讲的是一个出身底层的孩子如何逆袭、奋斗、靠自己一双手拼出一条光亮人生。
那篇文章火了。
好多人留言:她是自救的典范。
没有家庭支持她还能走这么远,真厉害。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这一生,最干净的那一段,是我妈替我擦出来的。
她不是我的污点,她是我站在阳光下的全部底气。
是她让我活成我。
她走后不久,我做了一件事。
我把名字改了。
身份证、户口本、学历、所有档案,全改。
我把曾用名那一栏空着。
我不想再有人查出我是谁的女儿。
因为现在——
我终于,愿意大声说:
我是林淑华的女儿。
这,是我一生,最干净的标签。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