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侯爷今晚……又宿在西院了。
我端坐在铜镜前,缓缓摘下发间的珠钗,声音平静得听不出半点波澜,知道了。
——他去了白姨娘那儿。
那个与他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女人,那个在他心里永远比我重要的女人。
——没关系。
他不来,我反倒清净。
这侯府的主母之位,是我的。
至于他的心
呵,谁稀罕。
01
六月初六,黄道吉日。
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永昌侯府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
八抬花轿描金绣凤,前后仪仗足有半里之长,引得路人纷纷驻足围观。
瞧瞧这排场,不愧是永昌侯爷娶亲!
听说这位永昌侯夫人是户部尚书姜大人的嫡女,正经的大家闺秀,自小就跟永昌侯爷定了亲。
再好有什么用侯爷跟他心尖上那位白姨娘可是青梅竹马,若不是那姨娘家道中落,这永昌侯夫人还指不定是谁呢。而且,听闻那姨娘还给侯爷生了一对龙凤胎……
窃窃私语声淹没在震天的锣鼓中。
花轿内,我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大红盖头下的面容沉静如水。
耳边回响着母亲今晨含泪的叮嘱,入了永昌侯府,你就是当家主母,切记主母威仪不可失。
花轿忽然一顿,外面传来整齐的跪拜声,恭迎侯爷!
轿帘被轻轻掀起,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到眼前。
我微微吸气,将手搭了上去,立刻感受到掌心粗粝的茧子——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
夫人小心。
低沉的男声在头顶响起,听不出喜怒。
我垂眸看着地上那双绣着云纹的皂靴,随着他的牵引缓步前行。
十八年的世家教养让我每一步的步幅都精准而端庄,裙摆上的金线流苏纹丝不动。
跨过火盆,迈过马鞍,拜过天地。
在司仪的高声唱和中,我感受到无数探究的目光刺在背上。
我知道,这些侯府的下人们都在等着看,我这位新主母究竟能不能压住那位得宠的白姨娘。
送入洞房——
喜娘搀着我走向新房,身后传来宴席开始的喧闹声。
我在喜床上坐定,这才发现掌心已经沁出一层薄汗。
龙凤喜烛高烧,映得满室通红。
请侯爷揭盖头。
秤杆轻轻挑起盖头,我缓缓抬眼,终于看清了自己夫君的模样。
剑眉斜飞入鬓,一双凤眼如寒潭深不见底,鼻若悬胆,唇薄如刃。
大红喜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当真是龙章凤姿。
侯爷,夫人,请饮合卺酒。
喜娘递上缠着红线的匏瓜杯,陆凌川刚接过,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侯爷!
一个小厮慌慌张张闯进来,白姨娘院里来人传话,说小少爷突发高热,哭闹着非要见您不可!
陆凌川手中酒杯一顿,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蹙,请大夫了吗
请了,可小少爷死活不肯让大夫近身,把药碗都打翻了……
他的手指微微收紧。
我主动开口,侯爷快去吧,孩子病中脆弱,最是需要父亲的时候。
陆凌川转头深深看我一眼,那目光似要穿透我的皮相直刺心底,委屈夫人了,我去去便回。
说罢,便转身离去。
新房内霎时安静下来,四个陪嫁丫鬟面面相觑,为首的春蘅已经红了眼眶。
都愣着做什么
我扶了扶沉重的凤冠,备水沐浴,明日还要见府中众人。
热水氤氲中,我靠在浴桶边缘,任由丫鬟们为我梳理长发。
我早已做好准备,只是没想到在新婚之夜就遭到如此难堪。
小姐……
春蘅忍不住哽咽,那白姨娘分明是故意的!小少爷早不病晚不病,偏偏……
住口。
我声音不重,却让春蘅立刻噤声,记住,在这里要称我夫人。还有,日后这种话不许再说第二遍。
02
第二日,寅时三刻,天还未亮,我便起身梳妆。
我选了一件正红色绣金牡丹的广袖长裙,发髻绾成端庄的朝天髻,插上象征主母身份的九凤衔珠步摇。
夫人,白姨娘带着少爷和小姐来请安了。
春蘅低声禀报,语气中带着不满,按规矩该是辰时来,这才卯初……
来得正好,请进来。
门帘掀起,一位素衣女子牵着两个四五岁模样的孩童缓步而入。
女子约莫二十出头,肤白胜雪,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
一身月白纱裙衬得腰肢不盈一握,行走间如弱柳扶风,正是白姨娘。
妾身白氏,给夫人请安。
白姨娘盈盈下拜,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这两个孩子是侯爷的骨肉,明远和明兰。
她轻轻推了推两个孩子,快给母亲请安。
两个孩子却死死拽着白姨娘的袖子,眼神警惕地盯着我。
女孩甚至往白姨娘身后躲了躲,只露出半张脸。
这孩子,昨儿还发热,今早非要跟着来。,白姨娘状似无奈地叹气,暗中掐了孩子一把。
哇——
明兰突然放声大哭,猛地冲向我的妆台,一把将首饰盒扫落在地。
珠玉金钗哗啦啦散了一地,明远见状也扑上去,专挑那些精致的发簪踩。
满屋仆妇倒吸冷气,等着看新夫人如何发作。
白姨娘假意阻拦,哎呀,这两个淘气的……夫人别见怪,孩子还小不懂事……
我不慌不忙走到两个孩子面前蹲下,从袖中掏出两个精致的荷包,明远、明兰,这是母亲给你们准备的见面礼。
荷包里是两把纯金长命锁,锁上刻着福寿安康四字,下面缀着三颗小巧的金铃铛。还有各色精巧的糖果,用糯米纸包着,散发着甜香。
明远和明兰的哭声渐渐小了,好奇地盯着闪闪发光的金锁。
喜欢吗
我亲自为孩子们戴上长命锁,还有更好玩的。
我拍了拍手,春蘅立刻捧出两个机关木偶。
木偶上了发条后能自己翻跟头,逗得孩子们破涕为笑。
白姨娘笑容有些僵硬,夫人真是……用心良苦。
我起身,直视白姨娘,孩子们天真烂漫,我既为嫡母,自当疼爱。
说着,我又转向满屋仆妇,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地上收拾了。
仆妇们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上前收拾。
几个年长些的嬷嬷交换着眼色,显然对我这位新主母的应对颇为意外。
听闻这些年来府中事务都是白姨娘打理,辛苦你了。
我从腕上褪下一只翡翠镯子,亲自给白姨娘戴上,这镯子水头不错,赏你。我既已进门,这中馈之事以后就不劳白姨娘费心了。
白姨娘脸色骤变,这……侯爷吩咐府中事务由妾身……
侯爷那边,我自会说明。白姨娘这几日只管好好整理一下,届时方便交接。
我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春蘅,去请管家来,我先看看府中的账册。
白姨娘勉强谢恩退出,转身时眼中闪过一丝怨毒。
我视若无睹,目光落在那些被踩坏的首饰上。
夫人……,春蘅心疼地看着那些价值不菲的首饰。
不过几件首饰,算不得什么。去打听打听,侯爷现在何处。
春蘅很快回来禀报,侯爷一早就去军营了,说是要三日后才回府。
我点点头,白姨娘这一出下马威,倒是让我看清了不少事。
侯爷的态度,府中的势力分布,下人们的立场……这局棋,白姨娘已经先手落子,而我,自要有应对之策。
03
转眼就到了回门日,我刚用过早膳,春蘅就急匆匆跑进来,夫人,侯爷说军务繁忙,不能回来陪您回门了。
我正对镜整理钗环,闻言手指微微一顿,知道了。
这也太欺负人了!
春蘅愤愤不平,新婚三日回门是祖宗规矩,侯爷怎能……
备轿。
我打断她,没事,我一个人回去。
姜府大门前,母亲早已带着女眷们等候多时。
见我独自回来,母亲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却什么也没问,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
娘亲不必担心。
我在母亲耳边轻声道,女儿心中有数。
书房内,父亲听完我这几日的遭遇,脸色阴沉如水,永昌侯欺人太甚!
父亲息怒。
我亲手为父亲斟茶,女儿今日回来,是想向父亲讨几个人。
父亲眉头微皱,你要什么人
李嬷嬷,
我声音平静,另外,听说三叔从江南带回一位精通药理的嬷嬷……
一个时辰后,我带着李嬷嬷返回侯府,马车上还多了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妇人——徐嬷嬷,曾在太医院院判身边做事的。
我望着车窗外的景色,心想这侯府的水再深,我也要把它搅个天翻地覆。
刚进侯府二门,白姨娘就带着丫鬟迎上来,脸上堆着假笑,夫人回来了侯爷刚派人传话,说今晚还要在军营留宿……
我径直越过她往前走,徐嬷嬷年纪大了,安排住我院里的东厢房。李嬷嬷住西厢,方便夜里伺候。
白姨娘脸色一僵,这……恐怕不合规矩……
规矩
我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她,白姨娘是在教我侯府的规矩
白姨娘被这眼神看得心头一颤,下意识后退半步,妾身不敢……
不敢就好。
春蘅,带徐嬷嬷去安置。
我直接打断她,转头对李嬷嬷道,嬷嬷去库房领些上等燕窝来,我今晚要用。
回到主院,我召集了所有下人。
我端坐在正堂主位,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从今日起,我院中事务由李嬷嬷总领。徐嬷嬷负责我的饮食药膳。春蘅、夏清、秋棠、冬絮四人近身伺候,其余人等各司其职。
下人们面面相觑,有人偷偷看向白姨娘的心腹王妈妈。
王妈妈硬着头皮开口,夫人,这不合……
掌嘴。
我轻飘飘两个字,李嬷嬷立刻上前,狠狠给了王妈妈两个耳光。
满院寂静,只听见王妈妈的抽气声。
还有谁有问题,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众人齐齐低头,再不敢出声。
当夜,我正在查看陪嫁单子,春蘅匆匆进来,夫人,大厨房送来的晚膳……
我走到外间,只见桌上摆着两碟发黄的青菜,一碗飘着油星的清汤,还有几个硬得像石头的馒头。
这是给主母的膳食,夏清气得发抖。
我却笑了,正好,省得我另想办法。
我转向李嬷嬷,把这些原封不动装进食盒,送去侯爷书房。
可侯爷不在府中……
要的就是他不在,就放在他案头最显眼的位置。
04
次日一早,前院传来陆凌川的怒喝。
不一会儿,白姨娘哭哭啼啼地被叫去问话。
当日下午,管家带着账房先生送来厚厚几摞账本。
我随手翻开最上面一本,发现是最近三个月的日常开销。
就这些,我抬眼看向账房先生。
账房先生额头冒汗,回夫人,其他的……白姨娘说还要再整理……
我轻笑一声,好啊,那就慢慢整理。
夜深人静,我还在灯下核对账目。
徐嬷嬷端来一碗安神汤,夫人,该歇息了。
我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嬷嬷你看,
我指着账本上一处,三月初八这日,采买胭脂水粉花了二十两。可初九又记了一笔十五两,品类完全相同。
徐嬷嬷眯起老花眼,老奴不懂这些,但知道一个理儿——狐狸尾巴藏不住。
我合上账本,若有所思,这才哪到哪,这白姨娘掌家三年,账面上的窟窿恐怕比侯府的池塘还深。
次日清晨,我正在用早膳,春蘅慌慌张张跑进来,夫人!不好了!账房走水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幸好发现得早,只烧了半边屋子,但听说……听说账册都……
我放下筷子,走,去看看。
账房外一片混乱,下人们忙着泼水救火。
白姨娘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得意。
见我来了,她假惺惺地迎上来,夫人受惊了,真是祸从天降……
我看了眼烧焦的房梁,突然问,白姨娘可知《大周律》中,故意纵火是什么罪
白姨娘脸色骤变,夫人这话什么意思莫非怀疑妾身……
我什么都没说。
我轻轻掸了掸衣袖,不过也是巧了,昨儿我看过的几本账册,正好让人抄了一份留在房中。
白姨娘瞬间面如死灰。
当天下午,陆凌川回府听说此事,直接来了主院。
账房失火,夫人受惊了。,他语气生硬,目光却带着探究。
我正在插花,头也不抬,托侯爷的福,妾身无事。
我剪去一支多余的花枝,不过,那些账册……
烧了就烧了。
陆凌川打断我,旧账而已,不必再提。
我终于抬头看他,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
一瞬间,我明白了——陆凌川什么都知道,只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侯爷说得是,旧账确实不必再提。不过……
我放下剪刀,新账总要有人管。
陆凌川沉默良久,夫人想管,那就管起来吧。
当晚,听说白姨娘在房中摔了一整套茶具。
她估计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把火非但没烧掉证据,反而把管家权彻底送到了我手中。
而主院内,我正在烛光下写家书,请母亲放心,女儿已初步立足。来日方长,徐徐图之……
05
十月初八,还有五日就是老夫人寿宴。
夫人,老夫人七十大寿的礼单送来了。
春蘅捧着一卷烫金帖子进来时,我正在核对上个月的账目。
我接过帖子扫了一眼,怎么都是些寻常物件
春蘅撇了撇嘴,白姨娘说,今年庄子上收成不好,要俭省些……
我合上账本,指尖在桌面上轻叩两下,去请白姨娘过来。
半盏茶的功夫,白姨娘袅袅婷婷地走进来,脸上挂着假笑,夫人找我
老夫人的寿宴筹备得如何了,我端起茶盏,余光扫过她微微颤抖的手指。
白姨娘眼神闪烁,正在准备呢。只是……厨子说有些食材买不到……
哦
我将茶盏重重搁在桌上,哪些食材
像是……南海的燕窝,长白山的参……
老夫人最爱吃的八宝鸭,用的是本地土鸭。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白姨娘连这都不知道
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绞着帕子说不出话来。
寿宴还有五日,从现在起由我亲自操办。
我转头对春蘅道,去把厨房、库房的管事都叫来。
白姨娘急了,夫人,往年都是我……
今年开始就由我来办。
我打断她,还是说,白姨娘想在老夫人寿宴上出丑
看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我冷笑一声。
这场寿宴,我要让全府上下都看清楚,谁才是永昌侯府真正的当家主母。
寿宴当日,我天不亮就起身,亲自去厨房监督几道主菜的烹制。
巳时刚过,宾客陆续到齐。
老夫人被搀扶着坐在主位,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
孙媳给祖母贺寿。
我上前行了个大礼,奉上一尊白玉观音,愿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老夫人接过观音,露出一丝笑意,起来吧,这次寿宴你操办得很好!
是孙媳分内之事。
我垂首道,也多亏白姨娘前期的准备。
老夫人含笑点头,眼中的满意又多了几分。
白姨娘坐在女眷席上,脸色越来越难看,转头与身边的丫鬟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一会儿,明远和明兰便跑到老夫人跟前,曾祖母,我们给您贺寿啦!
老夫人刚露出笑容,变故陡生。
明远不小心撞到了正准备上菜的侍女,侍女手中的汤碗一歪,整碗热汤朝老夫人泼去!
电光火石间,我一个箭步上前,用袖子挡在老夫人面前。
滚烫的汤汁全泼在我手臂上,瞬间红了一片。
快请大夫!
拿凉水来!
小心碎片!
在一片混乱中,我强忍疼痛,先检查老夫人是否受伤。
抬头时,对上她复杂的目光。
好孩子……难为你了。
陆凌川闻讯赶来,看到这一幕脸色铁青。
他刚要开口训斥孩子,我却抢先道,孩子还小,难免毛手毛脚。侯爷别吓着他们。
老夫人突然握住我的手,从腕上褪下一枚古朴的钥匙,这个给你。
满座震惊。
那是侯府主母代代相传的库房钥匙,象征着内宅的最高权力。
白姨娘见状,手中的筷子啪地掉在地上。
宴席散后,陆凌川来到我房中。
看着我已包扎好的手臂,他欲言又止,今日……多谢夫人。
我正在看账本,闻言抬头,侯爷言重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陆凌川犹豫片刻,突然道,那碗汤……是不是……
侯爷,
我打断他,眼神平静如深潭,有些事,心里明白就好。
我们两人对视片刻,陆凌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
他刚走,春蘅就走了进来,夫人,白姨娘在侯爷书房哭闹,说您故意在寿宴上做戏,就为了讨钥匙。
我轻轻抚摸着那枚青铜钥匙,唇角微扬,无妨,让她闹去吧。
06
京城的冬日来得悄无声息。
夫人,这月府里的银霜炭竟短了斤两。,春蘅捧着一筐炭进来,满脸愤懑。
我正在核对老夫人的药膳单子,闻言笔尖一顿,短了多少
足足一百斤!徐嬷嬷说,再这样下去,连老夫人的暖阁都要供不上了。
我搁下毛笔,走,去库房看看。
穿过两道回廊,库房前当值的婆子见我来了,慌忙行礼。
我亮出老夫人给的钥匙,婆子却面露难色,夫人恕罪,白姨娘吩咐过,取用炭火需经她点头……
哦
我声音轻柔,眼神却冷了下来,这侯府里,什么时候一个姨娘的话比我这个主母和老夫人的钥匙还管用了
婆子闻言顿时连连磕头,哆哆嗦嗦地开了库门。
只见本该堆满银霜炭的库房,眼下只剩角落里零星十几筐。
账上记着本月入库六百斤,都去哪了,我指尖指着账册。
回、回夫人,白姨娘说大少爷畏寒,西院就多拿了些……
我不再多言,转身直奔西院。
远远就听见白姨娘的笑声从暖阁里传出,远哥儿慢些跑,当心摔着!
推门而入,扑面而来的热气让春蘅也倒吸一口凉气。
西院地龙烧得滚烫,几个炭盆同时燃着,明远小脸通红,正在铺了厚毯的地上玩耍。
夫人来了
白姨娘故作惊讶,手中团扇轻摇,远哥儿,快给母亲请安。
孩子却往白姨娘身后躲了躲,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九连环,明远,想不想玩这个
明远眼睛一亮,刚要上前,被白姨娘一把拽住,夫人别惯坏了他。远哥儿这几日咳嗽,大夫说要保暖……
是吗
我上前伸手摸了摸明远的额头,果然触手滚烫,烧成这样还闷在炭火房里,白姨娘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不等白姨娘反驳,我已转身吩咐,春蘅,去请徐嬷嬷来。李嬷嬷,把炭盆撤了,窗户打开通风。
白姨娘急了,你敢!侯爷说过……
不管侯爷说过什么,明远是永昌侯府的孩子,我这个嫡母还教养不得了
我直视着她,还是说,白姨娘连老夫人的话都不放在眼里
正僵持着,老夫人身边的崔嬷嬷突然出现在门口,老夫人请夫人和白姨娘过去一趟。
寿安堂里,老夫人正在礼佛。
见我二人进来了,手中佛珠不停,听说为了几斤炭火闹得阖府不宁
白姨娘立刻跪下哭诉,老夫人明鉴,远哥儿病着,妾身只是……
只是什么
老夫人突然睁眼,克扣府里其他院子用度怠慢嫡母教养之责还是说,你觉得我这把老骨头不配用好炭
白姨娘面如土色,连连磕头。
宁丫头,
老夫人转向我,钥匙既给了你,该怎么做还需要我教吗
我福身,孙媳明白。
回到主院,我便召集全府管事,当众宣布,即日起,各院用度严格按例发放。西院多用多少,就从下月例银里扣。
我扫视众人,有异议的,现在可以站出来。
满院鸦雀无声。
白姨娘当晚就病了,派人去军营给侯爷送信。
信使刚出二门就被我的人拦下,夫人吩咐过了,侯爷这几日军务繁忙,府中琐事不必打扰。
07
过了几日,陆凌川终于回府。
侯爷回来了,我带着丫鬟迎出来。
陆凌川点点头,府中……可好
托侯爷的福,一切安好。
我侧身让路,老夫人刚用了药睡下,侯爷明日再去请安吧。
陆凌川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道,白氏她……
白姨娘身子不适,在院里静养。
我语气平静,侯爷要去看看吗
这话问得巧妙。
若去,便是打老夫人的脸;若不去,又显得薄情。
陆凌川沉默片刻,……明日再说。
夜深人静,我正在灯下看账,忽听窗外有脚步声。
抬头就见陆凌川站在廊下,肩上落满雪花。
侯爷有事
陆凌川犹豫片刻,炭火的事,我听说了。
我不动声色,侯爷是来兴师问罪的
不……
陆凌川罕见地语塞,我只是……罢了,你早些歇息。
他转身要走,我突然道,侯爷可知,那日明远高热,是因为白姨娘给他穿了五层棉衣,又闷在炭火房里
陆凌川背影一僵。
徐嬷嬷说,孩子不是冻着的,是热伤风。
我声音很轻,侯爷若不信,可以亲自去问老夫人。
雪落无声。
陆凌川最终什么也没说,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腊月廿六的清晨,春蘅进来通报,夫人,宫里来帖子了。
我正在教明远临帖,明远和明兰最近常来我这儿读书习字。
什么帖子,我拿起帕子擦了擦手。
贵妃娘娘设赏雪宴,指名要侯府主母出席!
春蘅兴奋得脸颊泛红,送帖子的公公还在前厅候着呢!
我展开请柬细细看过,落款处盖着贵妃宝印,日期就在三日后。
我合上请柬,看向一旁懵懂的明远,明远,去告诉妹妹,今日的功课暂歇。
明远刚跑出门,白姨娘就闯了进来,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笑容,夫人,听说宫里来了帖子
我将请柬递给春蘅收好,白姨娘消息倒是灵通。
夫人有所不知,
白姨娘绞着帕子,往年这类宴会,都是妾身陪侯爷去的。宫里的规矩复杂,不如这次还是……
还是什么
我打断她,声音依然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让一个姨娘代表永昌侯府去见贵妃娘娘
白姨娘脸色刷地变白,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春蘅,叫人准备进宫的车马服饰。
我不再看她,夏清,把上次老夫人赏的东珠头面找出来。
白姨娘站在原地,手中的帕子攥得皱巴巴的。
08
三日后,我天未亮就起身梳妆。
李嬷嬷亲自为我挽了个凌云髻,再插上一支东珠步摇,额间一点朱砂花钿,衬得肌肤如雪。
一袭正红色蹙金绣凤朝服,腰间玉带上悬着老夫人给的库房钥匙,行走间环佩叮咚。
夫人今日定能艳压群芳!,春蘅忍不住赞叹。
今日可不是去比美的。
我整了整衣领,看向铜镜中的自己,是去争一个名分。
马车驶入宫门时,朝阳刚刚升起。
我扶着宫女的手下车,正好看见几位诰命夫人也在往御花园走。
其中一位穿着绛紫朝服的夫人多看了我两眼,突然上前,这位可是永昌侯夫人
我福身行礼,正是妾身。夫人是……
我夫君是兵部侍郎。
对方笑着还礼,早听说姜家嫡女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几位夫人寒暄着一同前行。
我谈吐得体,既不抢风头也不显怯懦,很快便融入了这个圈子。
她们说起往年宴会,侍郎夫人突然压低声音,往年这侯府的宴会都是那白氏出席……
姐姐慎言。
另一位夫人急忙打断,那等上不得台面的,也配在贵妃的赏雪宴上提起
我但笑不语,心中却如明镜——在皇家眼中,永昌侯府的主母只能有一个。
御花园里,贵妃端坐在牡丹亭中,见我来了,特意招我近前说话。
早听说姜尚书家的闺女是个妙人,今日可算见着了。
贵妃声音慵懒,永昌侯好福气啊。
我恭敬地奉上一个锦盒,娘娘过奖。这是家父从南海得来的夜明珠,夜间能照见书字,特献给娘娘赏玩。
贵妃打开盒子,只见一颗鸽卵大小的明珠静静躺在丝绒上,在日光下泛着柔和的蓝光。
她满意地点头,有心了。
宴席过半,突然有宫女匆匆走来,在我耳边低语几句。
我面色不变,向贵妃告罪一声,跟着宫女来到偏殿。
陆凌川站在那里,一身朝服还未换下,显然是下朝后直接赶来的。
侯爷,我难掩惊讶。
陆凌川神色复杂,贵妃下帖,我担心……
侯爷是担心妾身不懂规矩,丢了侯府的脸面,我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针。
陆凌川一窒,我不是……
侯爷放心。
我打断他,妾身虽不及白姨娘得侯爷欢心,但姜家女的教养,还不至于在御前失仪。
我转身要走,陆凌川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婉宁……
这是成婚以来,他第一次唤我的闺名。
我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侯爷若无他事,妾身该回席了,贵妃娘娘还等着呢。
回到宴席上,侍郎夫人关切地问,妹妹没事吧
我浅笑摇头,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酒是上好的葡萄酿,入口却莫名发苦。
赏雪宴结束回府,我刚进内院,就听见西院传来摔打声。
夫人,要过去看看吗,春蘅小声问。
我摘下东珠耳坠,不必。备水沐浴吧,我乏了。
09
谁知刚换好家常衣裳,院门就被拍得震天响。
白姨娘披头散发冲进来,脸上还带着泪痕,夫人今日在宫里快活,可知我在府中如何煎熬
我示意丫鬟们退下,白姨娘这是何意
这京城的宴会,往年都是我去的!
白姨娘声音尖利,定是你在背后使了什么手段,传到了贵妃面前……
我不慌不忙地倒了杯茶,白姨娘,你可知为何贵妃不请你
我轻轻吹开茶沫,因为,永昌侯府有了名正言顺的主母。
白姨娘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两步。
还有件事。
我放下茶盏,明远已经五岁,该正式开蒙了。我已请了翰林院的周学士做西席,后日就来府上。
不行!
白姨娘突然激动起来,远哥儿还小,我不要他离开我身边!
由不得你。
我声音冷了下来,他是侯府少爷,不是你的私有物。你若真为他好,就该盼着他成才,而不是把他养成离不开娘的奶娃娃。
白姨娘脸色煞白,突然转身冲了出去。
当夜,陆凌川回府,径直来了主院。
我正在灯下看书,见他来了也不起身,侯爷是为白姨娘讨公道来了
陆凌川沉默片刻,听说你给明远请了先生
是。
我合上书,侯爷觉得不妥
……不,很好。
陆凌川竟点了点头,周学士学问极好,我原也想请他。
我有些意外,抬眼看他。
烛光下,陆凌川的轮廓显得格外深邃。
他犹豫片刻,突然道,今日……你在宫中……
侯爷放心,妾身没给永昌侯府丢脸。
我打断他,贵妃娘娘赏了一对玉如意,我已经收入库房了。
陆凌川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你早些歇息吧。
他走后,春蘅忍不住问,夫人,侯爷今晚怎么怪怪的
我望着跳动的烛火,轻声道,因为他终于明白,在这偌大的侯府里,谁才是真正的主母。
看来,明日又将有一场新的较量。
10
夫人!不好了!小少爷和小小姐上吐下泻,白姨娘说是吃了您赏的点心!
春蘅冲进书房时,我正在誊写给周学士的帖子。
笔尖一顿,纸上晕开一团墨迹。
请大夫了吗
请了,可白姨娘拦着不让看,非说是您……
春蘅上前压低声音,侯爷刚下朝回府就被叫去西院了!
我站起身,理了理衣袖,去把徐嬷嬷请来,再让夏清把我今早穿的外衫取来。
西院乱作一团。
还未进门就听见白姨娘的哭诉声,侯爷您看看,远哥儿脸都青了……那点心分明有问题!
我跨过门槛,看见陆凌川坐在床边,脸色阴沉如水。
两个孩子蜷缩在床上,小脸煞白。
侯爷。,我福了福身。
陆凌川抬眼,目光锐利如刀,夫人,解释一下。
妾身正有此意。
我不慌不忙,转向徐嬷嬷,嬷嬷,验一下孩子们的吃食。
白姨娘突然扑上来,你还想害我的孩子!
她发髻散乱,状若疯妇,那盘点心就是你屋里的春蘅送来的!
我轻轻侧身避开,从夏清手中接过那件外衫,白姨娘先别急。
众人疑惑。
我把那件藕荷色衫子的袖口翻出来,只见上面赫然沾着几点褐色粉末。
今早我去厨房查看老夫人的药膳,路过西院时被一个行色匆匆的丫鬟撞了。
我声音不急不缓,当时没在意,回来才发现袖口沾了东西。徐嬷嬷,你看看这是什么
徐嬷嬷上前捻起一点粉末嗅了嗅,脸色骤变,回夫人,是巴豆粉!
胡说!
白姨娘尖叫起来,分明是你……
我什么
我突然逼近一步,眼神凌厉如冰,我若真要害孩子,会把毒下在自己送的点心里还是说,白姨娘觉得我蠢到会在自己衣服上留证据又或者,我让人把侯府搜一搜,我就不信一个丫鬟能躲到哪里去!
陆凌川猛地站起身,够了!
他看向床上痛苦呻吟的孩子,先治病,其他的容后再说。
闻言,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侯爷,这是徐嬷嬷配的解毒丸,先给孩子服下吧。
白姨娘一把打翻瓷瓶,谁要你的毒药!
瓷瓶碎裂,药丸滚落一地。
我不怒反笑,白姨娘口口声声说孩子中毒,却连解毒的药都不让用,是何道理
陆凌川眼神一凛,亲自捡起一颗药丸闻了闻,掰开喂给孩子。
不多时,两个孩子渐渐止了呕吐,沉沉睡去。
侯爷……,白姨娘还想说什么。
闭嘴。
陆凌川声音冷得像冰,从现在起,两个孩子一切饮食由主院负责。你,禁足一月。
白姨娘脸色煞白,瘫坐在地。
11
回到主院,徐嬷嬷忍不住问,夫人,您早知道白姨娘会下手
我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她阻挠周学士开蒙不成,必然狗急跳墙。
我转身从暗格取出一个油纸包,这才是今早我让春蘅送去的点心,一口没动过。
徐嬷嬷接过检验,果然无毒。
那孩子们怎么……
春蘅恍然大悟,是早膳!白姨娘在自家孩子的早膳里下药!
我轻轻点头,虎毒不食子,她倒是昏了头了,竟比虎还毒三分。
夜深人静,我正在灯下写信,忽听窗外一声轻响。
我警觉地抬头,看见窗纸上映出个人影。
谁
是奴婢。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西院的翠儿,有要事禀报夫人。
我示意春蘅开门。
那小丫鬟进来就跪下了,抖如筛糠,夫人救命!白姨娘她……她要奴婢在您的茶里下药!
我与徐嬷嬷交换了个眼神,什么药
翠儿从怀中掏出个小纸包,姨娘说是让人乏力的药,可奴婢偷听到她跟王妈妈说……说是要您永远生不出孩子……
徐嬷嬷接过纸包一验,脸色大变,夫人,是绝嗣散!
我扶起小丫鬟,你既来告发,可愿帮我做场戏
三日后,我病了。
府里传言主母喝了翠儿奉的茶后昏迷不醒。
白姨娘听闻消息,在房里笑出了声。
可她的笑容很快凝固——陆凌川带着侍卫闯进西院,翻出了一模一样的药包。
侯爷!这是栽赃!,白姨娘声嘶力竭。
陆凌川将药包摔在她脸上,翠儿都招了。你为了阻止夫人有孕,连下毒的事都做得出来!
不是的!
白姨娘抱住陆凌川的腿,肯定是有人设计害我!
陆凌川甩开她,直奔主院。
推开房门,却见我好端端地坐在桌前,正在看账本。
侯爷来了,我抬眼,神色如常。
陆凌川愣在原地,你……没病
妾身何时说过自己病了
我合上账本,不过是近日劳累,多睡了些时辰。
那翠儿……
我轻叹一声,翠儿是个忠心的,见白姨娘行为可疑,特来告诉我。
陆凌川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良久,他沉声道,白氏……该如何处置
我看向窗外,到底是两个孩子的生母,侯爷自行决断吧。
最终,白姨娘被罚禁足半年,西院所有丫鬟婆子全部更换。
而翠儿,则被我提拔成了主院的二等丫鬟。
夜深了,我独自站在廊下。
这场仗我赢了,却高兴不起来。
夫人。
徐嬷嬷悄声走近,老奴刚才给您把脉……
我回神,怎么了
您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月光下,我下意识抚上小腹。
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白姨娘若知道,怕是会疯得更厉害。
先别声张。
我轻声道,尤其是……先别让侯爷知道。
远处,西院的灯火彻夜未熄。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暗处酝酿。
12
晨起梳妆,我突然一阵眩晕,扶住妆台才没跌倒。
徐嬷嬷眼疾手快地端来汤药,夫人,您这身子不能再拖了。
我抿了一口苦涩的药,轻轻摇头,再等等。
我抚了抚尚未显怀的小腹,现在说出去,那孩子怕是……
春蘅站在身后为我挽发,可侯爷总该知道……
他
我看着铜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他眼里只有西院那位。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夏清进来,夫人,白姨娘带着小少爷闯进老夫人的寿安堂,说……说您虐待孩子!
我手中的玉簪啪地掉在地上,碎成两截。
寿安堂内,老夫人沉着脸坐在上首,白姨娘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明远则躲在嬷嬷身后,怯生生地看着刚进门的我。
孙媳给老夫人请安。,我福了福身,声音平稳得仿佛没看见屋内的阵仗。
老夫人抬了抬眼皮,宁丫头,白氏说你苛待远哥儿,可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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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媳不明白。
我看向白姨娘,我如何苛待孩子了
白姨娘突然扑过来抓住我的袖子,夫人何必装糊涂远哥儿背上的伤难道是假的最近他可一直都在夫人院里习字。
她一把扯过孩子,掀开他的后衣领——几道红痕赫然在目。
陆凌川闻讯赶来,正好看见这一幕,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我蹲下身,平视着明远的眼睛,明远,告诉母亲,这伤是怎么来的
孩子眼神闪烁,不敢与我对视。
白姨娘在旁哭道,远哥儿别怕,你是怎么跟姨娘说的有爹爹给你做主……
我问的是孩子。
我声音不重,却让白姨娘瞬间噤声。
我轻轻握住明远的手,好孩子,母亲以往是怎么教你的说实话,母亲定会为你做主的。
明远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白姨娘,哇地哭出来,是……是娘亲打的……她让我说是母亲打的,若不这么说就不给饭吃……
白姨娘猛地扑上去捂住孩子的嘴,胡说什么!定是夫人教你这么说的!
够了!
老夫人重重拍案,当着孩子的面撒泼,成何体统!
陆凌川一把拽起白姨娘,你还有什么话说
白姨娘瘫软在地,突然指向我,是她!一定是她威胁远哥儿!侯爷,您想想,自从她来了,府里出了多少事现在她又想离间我们……
我突然一阵眩晕,忙扶着身旁的春蘅。
陆凌川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被我避开。
侯爷,
我强撑着站稳,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您若真觉得是我居心叵测,不如写封休书,我即刻就走。
陆凌川愣在原地。
他从未见过我这般模样——脸色苍白如纸,眼中却燃着两簇冰冷的火焰。
胡闹!
老夫人突然开口,宁丫头身子不适,还不快扶回去休息!川哥儿,你亲自送!
13
回主院的路上,我脚步虚浮,懒懒地靠在春蘅身上。
陆凌川跟在我们身后,你……是不是病了
我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侯爷还是去关心该关心的人吧。
刚进院门,我就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向前栽去。
陆凌川一个箭步上前,将我打横抱起,传大夫!快!
大夫诊脉时,陆凌川在门外来回踱步,春蘅红着眼眶守在床边。
恭喜侯爷。
大夫出门后拱手笑道,夫人这是喜脉,已经快三个月了。
陆凌川脸色如遭雷击,什么
只是夫人忧思过度,又受了刺激,需要好好静养……,大夫的话还没说完,陆凌川已经冲进房间。
我正靠在床头,见他进来,别过脸去,侯爷不必为难,这孩子我自会好好教养,不劳烦侯爷……
胡说八道!
陆凌川猛地打断我,声音却软了下来,你……为何不早说
我看着窗外,说了又如何侯爷会信我,还是信她
陆凌川哑口无言。
是啊,若早知我有孕,他会不会以为是我借机争宠
这个认知让他胸口发闷。
从今日起,你好好养胎。
他生硬地说,府里的事……不必操心了。
我轻笑一声,侯爷是打算再让白姨娘掌家
不。
陆凌川摇头,我来管。
这个回答出乎我意料。
我转头看他,却见这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此刻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手足无措。
侯爷会管家,我忍不住问。
陆凌川摸了摸鼻子,我……可以学。
消息传到西院,听说白姨娘又开始摔东西了。
摔碎的东西从白姨娘的月例里扣。再吩咐下去,说白姨娘最近伤了肝气,她房里的那些个龙泉青瓷瓶、定窑白瓷盏什么的,都挪到库房收着。往后屋里只留些粗陶瓦罐,免得摔着伤了手,平白让侯爷心疼。
腹中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我轻轻抚上小腹,嘴角不自觉扬起。
14
梅雨时节,连日的阴雨让侯府的回廊都泛着潮气。
我扶着春蘅的手,缓步走向寿安堂请安。
夫人当心台阶。
春蘅小心翼翼地搀着,老夫人说了,您身子重,不必日日去请安的。
我摇摇头,礼不可废。
我停下脚步,望向回廊尽头——陆凌川正站在西院门口,白姨娘拽着他的袖子在说些什么,眼角还挂着泪。
春蘅气得跺脚,侯爷也太……您都有孕在身了,他还……
慎言。,我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寿安堂里,老夫人正在用早膳。
见我来了,连忙招手,快过来坐着。今儿厨房做了你爱吃的枣泥山药糕。
我刚坐下,老夫人就盯着我的肚子笑,我瞧着像是男孩儿。
老夫人慧眼。
我浅笑着接过茶盏,突然一阵反胃,连忙用帕子掩住口鼻。
老夫人见状,叹了口气,白氏那边……川哥儿处理得如何了
我垂眸,侯爷自有决断。
你啊,就是太懂事了。
老夫人拍了拍我的手,当年若非他父亲执意要履行与姜家的婚约,川哥儿确实是要娶白氏的。他们从小一处长大……
这是我第一次听老夫人提起这桩旧事。
不过婚约就是婚约。
老夫人语气突然转硬,白家败落是她命不好,既然做了妾,就该守妾的本分。
正说着,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陆凌川匆匆进来,额上还带着汗,祖母,孙儿来迟了。
老夫人哼了一声,还知道来我以为你被西院的眼泪泡软了骨头呢!
陆凌川尴尬地站在原地,目光不自觉地瞟向我。
侯爷用过早膳了吗,我轻声问。
陆凌川摇头,还没……
正好,陪宁丫头一起用些。
老夫人不由分说地吩咐下人添碗筷,她一个人吃总没胃口。
这顿饭吃得安静而尴尬。
陆凌川几次想开口,却在看到我平静的侧脸时咽了回去。
直到丫鬟们撤了碗碟,老夫人才道,川哥儿,宁丫头有孕,你可要多上点心。
陆凌川手中的茶盏一顿,……孙儿知道。
最近就少往西院跑,
老夫人冷笑,省得有些人又开始动歪心思。
回到主院,我刚想歇息,徐嬷嬷就急匆匆进来,夫人,老奴在小厨房发现了这个!她摊开手帕,里面是几粒褐色的小药丸。
我接过来闻了闻,脸色骤变,落胎药
藏在米缸底下。
徐嬷嬷气得发抖,若不是今早取米时袋子破了,根本发现不了!
我沉默片刻,突然问,侯爷在哪
刚出门。
备轿。
我站起身,我去趟西院。
白姨娘正在绣花,见我进门,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堆起假笑,夫人怎么亲自来了有事唤我过去便是。
我径直走到主位坐下,白姨娘,我今日来,是想给你讲个故事。
白姨娘一愣,……什么故事
从前有个姨娘,因为主母有孕,就在小厨房藏了落胎药。
我声音轻柔,却字字如刀,你说,这样的姨娘,该当何罪
白姨娘手中的绣绷啪地掉在地上,夫、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妾身听不懂……
听不懂
我从袖中取出那几粒药丸,那这个,你总该认识吧
白姨娘面如死灰,突然扑上来要抢,你陷害我!
我侧身避开,冷冷道,我还没说是谁下的药,白姨娘怎么就认了
我……
白姨娘语塞,随即哭道,侯爷不会信你的!我与侯爷从小一起长大,他最知我为人……
是吗
我突然笑了,那不如等侯爷回来,我们当面对质
白姨娘眼中闪过一丝疯狂,我,你别得意!侯爷心里从来只有我!若不是你家有权有势,这主母的位置本该是我的!
我静静地看着她歇斯底里,突然觉得有些可悲,白姨娘,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就算没有我,侯府也不会让一个罪臣之女做当家主母。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刺进白姨娘心口。
她猛地抓起桌上的剪刀,我杀了你!
15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冲进来,一把攥住白姨娘的手腕。
陆凌川不知何时回来了,脸色阴沉得可怕,白芷婳,你疯了!
白姨娘见是他,顿时泪如雨下,川哥,她想陷害我……
够了!
陆凌川一把夺过剪刀,我什么都知道了,你不必再狡辩……
白姨娘仿佛一下子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绝望地抓住陆凌川的衣襟,我是被逼的……我怕你有了嫡子,就不疼远哥儿和兰姐儿了……
陆凌川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白姨娘禁足西院,等老夫人发落。
当晚,老夫人震怒,下令将白姨娘送去乡下庄子养病。
陆凌川没有反对,只是一个人在前院喝到深夜。
我挺着肚子来到前院时,陆凌川已经醉了,正对着月亮发呆。
侯爷。,我轻唤一声。
陆凌川回头,月光下,他的眼角似有泪光,……她小时候,连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
我在他对面坐下,没有接话。
十三岁那年,我贪玩掉进冰窟,是她喊人来救的我。
陆凌川自顾自地说着,后来白家获罪,她差点被卖进教坊司,是我求父亲纳她为妾……
我静静听着,突然问,侯爷可曾想过,人是会变的。
陆凌川一怔。
当年的小女孩或许纯善,但现在的白姨娘,能对无辜胎儿下手。
我轻抚小腹,侯爷要缅怀过去,妾身不拦着。但请记住,您现在要保护的,是未来。
说完,我起身离去,留下陆凌川一人对月独坐。
三更时分,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春蘅慌张地跑进来,夫人!白姨娘跑了!她打伤了看守的婆子,偷了匹马……
我心头一跳,侯爷呢
已经带人去追了!
暴雨倾盆而下。
我站在廊下,望着漆黑的夜色,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天蒙蒙亮时,陆凌川回来了,身后跟着几个抬着担架的侍卫。
白姨娘静静地躺在上面,脸色惨白,胸口插着一支箭。
路上遇到山匪……
陆凌川声音嘶哑,她为了护我……
我看着这个曾经明媚的女子,如今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心中五味杂陈。
三日后,白姨娘下葬。
陆凌川在坟前站了整整一天。
我没有去打扰,只是吩咐下人照顾好两个孩子——他们还太小,不懂生离死别。
夜深人静时,陆凌川终于回到主院。
我正在灯下缝制小衣裳,见他进来,只是轻轻说了句,厨房温着粥。
陆凌川站在门口,突然问,为什么
我抬头,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能这么……平静
陆凌川眼中满是血丝,她差点害了我们的孩子,可我……
我放下针线,侯爷,我自小就知道要嫁给你。琴棋书画,管家算账,我学的每一样都是为了做个称职的主母。
我顿了顿,可我从来没学过,该怎么让丈夫爱上我。
白姨娘走了,我也挺惋惜的,为了两个孩子。
我继续缝着小衣裳,但侯府的日子还得过下去,您说是吧
16
明轩降生那日,我咬紧牙关,将最后一丝力气耗尽,终于听到婴儿响亮的啼哭。
恭喜夫人,是个健壮的小少爷。
我接过襁褓,看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眼中闪过一丝柔软。
抱去给老夫人看看。,我声音虚弱,却不忘嘱咐春蘅。
陆凌川在门外守了一夜,进来时眼下泛着青黑。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床榻,夫人……
侯爷。
我微微颔首,劳您挂心了。
我知道他期待什么,但此刻我实在没有力气应付更多,生产已经耗去了我大半精力。
明轩满月那日,侯府大摆筵席。
我抱着穿戴一新的婴儿接受众人祝贺,陆凌川站在我身侧,时不时为我挡去拥挤的人群。
侯爷和夫人真是恩爱。,宾客们的窃窃私语传入耳中。
我低头掩去眼中的嘲讽。
他们不知道,前几日皇上亲赐的两个美人已经在客房住下了。
夜里,我靠在床头查看礼单,陆凌川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卷文书。
夫人还未出月子,这些事交给下人便是。
我抬头看他,侯爷觉得,那两位御赐的美人该安置在何处
他神色一僵,我……
东跨院的墨玉轩已经收拾出来了。
我平静地说,离主院远些,也清净。
陆凌川站在那里,欲言又止。
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夫人做主便是。
我知道外头都说永昌侯夫人大度,可他们不明白,这不是大度,是清醒。
明轩周岁时,陆凌川从边关带回一匣子南海珍珠。
这次我没有收进库房,而是命人打了一套头面,在宫宴上戴了出来。
侯爷送的珍珠果然养颜。,我对前来打听的夫人们如是说。
陆凌川站在不远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我们之间始终保持着这样的距离——不远不近,相敬如宾。
岁月如流水,明远娶妻,明兰出嫁,我都尽心操持。
看着明兰的喜轿远去,陆凌川突然说,你把他们教得很好。
都是侯府的儿女,自然不能差。,我淡淡回应,心里却泛起一丝柔软。
明轩十六岁请封世子那日,宴席上陆凌川多喝了几杯。
他拉着我的袖子,眼中带着醉意,这些年……辛苦夫人了。
我扶住他摇晃的身子,侯爷醉了。
又十年,陆凌川病重。
临终前,他望着我的眼神格外清明,若有来世……
我为他掖好被角,侯爷放心,府中有我。
他闭上眼时,我没有哭,只是静静地坐了很久。
丧事办得极尽哀荣。
出殡那日,明轩红着眼眶问,母亲为何没有哭
我看着漫天纸钱,伸手整理他的衣领,你父亲走得安心,这就够了。
如今我六十岁了,坐在海棠树下晒太阳。
小孙女趴在我膝头问,祖母,您这辈子最开心的是什么时候呀
我望着满院嬉戏的孩子们,忽然想起那个坐着花轿进侯府的少女。
那时的我,满心都是如何在这深宅大院中立足。
现在。
我轻抚她柔软的头发,祖母现在最开心。
春风拂过,海棠花瓣纷纷扬扬落下。
没有爱情,没有妥协,我终究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不是谁的妻子,不是谁的母亲,只是姜婉宁,一个完整而独立的姜婉宁。
[全文完]